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看的,一个死去的晋王妃。”穿针的语气变了变,冷霜儿活着受尽他的宠爱,死了带走他的魂,难道死也是一种福气吗?

引线感觉到了穿针异样的举动,兴趣更浓了:“原来是以前晋王妃的地方,怎么这等荒凉?王爷干吗不再扶正?才四个偏妃呢。”

穿针的心情有了失落,也许不该带引线到这个地方来。可又不能败坏了引线的兴致,思忖片刻,含笑说道:“姐带你去芙蓉洲一带去走走。”

芙蓉洲自然空澈澄明,一路看两边洲畔的楼台,或临水开窗的,或有假山花木遮掩着的,层檐飞栋,真正目不暇接。丝丝清新的风儿徐徐吹来,和着周围的鸟语花香,真个令人心旷神怡。

她们无目的地沿洲观赏着王府的秋色,却不料邢妃的游舫正慢悠悠地从接天碧荷之间过来,船舫跟在后面久了,邢妃已经耐不住了,船还未靠岸就大呼小叫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呢?堂堂王府,怎么可让外人随随便便的晃悠?”

穿针一听是邢妃的声音,或许受过其害,人不由微微颤抖了一下,呼吸略见急促。

引线迷惑地回头,穿针不愿引线碰上邢妃,急急拉住她:“是邢妃娘娘,咱们就当作没听见,快走。”

“不就长了一双小脚吗?以为王爷多喜欢了。这世间小脚女人多的是,可就没这样长得骚狐狸似的,让人见了恶心!”

邢妃在后面近乎挑衅的声音,仿佛一瓢凉水陡地倾脑淋下来,穿针垂着头想赶快离开这里,身边的引线突然止步。

“你在骂谁?”

她回过身去,直直对上邢妃幸灾乐祸的目光,一对桃花眼已迸裂出难以言喻的凌厉。

邢妃怔了怔,睥睨引线一眼,随即满不在乎地哼了哼。

引线也上下打量邢妃,眼眸里暗流汹涌:“你刚才在骂谁?有本事给我重复一遍。”

邢妃眉眼一挑,轻蔑地说道:“我就骂了,骚狐狸!”

“你给我下来。”引线朝着邢妃勾指头。

“线儿,她还会武功的,又是娘娘,别理她就是。”穿针知道引线火气一大,十头牛也难拉她回来。

“别管我!”引线甩了穿针牵她的手,眼睛阴鹜地对着前方。

邢妃下了船舫,带了两名锦衣侍女,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

 

 


玉娉婷 乱红飞过秋千去(一)

站在引线的面前,邢妃的身量比引线稍高,此时下颌矜傲地抬起,眼睛稍稍一扫引线后,冷言道:“你以为你是谁啊?看见本宫还不下跪!”

“凭你?打扮得不男不女的,我怎么看不出一点娘娘的味来?”引线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冷冷地歪头一笑,针锋相对道。

邢妃勃然大怒,举手朝着引线挥将过来。

引线的反应比邢妃快,毫不迟疑地将脚跟狠狠地踩在邢妃的脚背上。

邢妃猛然吃痛,举在半空中的手一缩,抬起脚哀嚎出声。

“想欺负我?小脚怎么啦?我龚引线倒要试试,你的大脚比小脚厉害多少!”引线凶狠地看住邢妃。

邢妃蓦然发狂,死死地拽住引线的衣襟,大力撕扯着。引线也不甘示弱,顶住头,十根纤长的指头攥紧邢妃的发髻,两人迅速地纠缠在一起。

周围的人惊呼起来,穿针怕引线吃亏,赶忙去扳邢妃的手,另外两侍女也围过来劝架。无奈两人力气出奇的大,又死命地纠在一起,边扯边互相对骂,差点将穿针甩出去。

穿针惨白了脸,在旁边焦急地喊着引线。另一侍女想起陈徽妃娘娘,急急报信去了。

幸好陈徽妃离芙蓉洲不远处,听得侍女的报信,带了一群宫人小跑着赶来了。

“都给本宫住手!”她被眼前的景象也惊得花容失色,嘶着嗓音喊道,“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事?”

