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将军的声音铮铮有力:“王爷,老臣斗胆进言。皇上固有聪慧仁厚的一面,但为人为事颇多自相矛盾之处。国库紧张,他越过得放荡不羁,荒诞无度;王爷忠心扶保,他又多疑自卑。是天子,未必能治得了天下。老臣敬佩王爷的雄略、才智、气度,王爷的治国之术远非一般枭雄可以相提并论。”

肖彦摆了手,脸上染着痛苦的表情。

“他还是个孩子…”

几个字就耗尽他的力气,他颓然靠在梨木榻上。有些乌暗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眸光流动间,却是滚然而出的一滴泪。

入午时分,肖彦的马车辘辘行驶在通往皇宫的御道上。肖彦蜷缩在车内,还是抵不住一阵阵寒冷深深地逼进。车轮碾石的声音单调而沉重地响彻在清寂的道路中,他的唇紧紧抿着,深邃的眼睛里清得不见一丝渣滓,似望着车顶,也似落在极遥远的地方。

想起阮将军的话,他突然自嘲地笑了。

英雄,亦是寂寞的。

肖沐的寝宫是三进的院落,十二月的天空,即使是太阳迷蒙地耀出光芒,还是寒冷得连呼吸都被冻结住了。

肖彦独自一个人走着,这座奢华的皇宫中,肖沐常去的花园依然万木苍郁。月亮门前的梨树上压满了厚实的雪凇,寒梅抖然绽放,他信步走到树下,雪凇纷纷扬扬地坠落,他抄起一把,轻轻地揉搓着。

花园深处的肖沐正在和几名宫人玩打雪仗,他抱头躲过了一记飞来的雪球,抓起地面上的积雪快速地揉成一团,极尽华贵的双纹浅青缎袍,却已经是脏污一片。他并不计较,使劲地将手中的雪球扔将过去,又兴奋地叫嚷着。

寒气弥漫的白日,肖彦失神地站着,依稀中的自己,还是很小很小的样子,拉着同样瘦小的哥哥。他们滚打在这片雪韵花娇的世界里,谧静安详的天空中回荡着他们稚嫩而惬意的笑声。

那样一个纷乱的年代,战云四起,硝烟落满大地。他们的父皇纵马驰骋在沙场,留下一宫的女人孩子寂寞地守着这寒冷的冬天。

这一日的肖沐,竟比往日来得稍晚。年长一岁的肖沐作为皇长子被留在自己的母后身边,他满面通红地望着弟弟,怯怯地说道:“皇弟,那个男人又来了。”

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母后的寝殿外,繁丽精致的锦绣幔帐正一浪一浪地扑打着他们惶惑的脸。母后头上的璎珞、珠翠云片被扔得遍地都是,迤地的锦袍四向分散,现出浓丽的花鸟图案。静到极处的屋内只有沉沉的喘息声,缅玉鼎里燃着龙涎清香,袅袅的烟雾后面,两个重重叠叠渺茫的身影。

肖彦懵懂无知地转过了眼睛,却见皇兄的神情很古怪,唇在止不住地颤抖,双颊上晕染了两抹嫣红,眸子里滟光交织,变幻迷离。

他急速地拉着肖沐逃离了母后的寝宫,肖沐在殿外被雪滑了一跤,他终于呜咽着哭了起来。

父皇回来了,没多久,他们的母后失去了踪影。

兄弟俩终于住在一起,肖沐哭着问:“皇弟,我也会死吗?”

肖彦抚住皇兄的肩,郑重地拍了两下:“别怕,有我在。等我长大了,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肖沐听话地点头,一双冰凉的手臂抱住了他,肖沐的手很柔软,然而冰冷,瑟瑟地抖着。

树荫下的肖彦深深地呼吸着,片刻后,才意识到口中弥散着沉重的苦涩,呼吸之间,那股苦味已经渗进了他的胸口。

他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玉娉婷 人生有情泪沾臆(二)

夜晚时分,龚母早早睡下。火炉子烧得正旺,穿针借着烛光细细地绣着琬玉的锦缎。窗外,微风乍起,如细雨刷刷轻落,一连数日的晴朗天,将原来积得厚实的冬雪融了个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一直呆在龚府里,珠璎三天两头捎来消息,肖彦那里任何音讯都没有,听说他大部分时间去了南营大帐,连主事的陈徽妃也很难见到他了。

