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尤村的宋逸,虎头村的舒单,两个都是如今响当当的匠人,只是那舒单恃才傲物,历来视宋逸为眼中钉。可笑的是,当年他未成名时,还曾巴巴地跑来石尤村向宋逸求教,宋逸自然将一手技艺无私教授,熟料他得了势,不但将师父忘得一干二净,整天盘算的更是如何让宋逸他们从他眼里消失,从此只有虎头村舒单领头的工坊独领风骚。
这次的征集令,由下往上,层层选拔,各村工坊都按要求制作人俑一个,送往县衙供宫里派来的官员审核评定,合格者再往上推举。
眼看送选之日已迫在眉睫,虎头村那边早已忙成了一锅粥,可宋逸却不慌不忙,每天按部就班,一边烧制人俑,一边也不耽误工坊里的活计。
“我从未想过与舒单一争高下。”他咬了一口馒头,“如果他能入选,只说明他的技艺已在我之上,我还须磨练。御用不御用,倒是次要了。”
“姓舒的可不这么想。”春炉撇撇嘴,“他就是想趁这次机会打败你。若他赢了,咱们的工坊将来就很难有好日子了。”
他弹了弹春炉的额头:“小家伙,你太多虑了。这些留给你哥哥去操心,你好好在家念书学女红便是。眼看着就是大姑娘了,拿不起针提不起线,将来哪里找婆家去?”
春炉傻笑:“那我就一辈子都在宋家,跟着哥哥。”
“傻丫头,那怎么可能。”他笑笑。
闻听此言,春炉的小脸突然沉下来,撅嘴道:“除非你不想要我了,想把我扔了。”
“瞎想。”他拍拍她的脑袋,“我连烧坏的陶器都不舍得扔,何况你一个大活人。”
春炉这才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了他的胳膊。
一阵轻风,从树下一路吹到眼前那片残缺的土墙,墙上那一大块缺口,刚好对着那条四季不歇的妒津。
在工坊干活的间歇,宋逸最喜欢坐在这里,听河水流动,看青山氤氲。他一直认为这条河,以及那条石桥,是石尤村最美的风景,妒津这个名字实在损了它的气韵。春炉问过他,为何这条河要叫妒津,那座桥乃至整个村,都要叫石尤。
宋逸说,重耳还未继位时,曾因故被迫四方流亡。追随他的臣下中,有个叫介之推的人物,一路忠心耿耿,随之流亡十九年都未有半分埋怨。只可惜这介之推却娶了一位善妒的夫人,她哪管介之推离家流亡是为了忠君爱国,只当他是外出风流快活,不知与几多女子花前月下。这夫人,便叫石尤。待到重耳归晋国继位时,一心挂念妻子的介之推连受封赏都顾不上,赶回家一看,才知石尤已在多年前搬回老家。他马不停蹄赶去相见,谁知这妇人见到突然归来的夫婿时,不但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拿了一条早准备好的被下了巫术的绳索,将介之推牢牢拴住,例数他的种种莫须有的“罪行”后,发誓永远不许他再离开自己一步,不许他再看别的女子一眼,只能与她“日日相对”。后来重耳见介之推失踪多日,便派了部下来寻,寻到他家附近,来人喊介之推的名字,可惜无人应答。那部下天生鲁莽,生出个馊主意来,在整座山上放起了火,心想他见了火,哪里还有不跑出来的道理。可怜那介之推堂堂男儿,只因受制于一条套住脖子的绳索不得自由,加上衣衫不整,自觉无颜见人,才不敢应答。如今见起了火,又联想到这些时日所受的屈辱,索性在自家里也点起了火。内外皆是烈焰,夫妇二人均无退路,石尤抱住他,哭说以后再不妒就是,可是水火无情,为时晚矣,一把大火将夫妇二人烧成灰烬。众人事后清理时,发现二人遗骨已与泥土混为一体,连收殓都不可。
之后,此地便常发生怪事。石尤葬身之处的附近,有一条河,一座石桥,多年来无灾无难,但自从出了这事,任何模样标致的女子从河上过,都会被一股妖风卷入河底,无人生还。反倒是那些丑人老妇,却能平安渡河。众人皆说,这是石尤奶奶怨气不息所致,见不得漂亮姑娘,总当她们是勾引夫婿的祸害。于是他们找了人在这里修了庙,供奉起石尤奶奶来。多年来,打从这里渡河的女子,总要将自己弄得邋遢丑陋,方能安然渡河。所以这条河被人称为妒津,石桥以及这个村子皆被命名为石尤。
不过宋逸也说,传说罢了,此处究竟是不是石尤奶奶的葬身之处,已无从考证,但这里的土质特别倒也是事实,石尤村里出产的粘土,比别处都细腻且耐火,烧出来的陶器紧凑扎实。于是又有人说,这是因为石尤奶奶的精魄融在土里的缘故。
