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演得不错,毕竟是纤纤女儿心,这样才能博取这女子的信任。”宋鹏满意地点头,“我宋某是不做赔本生意的,冷凝天已经定下来了,下一步就是想法子让冷凝月心甘情愿回京城!”
“那是那是。”
庚爷连声地应承,抬眼见那锦衣妇女满脸惶恐地站着,就没好气地喝道:“还站着干什么?带着那两个野小子滚开!”
凝天兄妹从宋府出来,凝天望着脸色已趋平和的凝月,挪揄道:“我现在就去礼部,你要不要也跟去啊?”
凝月顿时羞红了脸,在后面推了哥哥一把,“快去快回,说好了在驿站碰面。”
见凝天对她不满的样子,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把自己想去的地方让凝天去了,“香巧家离礼部府第近些,你顺道瞧瞧她家有没有人,这事就拜托哥哥了。”
“你找她们干吗?”想起缠人的香巧,凝天心里老大不愿意。
“她家对你好过,科考那次香巧还特意来行你的,你理应去谢谢人家。”凝月劝道。
凝天想想有理,又急着去拜会礼部大人,也就一口答应,两个人就这样分头行动。
凝月先去一家家驿馆旅舍打探,询问近两三个月是否有叫赵秀娟的或者叫香巧的宿住,打听了半天,还是未果。她断定娘和香巧一定是离开了京城,心里酸楚又无奈,腿脚走得也是越来越沉,看看差不多时辰了,只好先回驿馆。
驿馆里,郁家三少爷事已办妥,正巴巴地等待着她。见凝月无精打采的样子,便多问了几句,无外乎是几时用的午饭,走了哪些好地方,听说凝月连仁裕街这么繁华的地段也没逛过,讶然道:“难得来一趟京城,不去那些地方可惜了,要不我陪你走走?”
凝月摇头作罢,说自己以前去过,现在没心思去。那三少爷为了讨好她,殷勤道:“不去逛街也行,我们去游湖赏花如何?”
一句话就勾起了凝月的回忆,想起曾经在湖上遇见自己的娘,娘的眼里绝望,她的内心悲伤,亲人相见不相认,至今想来依然怆然心痛。她暗暗地祈求老天能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在不经意间突然地看到自己的娘。
跟前的郁家三少爷又是诚恳的,她也不好意思回绝,时辰尚早,去湖边走走也好。
东风浩荡,泼天的柳烟花雾弥漫了整个大湖,沿岸的芳径小道上游人如织,欢笑声随莺鸟的呜叫,头上落花如雪,芳香溢满了东西两岸。
凝月的心事付与这段如画的风景,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暖和的笑靥。她忍不住摘下一朵梨花嗅着,恰在此时轻风摇曳,繁花浓阴吹开条条缝隙,极细淡的日光金子般洒落,落在她秀气的脸上。
郁家三少爷出神地凝望着她,看她清浅的眉眼、微翘的唇线和乌黑的发辫,她的心思有点儿飘忽,平静的眼眸里时常划过忧郁的痕迹,而这些恰恰是最迷人的,他喜欢这样看她,心中的爱意慢慢荡漾。
半晌,他着了魔似的邀请她,“我们去乘船。”
凝月轻轻一怔才明白郁家少爷的意思,她微愣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走吧。”
舱船是租来的,摇船的老大在后面慢悠悠地摇橹。欸乃的橹声下,岸边忽而簇簇繁花,忽而是成阵的柳荫,湖水拍着船头,湖风带着如雾水汽吹得凝月衣袂长发飘飘。
不大工夫,隐约听到前面有嘈嘈切切的鼓乐声,那声音愈来愈近,凝月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有个装饰豪华的大彩舫从对面浩浩而来。
因是御舟,周围的大小游船纷纷回避,凝月的小船也隔了十几丈距离。大彩舫凡经之处,平静的湖面翻起一波接一波的浪头,荡得两边船只左右摇晃。
彩舫船头临风立着一个人,杏黄长袍翡翠玉带飘飘欲举,他随意地看着两岸景致,神色都是极淡漠的,似乎事事与其无关。
凝月一见此人,眼前一阵眩晕,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前襟,感觉那里胸口跳着乱撞的小鹿,她陡地慌了。
他的眼光慢慢飘移过来,猛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刹那间他被震住了,他睁大着眼睛,想相信又不敢相信的。
水拍惊涛,两人的心里念着对方的名字,他们隔水相望,却仿佛近在咫尺。
无限相思尽在不言中。
她很想仔仔细细地看看他,听到他说自己过得好,可迷蒙的水雾遮住了眼睛,她终究难掩脸上的痛楚,忍不住垂下了眼帘。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问:“湖风有点儿冷?”
