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珍妮到底忍不住,过了一会,看着苏文清,快活的说:“几年没有看见你吃亏的样子,倒是怪想的。”
苏文清瞪了她一眼,恨恨的站起来,又缓缓的坐回去,把手帕搓成个球又展开再搓成团。
唐珍妮照旧举着报纸,边看报边偷偷笑。苏文清坐在对面,几乎要把一张崭新的手帕揉成旧手帕。偏偏屋子里两个人,一个忙着做饭,一个忙着看报,都不肯理她。
岳敏之自然是和李书霖一起过来吃中饭。看见苏文清,他两个人不约而同皱皱眉。岳敏之抢在李书霖前头踏进客厅,问:“是苏小姐?苏小姐到这里来干什么?”
苏文清站起来,手足无措的捏着手帕,结结巴巴:“…我是来和俞小姐陪礼道歉的。”
芳芸端出大盘红烧排骨放到餐桌上,笑着:“岳大哥,你的这位前职员还问我为什么恼她。你们要我怎么回答?”
岳敏之笑起来,说:“跑到不恰当的地方来问这种傻问题的糊涂蛋,也配拿人家的薪水做事?苏小姐,你对被辞退有什么问题可以回工厂找王襄理,这里是私人地方,恕不谈公事。”
苏文清恨恨的看了芳芸一眼,低着头慢慢出去。
李书霖朝着门的方向移了两步,唐珍妮察觉得到连忙说:“嗳,李大少,苏小姐是我高小的同桌。”
唐珍妮这样分明是不想他搭理她。李书霖立刻停下脚步,笑道:“原来是旧相识,难怪看着苏小姐面善。”他嘴上说的很客气,两只脚却好像被强力胶水粘在地板上,无论如何也不肯挪动半寸。苏文清放慢脚步也等不到岳敏之来寻她,只得怏怏的下楼,在巷口的烟纸店买份报纸,一边走一边慢慢的看。
唐珍妮有心,站在窗口张望,指着那个苗条的背影对李书霖说:“李大少,告诉你,要玩玩找别人,别去哄她。她粘上了可脱不掉手”
李书霖吹声口哨,笑着:“我几时啃过窝边草?不过,这位苏小姐分明没有看上我。”他冲岳敏之呶呶嘴,看着半空中飞过的一只灰鸽子吹口哨。
岳敏之摇着头笑道:“也不是看上我,是看上了孔方兄。我那里还是荒山哪,养不起展翅待飞的凤凰。”
“登上枝头会变凤凰的只有…岳大哥,你坏。”芳芸正好送汤出来,听岳敏之讲话这样瞧不起苏文清,笑得手一抖,差把汤盆打倒。想了一会,突然跳起来啐道:“苏姐姐看上你,就这样刻薄人家,她有什么错?”
“早晨我问了王襄理,才晓得她在我们工厂里受欢迎得简直过份。”岳敏之笑道:“听说还有两个人因为她打过架。这样不安心做事的人,凭什么让我付薪水给她?”
芳芸跺跺脚,转身又进了厨房。岳敏之跟进去,芳芸甩着手又出来了,站在窗户边气呼呼的朝下看,觉得苏文清走得像蜗牛一样慢,忍不住抱怨:“怎么还不走?”
岳敏之忍不住放声大笑,说:“分明就不喜欢人家,还替人家抱不平。不成不成,我受委屈了,要加菜。”他指着桌上的四菜一汤:“有霖哥爱吃的,有珠姐爱吃的,就是没有我爱吃的,加菜加菜。”
芳芸气呼呼跑进灶间,左手端着一盆梅菜扣肉,右手举着一碗红烧冬瓜朝岳敏之面前一送,说:“拿去吃。”
恰好李书霖才给他点了一根烟,岳敏之夹在手上还来不及吸,两碗菜送到他手上,他去接菜,烟卷就掉到地下。李书霖弯腰去捡,边捡边笑。
唐珍妮啐他一口,对岳敏之说:“岳大少,你真是对我家小表妹有意思?还是早些到俞家去提亲罢。”
岳敏之把两碗菜送回饭桌上,笑着问芳芸:“芳芸?中秋节到樱桃街走一趟?”
芳芸皱了眉,瞪他,声色俱厉的说:“去樱桃街做什么?我费多少力气才脱离家庭,难道还想双手把我送回去?”