春炉问他信不信有石尤奶奶,宋逸说不信,那些扮丑过桥的妇人,不过是无知。春炉却说,她是信的。
吃罢饭,春炉边收拾碗盘边问:“晚上要吃什么菜?阿爹今天钓了好大一条鱼。”
“呀,今晚恐怕不能回家吃饭,得去接你阿芷姐姐。她去探舅父的病,让我今天去白水村接她回来呢。”宋逸一拍大腿,笑着摸摸春炉的头,“那条鱼,你跟阿爹分了吃吧,反正你胃口大。我去干活了,你收拾收拾赶紧回去。”
“哦……”
春炉历来麻利的动作渐渐便得缓慢,每每听到阿芷这个名字,她的动作就会无意识地慢一拍。
7
阿芷姐姐,很快就会变成阿芷嫂子吧。
她与哥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村里人都这样说。
阿芷与宋逸,是自小就定下的娃娃亲,两人也算青梅竹马,直到宋逸十岁那年,阿芷父亲要外出做生意,阿芷一家才不得不暂时离开石尤村去了外地。两年前,阿芷父亲病逝,她母亲才带着她回来老家生活,也为履行当年的婚约。
那天,当宋逸兴高采烈地牵着阿芷来到春炉面前时,她正在家里帮他们父子制作陶胚,一抬头便看见个仙女儿似的人物,娇羞柔弱地偎在她哥哥身旁。
阿芷很好,模样好,脾性好,对宋逸好,对老宋头好,对春炉也很好,他们说不出她半点不是。因为她的出现,宋逸再也不愁没有新衣新鞋穿,阿芷的针线活无人能及。
真是老天开了眼,贤人配贤妻。老宋头已为他们选好了日子,今年年底,宋逸便娶阿芷过门。
自阿芷出现后,夏天的院子里,便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阿芷一点点品尝宋逸为她沏的茶,不但会喝,还能讲出这是什么茶,什么来历。茶香缭绕中,夫唱妇随,志同道合。
这种时候,春炉总是打着哈欠,放下一口气喝光的茶杯,对他们说自己困了,先去睡了。
走到家门口,她又总是忍不住回头,看月下相依的两人,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针线活永远不会超过阿芷姐姐,她的舌头也不可能超过她,任何茶水到了她的嘴里,都是一个味道,因为——她没有味觉,什么东西到了口里,都如同嚼蜡。
她不是人,是妖,一个连血肉之躯都没有的妖。没有味觉,没有痛觉,连冷暖都无法感知。
随着年底的临近,她越来越频繁地听到宋逸与阿芷关于未来的描画,要怎样装饰新房,怎样将工坊的规模扩大,以及要生多少个可爱的孩子。 春炉突然意识到,哥哥就快有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家了,夫妻和谐,子女绕膝。可这个家,与她无关吧。她不在他们的未来里。他们时不时露出的幸福笑脸,成了春炉心中最大的恐惧,与妒忌——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种感觉叫妒忌。
她讨厌这种感觉,哥哥说过不会不要她的,是他将自己从万劫不复的毁灭中拉回来。就算有了阿芷姐姐,他们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对自己好的,一定的。
只有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相信,她才能勉强睡着。
春炉默默收拾起碗筷,提着篮子往家里去。
翌日中午,宋逸才带着阿芷回来。还没进门,春炉已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铃铛声,心下一沉。
一身新衣的阿芷光彩照人地进来,雪白的手腕上,系着一个再眼熟不过的金铃铛。
宋逸不是有钱人,但愿意为最爱的人倾其所有。
“春炉,阿芷姐姐的金铃铛跟你那个是一对呢。我前些时候托人自咸阳城又带了个回来。”宋逸笑道,“以后两个铃铛一起响,咱家就更热闹了。”
阿芷掩口一笑,嗔怪道:“都说不必花这冤枉钱了,你看你哥哥就是这样,看到什么都给我买来。这衣裳也是,那么贵。”
“嘻嘻,你是我未来嫂嫂,他为你花钱天经地义嘛,我还嫌他花得不够多呢。”春炉笑眯眯地对着宋逸,“对吧,哥哥。”
“可见将来不能让你跟着我们,这张利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宋逸刮了刮她的鼻子。