肩膀一暖,她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郁家少爷,他已经脱了身上的外袍,眼里是爱惜之情,朝她体贴地笑着。
对面的肖衡看到了这一切,他紧紧皱起眉头,然而心痛得似被猛烈地抽打了几下,他不得不一手扶住了船栏。
后面传来窸窣的裙摆拖地声,他知道是谁,却依旧站在那里,盯住远处。
殷雪玫柔柔弱弱的声音,“王爷,外面风凉,皇后娘娘要您进里面歇息去。”
肖衡起初不理会,接着语调疲乏地、冷冰冰地回道:“告诉母后,不要来管我。”
殷雪玫听惯了他淡漠的声音,惆怅地看着他的背影,刚转身,裙角被船头上的木钉钩住,她“呀”地轻呼,身子失衡地摇摇欲倒。肖衡听到她的低呼,跨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殷雪玫依靠在肖衡的胸前,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清爽的男子气息,唇角浅浅地勾起微笑,只想永远永远地不放手。
“看这一对儿”身后的郁家三少爷略带茨慕的声音。
凝月缓缓扬起脸,眯着眼看大彩舫上的情景。
湖光旖旎,碎金的光芒映射在殷雪玫的脸上,越发显得她面莹如玉,娇嫩欲滴。她和他偎依而立,同披一身阳光,衣袖飘舞,如此一对俊男靓女让周围的湖光山色都失了颜色。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啊…
两船交错,大彩舫昂首而去,立在船头的那对壁人,已见不到踪影。
再精致的风景,在凝月眼里也是模糊的。她垂下头不去看,眼眸里闪烁的泪花,像山涧清泉涌动的水珠,不停地变幻着光彩。
此际见面,竟疑似一场晚春的梦。
花开花落,能消几日春?见面反而更加徒生烦恼,还不如不见的好。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眼里的泪水逼进肚里,手指轻按住胸口,那里,有些许的疼痛。
郁家三少爷也有了莫名的感触,脱口道:“我跟我父母去说,早日把你娶进门。”
凝月沉默了许久,忽地一笑,“你家父母说什么时候成,我没意见。”
由大湖回驿馆的路,凝月走得犹如踩在云雾里。待看见凝天一脸不耐地等侯在门口,想起托他办的事,始终激荡不已的心平静了下来。
凝天见到郁家三少爷和妹妹在一起,开怀笑起来,故作神秘地眨眼睛,“同游京城,雅兴不浅啊。”
凝月并不在意,追问哥哥道:“去过紫金巷吗?那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人,香巧家门口挂了铁锁,像是没人住了。”凝天说话含糊,但还是肯定回答。
从礼部府第出来,凝天确实去了趟紫金巷。刚走到香巧家门口,见铁将军把门,心里倒暗自舒了口气。想起磨人的香巧他就头疼,这次要是让她知道他回京城了,定会跑来缠住他,可按理说费嫂是个顾家的人,怎么这会儿也消失了呢?
心底。
千头万绪以致不复忍耐,她擦干了眼泪,唤外面的宫人准备马车,她决定去军营打仗找他。
她的心,他终会明了。
郊外的风声紧了,原野上的风沙不断地扑打着车帘,殷雪玫用绣帔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马车飞驰,外面太阳的影子一点一点地移近车内,能够照见马车正扬起一路尘烟。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出京城啊…
殷雪玫笑着,轻轻拢起有点儿散乱的发髻,抬眼处,一座座奇峰展现在面前。马车继续前进,转过山谷,肖衡的军营大帐就在眼前。
门楼上肖字大旗火红如燃,她心里的爱火也在无边无际地熊熊燃烧,感受着内心的悸动,她含着笑,款款地步向门楼。守门的兵士认得是王妃娘娘,连忙恭谨地引她去大帅帐。
四月中旬以来,肖衡陆续收到禀告,销声匿迹已久的北胡趁冰雪消融,正翻山越岭绕过轺国,分批逼近翼国边境。小小的北胡遗族难道也对煌煌大翼垂涎三尺不成?
