“哪儿也回不去了,哥哥。”班卓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拇指头大小的瓷罐子。
楚雅岳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恹牛?!”
“两年前的雪崩,我以为就是终结了。可我们活了下来,恶魔的心脏还在跳动,恶魔的眼睛仍未闭上。”她缓缓地说,“我也想过,也许这是恩赐给我们的新生命。我怀抱着某种可笑的希望,幻想着你我的生活会改变。两年的时间,我以为我们不会再继续走爸爸那条路了。我看着你努力经营家里的生意,虽然摇摇欲坠,可我的心很安稳。直到你跟我谈初云金矿的事,我才明白,你从未打算放弃从前的‘买卖’。我装作顺从,照你的安排,带着妖怪来到这里,因为我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希望你在最后的时刻,能变回一个真正的人。”
楚雅岳紧皱着眉头,不说话,死死盯着她手上的罐子。
“我跟自己说,如果你最终选择收手,我们便有了继续活下去的资格。可是,你放弃了。”她从未笑得如此轻松,“恶魔该的地方,应该是地狱,不是这个本该美好的人间。”
“你…”楚雅岳不禁退后一步,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那场雪崩,不是意外?!”
“这次也不是。”班卓美举起那个罐子,“这里头,我放进去的,不是村民们的头发。是你跟我的。我们欠了那么多债,再不还,就说不过去了。”
“不要。”楚雅岳惊恐地看着她的手。
罐子从班卓美的指尖,朝地面坠去。
落地前的瞬间,一簇细细的白色丝线突然从虚空中探出,裹住这罐子朝前一带。
班卓美与楚雅岳的目光随着着罐子移动到半空——阿朱稳稳接住这罐子,一吸气,缠在上头的丝线便缩回他的口中。
“这个妖怪,由我来处理。”他笑道。
“你跟踪我?”班卓美望着他,咬牙道,“你也听到他在说什么了!没有恹牛,他还会用其他方法来达到目的!”
楚雅岳看了阿朱一眼,突然出其不意地朝空中跃起,想将阿朱拽下来抢走那罐子。可他的手还没有挨到阿朱的裤脚,便重重摔在地上,无数丝线从空中飞出,三两下便将他裹成了一个“蚕蛹”。
不待班卓美有任何反应,丝线也向她扑了过去。
“你干什么!”班卓美躲避不及,被微温的白丝层层缠绕起来。
阿朱的手指在白丝之间灵巧翻动,说:“我天生是个修理匠,我能做的,就是修理。”
10
我父母跟我说,世界上最难修理的东西,是残破损坏的人心。据我所知,每一个修理过人心的同族,余生都会在巨大的副作用中度过。我们的记忆跟智力,包括身体,都会很快衰退。在给这两个家伙做完修补之后,我大概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忘记我是谁。我的身体会越来越小,不出三个月就会退化成婴儿的形态,然后回到原形,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内消失。
我不是济世英雄,没有崇高的理想,只是个以修理为生存意义的妖怪。决定修补班卓美兄妹的心,并非我伟大,也不是因为我跟她的交情。我可不傻,我知道只要修好他们的心,将来这世界上坏掉的东西就会少很多。完好的人心越多,我们的工作量就越小。
修补完成之后,我相信初云山不会再有危险,而我也不需再留下人恶化我存在过的痕迹,我会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我让继续留在云来公寓,继续守着这座楼,如果有人再来找我修东西,就告诉他们我已经退休了。
今天之后,我不会再想起从前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事,也许出自本能,我依然会沿途修理,知道我修不动的那天。
我把存有这段视频的U盘缝到衣服的暗袋里,如果有一天有人看到,请对我好一点。哈哈。
当然,如果你碰巧是我的同类,如果你碰巧遇到了我的父母,请带我问好,并把U盘里那张表格打印出来给他们,那里头是我迄今为止修补过的所有东西。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没有辜负他们的嘱托,是个尽职的修理匠。我很挂念他们。如果我的生命也有需要修理的地方,我想就是年少时缺失的一段天伦之乐吧。
好了,最后,如果你真的看到这段视频,麻烦去初云山看看,再看看那对叫楚雅岳跟班卓美的兄妹,如今是否安好。