春炉朝他吐了吐舌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反手关上门,笑容顿失。想起前几日,她无意中看见宋逸将一个做成小猪形状的陶罐交给阿芷,说什么以后但凡赚了钱,都会放进去的。阿芷笑着接过陶罐,点头说好,又说什么她自己也要努力赚钱,早日将这小猪喂得饱饱。
难怪哥哥最近变得更节俭,上次自己很想买一张新椅子,换掉院子里那把旧的,他都不肯,说旧的还能用,钱不能乱花,可他对阿芷又是另一个样子。这钱罐里,装的都是他们今后的小日子吧。就快有妻子的男人,难免要为自己的家打算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春炉默默摘下腕上的金铃铛,收到了衣箱的最低层,她不想再戴了,两个铃铛一起响,未免太吵。
8
今天,是村里的河灯节。宋逸一早便带着阿芷往妒津去了,本要带上春炉一道,却被她找个理由推脱掉了。
天空繁星明月,地上流水浮灯,妒津两岸都站满了欢喜的男女老少,将一盏盏写满了愿望的灯送到河中。
春炉独自坐在那座小小的石舍前,石舍里,安放的是石尤奶奶的塑像。
妒津之畔的灯火与笑声,在不远处飘荡,春炉往后缩了缩身子,很怕沾染到它们似的。
油灯里豆大的火苗映照着石舍前供奉的瓜果,她随手拿了一个果子,塞到嘴里慢慢嚼。
她很想尝尝酸甜苦辣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想过生儿育女,可是,拨开她的皮肉,下面不过是一堆黏土。
她只是个被抛弃的陶俑,残次品。
按规矩,这样的东西都会被直接砸碎扔掉了事。
她不知是谁把自己创造出来,只记得一个年轻好看的男人,阻止了那把砸向自己的大锤。
他看着自己,说,挺好的一个女娃俑,砸碎可惜了。
可是,残次品是没人要的。他将自己带到了妒津附近的石舍前,跟石尤奶奶的贡品放在了一起,说是让她们做个伴也好。
于是,她与那坏脾气的老太婆成了邻居。
传说中的石尤奶奶,确实就住在她的塑像里,矮的像个树桩,脸上的皱纹已能夹死苍蝇。她每天不厌其烦地向自己讲述夫君的不是,诅咒并妒忌着那些将她夫君的心勾走的美丽女人。
她不止一次看到这个老太婆将那些渡河的美貌女子扔进河里,然后痛快大笑的样子。
几年过去,有一天,老太婆突然对她说:“娃娃,我的劫大概要到了,你在我身边陪我这么久,有什么想要的,老婆子都可以送你,包括我的法力。”
她才不想要那样的法力,把人扔下河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她想起那个人的脸,要是能跟他在一起,肯定比跟这老太婆有趣。
“你能将我变成人么?”她问。
老太婆踌躇片刻,说:“老太婆能助你成人形,但不过空有皮相,你的身子依然是黏土。不过,你若肯苦心修炼,或许能有修成人身的一天。”
于是,她如愿成了五岁幼童的模样。
在她被宋逸收留的当夜,天降巨雷,石尤塑像被劈成两半。
从此,她再未见过老太婆。如今的石尤像,是后来重塑的,纯粹石像而已。
今夜,他突然有些明白老太婆为何会那么愤怒了。
夜风习习,凉意顿生,她抱住两臂,蜷缩得更紧,却又不想回家。
“小姑娘,你若带我走,所有的烦恼便没有了。”
细细的女人声音从石舍后头传来。春炉吓了一跳,慢慢走过去一看,哪里有人,草堆上,只见一块鸽子蛋大小的青光,明明灭灭。
“你在说话?”春炉不敢靠近。
“你很羡慕阿芷,有憎恨她吧。”青光幽幽说道,“她不过是因为有血肉之躯,便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
春炉愣住了。
“宋逸有了阿芷,你便没有立足之地。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与孩子,便连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青光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你带我走,那么一切都会不同。我能让你不想失去的东西,永远留在你身边。”
“你是什么?”