芳芸向来不笑不说话,从来没有当面这样恼过。岳敏之固然是不好接话。李书霖皱皱眉,对唐珍妮使个眼色。唐珍妮对他轻轻摇头,走过去搭着芳芸的肩膀,笑道:“不过几句玩笑话罢了,不去就不去好啦。吃饭,吃饭。”
大家拉开椅子坐定,芳芸气鼓鼓的盯着碗筷还不肯动。岳敏之夹块冬瓜给她,笑道:“吃罢,忙了大半天,就不信你不饿。”
唐珍妮也舀勺梅干菜到芳芸的碗里,笑着:“如今这个世道,小姐们自己主张结婚的数都数不清,就是家庭不支持也没有关系的。”
芳芸原来磨着牙生气,叫唐珍妮这句逗得扑哧一笑,啐道:“谁要自己主张结婚的?不过…不过大舅舅还在美国,要提亲也要问大舅舅提。”说完丢下筷子,脸红似火烧,飞快的躲进卧室。
李书霖放下碗伏桌大笑。岳敏之强自镇静,夹着块红烧排骨慢慢啃着,却是越嚼越快活。唐珍妮啐了芳芸的背影一口,放下碗筷看着岳敏之,说:“我也算是芳芸的表亲,和你说正经的。你从美国回来不过几年,芳芸也是在美国长大的,所以你们有缘。相互都能看得上。可是,这里是中国,总要入乡随俗的。你想娶芳芸,必要得到俞家许可。”
李书霖敲敲桌子,赞成的笑起来,说:“宝珠说的很对。你是我的好朋友,芳芸是宝珠的好朋友,我不想你们两个将来因为那些事闹得不可开交。你诚心想娶我们小表妹,还是要正经到俞家提亲的。”
岳敏之耸耸肩,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我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李书霖松了口气似的,对唐珍妮说:“宝珠,敏之还真没有食言而肥过。可以信他罢?”
唐珍妮摇摇头,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遇见一个姑娘看着顺眼,什么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真等到娶亲的时候,又有不得已的苦衷。书霖,你说,我拿什么信…啊?”脸上虽然是带着笑,可是眼泪却一滴滴落到饭碗里。
唐珍妮揩了一把脸,站起来,一言不发进了客房,轻轻把门关上。
李书霖无奈的朝椅背上靠,愁眉苦脸的说:“她都嫁人了,还要怪我。”
岳敏之额头上现出个“川”字,他拿过李书霖放在桌上的烟匣,摸出一根烟卷来。李书霖就伸手拿过去。他又取出一根在烟匣上顿顿,点着用牙齿咬紧。一根烟卷已经烧到一半,他都想不起来要吸。李书霖嗳了一声。岳敏之才发现,他弹掉烟灰,说:“第一回遇见芳芸的时候,她还是个洋娃娃样的小小姑娘。如今也只得十五六岁,虽然说话做事比二十五六岁的人还要老成,可是到底只得十五六岁。结婚的事情,如今她还接受不了,也愿意等她几年。”
“你等得,旁人等不了!”唐珍妮突然拉开房门,道:“那个老同学苏文清分明就是想钓只金龟婿!今天打发得了苏文清,明朝再来个王文清李文清,总要叫我们闹别扭,何苦来。”
“就是结了婚,想勾金龟婿的人也不见得少。远的不讲,就是芳芸家那位姨奶奶,可是活生生的例子。”李书霖说:“宝珠,这个事他们两个都有主意,你就别搀和了。”
“我看不惯!”唐珍妮伸出一根指头,红指甲遥遥指向李书霖,啐道:“你不也是打人家姨奶奶的主意?”
“姨奶奶不过是个玩意儿。”李书霖满脸的不在意,“人家还相互换姨太太呢。我几时朝良家妇伸过手?”
“没名没份的跟着你们男人的就是个玩意,”唐珍妮恨恨的跺脚,几乎要哭出来,“我告诉你们,没有三媒六聘,谁也别想娶我们芳芸过门!李书霖,你给我滚。”
李书霖还想讲话,岳敏之拉住他,说:“不说了,今天你们都不快活,我们改天再来罢。芳芸,”他扬声说:“们我走了,店里少了奶油和牛奶,叫伊万打电话给王襄理,我会安排人送过来的。走吧走吧。”岳敏之拉着脸色不大好看的李书霖出去了。
才开了门,就从对面冲过来个穿着旧夹袍、篷头垢面胡子拉渣的的老人。他扑到岳敏之身上,伸出乌漆抹黑的手掐岳敏之的脖子,一边破口大骂:“骗子,把我的工厂还给我!”