我的故事说完了,再见,阿朱。
阿朱的笑脸,定格在显示器上。
“你都看过二十遍了。”熬炽在我背后,闷闷地说。
“我看的时候你还不是在看!”我关掉了视频窗口。每次看到阿朱定格的笑脸,再看看那个在不停里欢跑的小娃娃,我跟熬炽都会心有灵犀地对看一眼,然后再各自的心里,把对这个家伙的疼爱又增一分。
但,如他自己所说,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小了,衰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三天前他还能到处跑,今天一早,已经变成个只晓得吸手指以及哇哇哭的奶娃娃了。
外头传来九阙的怪叫:“啊!我的衣服啊衣服啊!他又尿在我的衣服上!”出去一看,九阙头冒青烟地抱着阿朱,怀里的小东西手舞足蹈地咯咯笑。
这老东西自打听说不停里来了个小娃娃,天天跑来围观顺便蹭饭,经常跟熬炽因为抢孩子玩儿发生纠纷。所有人都知道阿朱的故事,但谁都不多提,不停里的家伙们每天做的事,就是陪他玩儿。
九阙说,阿朱是妖怪里的“蜘补”,跟寻常的蜘蛛精不同,蜘补们天性温和,终其一生都在修补这个世界。这个族群的数量不算少,但寿命都只有百来年。蜘补们生下孩子之后,只会照顾他很短的时间,然后便离开去专心做自己的工作。它们一生会修补很多东西,但无人知道修补的方法,这个世界的安稳存在,多少页有它们的功劳。只是,随着世界坏掉的地方越来越多,蜘补们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了,要修的东西太多,常常还撑不到结婚生子,就因为耗尽力量而消失了。
在阿朱失去记忆的道遇到我们之前的这段时间,没人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猜,这孩子就算在衰竭期,也在本能地修补他觉得坏掉的东西。比如那只被取胆的熊。
我把他从九阙怀里抱过来,摸着他头上那片已经变成灰白色的头发,这是妖怪走近死亡线的标志。
熬炽每每看到阿朱的头发,就会下意识把目光挪开,脸上可以挂着无所谓的表情。但我知道他背着我查了很多古籍,希望找到延长阿朱生命的办法。
可是,两天之后,阿朱还是离开了。
这天清晨,他在熬炽 怀里,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光圈,光圈里头,伏着移植长着蓝色圆纹的小蜘蛛,其中一只小爪动了动,似挥手告别。
从窗口洒入的阳光越来越亮,小蜘蛛的身体越来越白,越来越透明,最后,什么也没有了。熬炽手里还举着奶瓶,愣愣地看着空气,保持着这看似滑稽的动作,很长时间才放下来,把脸转向窗外。
“就算举着奶瓶,你也是个很帅的爸爸。”我在他身边,吻了吻他的脸颊。
我的心口上,挂着一个千足金雕成的花朵吊坠,熬炽藏在鞋盒子里送我的儿童节礼物。挂着这吊坠的黑色绳子,是阿朱亲手用丝线编程的,很漂亮的手工。
记得他把这个绳子穿过花朵,挂到我脖子上时,在我耳边说:“妈妈,我编的绳子永远不会断,爸爸给你的礼物永远不会丢的!我爱你们。”
我们,也爱你。
11
我跟熬炽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新西兰,一个是初云县。
三个月前,楚雅岳和班卓美被人发现晕倒在云来公寓里,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之后才醒来。
据其身边的人描述,楚雅岳醒来之后“性情大变”,跟从前那个心狠手辣的少东判若两人。不久之后,海博能源所有遭到严重抗议的项目全部被他终止,包括初云山金矿。为此,海博能源受创不小,之前的债务问题全面爆发,不多时便宣告破产。
但失去了家业的楚家兄妹并没有像旁人想象的那样伤心落魄,相反还一脸轻松高兴的样子。不多时,听说他家的一个段姓老臣找到他们,拿出自己全部家当,跟楚家兄妹一起,举家迁往新西兰,重开了一家经营有机蔬菜的小公司。
某个下午,我伪装成客户去了他们的公司。班卓美接待的我,还领我去他们的农场实地参观,我看到他们这个农场,被命名为“Red”。
“中文里,红色还可以用一个朱字来表示。”我说。
“我知道的。”班卓美点头。
我故意又道:“我有个朋友叫阿朱。”
“是吗?真好的名字。”班卓美真诚地说,“你看,那边是我们培植的新品种。”她殷勤地介绍这他们的产品,看起来,她的记忆里真的没有阿朱的痕迹了。
远处,楚雅岳急匆匆地跑过来,朝班卓美大喊道:“快快!安妮生了生了!”