肖衡虽没将北胡放在眼里,却产生了对北胡发动一场大战的念头。经过一夜商议谋划,肖衡在大帅府升帐发令:十万大军奔赴翼国边境,一旦北胡入境,立即发动猛烈攻击。
整夜忙碌让肖衡渐感疲倦,他和衣靠在榻椅上眯着眼,模糊中那双熟悉的眼睛飘然而出,带着几分幽怨,几分平静,在脑海里徜祥不去。
他苦恼地蹙紧眉头,却听得帐外有轻细的响动,他猛然睁开了眼睛。(橘*泡泡鱼 手 打*园)
殷雪玫掀帘的手有轻微的抖动,月光透过门帘,晕黄的光也随着轻轻颤动,一波一波反射在帐内人的身上。
肖衡看定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时而诧异时而迷惑的表情,令殷雪玫百感交集。
良久,肖衡冷淡如冰地说道:“你来干什么?”
她一路想了很多肺腑话,此时相见,却被他不经意的一句击得无言以对。她沉默半晌,声音如鲠在喉,“妾身来看你。”
他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她的面前,脸上的冷意少了,说话又显得客气,“这地方不是你能来的,你还是回去吧。”
见她泪光盈盈,肖衡不为所动,依然和气地说,“走吧,我送你出去。”
殷雪玫无奈地跟着肖衡出了大帐,她一路风尘为他而来,他却没让她再进大帐一步,就毫不留情地赶她出来了。一时,殷雪玫心里的哀怨、悒郁、惆怅纷至沓来,她想质问他,流盼间的眸光里闪着泪花,呢喃道:“妾身究竟做错了什么,王爷这样忍心待妾身?”
肖衡紧抿嘴唇,抬眼望着前方,前方是苍翠沉寂的山坡,西边的天际悬着将落的晚霞,仿佛那人挥动手中的围帛凌空飘舞,那是个让他容易伤感的地方,却每次都能够抬眼看见,那情景依旧深深嵌在记忆里,永不磨灭。
他的唇片慢慢开了,柔软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我心里有了一个人。”
看着他饱含深情的眼,殷雪玫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忍住眼泪,“是不是冷凝月?”
他的回答很慎重,却极干脆,“是。”
殷雪玫一阵头晕目眩,心口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涌上来,她死死地捂住胸部,到底失态了,“可她是假的。”
“我知道。”肖衡连正眼都不看她。
殷雪玫的心沉入了谷底。
她似乎站立不住,连声音都带着摇摇不稳,“妾身读过史书,皇家是禁止娶冷姓女子的…”
他的脸部有细微的抽搐,呼吸沉重起来。他横扫她一眼,黑亮的眼睛里有着深不见底的犀利,“你说这些干什么?来人,送王妃回府!”他大声地吩咐兵士。殷雪玫听不到他后来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只感觉他转身之际,宽袖间带起一股寒气,将她的泪水拂在了身外。
她任凭被人搀扶着走,履声细碎,她仓皇的背影摇晃在黄土大道上。
十八年来,无时不忘父亲的孜孜教诲,虽做不到百般善解人意,多少也赔尽小心,唯唯顺从。提起那个女子,她到底失了常态。
她问自己,也问父亲,当初的那一步,到底是对还是错?
回到王府,殷雪玫将自己关在了寝宫里。床外是浅清的月,将院子里成荫的树木花草覆上了一层苍白的颜色,夜风轻摇,横斜的枝叶疏影缭乱地映在窗纸上,仿佛她此刻乱糟糟的心事。
更梆声响彻两下,她才从恍惚中惊觉。内侍宫女已经点亮了烛台,灯影晃过,她的身影也是模糊的。
殷雪玫面对着大铜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容。映在镜子里的人儿面如朝霞,肌肤如雪,只是她自以为,这些早已失去了绚丽的光华,她只是个锦衣围裹下好无生气的木偶罢了。
她忍不住痛苦地喘息,捂住脸抽泣起来。
这一生,她为他而活,只想在他面前做一次如花绽放,而他,却连点儿机会都不给。她的等待那么漫长,岁月打磨得她光华消退,在寂寞的角落走向寒冷与冰凉。
这就是所谓的命吧?