听到陈徽妃的声音,两人同时松了手。邢妃的头发蓬散着,一枚簪花歪在发梢,将坠欲坠的样子。引线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襟敞开了,白皙的肌肤暴露出来,颈脖处一道被指甲划开的血痕,尤为触目惊心。

“线儿…”穿针扶住引线,心疼地看着引线的伤口,眼泪汪汪。

引线的眼睛依然瞪着邢妃,急促地喘着气。

“都回去收拾收拾,这事本宫要禀告给王爷!”陈徽妃口吻里带了严厉,“成什么体统!”

末了,陈徽妃告诫穿针:“你妹妹敢跟邢妃闹,王爷定会动怒,看来留不住她了,你还是早点让她回家去吧。”

穿针哑口无言,只好拉着引线往荔香院方向走。

引线见穿针沿路沉默着,一汪水波在眼中盈盈闪动,便教训起她来:“你这妃子当得真窝囊!你越怕她,她越是骑在你的头上。龚穿针,我真的感觉你不适合住在王府里,还是回夜公子那里比较好。”

穿针见四向无人,惴惴不安道:“你还说我呢,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替你担心?王爷要是大发雷霆,这王府岂容得下你?你是为了我才这样,要是他们向你发难,姐替你担着。”

她向引线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在关键时刻,引线还是帮她的,她们是姐妹俩。

引线并未看她,她的眼光透过飞翘的檐角望向更远的地方,清湛的眼睛里分明有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龚穿针侍候了他这么些日子,并没有了解这个男人,或者她根本无心去了解。

肖彦不会赶她走的,她相信。

如果她龚引线温婉可人的样子没有打动肖彦,那是因为有一个活生生的龚穿针在他面前。她大可不必矫情造作地学龚穿针的样,她只要尽情把龚引线奔放不羁的性情展现出来,让那个叫肖彦的男人眼前一亮:龚穿针的妹妹除了有如花的美貌,还有刚烈热情的一面。

半个时辰不到,肖彦出现在荔香院里。

“线儿,快换了衣服,姐给你上点药膏。”引线进了姐姐的卧房一直没动,穿针急得催促她。

引线抿嘴一笑:“这样见王爷正好,让他知道我才是受害者。“

肖彦站在外室,听得渐渐近前的脚步声,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引线的上襟半敞着,一道血痕划破娇嫩的肌肤,而她鬓间的一缕头发半垂而下,将那道血痕无意间遮住了小半,敛眉垂首,尤显得楚楚动人。

“邢妃真够狠的。”他淡淡地说道。引线眼里涌动壮烈的泪水,却咬牙勉力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他微愣了一下,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唇边噙了欣赏的笑意。

他弯身扶住屈膝跪礼的穿针:“你别去惹她,怎又忘了?女人家相互打架,实在不好看。”

倒是穿针闻言,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收回去,声音透了清凉:“臣妾不敢招惹人家,人家偏要招惹臣妾,臣妾有何法子?”

肖彦脸上的笑意顿然消失,蹙紧眉神色严肃,几乎起了怒意:“龚穿针,本王一直以为你与众不同,这会分明像个怨妇。”

穿针站起来,一把拉住引线,揭了衣襟的一角给肖彦看,声音应激愤而颤抖:“她把我妹妹打成什么样?您不心疼,臣妾心疼!”

肖彦首次出现不耐神色:“本王已经看见了,不是过来了吗?还是你妹妹会忍,你这样子…”

穿针微微一抬下颚,苍白的唇片抖动着:“王爷要臣妾伺候王爷,并没教过臣妾如何忍辱负重!”

这样全没有礼法的对答,让一旁的引线也吃惊的样子,只是冷眼观察着。只见肖彦板着脸霍然一挥衣袖,转身就走。

肖彦这样的神情让穿针从里凉到外,似没看见肖彦的离去,兀自站立着。

引线伸手拉着穿针进了卧房,放软了声音,哄劝道:“姐,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也别顶撞王爷啊。他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穿针这才坐在了弥勒榻上,不胜疲倦地闭上了眼。

“线儿,你说得对,姐真的不适合住在这里…”她叹息出声。

 

 


玉娉婷 乱红飞过秋千去(二)