大老爷归来(上)
李书霖的拳头还没有扬起来,就认出这个乞丐样的人是俞大老爷。他松开拳头慢慢走到他们身边,突然抱紧俞大老爷的腰,喊:“友诚,你爹回来了!”
俞大老爷的手哆嗦了一下,岳敏之用力一挣,从他的手下挣脱了。
唐珍妮听见动静跑出来,也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是俞大老爷,马上扭头喊:“芳芸,你大伯父回来了,快点,快给你们老太太打电话。”
芳芸隔着两重房门,恍惚听见让她和俞家老太太打电话等语,本来是不想理会的,转念一想,唐珍妮的语气那样慌张,决不能让她吃亏。勿忙间找不到趁手的家伙,就把搁在门后的一把绿绸雨伞持在手里。
芳芸冲出去,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混乱的情形:一个乞丐样的小老头在掐岳敏之的脖子,李书霖拦在中间,岳敏之拿胳膊护着头和脖颈。唐珍妮在用力敲对面大太太家的房门,边敲边喊:“快开门,救命。”
芳芸担心岳敏之,不加思索地冲上去对准那个乞丐的肩膀就敲下。俞大老爷惨叫一声,大喊道:“芳芸,你敢打长辈?”
芳芸愣了一下,才认出是俞大老爷,马上朝对面大太太家看。平常进来出去,大太太家的大门都是半开的。站在楼道就能看见这家客厅的情形:要么是摆开两桌麻将,几个太太笑语伴着洗牌声喧哗,要么是友诚和慕诚带朋友回家玩,热闹得几乎吵死人。
今天唐珍妮偏偏就敲不开大太太家的门,是什么缘故?
芳芸想想,觉得大太太不会真不认大老爷,就大声喊:“打死人了。大伯父把霖哥打死了!”
一嗓子把大家都喊愣了,连俞大老爷都停手,瞪着芳芸咆哮:“胡说什么?”
唐珍妮最是机灵,马上也跟着尖声惨叫:“啊,救命啊,打死人呀!”她喊起来声音又尖锐又凄厉,好像真的死了人一样。
大太太家的门终于开。友诚和慕诚冲出来,看见李书霖好好的站在楼道里,都愣住了。友诚气呼呼的说:“乱喊什么!哪里死人了?”
慕诚把兄弟拉过一边,冷漠的看了一眼俞大老爷,说:“又是这个流浪汉?不要以为你跟我爹长的有几分像,就真是我爹。滚!”
俞大老爷全身哆嗦起来,他伸出漆黑的手指指着慕诚:“你这个不孝子,亲爹都不认!”
岳敏之趁着这个机会拉着芳芸退回芳芸家。唐珍妮对李书霖使个眼色叫他走,紧跟着芳芸的步子也退回去。李书霖踮着脚走到楼梯口,正在庆幸可以脱身,偏友诚冲着他喊起来:“霖哥,你做证,我爹是不是轮船失事淹死了?”
李书霖拖着脚步,打个哈哈,说:“听说,听说而已,算不得数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霖哥儿回来!”俞大老爷的嗓门突然响亮起来,他气愤的说:“连你都认出我了,几个小兔崽子居然不认爹?反了,反了!”
李书霖无奈的转身,微笑道:“我看着是像的,不过是不是,还是俞家人讲了才算。”
俞大老爷突然咳嗽起来,他扶着墙壁,涕泪横流。李书霖有些看不过眼,摇摇头下了楼。
芳芸进屋就找药箱,喊黄妈:“打水来给岳大哥洗洗!”
唐珍妮贴在门背后要听外面人讲话,举起指头对芳芸嘘了一声,小声道:“看情形,大太太们是不想认大伯?”
岳敏之无所谓的耸耸肩,芳芸已经接过话,“那是他们家的事。不过,”转身面对岳敏之,“大伯为什么要和你拼命?”