“最了解你的伙伴而已。”
春炉咬着嘴唇,朝青光走去:“你真的能……不让他扔掉我?”
“能。只要你伸出手,打开门,让我进去。”
春炉的眼睛,被那团青光照出奇异的颜色,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它捧在了手里。
天地失色,光影缭乱中,她见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自虚空中走出,一直走到自己面前,敲门般敲了敲她的额头,问:“我可以进来么?”
她怔怔地点头。
一阵寒意,刺透全身,右眼突然陷入了黑暗,伴着剧痛,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冷与痛。
春炉捂住右眼,倒在地上。
9
宋家的春炉姑娘一夜之间长了个红色的胎记,形状就像只遮住右眼的手。
宋逸生怕她是染了什么怪病,找了大夫来瞧,又说并没有病。
面对容貌上的变化,春炉倒不以为然,只像以往那样对宋逸玩笑道:“这下子,给我找婆家只怕更难了。”
宋逸哭笑不得,只说以后有机会,带她去咸阳寻访名医,一定要替她医治。
可春炉还是那个春炉,爱笑嘴又乖,一个胎记而已,并不损失她在村里的好人缘。
陶俑选拔之日就在三天之后。
宋逸的作品与舒单的作品,已在送往县衙的途中,两村人马,各自看护着用木箱封存的陶俑,只等三日之后一见分晓。
舒单领了众多工匠随行,宋逸却只带了两个兄弟,加上女扮男装,吵着要与他一同去看热闹的春炉。
是夜,两队人马都在一处山坳里停车过夜。
那舒单不知哪里来了良心,主动过来与宋逸敬酒,还将带来的肉食分给春炉他们。他还拉住宋逸说,自己还是打心里感激他的教授之恩,那些说他对宋逸不敬的事,不过是谣传,希望宋逸不要放在心上,此去选拔,不论谁赢,都不伤和气。
宋逸这种性子的人,哪愿意将人往坏里想,一碗酒一饮而尽,还将舒单真心称赞一番。
那肉食也真是美味,行路疲累的他们自是吃个精光。
可惜人心真是难测,酒肉美食,啻毒酒匕首。心胸狭隘的舒单哪是真心求和,不过大手一挥,将被迷晕的宋逸等人弄到一旁,一众人将木箱打开,取出那尊栩栩如生、技艺精妙的人俑来。
见了宋逸的作品,舒单愕然之下,更是庆幸自己有此一招,不然以他的手艺,何来胜算。
他拿出斧凿,将这人俑毁得千疮百孔。
做完一切,又将人俑原封不动放回木箱,一众人回到原处,假装酒醉昏睡。
时至凌晨,称心如意、睡得正酣的舒单突被人唤醒,睁眼一看,惊见自己已身在一处不知名的窑炉前。面前,站着那个跟在宋逸背后的、面有胎记的小子。
“你是何人?为何抓我来此!”舒单怒斥,想站起身,却丝毫不得动弹,整个人像个泥塑一般,被一股力量笔直扶起来,立到那小子面前。
“我哥哥已是最好的工匠。但也许有一天,你会走到他前头。”春炉缓缓道,低头摆弄一团在手中的黏土,“我不希望有这一天。”
话音刚落,黏土已落到他脸上,一块接一块,逐一封住了眼耳鼻口。
炉窑里,燃起熊熊的火,将春炉的脸蛋映得通红,那块胎记,越发像一只殷红的手,存心要挡住什么……
10
宋逸不负众望,赢了。评审官正式发出公文,邀请宋逸于下月初以御用工匠之身份,入咸阳城。
宋逸做的人俑,高大健硕,面容更是栩栩如生,刻画入微,其神韵气度实在令人拍案叫绝。将舒单的作品与之相比,实在是泥涂无光。
不过奇怪的是,如此重要的比选之日,那舒单却不见了踪影。那日在山坳过夜之后,便没人再见过他,是他的手下将人俑送来参选,不知情的,还当是他技不如人,临阵脱逃。
总之,没人关心夹着尾巴逃走的失败者,大家只关心给石尤村带来荣光的宋逸,他归来的那天,整个村都高兴得像过节一样。
只有阿芷看出宋逸别有心事。
这天晚上,宋逸看着那尊为他带来荣誉的人俑,说:“总觉得这座人俑,与之前有所不同。”
阿芷笑道:“莫非人俑自己变个模样不成?”