那场风波后,王府顷刻又显风平浪静。

肖彦对嫔妃们的事情向来不上心,将府里的要事都交给陈徽妃打理。陈徽妃查出起因是邢妃无端挑衅,邢妃的行为一向风风火火的,陈徽妃无可奈何,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引线照旧在王府住下了,她甚至大摇大摆地跑到芙蓉洲一带游玩,一心盼着能见到肖彦。

穿针和肖彦的关系倒搞僵了,肖彦原先起兴致时,会隔三岔五的奔荔香院而来,上次挥袖而去,断不可能主动上院子了。穿针安静地呆在卧房里,做着她的女工打发日子。有时,当月亮挂在西楼时,她煮着她的茶,唤了珠璎和浅画一起喝。

似乎,他们真的冷淡下来。

这日引线起得比平时早,她心血来潮地想去景幸宫一带逛游。

对曾经的晋王妃她也好奇,冷霜儿就像个谜,让她本就活跃的心蠢蠢欲动。

柳絮蕊雪般在空中洒落,树荫里的鸟儿齐着噪,叫得热闹。引线出了垂花门,刚想朝通往景幸宫的青石道走去,听见游廊一带有人叫她。

“龚引线。”

她蓦地侧脸看去,邢妃带了一名侍女,只穿件桃红线绉短袄,下系百蝶宫裙,面含笑意,远远地扶掖而来。

引线斜眼看着,待邢妃走近,冷声问道:“干什么?”

邢妃却是难得的好脾气,脸上笑意盎然:“找你去外面玩啊,我看你一个人挺闷的。”

引线嗤的冷笑一声,道:“安的什么心?”说完,就回头继续走。

“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啊?真不够爽快。”邢妃在后面叫道,“不就是吵了一架?我倒忘了。”

引线止步,一脸疑惑:“找我玩?你不怕咱俩再干一架?”

邢妃一听,脸上的笑容一凝,生气道:“好好的来找你去玩,我已不计较了,你倒怀恨在心,真小气!”

引线想,那邢妃好像是诚意而来,已经给足她面子了,她们是城里人,又出自富贵,断不会再跟自己计较。自己再拒绝人家,反让别人以为她龚引线不大方了。自己见识虽不多,也不能被人看扁,撂了笑话。

当下她问道:“去哪里玩?”

邢妃又开笑容了:“去我父亲的校场学射箭,然后再带你逛京城。”

引线一听来了精神,催促邢妃赶紧上路。旁边的侍女也被惹笑了:“引线姑娘先别急,奴婢这就去唤马车。”

引线转念一想:“我还是去跟我姐道一声。”

邢妃哼道:“我跟你姐向来有龃龉,她知道你跟我出门,才不会同意呢,还以为我要把你骗了。”

引线略一思忖,还是瞒住穿针再说,省得她要罗嗦。便不再回荔香院,高高兴兴跟着邢妃走了。

荔香院里的珠璎正在引线的厢房里打扫,浅画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刚才我碰见小秀,娘娘她妹妹跟邢妃出王府去了,说是邢妃带她玩京城。”

珠璎一听将手中的抹布使劲扔在桌面上,骂道:“真是揭了伤疤忘了疼,前几天还仇人似的,现在站在仇人一边了!”

两人进去卧房向穿针一禀告,穿针惊得脸色大变,急急地唤她俩跑去府门,把引线叫回来。自己急得在院外反复徘徊,半晌见珠璎两人怏怏地回来了,顿时颓然倚靠在垂花门旁。

 

 


玉娉婷 乱红飞过秋千去(三)

阮将军的校场上,旌旗招展,四周还有士兵盔甲耀眼,手提柳叶枪守卫着。偌大的射箭场上就邢妃和引线两人。

引线也换了套装束,外衫并不是旧衣,崭新的团云纹束腰,衬得她的肤色更加面粉口脂。想是刚做了没多久,穿在身上居然刚好合身。

她站在校场的一边,满脸羡慕地看着邢妃的动作。邢妃将头上钗,手上镯,身上披衣一起卸下,将宫裙系在小袄上,裙幅都插在腰里,露出青绉夹裤脚,大红的一簇裤带绦,携上弓箭。绚烂的霞光如明珠闪耀,她无法看清邢妃的神色,只能望见她头上那一枝银红的鸾鸟展翅飞舞,炎炎欲燃,灼痛她的眼。