班卓美惊喜地大叫一声,忙跟我解释:“不好意思啊沙小姐,安妮是我们养的马!我去去就来!”说完便一溜烟朝楚雅岳跑去了。
我站在空气清新、飘满蔬菜气息的农场边上,心想,阿朱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被修好了心的人,就是这个样子么?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知道答案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现在很好。
至于初云县这个地方,我很喜欢,我还去了阿朱的故居,见到了仍然守在那里的雷王。
它还是喜欢吃水果,但是已经不再乱扔果皮了,楼道被它打扫得很干净。每天还会准时到601室喂猫。猫长胖了,最热爱的还是蹲在窗台上晒太阳,偶尔望望楼下经过的人们。
尾声
天气越来越热了,不停里的气氛又像往年的夏天一样,懒洋洋,静悄悄。
我,还有纸片儿跟碗千岁都在睡午觉,赵公子在厨房切大葱,熬炽抱着新出来的new Ipad,在大厅里玩他永远不死的愤怒的小鸟。
后院里的栀子花丛前,多了一个小小的石碑,石碑下,埋的是我们买给阿朱的衣服跟玩具,还有那个U盘。石碑上,歪歪扭扭刻了四个大字——爱子阿朱。
大字下头,还刻满了小字——爱你的爹妈们:熬炽 裟椤 九阙 纸片儿 赵公子 碗千岁(排名不分先后)。
阿朱最想要的东西,我们给了他双倍,不,N倍。
这个世界坏掉的部分确实很多,但仍有很多完好无损的存在,从不叫人失望。
我睁开眼,偷看了一眼熬炽,他的Ipad仍在一边,脑袋望着窗外,手指偶尔动动,像在做翻绳游戏,还时不时微笑一下。
最近,他常这样,被发现之后就会马上转过头,换上惯有的臭脸:“玩累了,休息眼睛呢!切!”
无论怎样坚固的心,还是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呀。这样的心,是永远不会坏掉的吧。
我悄悄笑了笑,转身喝了口清凉的浮生,睡着了。
翎上

楔子

我靠在柜台里的椅子上打盹儿,布在四周的小结界上权势晕死过去的蚊子。树妖也怕蚊子咬。檐下的乌衣只记得跟他老婆卿卿我我,早忘记了要替我抓蚊子的承诺。
七月炎夏的日子,除了泛滥跟犯懒,我想不出别的事儿干。昨天清晨,我从冰箱门上上揭下一张告示贴,熬炽用奇丑无比又潦草的自己告诉我,老家伙说有事,所以他会东海去看看。
留言简单平淡,他却走得匆忙,应该天没亮就跑了,这绝不是嗜睡如命的他的常态,以至于我到现在还在猜东海的老家伙出了什么事。谁都知道他的年纪已老得不像话,身体出现问题也正常,难道他找熬炽回去是为了继承人的问题?据我所知,东海老龙王膝下,只有熬炽一个嫡亲孙儿。咦,如果熬炽继承东海龙王的位置,我岂不是成了龙王夫人?不不,这可不好,听说当龙王太忙,几乎没有时间离开东海,以熬炽的性格,他必然不会放我肚子外出逍遥自在的,难道从此之后我要成天待在虾兵蟹将老乌龟成群的龙宫里吐泡泡玩儿?不成,赶紧向天祷告,希望敖老爷子长命百岁,永远有颗十八岁的心脏。
话说回来,跟熬炽一起这么久,我从未去过东海,也没有见过他们呢敖家的人任何亲戚。熬炽自己也极少回东海,顶多在某宝上买一大堆包邮的补品寄回去,给那个永远被他称为老家伙的亲爷爷。熬炽很少提他爷爷的事,只说过他小时候顽劣异常,曾被爷爷关在东海的冰狱很长时间。至于父母,我更是从未听他说起,仿佛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只似的。不过,我也从不追问。事实上我对东海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兴趣,我从来认为婚姻只与两个人有关,一旦超过这个数目,便有了各种麻烦。
还好,东海龙王至今也没有点名要见我这个妖怪出身的孙媳妇,真要我去见家长并应付一大家子的龙,我会头疼。不过,也可能他点过名,但是被熬炽拒绝了?