岳敏之想想,苦笑着摊手:“我怎么晓得。因为他是你大伯,我都没有还手。”他扯了一把衣领,露出脖子上被指甲划伤的印子给芳芸看。
芳芸叹了一口气,说:“我去找白酒来给你擦擦。珠姐,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和我爹说一声?”
“要的。”岳敏之和唐珍妮异口同声,“快给樱桃街打电话。”
芳芸想了一会,说:“我打到樱桃街去,总要让我们太太晓得。这个事不能让她夹在中间为难,我直接去爹的学校和爹说。珠姐,烦陪我一起去,可不可以?”
唐珍妮马上答应下来,说:“好。敏之,你是开车来的?送我们去罢。”
芳芸听唐珍妮答应了,已经小跑着去接黄妈送出来的药箱,岳敏之摸着脖子上的伤痕,一直在吸凉气。芳芸和唐珍妮一齐动手,替他清洗伤口,黄妈又找来纱布要替他包裹,岳敏之连忙道谢,摇着头说:“不要不要。虽然有些疼,还不到包扎的地方。”
唐珍妮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对门的大门紧闭,楼道里也静悄悄的,松了口气,召呼芳芸和岳敏之出来。芳芸直到坐上车,都在小心的东张西望,直到岳敏之发动汽车,才松口气,说:“方才真害怕。”
“怕什么?”岳敏之关切的问。芳芸低头去摇车窗,一阵风吹来,把额头上覆盖的青丝吹乱。岳敏之伸出手指替她拨了一下,轻声说:“有我呢,别怕。”
岳敏之温热的指尖从芳芸的额头划过,芳芸让了一下,又抿着嘴笑起来,微微点点头,又回头去看唐珍妮。
唐珍妮一直坐在后座发呆,芳芸回头看她几次都没有动,芳芸对岳敏之扮个鬼脸,略微朝另一侧移移。岳敏之吸着气,拉开仪表盘下的小抽斗翻出只香烟匣。芳芸连忙抢过取了一根烟卷递给他,扭过头去问唐珍妮:“珠姐,吸烟吗?”
唐珍妮接了烟芳芸就替她点上,转过身顺理成章替岳敏之也点头烟卷。这样的体贴,岳敏之脸上的神情反倒不自在起来,他开了一会车,突然笑道:“抱歉,芳芸,我不能陪你去。我工厂下午要开会,时间差不多要到了。车留给你们开,我坐电车去吧?”
他边说边找了个地方停车。唐珍妮看他一眼,换到前座开车,对弯腰和她们挥手道别的岳敏之说:“车子回头喊人给你开到工厂去吧。”
岳敏之点点头,挥手让她们先走。唐珍妮边发动汽车,边笑道:“看岳敏之待你可以说是小心翼翼,不许他到樱桃街去,他马上就寻个理由,不去见你爹。”
芳芸嗳声,苦笑道:“爹见我极少有好脸色。我是身为人女不得不行罢,何必勉强他陪去吃挂落。珠姐,回头尼只在车里等我罢。当着你的面,只怕爹都没有好脸色给我。”
俞忆白这几天都在学校坐班,听差说有位俞小姐来找他,他猜是芳芸,先把办公室里的两个女职员支开,才喊听差的去请。
芳芸一进父亲的办公室,含笑喊声爹爹,站在明亮的玻璃窗边,打量俞忆白的办公室。
俞忆白板着脸打量女儿,不悦的清清嗓子,说:“可是学校里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回家给继母也是一样的,请假跑来这里做什么?”
“爹,今天我有些不舒服,表嫂带着我请假去瞧大夫的。”芳芸捏着拳头轻轻咳了两声,道:“偏巧在公寓楼道里遇见个乞丐,他说他是大伯,在那里闹了好一会,友诚和慕诚哥都说那不是大伯。我想,这个事情要和爹爹说一声。”
俞忆白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才说话。“我回去寻老太太去,可晓得那人到哪里去了?”