“龚引线,该轮到你了。”邢妃豪爽地叫她。

引线挂上一个二尺须的五色箭鹄,取过骨头箭,搭上了弓。邢妃在旁边帮她调正了腰肢,拳回右手,令声“放”,只听得呜的一声响,箭头早着在第三层表圈上。

“陈徽妃娘娘说你冰雪聪明,一点也没错。”邢妃忍不住赞叹,“就一个时辰,你就学会射箭了。”

引线得意地笑起来,继续操练。邢妃在一旁热情地教导,俩人在校场一呆两个时辰。

已近中午,从校场出来,俩人行走在繁华的仁裕街上。

仁裕街上自然车水马龙,物阜人丰。因为衣着光鲜者居多,两人的打扮并未令人注目。倒是引线娇美的面貌引得路过的人纷纷回头,引线习惯了这种眼光,抬着骄矜的下颚,跟着邢妃边观赏,边驻足店铺。

阵阵酒菜香扑鼻,两人顿感饥肠辘辘。加上意兴正浓,邢妃让随从侍卫去马车那边等候,自己拉了引线进入一家上等的菜馆。

早有酒保迎接两位上楼,殷勤地迎进了一间精致的雅间。引线一坐下,但见雅间靠窗的一面正对重楼巍峨的皇宫,远远望去,整座皇宫如同一幅锦绣,层层铺开。

“真漂亮,跟王府一样漂亮。”引线由衷道。

“王府当然是皇宫大了,以后有机会带你去里面瞧瞧,说不定还能见到龙颜呢。”邢妃唤酒保上来好菜好酒,还毫不吝啬地给了一锭银子。

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引线觉得邢妃大方极了。抬樽酬酢交错后,邢妃的话就多起来:“龚引线,说实话,你那个姐姐会这样带你出来吗?”

“她带我?”引线哧的一笑,“别让我背已经谢天谢地了。”

邢妃啧啧道:“你们姐妹俩真的不同,瞧你引线姑娘一身豪气,还真和你合得来。我跟你也没什么尊卑之分,我父亲行伍出身,我小时候也是从贫寒里出来的。”

引线大受感动,连忙起身替邢妃满上:“娘娘不分贵贱,对奴婢这般客气,奴婢在此谢过了。”

两人又碰了,三杯酒下肚,邢妃满脸酡红,盯着引线说道:“我这般样子,其实长得不难看,要是有一双小脚会更好。龚穿针这走路的样子,我就看着眼红。”说完想站起来走几步,又显得吃力,只好重新坐定。

引线有点收束不住自己,说话亢奋轻狂:“我比她好看多了,我爹说了,我家肯定会出个贵人。”

“算了,龚穿针已经是晋王的妃子了,看她当得心安理得,你怕是没指望了。”邢妃说话有点不利落,举着酒樽在引线面前晃着。

引线生气了,酒劲一上,脱口道:“她哪当得心安理得?她每天想着她的夜公子呢。”

“夜公子是谁?…”邢妃趴在了桌面上。

“夜公子…他究竟是谁啊…”引线两眼迷茫地望着楼顶。她的双手抱着圆润平滑的肩头,轻叹一声,垂下了头,将身子舒适地蜷曲在茶椅上。

似乎有阵风起,雅间虚掩的门开了,一道影子直直地落在地面上。接着,门轻轻地阖上了,楼梯口轻缓的脚步声响动,间杂着环佩的碰击声。

“客官请慢走!”楼下的酒保吆喝道。

 

 


玉娉婷 乱红飞过秋千去(四)

引线回到荔香院,穿针第一次朝着她大动肝火。

“你这样随随便便的出去,不知道姐多担心你吗?换了别人还好,偏跟那个邢妃走,你到底想没想过姐的感受?”