“只怕是我劳累过度,看岔眼了吧。”宋逸也笑了,揽住阿芷的肩膀道,“我下月便要去咸阳,这一去不知几时还乡,不如我们三日后成亲,你随我一道去咸阳吧!”
“你爹与春炉呢?”阿芷问道。
“我爹身子不好,春炉年纪又小,此去咸阳,不知会遇到多少艰难困苦,还是让他们留在村里妥当。”宋逸看着阿芷的脸,深情道,“只是苦了你,要陪我天涯海角。”
阿芷摇摇头,紧紧搂住宋逸:“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咱们两个永远不分开。”
整个世界,瞬间只剩下了这一对有情人。
门后,春炉的身影慢慢隐入一室黑暗。
他们要走了,那个说要帮自己摘星星的哥哥,就要扔掉她了。
身子里,燃起了一团火,烧得那么旺,那么难受。
11
阿芷失踪了。
就在她与宋逸成亲的前一天。
整个石尤村的人都出动去寻她,一无所获。各种谣言里,有说她是与宋逸闹不和,跑回了娘家,有说她是冒犯了石尤奶奶,过妒津的时候被卷了河。
宋逸瘦了一圈,心力交瘁。眼见去咸阳的日子已到,他却称病不往,一心只想寻出阿芷下落。
春炉也为他四处奔波,仔细探查,结果却一再令人失望。
与此同时,咸阳城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某处烧制兵马俑的大工坊内,一排烧制完毕的兵马俑依次立于院内,只等宫里派人来运走。那一日,奉命来接兵马俑的大人正命人搬运时,众人忽听得一阵微微的铃铛声,一停手,那声音便也停了。细察之下,发觉这声音是从排在最末的一个人俑之中发出,再看这人俑,面容清秀貌美,虽是战甲裹身,却比别的人俑少了几分男儿气,倒像个女扮男装的。
大人忙追问这座人俑为何人所制,工匠们面面相觑,都说不是自己的。再将工坊的记录拿出一核对,才发现数目不对,人俑多了一个。
无人知道这个人俑哪里冒出来的,那大人怕事情闹大耽搁工期,索性私下改了记录,将这人俑一并收入。至于运往何处,外人便无从知晓了。
再说称病不往的宋逸,被虎头村那边的旧敌往县衙里参了一本,说他并未染病,只因儿女私情而不愿为皇上效命,无端为宋逸招来一场横祸。若非念他制陶之技艺精湛,加上县官也是个爱才之人,才手下留情没有重罚,打了一百大板放了回来。
重伤的宋逸,在家里足足修养了一个月才得下地,阿芷的下落,依然是谜。他不死心,拄着拐杖,由春炉扶着,仍旧四下寻访。
一个月,半年,整两年过去,宋逸才渐渐绝了那找寻的心。他又重新回到工坊,没日没夜的忙碌。
春炉重新戴上了他送的金铃铛,像从前那样天天去为他送饭。众人眼里,还是春炉这个丫头好啊,爱笑又懂事,对宋家不离不弃。
可是,宋逸却不再是原来的宋逸了,他烧出来的陶器,突然没了神韵,潦草而混乱,渐渐地,没人再愿意买他的作品。石尤村工坊的名气,渐渐没落,新冒出来的工坊,都走到了它的前头。
面对众人的质疑与责问,宋逸一概不理睬,每天准时去烧陶,也不管烧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放工之后,他按时回家,在院子里摆出各种各种茶叶,一一沏好,一边品尝,一边装作阿芷还在的样子,与空气交谈。
但春炉好像并不担心他的现状,每天反而都很高兴,比从前更细心地照料他们父子的起居。每个夜晚都睡得安稳。
现在,她安全了,再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让他扔下自己了。
不过,她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她的身体,停止了生长。虽然这只是个皮囊,可之前的十年,她照着石尤奶奶教她的方法修炼自身,这身体也在顺利生长变化,为何现在不行了?