得不到肖彦的回应,珠璎却给她带来了另一个消息,琬玉的病势加重了。难过之下,穿针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开始抓紧赶绣手中的女红。

纤纤金丝比头发更细更长,似乎也更柔宛,细得难以捉摸的一线线金芒,却浮光耀烁,明亮得让穿针双目灼痛。她绣得专注,各处花纹的精要处以翡翠鸟的锦羽捻线绣制,羽绒茸茸,微微凸起,花的正瓣盘钉出蹙金鸟瞳的小珍珠,月影烛光之下,一幅金辉丹华的彩绣雾一般的铺开。

已是腊月二十,家家户户开始忙着过年。娘的屋子暖煦如春,她很希望就这样无悲无喜地淡淡绣下去。

“针儿,怎么还没睡?”龚母披着棉袍站在爱她的面前,“大半夜的。”

穿针抬头,笑道:“快好了,娘,您歇着。”

龚母坐在穿针的对面,也掂起了绣针,默默地帮她绣着。

东方渐渐发红,阳光一点一点地落在窗棂上,她们完成了这幅绣品。穿针拆了木框。满意地抚摸着,面上显出舒心的笑。

她梳洗完毕,小心地叠好锦缎。

龚母关切地问:“针儿,你要去王府?”

“娘,我去去就来。”

穿针一直往天井走,不知怎的回过身去,龚母正站在屋外,一脸担忧之色,她含笑朝娘挥了挥手。

出天井,影壁旁闪出引线娇俏的身影,把穿针吓了一跳。

“姐。”引线怯怯地望着她,似是哀求,“带我去吧。”

“你先呆在家里。”穿针不再理睬她,径直往外面走。

她已经很久没跟引线说话了,甚至,她都不想再见到引线的面。她的心被引线刺得千疮百孔,哪怕多跟引线说一个字,她都无以名状的牵痛。

引线并未追上来,或许经历过这种事她变得沉默了,穿针稍微迟疑了一下,依然脚步不停地走出了大门。

琬玉的院子外面是一片竹林,透过竹海,就是朱漆的院门,院内的槐树叶悄然探出头来,从外望去,还可以看见阁楼飞翘的一角。穿针正要往院门走,竹林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响声,她回过头去。

一身青色的画工长寿定定地站着,他的目光落在飞翘的阁楼,眼里滚动的不知是痛还是悔。或者他再也无法满足这样的窥视,他看见了独自一人的穿针,便控制不住地闪出身来。穿针清浅的眼光穿透他略显苍白的脸,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寿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慢慢地离开了竹海,远远望去,他的身形如同魂魄脱离躯壳,纸人一样的浮游着。

室内明晃晃的,撩开的窗纱竟是稀薄以致触心的青,外面的寒风不断地侵入,琬玉单薄的身影在风中飘动着,枯萎深陷的眼眶里只有一对温婉的瞳仁,依然未变。日日煎熬的病痛如同抽丝,正将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丝丝的抽去。

“琬玉姐…”

穿针难受得眼睫扑闪了几下,泪水止不住地流,她侧脸过去,将半开的琐窗关上了。

琬玉勾起一个灿烂的笑,冰冷的双手紧紧抓住了穿针的手。

“送衣服来了?”她一直在笑,“我天天等着呢。”

穿针扶了她起来,华锦展开,眼前刹那间亮堂起来。琬玉的神情有点痴迷,她的手颤巍巍地抚摸着,眼里顷刻噙满了轻纱般的雾水。

穿针替她梳发、盘髻、扑粉,然后将一对凤眉描得细长,在额上贴一朵翠地红花的翠钿,用叶片点了檀色的唇,她细心地做着这些,一丝笑影掠过她哀伤的脸。最后,她将满绣花鸟的锦服穿在了琬玉的身上。

她扶着琬玉走到铜镜面前,阳光笼罩下的琬玉明眸善睐,她是那样的美丽,神情宛若涓涓秋水,鲜艳欲滴的红唇就是秋水上浮动的枫叶。石榴红的裙腰高围至腋,迤逦的裙摆垂泄而下,随琬玉的行止飘袅摆曳,仿佛她就是敛了广袖的九天仙女,只要这华锦漫卷,她轻盈的身躯就会一飞冲天。