才过三日,天上下了雨,烟一般的雨。
殷雪玫从御史府出来,她并没有坐轿,撑着伞无意识地走着,两边的宫人抬着空轿紧跟着她,个个脸色紧张。一簇人在街面上显得格外打眼,路边的行人虽是躲避一边,却滑稽可笑地看着。
“娘娘,快回轿子吧,这事若是让皇后知道了,奴才们担罪不起啊…”内侍苦苦哀求着。
殷雪玫只作未闻,继续往前走,衣衫一脚被雨打湿了,她仍不在乎,她的脸色灰白得如雨中的天,冷意一层层从脚底弥漫全身。她今日回御史府,她的本意是想在父亲那里得到点儿慰藉,却被父亲毫不留情地骂了出来。
“不争气的东西,才两个多月你就耐不住了?我是怎么教你的?这宫规礼制容不得半点儿闪失,你少出来,就是死也要给我守住!”父亲在书房朝着女儿愠怒地叱道,说话犹如刀割。
殷雪玫合起双目,胸口如棉絮梗塞,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很想就这样走下去,走到死。
这世间,没人知道她的苦楚。
雨声零碎,远处有买卖的吆喝声,一群孩子在雨中嬉戏玩耍,无邪的笑声催得水花飞溅,就是路边再寻常不过的水沟,流水无忧无虑地滑过,发出轻灵的汩汩声响。殷雪玫游离的眼神漫过,樟树的浓荫下站着年轻的宋大哥。
凝天只穿着青色的官家便服,比以往增了一丝深沉,此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光滑过雨帘,定在她惨白的脸上,四目相接,他的嘴唇开开合合,仿佛在问她:“为什么你过得不好?”
这种眼神本是殷雪玫熟悉的,这个年轻的书生于她应该防备的,两人之间隔了距离,她突然不想让他看见她的苦,只是扫了他一眼,脸上不留半点表情,终于一言不发地进了轿子。
而这雨中游走后,殷雪玫足足病了一个月。
凝天那日正从礼部告假回来,路上无意撞见了殷雪玫,看着她忧郁无助地样子,本来平静下来的心又激荡了。
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发了一夜的呆,第二日起来收拾时依旧心神不定。庚爷踱着方步进来,笑道:“凝天兄弟今日啥时回老家?”
凝天赶紧回道是晌午过后,庚爷点头:“你妹妹要出嫁,做兄长的理应早日回去。不过,宋爷还有要事让你去办,你现在就去一趟。”
听说宋鹏有要紧事找他,凝天自然诚惶诚恐,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报答宋鹏的恩情,兴奋之意从每个毛孔喷发。
宋鹏静坐在客厅最上方,雨后的阳光到了阔大的大厅深处,也只是细细碎碎的点,落在宋鹏的身上。凝天跪地请安,只听到茶盖磕到茶盏上细微的脆声。
宋鹏锐利的眼光如闪电,沉沉说道:“凝天,我想让你走之前去找肖衡。”(橘*泡泡鱼 手 打*园)
凝天一惊,回不过神来,脱口道:“宋先生,肖衡的军营大帐离这太远,再说军机重地,闲人不得进入。”
“他刚回来。”宋鹏眼睛微眯,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内,“你去告诉他,你妹妹三日后要嫁人了。”
宋鹏的语气平和,可落在凝天的头顶,却是一记重锤,“宋先生,这…”
“凝天,你不是很喜欢殷雪玫吗?”宋鹏缓缓一笑,“据说目前为止,你心目中的仙女依旧冰清玉洁。”
凝天心里还是犹豫,“可我妹妹…”
“肖衡喜欢的是你妹妹,你妹妹喜欢的也绝非是郁家少爷,此时嫁人是你妹妹无奈之举,并非出自本意。凝天,你做哥哥的忍心妹妹过得不幸福?”