有一些深夜里,偶尔失眠的我,会无意识凝视熬炽沉静的睡脸,然后,脑子里便会出现一连串的他,初相识时的霸道蛮横,保护我时的细腻温暖,担负天职时的不惜一切,家常生活时的幼稚恶搞。每一个形态的他都很真实,他让所有人都认定,熬炽是个真实道透明的生物,他懒得隐藏自己的好恶,不屑于心事重重,他活得潇洒自由,淋漓尽致。但,这是如此?
完全没有秘密的人,本身就是最大的秘密。我不但是他的妻子,还是江湖经验丰富,先天心思敏感的妖怪,熬炽有无秘密我不能确定,但他这次的匆忙离开,多少叫我不安。
午睡的浑噩中,我时而梦到一片翻滚的海水,时而看到早已不存在的胖子跟瘦子,时而又是纸片儿跟赵公子在眼前忙碌,世界一片繁乱。
突然,一道白光,散着寒凉的气,将我梦中的世界生生避开两半,不留任何情面。
我本能地一缩脖子,从梦中迅速回归现实,敏捷地避开了从头顶上杀来的不明物体。
铿一声响,伴着柜台裂开的声音,一把明晃晃的王麻子菜刀霸气外露地斩进柜台五厘米深处,洋洋得意地颤悠着,背后,一个标致得仿佛自山水画中走出来的年轻人,浅笑着看着我:“老板娘好身手,睡着了都能躲得开。途径贵宝地,有点累,想在你店里歇一夜。”
哪有用菜刀跟人到招呼的道理!碗千岁昨天跟我请假说去探亲,不再店里,那赵公子跟纸片儿呢!那两个死鬼,有这样的变态混进来竟不提醒我!
正要发飙,纸片儿逃命似的从窗外奔进来猛扑到我的怀里,号啕大哭:“老板娘出人命啦!赵公子死啦!”
我冷睨了眼前的客人一眼,跟纸片儿走出门去。
前院的草坪在下午的阳光里显得尤为青翠,我的帮工们把不停里的花花草草总是照顾得很好。不过,这时的草坪上不止有花草,还有四分五裂的赵公子,这边一只手,那边一只脚,十分可怜。
我回过头,向那个站在屋内朝我微笑的客人说:“这是我厨子,不管他哪里招惹了你,你的行为直接导致我今晚会没有晚饭吃。”
“我做给你吃呀,丸子汤如何?”客人笑。
丸子汤?我原本的不解与怒意被一段突然冒出来的遥远记忆打断了。我快速转过身,将屋里的人上上下下又仔细看了一遍。
“裟椤姑娘,变成已婚妇女之后,眼神儿跟记性都不好使了。”屋内的人调侃道。
我走到他面前,目光定格在他的眼睛里,旋即笑了:“你剪短了头发,刮干净了胡子,再把脸跟衣裳都洗干净,辨识度自然就低了。”
他窃笑,白净净的牙齿与这样的笑容,没有几人会讨厌。
“老板娘你…跟他?”纸片儿如果有五官,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崩溃,“他杀掉了赵公子呀!”
“赵公子又不是第一次四分五裂了,没事。”我完全不照顾纸片儿的玻璃心,“去拿蚊香出来,不停里每间屋都要点上。”
“老板娘!”
“快去。”
客人一脸同情地看着被我踢走的纸片儿。
我冷哼一声,朝柜台走去:“过来登记!”
“等等。”他凑到我身旁,诡秘地笑,“凡是知道我真名的人,最后都死了。你确定要登记么?”