芳芸摇摇头,说:“当时我被吓坏了,关上房门不敢开门看,后来听见没声音才喊表嫂陪我出来的。表嫂还在大门外的车里等呢。”
俞忆白叹口气,说:“周末搬回来住罢。你不喜欢谨诚的妈妈。如今她们都不在樱桃街。你和继母也合得来,在家里怎么也比一个人在外面担惊受怕的强。”
芳芸咬着嘴唇低下头,半天才含糊的应了一声,说:“爹,你这一向瘦了些,要多保重身体。女儿走了。”
俞忆白推开桌上的一叠公文,说:“我送你出去罢。”他嘴上说是送,却抢在芳芸前头出去。芳芸落在父亲身后几步,慢慢走到学校大门,俞忆白喊守门的听差开了门,目送女儿上了唐珍妮的车,方才板着脸喊备车。
唐珍妮看芳芸屡屡回头,不由好笑道:“今天是怎么了?”
芳芸脸上的神情有些空落落,笑道:“爹喊我搬回家去,说的我都差点心动了。”
“傻孩子,回去回去。别听亚当说的,外国人那套在中国行不通的。”唐珍妮笑了,啐了神游的芳芸一口,问:“有没有听我讲话?”
“有…珠姐,我不回去。我们家那位姨奶奶哪里是那么容易打发的。我回上海二年看她几进几出,才不要回去趟混水。”芳芸歪着头,笑嘻嘻数理由给唐珍妮听:“含糊着把这二年拖过去,我考到北平的大学去念书就好了。”
唐珍妮不好再劝,径直把车开回亚当的大宅,按着芳芸的肩膀:“也不晓得大伯发的什么疯,这几天你也别回家了,暂时在这里住着吧。礼拜天叫伊万去接你直接就到这里来。候他们的事情了了再说,好不好?”
芳芸扑上去搂着唐珍妮的脖子,笑道:“珠姐说的是,都听珠姐的。”唐珍妮推开芳芸,笑骂:”说是听进去了,几时照着做过。我就想不透你那个小脑袋瓜子里,都藏着多少主意,只要认定了,九列火车都拉不回头!”
芳芸笑了几声,压低声音回她:“我劝珠姐的,珠姐不也是当耳边风吹吹就过?咱们是大姐不说小妹。”
亚当难得一次回家吃晚餐,看见芳芸和唐珍妮笑嘻嘻端坐在餐桌边等他。他扭头去看月份牌上的月历,奇怪的问:“不是礼拜天呀?难道是芳芸的生日?”
芳芸摇头笑道:“不是。”
唐珍妮:“不是说中秋节要举办跳舞会吗?我喊她来陪我一起商量,给你办个美国最新流行的跳舞会,好不好?”
这个理由虽然有些勉强,也还得过去。亚当点点头,大家吃饭不提。吃过晚饭电影公司打电话来喊唐珍妮去加拍一场戏。唐珍妮勿勿去了,亚当就喊听差的去请芳芸到他书房说话。
芳芸才洗了澡,披着头发坐在客房的沙发上,正在寻思明天是回家还是回学校,听差来请,寻块手帕把头发束成束,去敲书房的门。
“芳芸,舅舅把上年的分红划过来,这些钱你打算怎么办?”亚当递给芳芸一张表格。
芳芸飞快的浏览一遍,微微皱眉,说:“孔家的洋行上年情形不太好?”
“这二年,欧美各国的情形都不大好。今年更是比去年差,许多公司都倒闭了。我们孔家洋行主要业务是在东南亚,经营状况算是好的。”
芳芸在表格的最后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和英文花式签名,从脖子上拉出个小巧的玉狮子吊坠来盖章。亚当笑嘻嘻的看着芳芸,问:“这些钱要怎么花?”
芳芸笑起来,说:“美国的情形是不是也不好?”
“不太好,不过比欧洲还要强,你想做什么?”
芳芸歪着头想了一会,反问:“亚当,为什么急着催我花钱?”