引线微微笑了下,缓缓道:“邢妃有什么不好?你别把自己的感受强加到我的身上。人家已经不计前嫌,还想明日请你去她院子里坐坐呢,你倒好,一副小鸡肚肠…”

穿针一瞬不瞬地定住她,突然伸出手来,颤抖着伸展在她的面前。引线一时愣住,感觉那一巴掌就要掴在脸上。只是一刹那,穿针的手颓然放下了,而她清寒的眸中似有一道水波闪过,清晰可见。

旁边的珠璎忍无可忍了:“娘娘深受邢妃的伤害,差点丢了性命,邢妃几时过来赔个不是?连王爷都是向着邢妃,娘娘的心里苦着呢。亲妹妹也这样,这比再受十次伤害还痛心!”

引线挑起长眉:“要你管?不就练练射箭,吃顿便饭吗,何至于大惊小怪的?邢妃已经说了,以后再不跟姐有什么过节,你们不感谢我,还说我,真气死人!”

“好了,你先去梳洗。”穿针幽幽说道,“闻着一股酒味,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

引线朝珠璎得意地抬了抬下颚,出了卧房。

“娘娘,奴婢总感觉这次邢妃安的不是什么好心,当心引线姑娘受骗上当。”珠璎等引线一走,细细地想了一遍,提醒道。

穿针的眼光一直落在琐窗外,听着珠璎说话转过头来,叹息:“线儿到底年轻事浅,不知道孰轻孰重,如此凶险的事,希望没有下一次了。我倒觉得难为她的心思,或者她真的为我考虑,以后不用见到邢妃怕成这样了。”

说罢,轻笑了一声。

第二日晚间,邢妃果然派了两名侍女来请。穿针自然称身子有恙不能去,可看见引线欢天喜地跟着侍女走了,又阻拦不得,心里升腾着一股又一股难言的惆怅。

她深深地感受到,引线离她愈来愈远了。

这晚的荟锦堂内,格外热闹,连肖彦也被邢妃请来了。

荟锦堂的戏台设在荷花池边,小而精巧。夏秋时节烟波碧水,清风送爽,而寒冷天四面罩起暖香帷幛,地坑加上四角的炭炉,更是温暖胜春。

肖彦就躺在一架紫檀翡翠的躺椅上,周围坐着陈徽妃、邢妃、雯妃,伶人舞动的影子倒映在碧纱屏风上,宽袖如蝶,有板有眼地唱着。

肖彦并不看戏,微眯着眼睛,手指漫不经心地放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

引线悄无声息地坐在邢妃的旁边,时不时用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雯妃朝着院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声音轻轻的:“怎么没来?”

邢妃听着伶人咿呀的唱腔,掂了一只蜜饯放在口中:“说是什么身子不舒服,肯定是不想来。还是龚引线好,想过来就过来。这珉妃,摆什么架子,难不成还要再过去请?”

话语已十分尖刻,陈徽妃仿若不觉,冲着邢妃笑说:“明明是在意别人,嘴还这么刁。”

邢妃索性说开了:“王爷,臣妾可是听从陈徽妃娘娘的,想跟珉妃和好。她不领臣妾的情,就是不领陈徽妃娘娘的。不领陈徽妃娘娘的情,就是不领王爷您的…”

肖彦蹙紧了眉头,身子动了一下,又阖目睡去似的。

邢妃赶忙闭了口,看陈徽妃朝她示意了一下,委委屈屈地拿起一只水晶梨削起来。

陈徽妃笑道:“瞧你这削法,好端端的肉都削没了。引线姑娘,”她示意引线,“你来替阿秋削了,送去给王爷。”

引线听了暗自欢喜,耐着性子小心将梨削了,又切成了均匀有致的一块块,捧了托盘跪在肖彦面前。陈徽妃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用木樨撮了一块,送到肖彦的嘴边,半是紧张半是娇痴:“王爷…”

肖彦眉梢一动,蓦然睁眼,扫了一眼凑在眼前的那副娇容,手指掂了梨块:“本王自己来。”张嘴放入口中,合眼嚼着,挥了挥手。

引线看着肖彦满不在意的样子,心下一阵恍惚,怅怅然退了下去,有些负气地坐在邢妃的旁边。

陈徽妃似乎见惯了,柔声问道:“王爷可是有事?”