宋鹏语气严厉,深潭般的眼睛盯住凝天,却不见丝毫怒气,“君子有成人之美,成全你妹妹,也许无意中也成全了你自己,凝天。”
凝天被说动了,低眉顺眼地一笑,“宋先生此言让凝天茅塞顿开,凝天谨记教诲。”
庆陵王府的白日,即便是昨日一场细雨洒过,也是暖意融融。
而在庆陵王妃的寝殿里,重重叠叠的锦绣幔帐低垂,门窗被遮得密不透光,殿内的一切都勾勒在昏蒙之中。紫檀床榻上是面无血色的美人,空气中弥漫浓稠的药腥气,肖衡坐得久了,忍不住地皱眉。
殷雪玫默默看他一回,温婉地说道:“皇后娘娘已经走了,王爷事务繁忙,别耽搁太久。”
肖衡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安慰的笑,“不碍事,我过会儿就走。”
他这样轻柔的回答,让殷雪玫的心里一宽,所有的怨艾也就烟消云散了。她感觉自己生病真好,能够让他出现在她的面前。
“妾身那日说话欠思量,一直自责在心。”
肖衡似没在意,只淡淡说了一句:“生病之人不说这些。”
殿内沉闷,窗外有鸟儿的鸣啾声。
掀帘而入的宫女,手里端着汤药,果子蜜饯,仿佛一条锦绣斑斓的长龙,无声地穿梭而入。肖衡见殷雪玫脉脉古情地凝视着自己,索性起身便要出去。
“王爷要走了?”般雪玫依依不舍地问,眼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
肖衡微微点头,垂下眼帘,“是。”然后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幔帐掀开时,如无数交杂的花叶绮丽涌动,带起一股淡淡的风,瞬息又恢复了宁静。
殷雪致本就身子弱,此时撑不住地重新倒住床上,肖衡高大的身影在厚重的幔帐间转瞬即逝。
而这一走,又恍如隔山千重。
肖衡出了寝宫,不禁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转头唤过侍卫将枣红马牵来,准备回军营大帐。
几日来,肖氏大军陆续向北疆进兵,奇怪的是,北胡只在边境另一侧扎下了营盘,丝毫没有骚扰翼国的迹象。关城下进进出出的商贾络绎不绝,一派和平宁静的景致。肖衡心里嘀咕,疑云层层,而北胡与翼军之间隔着莽苍无际的峡谷,肖衡与僚下就增兵一事商议,迁是莫衷一是。在王府呆了片刻,肖衡又要飞马前去军营。
刚到王府大门,前面甸甸跪地的守门侍卫禀告:“王爷,有个姓宋的礼部学士在外面等候,小的要他呈上帖子,他偏说没有,还宣称是您的旧友。”
肖衡不耐地喝道:“一色闲杂人等休得理会,本王不认识什么礼部学士!”
侍卫吓得将头伏得更低,“小的这就赶他走…”
忽然听得一阵笑声,肖衡方转眼,就看见斜倚在门楼下的凝天。此时他双闭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肖衡,脸上似笑非笑。
这一见面,肖衡竟瞠目结舌,他定定地看着凝天,深黑的眼眸中复杂多变。
“大胆,看见王爷还不下跪!”守门侍卫斥道,过去要赶凝天走。
肖衡摆了摆手,下了马,径直走到凝天面前。两个年轻的男子对望着,往事漫漫而来,肖衡眯起眼不经意地一笑,犹自带着几分倨傲,“我们之间的仇恨已经一笔勾销了,你还来干什么?”
“到底是堂堂王爷,说话不把人放在眼里。”凝天讥讽道,“这地方我们兄妹毕竟来过,今日想来故地重游,真是人间仙境啊。”
说着,凝天有意无意地走到枣红马面前,马儿警惕地扬起马蹄,咴儿咴儿作响,身上的红鬃在阳光下飘飘欲燃。
“好马!”凝天由衷地叹赏,“这一天少说能行千里吧?”
“你要是没事,轻便。”肖衡并不想跟他啰嗦,飞身上马,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嘚嘚的撞击声。
凝天不去阻拦,好像自己也是急着想离开,边走边仰望着天色,不经意似的摞下一句:“我也回溱州了,三日后我妹妹出嫁,我还等着做舅老爷呢。”说着不去看肖衡,自顾自地朝街面走去。
后面不闻马蹄声,四周异乎寻常的岑寂,凝天心里有点儿发虚,他很想回过头去看,看看肖衡到底有什么反应。正兀自猜疑着,嗒嗒的马蹄声如骤雨,凝天赶紧回过头,道路上掀起漫天烟尘,呛得凝天慌忙躲闪到一边。
烟尘尚未散尽,肖衡的人马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凝天抖着头上的灰尘,狐疑地嘀咕道:“这一招到底灵不灵啊?”