石尤村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没了宋逸的支撑,工坊没多久就解散了,村人要么留下种一亩薄田,要么外出求生,凋零之景随处可见。
一天清晨,有人在妒津里发现了宋逸。救上岸时,已经太迟。
无人知道他是失足还是故意,只知他已僵硬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只绣花鞋。是阿芷的。
老宋头一气之下也撒手西去,好好一个石尤村,好好一个宋家,物是人非,支离破碎。
剩下一个春炉,看着宋逸的尸身,没哭没闹,平静异常。
当夜,死去的宋逸与活着的春炉,都不见了。
12
数百年后,石尤村来了一对兄弟。住进了那间荒废了太多年的屋子,据说那屋子以前的主人,姓宋。
弟弟眉清目秀,身材单薄,右眼上有个鲜红的胎记。哥哥身材高大,容貌英俊,只可惜是个瘫子,又不会讲话,就比木头多口气罢了。
弟弟自称叫春炉,祖上也曾是石尤村的人,如今带着兄长回到故里,落叶归根。
日子一长,村里人对这对兄弟也颇有好感,春炉勤快,犁田耕种,供养兄长,从无半分怨言。另外,他烧得一手好陶器,在这一行早已没落的石尤村,他的出现,成了道意外的光芒,他教村里老少如何制胚烧窑,卖陶器赚回的钱,渐渐改变了原本贫瘠的生活。
春炉有了许多学生,可是,没一个超过他。也曾有一两个青出于蓝的,可最后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众人眼里,再没有比春炉温逊安静的人了,肯帮人,又不贪功,终日除了在窑炉前劳作,便是为哥哥从各处寻来茶叶,在天气好的时候,将哥哥推到院子里,一勺勺地喂他品尝自己细心沏的茶。
慢慢地,平静的石尤村渐渐不平静了,原本和睦相处的邻里,常为了些小事起争执,无非是哪家人在哪里获了好处,惹来另一家人眼热妒忌,从争吵到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
遇到这样的事,春炉总是不痛不痒劝解几句,继而便回去继续他的工作。
春炉最擅长烧制一些面容生动、堪比真人的小人俑,男女都有,各种姿态,不过三寸高,个个精致可爱。
人们只当这些是供人玩耍的小玩意儿,一堆堆买回去哄孩子逗媳妇。春炉还很大方,将这些小人儿送给村里每户人家。
只是,无人知晓这些小人儿到了夜深人静时,竟能活动自如,跳到熟睡的人面前,用它们自己才明白的话,与梦中人交谈着不为人知的事,最后,它们都会煞有介事地敲一敲人们的脑门,问一声“愿开门否?”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无功而返,回到它们原有的位置继续当个摆设,要么是化成一道青光,跳进那人的身体。
每跳进去一个小人儿,春炉的精神就会好一些。这些年来,她靠的就是这样的“修炼”,这些由她造出的小人,像为她觅食的工具,钻进越多人的身体,她的身体就越好。至于那些开了“门”的人,倒也不会怎样,不过就是变成越发容纳不下他人的妒男妒女罢了。他们爱做出怎样的事情,春炉是不管的。她只要好好跟哥哥在一起,那就行了。也许再花一些时间,她就能摆脱这一身黏土,变成真正的人呢!
两千年时间,春炉变成了石尤村里永恒的标记,不论这里的人如何繁衍更替,她永远保持着同样的生活方式。而在那些人眼里,因为春炉对他们施展的咒法,他们永远认为春炉就是个两三年前从外地搬来的普通人。没人会想起,她是住在这个村子里最久最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