肖彦睁眼坐直了,面色减缓:“是啊,这几日军务紧张,有点累。你们聊着,本王回去了。”

几个人忙着起身行礼,一片恭送声。

肖彦摆摆手,示意唱戏的继续,兀自离开了荟锦堂。

 

 


玉娉婷 何当共剪西窗烛(一)

月华如练的秋夜。

窗外偶有夜鸟声,晚风扫过树叶窸窣作响,阵阵吹拂在琐窗上。青纱已经撤了,换上厚重的锦缎窗帘,烛光倒映其中,一道道烟雾一样的影子。珠璎和浅画来去均无声无息,四处静谧得让人心中分外压抑。那样的静,静到可以听到心口里沉沉的抽咽声。

穿针斜靠枕头,看着半明半灭的烛灯,突然有了一种孤栖难眠的滋味。

引线走了,去了那个穿针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望月阁那惊险而心悸的一幕重新浮现在脑海。事隔几月,她曾经以为会忘却,让它慢慢淡成灰,不再记恨。引线的举动让她记忆的大门被迫洞开,不是让人紧锁眉,就是让人心痛,没有办法排遣,没有办法回避。

千头万绪以致不复忍耐,她起身就往外面走。

珠璎一惊,忙劝道:“娘娘,外面风凉,还是先歇息了吧。引线姑娘会回来的。”

穿针没有立刻回答,微微停止脚步,才说道:“我不会去那里的,只是难受。你们不必跟着,我就在院子外头闲步一会。”

她一向温婉轻柔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软绵绵的样子。

珠璎心下一阵难过,终是没有再阻拦。

转过垂花门,就是羊肠小径。小径边的红花绿草已经日见稀少,入夜后庭院紧闭周围更寂静,穿针彷徨着不知走向何处,见一边有石凳子,颓废地坐了上去。

此刻的荟锦堂一定很热闹,性情活泼的引线不像她多情人这般愁苦,或者自己不该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引线只是单纯的喜欢凑热闹罢了。可是,引线眼中的一抹憎恨还是不经意地落在自己的眼里。

在这溶溶月夜里,她恍然大悟,引线——依然恨着她。

她一心一意对待的线儿,竟然恨她。

抬眼凝眸天空,无论在白日,在黑夜,为何见到的都是重重远水,片片孤云?

望断秋水,她的心事无处诉,她的引线为何要这样?有谁能应答?没人。

她伤心得垂下了头,万斛凄戚之泪纷纷坠落,无声地坠落在草地上。

不知道哭了多久,风又起了,寒声碎乱,空气里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清香,龙涎香的味道。

她抬起泪眼,肖彦已经悄然站在自己的面前,伸出一块罗帕给她,望定穿针的一双眼眸如夜的幽静,满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穿针的心莫名的一跳,不知怎的接住了罗帕,垂眸轻轻地拭着泪。

肖彦起初并不说话,慢慢靠近穿针坐下了,手指滑过她瘦削的肩胛,稍用了点力,穿针的头无力地靠在了他的胸前。他的下颚轻柔地顶住了她的头发,身上温热的气息弥漫而上,让她的全身都有种想依赖的感觉。

穿针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只顾娓娓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小时候,没人理我,真的没人。我娘很苦,除了烧饭做菜,就是整日整日的呆在绣房里,她甚至…连看我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我当时想,要是娘笑着叫一声针儿,再过来拉拉我的手该有多好…我没别的奢望,就这些。可是…我很失望。”

她唏嘘了一下,继续道:“线儿还没学会走路,我一天到晚看着她。她很美很讨人喜欢,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守在她身边,尽管她还不会说话。有一天,她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突然一笑,她叫了声‘姐’…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我‘姐’…”

她不能自抑,哽咽着无法继续。肖彦执手帮她拭泪,用另一只手轻拍她的肩,声音似是嗟叹:“知道了…”

“对不住,臣妾控制不住自己。”

“哭吧,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两个人就像聊家常,月光照着他们半偎半依的影子。

“你如果真的为你妹妹好,就不应该让她留在王府这么久。”他突然语气一凝,轻声道。

她蓦然仰起脸看他,眼里含着慌乱:“王爷要赶她走吗?她离家出走,教她何处安身?请王爷看在臣妾跟线儿的感情上,让她再留段日子吧。”她紧张得想跪地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