阳光普照大地,凌霄峰周围云雾散尽,满天空花粉飘香,暖风吹皱了一弯小溪,喜鹊在树梢上喳喳地鸣叫。不知是谁往天上放了第一个炮仗,接着鞭炮霹雳哗啦的直响,四处还有孩子们的欢叫声,人们扶老携幼向冷成胜家涌来。
整个柳溪坞的村民都知道,今天是冷成胜家闺女凝月的出嫁日。
此时迎接新娘的花轿已经到了,郁家三少爷一身簇新的新郎喜服,骑着高头大马,整个人整饰得容光焕发,喜滋滋由着众人簇拥进入。孙媒婆更是忙进忙出,新娘的嫁妆已经抬到了院子外,红漆扎绸的礼箱、五颜六色的绣着鸳鸯的锦被鲜亮整洁连绵排列,场面喜气。
凝月的屋子里,紫砂的香炉内撒下一把合欢香,青烟如丝如缕地飘荡,同村的姑娘正将她的嫁衣熏了又熏,小小的房间里玉影移动,娇笑声连连。
凝月对着一面镜子,掂起一支细细的豪笔小心地画着眉毛,簪满珠花的云鬓下是她清婉的眉目,平静的,看不出半点儿喜色也看不出半点儿忧伤。手中的笔尖挑到眉梢时轻轻一捻,取一点儿胭脂在脸上抹下淡淡的红晕,双唇轻抿沾着胭脂的红叶,她端坐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恍惚间,便是连她自己BBs.jOoYO O.n eT也认不出自己了。她就是缓缓绽开的绮丽的花,深深浅浅的红,只待君采撷。
她忽然想起某个初夏的夜晚,那人修长的手指揭开她头上的红盖头,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对灿若星辰的眸子。
“嗨。”他朝她露齿而笑。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仿佛很远又很近,她闭上眼,不想了。
米酒的幽香一阵阵扑入鼻端,房间外是父亲喜气洋洋的款客声,哥哥凝天正在跟郁家三少爷熟稔地聊着天,每个人都为她而高兴,她理该笑着离开自己的家,对吗?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想,自己出身平凡,也应该像柳溪坞别的姑娘那样,守着小小的庭院,选一个平凡的良人,与他恩恩爱爱,直到白头。
她一直不敢把娘的事情告诉父亲,憨厚敦实的父亲做起事来也是不顾一切的,他的身体正在趋向健康,不能再有第二次的伤害。她暂时瞒着,让父亲能够无牵无挂地将女儿嫁出去。
正在左思右想,院子里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接着唢呐也吹奏起来了。有人催促她穿上那件熏着合欢香的嫁衣,上面绣满大朵大朵簇新的茶花,小珍珠点缀其间,闪烁着淡淡的朱辉。凝月还在失神,有人在身边将红盖头盖在了她的头上。
吉时已到,一对新人拜别冷成胜,在周围人一片祝福声中,凝月被人搀扶着进了花轿。
沿路唢呐声不断,郁家三少爷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了柳溪坞。
正是一年最佳最美的时候,落花片片撒满小路,两边小河淌水,匝地的细柳娇柔无力地垂着。长长的迎亲队伍迤逦而行,映得河水都涂上了一抹嫣红。
队伍中的凝天眉头愈加收紧,不断地环顾左右,心神不宁起来。
转过一处小山坳,前面便是新郎家。
恰这时,前方一阵马的嘶鸣声。凝天放眼望去,山坳下闪现出肖衡的枣红马,山风过处,火红如烈焰的鬃毛迎风腾跃,马上的肖衡恍若天神,白色的风袍飘飘欲飞,他手执宝剑凛然静候着,剑气如寒冰,隔了老远凝天也能感到那种腾腾杀气。
天神挡道,唢呐声、絮絮人声戛然而止,走在前面的孙媒婆朝他斥道:“什么人敢搅郁家的喜事?吃了豹子胆了,赶快闪开!”
肖衡的眼光落在凝月的喜轿上,声音冷薄得一丝起伏都没有,“把新娘子留下,其余的都滚开。”
轿子里的凝月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惊得全身一下子僵住了,她稍稍揭了红盖头,眼角自帘子的缝隙间看过去,触到了枣红马上的白色身影,只觉得心口急跳不停,竟似无数只小鹿在那里乱撞乱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