啪!苍蝇拍在这张美不胜收的俊脸上留下一片红格子,我晃着拍子:“登!记!”
他哈哈大笑,伸过长长的胳膊揽住我的肩膀,道:“我来履约。”
1
没有人比你更优秀,朕等你归来。
凰将军,不要再往前了!那是鬼齿崖,去不得呀!
后退者死!
“后退者死…”
她总是在这句梦话里醒来,身下的白骨堆散发着淡淡的、奇怪的气味。这沉在地底的太庙,总有几千年不曾见过阳光了,那些在四周缓缓飞舞的,通身闪着磷光的虫子,将她的眼睛自黑暗中拯救出来。青冷的光团散乱飘飞,照出四周的残垣断壁,沉寂千年的石料,看上去就像另一种白骨。
还是不能动弹,连拔剑自刎的能力都丧失了。
燕王,不,如今是皇上了,他此刻应该在宫墙之内焦急等待吧。她言之凿凿要回去,在今年第一场雪之前。
黑暗里,有人踩着白骨,咔嚓咔嚓地走来。
她的嘴被掰开,食物与水慢慢灌进来。
“送我出去,当有重赏!”她费力地转过脸,看着身边这面目模糊的人。
从那么高的崖上跌下来,能活着是她命大,在筋骨尽断身如死尸的状态下能活着,是他的恩赐——他是谁,她至今也不知道。只知他在这地下坟墓般的地方来去自如,形如鬼魅。难怪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以为见了鬼。他说了三句话—— 一,我不会治伤。二,你身下,都是怀抱着同样目的,但死在你前面的人。三,你没有被切碎,实在很难得。
的确,地上的白骨几乎没有哪一根是完整的,被凶悍的力量切成了许多节。
坠入这深渊时,她感觉到了犀利而猛烈的气流,自地底轰然而上,似化作了无数精钢刀锋,那足以切碎整个世界的危险,将她吞没其中,她甚至感觉到耳畔真有利器嗖嗖飞过,但,没有刀,起码她没有看见,身上的伤因落地时的撞击而起,并无锐器之伤。
若不是这鬼一般的人来照料她的饮食,她也早该断气了。
“你说什么?”他收起水壶,几只飞虫在他头顶盘旋,微弱的光芒下,露出一张模糊的脸孔。
“你定有方法送我出去!只要你肯,重赏!”从昨天开始,她的四肢已经不再有任何感觉,没有了疼痛,她的精神好了很多,连说话的语气都重了起来。
“你仍想回去?”飞虫离开,他的脸又陷于黑暗。
“那是自然!这是夏桀太庙,不是我的坟墓!”她努力去捕获他的目光,“皇上还在京师等我。那些逃跑的家伙必然不敢回京,皇上失去我的消息,定然派人来寻,我虽未能寻到夏桀佩刀,但仍要对他有个交代。”
“跑掉的人,回了京城,也见了皇帝。”
“什么?!”
“三年前他们就回去了,我将那三把刀交给他们。皇帝很高兴,不过还是让他的锦衣卫秘密处决了他们。”他平淡地讲述着,“皇帝知你坠崖,生死不明,但未派任何人来寻你。凰将军的位置,早有新人接替。”
她愣了半晌,斥道:“荒谬!我落到这里不过三日光景,怎来三年之说!”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这太庙本就是时光的坟墓。”他笑笑。
“你是个疯子!”她的心口剧烈起伏着,“听着,要么送我出去,要么杀了我!你到底是何人,因何要将三把神刀交给他们?”