穿针看着看着,泪便落了下来。

胃中又是一阵冰冷的阵痛,痛得琬玉弯下身,她的额上浮起汗珠,嘴角上仍挂着一丝扭歪的微笑:“妹妹,谢谢你送我…”

穿针含泪走在通往晋王府的青石道上,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他,她希望这一去,能挽住他送琬玉一程。琬玉说,鬓未丝,心已老。这样想时,便会觉得他的残忍。他纳了琬玉,不做夫,而是做了一把快刀,将琬玉最美的光阴剪成悲伤的碎片,甚至连一点甜蜜的回忆都没有留给她。

晋王寝宫外侍卫林立,她知道他在。也正巧得很,当她绕过白玉栏杆,肖彦刚从殿内出来,蹙眉沉思着。他不经意地抬眸,脚步突然停滞了,眼里混杂着复杂的情绪。

她缓步走向他,开口竟问道:“王爷查到了吗?”

他本能地迟疑了,甚至退缩。他的举动并未逃开穿针的双眼,穿针的脸上染了深深的冷漠。

“不会找个人代替吧?”她的口吻带了讥诮。他阴郁的脸凝重起来,一时无法言语。

想起某个月夜,他站在殿外,她款款走向他。他望天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气融洁而照远,质明润而贞虚,弱不废照,清不激污。”

是如此浅酎温婉的夜,而今却仿佛沧海一梦。她甚至能记起他舒心的笑,记起轻袍迎风摆动的那一番风姿,那时她对他亦有过那样殷殷的心动吧?

她心头一酸,又忍住,泪水再次在她的眼里流转着。他怅然地看着她,手指轻轻触到她的眼帘,她急急地别过脸去,泪水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请王爷去看看琬玉姐吧。”

她踩着碎步回去了,去时有傲梅盛开,寒风吹送,拂过她单薄而清幽的身姿。他失神地望着,最终仰天闭上了双眼,久久不愿睁开。

 

 


玉娉婷 人生有情泪沾臆(三)

引线无精打采地坐在天井里。

暖洋洋的太阳晒着,把她的棉裙都染了阳光的味道。阳光却照不进她的心,她的心寒得如同这冷峭的天。

年,转眼已过,京城那个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喧闹场面,多少次在她脑海里想像和憧憬。如今才发现,这个春节却是她十六年来最难捱最难过的。

没人理解她痛悔不已的心。她向来是个冷傲的女子,却在肖彦那里吃了败仗。肖彦久无音讯,仿佛她只是偶尔开在路边的野山花,他只是随意采摘,便又随意地将她扔弃了。她真的不甘心,却又无奈地期待,期待穿针能给自己带来好消息。

而穿针一直呆在龚府里,她和肖彦的关系,因为她,似乎也搞僵了。

她抬眼绝望地望着冷的天,泪水在眼里打转着,连龚父悄然站在面前,她也没注意。

龚父审视着她的脸色,小心地问道:“怎么啦?我的好闺女,发生什么事了?”

引线一惊,别过脸迅速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龚父嘿嘿一笑,“你姐怎老不回王府?你又天天心神不宁的,你当爹看不出来?定是你姐又出了什么事,把你给扯进去了。”

“别瞎猜好不好!”引线不耐烦站起身,“问得真罗嗦,你让我安静一下。”

龚父骂道:“没良心的闺女,爹这是关心你!”

引线也生气道:“你要是真关心我,多替我想想如何见到晋王爷!”

龚父睁大了眼望着引线,引线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又不好意思向父亲讲这种事,只有抬眼继续望天空。

这时,前院跑进来一个人,见到这对父女,只是略微施了礼,又急匆匆跑向龚母的屋子。

引线见是穿针的贴身侍女珠璎,不觉有点怅然,喃喃自语道:“定是雯妃娘娘死了…”少顷,果然从龚母的屋子里传来穿针悲恸的哭声。

龚父沉思片刻,拍拍女儿的肩:“这不就可以进王府了?”

引线疑惑地问:“哪里?”