亚当摸摸金黄的胡子,笑着:“这样年年积累下来,你又不爱花钱,白白放着这些钱在银行,实在是太浪费了。”
芳芸笑道:“我还没有到花钱的年纪。不过亚当这样催,少不得也要花掉。这些钱都花掉…”芳芸托着腮沉思,一只手拨着写字台上的一只大地仪转着玩。恰好转到欧洲。芳芸指着瑞士说:“都说瑞士是渡假盛地,横竖将来我也是要出国留学的,就托你在瑞士替买间小房子罢,要是还有剩下的…买跌不买涨,看瑞士有什么大公司在抛售股票,买两只也罢。反正帐面上不要有三万块以上的现金。”
亚当笑眯眯的掏出记事本记下来,说:“是你姨妈特地打电报吩咐我的,不能让俞家把你的钱哄了去。你自己有主意,晓得怎么花钱,我觉得你的舅舅姨妈可以放心了。”
芳芸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说:“那三万块,留五千块给我应急,旁的,要是爹问你借钱,就借给他罢。”
亚当重又翻开记事本,添了一条,注上两万五千的额度。谈完公事,他把表格和记事本都小心收好锁起来,走到酒柜边倒杯红酒给芳芸,然后说:“今天曹大帅请我吃便饭,居然他家人都在,曹太太还问到你,问你订亲没有。”
芳芸好像只受惊的小刺猬,瞪圆眼睛急切的问:“亚当,你怎么回答的?”
亚当:“我是你的临时监护人哪,要娶,当然要你舅舅姨娘同意,还要等二十岁成年。反正就是当时和你商量的那些,都和他们说了。看上去曹太太想替你说媒?”
“他们家的二公子再三的向我求婚哪。呸,是他们想问你们银行借钱!”芳芸恨得咬牙切齿,“问你们借就借啦,偏要拿我当幌子。”
“曹家最近转存到我们银行的钱也不算少。”亚当皱着眉想了一会,说:“听曹大帅想竞选大总统,也许是想借重你们孔家在远东的人脉。”
“孔家有什么人脉我怎么不晓得?”芳芸愣了一下,好奇的问。
“孔家做了这么些年的生意,认得的人,结交的朋友自然不少。我记得一个糖王孔庆瑛,是你们家亲戚吧?”
“十六外公好像名字是庆瑛,”芳芸想想,回答:“对,是十六外公。不过…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亚当笑了,说:“伊莎贝拉,你们中国人在外国不是格外喜欢结姻亲?有时候我觉得你到处都是亲戚。”
芳芸歪着头想了一会,说:“确是如此,客家人在外面更是容易抱团。哎呀,说这些干什么?反正我是不想嫁到那样的人家去的。亚当,万一他们真来求亲,拖二年就好,别当真打电报回去和舅舅姨娘说。”
“不不,总要你自己愿意才好么。”亚当摇着酒杯,笑着说:“我觉得到二十岁再想这些都来得及,舅舅每回拍电报来,都问你念书,想你考回美国念大学的。”
芳芸和亚当说了一会的话,算是吃了一粒定心丸,一夜安眠。第二天早上伊万开着岳敏之的车送她去学校,说:“九小姐,昨晚上你大伯娘家好热闹,巡捕来了十几个,后来还来了一队士兵。”
芳芸就没有想到大老爷会和大太太闹得那样不可开交,呆呆的看着伊万说不出话来。
伊万还怕她不够吃惊,接着说:“士兵是那位住在楼上的十小姐喊来的。”
大老爷归来(中)
“丽芸?”芳芸愣了一下, 没说再说话。
伊万看她没有什么表情,也不作声,将车开到学校门口停下,芳芸下车时他才说:“我把车送到岳先生那里去,可有什么话要捎给他?”
芳芸假装没有听见,夹着书本走进了校门,又走回来说:“你瞧瞧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还有,去做个卖炼乳的广告牌子,我们店里加个货架卖擒鸽牌的所有东西,买两罐…就送一只小圆面包吧。”
伊万点点头,芳芸才放心的进学校。因为中秋临近的缘故,中西女中的校园里悬挂着五彩旗,几个校工在大门楼上挂红灯笼。金风送爽,来来去去的女学生们脸上都带着笑容。芳芸看着她们,也不觉脸上露出微笑。
“芳芸!”吴静仪从人堆里挤出来,在芳芸背上拍了一下,笑道:“你家里事情办好了?”
她讲话时有好几个人侧目看她们,芳芸微一点头,就把话题掉开道:“你们家中秋节去杭州赏西湖月?”
吴静仪笑嘻嘻的回答:“是啦,我们还要回平湖祭祖,一家人都去。你家呢?”她突然想到芳芸早就从家里搬了出来,这么问芳芸不好回答。吴静仪很是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的看芳芸的脸色。
芳芸却是一脸的无所谓,笑嘻嘻的说:“我表嫂家办跳舞会,我答应替她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