他沉默片刻,上前将她扶在怀里,前方某个被磷光虫照耀得隐隐约约的石台,上头只有三个空空的刀座。
“那三把刀早已死去,带走的,只是它们的尸体。我用了些方法,让它们看起来好像还是活的,如此便能骗过那些懂得识别真假的术士。如此,皇帝才能安下心来。”他缓缓道,朝前方吹了口气,敏感的磷光虫们受了惊吓,逃走了,石台上的光线消失了,“等你的人,不是皇帝,是我。”
她转过头,愤怒又讶异的目光落进了他石头般沉静的眼底。
2
哪个人年轻时不遇上个把个人渣,如同哪个妖怪年轻时不遇上个把个臭道士。
反正,我与道士打架,输了。
虽然我已算不得是个年轻妖怪了。从浮珑山上的一棵树到此刻满地乱跑的女妖,我无法确定已过去多少个年头。只可惜年纪虽大,本事未够。将我引入尘世的子淼,教我许多宇宙与人类的道理,却不曾教我太多术法,顶多在一朵花儿上变出一只蝴蝶。至于已把我视为其私有财产的熬炽,他从不跟我讲任何道理,只管教我如何将一道光变成可以劈开巨石的武器,如何在最短时间里将敌人像扔垃圾一样扔到河里等等。他不屑子淼教给我的任何法术,说花跟蝴蝶挡不了敌人的刀剑,真正喜欢一个人,就要想方设法让她学会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保护自己。
如果熬炽能稍微不那么讨厌,能稍微像一个负责又令人尊敬的老师的话,我想我还是愿意跟他好好学习的。可他显然永远做不到,暴戾粗鲁,自以为是,无休止的填鸭式教学方法。还有,他啰嗦,非常啰嗦。只要我稍微脱离他的监管,比如去山下的市集上吃碗混沌,买双绣花鞋什么的,他便可以气哼哼地戳着我的头,从饭前唠叨道饭后,内容永远是你学艺未精独自去山下是很该死的事,最挫的道士都可以让你这妖怪头破血流吧啦吧啦——他给我定下的规矩是,在他认为可以之前,在没有他贴身监护的情况下,我不能随意离开浮珑山。
那时的熬炽,总让我想到一只霸道又神经质的母鸡,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用力保护着自己的幼雏。而且我从来都觉得,即便有一天我成功修炼成一只力量强悍的大妖怪,他也不会放弃监护人的身份。反正,他能找出一万条把我永远拴在他身边的理由。
可在那段时期,我不愿意被任何人拴住。
我习惯了熬炽的陪伴,但并不表示我喜欢他把。反正,在他又一次的啰嗦责骂与我绝不示弱的反击之后,我彻底坚定了要离家出走,狠狠甩掉这条霸道的东海孽龙的念头,并付诸行动。
我用他教我的方法,掩盖了自己的踪迹,偷偷溜下了浮珑山。在我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之前,不忘在山下市集里吃了一碗最喜欢的鸡汤馄炖,边吃边想要去哪里。最后还是不知道去哪,只要那地方够远就行吧。随便选了个方向,我昂首阔步踏上旅程。浮珑山很快被抛在身后,回头也看不见了。
从子淼道熬炽,他们谁都没有带我去过太远的地方。越过高山长河,听了村姑们在溪边浣衣时的歌声,看到了麦浪翻滚的田野,也走过楼宇繁华的城池,鲜衣怒马的公子与莲步生姿的美人把世界渲染得很美好,一切都让我很欢乐,走累了就飞一段,飞累了就找个不打眼的地方睡一觉。没有旅伴与目的地的旅行,竟然并不荒芜。
在我去到那个叫长欢县的地方之前,我的旅程一直顺利而愉快。长欢县,多喜庆的名字。只不过我没想到,找个喜庆之地带给我的,却是一场不小的灾难——一个满脸胡子,多到能修出鸟窝的道士,盯上了我。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卖烤鸡腿的小贩,用诱人的香味和买一赠二的幌子欺骗了江湖经验不足的我。
我吃了六个鸡腿,其中一个藏了臭道士的符。
他念一声咒,我的肚子便翻江倒海地疼一次。我以为他也是那些抓妖怪回去炼丹修炼的一个,可他却说:树妖,你做我徒弟,我便解了你的咒。
“滚!当你徒弟,早晚会被你那长胡子里钻出来的虱子咬死!”我满头冷汗地骂,对肚子里的符无能为力。对的,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如今这风光无限,有本事有性格能能发飙能淡定的老板娘,只是一个刚刚从感情阴影里挣脱出来,正在学习怎样做一个不能被随便欺负的大妖怪的小妖怪,这个“小”不是指年龄,是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