远远地,珠璎一手提着祭品,一手搀扶着脸色惨白的穿针,两人走路磕磕绊绊的。龚父朝着她们努努嘴,眼睛眯成了缝:“你还不快去扶扶你姐。”

引线醒悟过来,飞快地跑到穿针面前,想想不妥,顺势接过了珠璎手中的祭品。穿针已是悲痛得不能自抑,整个人靠在珠璎的身上,俩人任凭引线跟着,一路马车直奔晋王府。

琬玉的住处是二进的院落,一跨入院子,抑扬顿挫的诵经敲磬声让引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台阶两旁侍女宫人跪了一地,周围笼罩着肃穆凄切的气氛。引线边走边偷偷地环视四周,旁边的珠璎拉了拉她的绣角,她一愣,只好跟珠璎垂立在石柱旁,眼睁睁看着穿针独自幽魂般飘进了明堂。

明堂两边,蓦然的是十几名端然啜泣的家眷。穿针目光平视,前面是一层层浅白的纱罗,她恍恍若若地走着,只觉得自己每走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的剥落,全身无法磨灭的惨痛。

穿过明堂,过了天井,就是琬玉的屋子。袅袅烟雾间,漫天满眼的白纱,而白的尽头,琬玉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清雾烟岚笼起她如画的眉目。她身着穿针刺绣的石榴红锦服,就像一朵盛放的繁花。她的表情很安静,安静得甚至看不出生前的痛苦,金簪玉摇缀满云髻,两腮和嘴唇上薄薄地敷上一层水红色的胭脂,看起来含笑睡去一般。

她定是把自己安排妥当,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光临。想起她曾经用手指掂起丝线,用无比神往的口气对穿针说:“好妹妹,如若我穿了你绣的衣服出现在人们面前,那是什么光景,该多引人注目啊!”是的,这就是她引人注目的一天…这个出身名贵,却始终以一种垂首低眉的姿态活着的女子,是否会料到,当她穿扮最绚烂时,正是她最芳菲的生命结束的时候?

穿针走到近前,缓缓地跪在了琬玉的身边。她抚起琬玉平放着的手,提醒自己隐忍不要哭,泪水还是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心是极痛,为了这可怜的女人。她看着琬玉,仿佛在看着以后的自己——以后的自己会是这样的吗?她惘然,她彷徨,谁会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不会有的。

她无声地流着泪,无声地向琬玉倾诉自己内心的苦楚,最后将琬玉冰冷的手重新放回原处。就这样,最后送琬玉一程。

余下的时日,她不愿再想,行一路,走一程算了。她吃力地站了起来,目光有些涣散,她又走得极慢,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只存下一个轮廓。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自己的面前,她定定地望着,很想努力地看清他的脸,他只是一个伸臂,就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别走…龚穿针。”

穿针低呼,随即挣扎着。他的手臂很有力,执意地抱着她,袍领的一面贴在她的脸颊,暖熏滑润的触感,还有龙涎香的味道,他低沉有点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徊:“别走…”

她抬眼,他的眼睛里似乎也有水光,显得他神情很伤感,伤感得如同无辜至极的孩子。她的心一瞬间被柔软的东西堵住,她终是哭得累了,将头倚在他的胸前,哽咽着问:“引线怎么办?”

 

 

玉娉婷 人生有情泪沾臆(四)

他的身子一滞,抱她的手松了。穿针也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了他的手,直直地面对着他。

肖彦的面色死白,抿着的唇在止不住地颤抖着,半晌,他极慢、极吃力地回答:“我会给她一个名分。”

穿针愣愣地站着,自己明明等的就是这句应承,真自他的嘴里吐出却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忽然一笑:“好,臣妾知道了。”

她勉力忍着,一转身撩开层层白幔,踉踉跄跄向屋外走去。他五内俱焚,在后面大声地嚷道:“我知道,我一说,你肯定要走的!”

穿针哪听得进去,一直走出了屋外,一身素衣素服的陈徽妃正巧走到门口,看见穿针停止了脚步,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催促道:“看你头发乱的,快去梳洗一下,皇上马上过来。”穿针闻言,由宫女指引着拐过月亮门,朝另一方向走。

庭院里,引线翘首等待着。

脖子都酸了,还未见肖彦出现。她不耐地捅了捅身边的珠璎:“能有那么多罗嗦事,我姐怎么还不出来?”

珠璎一见她就烦,索性挖苦道:“不全是为了等你姐吧?”

引线刚要争辩,忽听得院外有宫人唱报:“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珠璎斜睨一眼引线:“今日算你开眼,连皇上皇后都让你见上了。”一边拉她去了靠近角落的地方。紧接着,明堂里的人也出来了,一干人齐齐地伏跪在地,三呼万岁。

引线远远地看见一群宫人如众星捧月拥着皇上、皇后进来,年轻的皇上一身便服,面色和气却漫不经心,眼光朝伏跪的众人一一扫过,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想寻找的目标,才径直往明堂走。引线心中猛地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感觉仿佛是熟悉的,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道:“皇上和王爷倒有七八分像…”

跪地的众人见皇上携皇后进去了,才相继起来,许多人初次见龙颜,都站在院子里朝着里面张望。引线也赶着过去凑热闹,正望见肖沐高大的身影映在垂地的白纱罗上,白纱罗如浮云一层层滚动,仿佛外面有扬起的风,正把引线心里的记忆一点点地浮起。

这身影…引线的心底突然起了轻微的颤抖。

她有点迷糊,呆神地站了一会,周围的人散尽,她才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会呢?

回家去睡个暖和觉,定是这段日子胡思乱想着,有点神经衰弱了。

明堂里天青瓷香炉里的残香,如众人的泪在慢慢地坠下,跌进灰里。引线随着吊唁的人流缓缓步入,想起秋天景辛宫烟霭纷纷的西院里,琬玉的面色皎白如月,像秋水中浮动的一片寂寞的杂花,才短短的几个月,就香消玉殒,与残花共葬了,心内不免有了感慨,深深地拜了三拜。

天色开始暗淡,引线独自在天井、庭院徘徊了一会,又不敢走得深入,看周围人烟绰动,心下一阵烦躁,垂着头进了一侧的小花园。

忽然,空气中漫漾着一缕撩人的清香,这香气太熟悉了,熟悉得她在睡梦中也能隐隐闻得到。引线的心狂跳不定,刚跑了几步,林子里传来惬意而自在的笑声。

皇帝肖沐正站着向陈徽妃问话,陈徽妃敛袖应答着,看见引线突然出现,俩人蓦地停止了说话。肖彦见平白冒出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茫然地望着她,神情古怪之极,他的眉微微纠结了一下:“是雯妃的家眷?”

陈徽妃扫了引线一眼,笑道:“是珉妃家的,一点礼数都不懂。”接着又深深福了一礼,“皇上刚才所言极是,臣妾这就去准备。”

说完,朝着园门走,经过引线身边,只是淡淡地瞥了瞥引线。引线的魂灵大半个已经出了壳,头虚弱地垂下,脸色雪一样的白。

眼前暗了下来,龙涎香拂拂,肖沐站在引线的面前。一时间引线脑子里一片嗡嗡声,好似滔天巨浪劈头盖脸地向她袭来。

肖沐奇怪地看着她,看惯了六宫粉黛的他对美貌的引线并不惊艳,因为是珉妃的家眷,他才有兴致过去问话:“刚才有没有看见珉妃娘娘?”他的声音放得十分轻缓,又似谨慎的,仿佛这一问再普通不过了。而在引线听来,却如同钝刀子在她胸口打了个洞,一分一分地割裂着她的血肉。

那日,肖彦将信函揉成一团,掷到桌面上,生气地质问道:“这信哪来的?怎么是我的笔迹?”

他冷眼看向她:“你说,本王到底对你做什么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孰不知,这次是大错特错了!肖彦说他会去查明此事,心里肯定已经不屑于她了。蠢的是她,她奔他而去,却在还未“看到”他的脸,自己的一切就被另一个相似于他的人夺去了!

园外传来珠璎唤她的声音:“引线,引线,溜到哪去了?娘娘叫你回去呢!”引线仿佛没有听清,只迷迷蒙蒙地定住肖沐。

那声呼唤,和着震雷,击响在肖沐的耳膜。肖沐惊骇得后退一步,指着引线:“你——”

引线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砖地面上:“皇上…”

肖沐脸色大变,四顾无人,抬脚就想走。引线在后面拉住他的袍角,哀号道:“皇上,奴婢就是那个引线啊!龚穿针的妹妹…”

肖彦迅速地平静下来,一把扯掉了引线的手,冷哼一声:“你是谁跟朕有什么关系?”他走得极快,脚步没有了那次的仓促,优雅而自若。

引线的眼里空洞洞的,她猛然起身追赶着,失了神智的脚步被花园外的高高门槛一绊,整个人跌倒在了门前。

她终于嘤嘤地哭了起来。

靠近仁裕街的西巷,蒙蒙地落着细雨,湿漉漉的巷子上,倒映着昏冥的灯辉。年后的京城,潮湿的空气中蕴透着料峭的寒意,穿针撑着雨伞朝巷子深处走,灯光拖起她细长纤柔的身影。

玄色的大门打烊了,门缝里依稀有零星的亮光在闪烁。不远处袅出丝竹的声音,在斜风细雨中婉转着。穿针定了定神,轻轻地叩响了门鼻子。

“哐啷”门声异样的触心,须臾,披着夹棉袄的女人闪出一道门缝儿,模样惺忪,朝穿针翻转着眼珠子,斜斜地说话:“找谁?”

穿针很有礼貌地问道:“请问大姐,崇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女人呵着手,不耐烦道:“怎么又来了?不是跟你们说过,崇先生出去个把月了,想找他算命,等他回来再说。”

穿针闻言,不知如何回答。女人挥挥手:“一天到晚敲门的,让不让人睡觉了?”说完,门又哐啷关上了。

穿针失望地回转身,想着去年夏日里崇先生的话,心里麻酸酸的苦涩。

后面的门又开了,女人从里面探出身,朝她招手:“你过来。”

穿针过去,女人歪着头问:“夫人是来算命的,还是找答案的?”

穿针微愣,想着自己的命崇先生已算过了,自己分明是来找答案的,于是老实地应了一句。

“夫人娘家贵姓?”

“姓龚。”

那女人就大惊小怪地说道:“早说不就没事了?我这里有崇先生留下的信函,说若是有姓龚的夫人想找答案,就交给她。”回身拿信函去了。

穿针吃惊地站在屋檐下,崇先生料事如神,自己难道来晚了不成?

世事如棋,琬玉的命运被崇先生一语成谶,而自己的命运是否已经落在局中,心甘情愿地等着认输?她不甘心,所以她来了。在她虚空恍惚的日子里,究竟是寻找他,还是,等待另一个他?

她要答案。

女人递了个薄薄的信函过来,皱巴巴的,漾着靡靡的草烟味。穿针拿了个银锭给女人,女人起初不要,推诿几句满面堆笑地收下了,还一直送她上了轿。

夜已深,龚母已经沉沉睡去。穿针站在琐窗旁,半夜里雨过天晴,月亮在西天又爬了上来,出奇的圆、出奇的明亮。清辉洒在她庄重而温和的脸上,她虔诚地拿出了那张信笺。

她小心地拆了,手指有微微的抖动,当整张纸展开,映在穿针眼里的只有工整的一个“肖”字,她垂下的睫毛颤颤地跳,脸颊上旋即染上了一层更深的伤感,她怔怔地看着,泪水再次潸然而下。

晚了,太晚了。

他即刻就要给引线一个名分,她还会心安理得地继续呆在王府里吗?她有她的傲骨,她知道,再也不会的。

她默默地悲伤着,睡梦中,那颗凄清的泪依然挂在眼角。她一声又一声地问着崇先生,为何答案是他?

窗外鸟儿叫得欢,阳光透过窗上的镂雕,温暖地照在床上。穿针睁开了眼,发现自己醒得晚了,娘的床榻上空荡荡的。

她霍然半坐起,抽出枕下的信笺细细地看了看那个字,又抚额沉思了半晌,将信笺重新放回原处,起了身。

梳洗完毕,出了屋子,拐过鱼池,朝着引线的侧房走。从王府回来,引线一直沉默着,谁都猜不透她的心思。唯有她这个做姐姐的知道,只要把肖彦的话告诉她,她又会开心地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