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嫂绝望地再次号哭,人们虽是同情她,也只能劝说几句,也有无奈摇头的,“你家凝月小小年纪就很懂事了,可惜冷先生一个人带着三个,不容易啊,记得那天夜里下了鹅毛大雪,天冷得都冻住了,可怜了孩子们。”
凝月…费嫂猛然停止了哭泣,扬起脸来,颤抖着双唇,“凝天,凝月,我的孩子!”
原来,香巧要找的宋大哥竟是她的亲哥哥啊!那么上次救她性命的,那个假扮殷家小姐入宫的凝月原是她的亲生女儿,如果找到了凝月,她就能找到家里所有人的下落了!
费嫂心内悲喜交集,十六年的朝思夜盼,总算盼到亲人重逢的那一刻,怎不让人激动?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到京城找到女儿凝月。
告别了小巷人家,费嫂即刻动身折回京城。
两天后,风尘仆仆的费嫂出现在了庆陵王府门口。她远远地观望气派非凡的王府大门,想看到凝月的马车或者轿子出来。
王府大门守卫森严,守门侍卫直挺地站着,面无表情。门楼周围寂静,连乌鹊也是无声地贴墙而过,生伯惊动了里面的人。天空折射出金色的光彩,映得伸出高墙的虬枝蔓藤都染了绮靡浮华的气派。
这些繁华的景致丝毫引不起费嫂的兴趣,王府太安静了,安静得费嫂心里愈发忐忑,总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好容易看到府里抬出一乘大轿,费嫂见轿子两边全是家丁护着,以为是府里的什么眷属,也不去在意。岂料轿子里面的人好像认得她,径直朝这边过来。费嫂睁大了眼睛,突然预感到了什么,慌忙朝一个街面跑,没跑多远,后面的几名家丁追了上来,在僻静的接口拽住了她。
费嫂死命地挣脱着。轿子里步出殷其炳,脸色死鱼般的灰败,阴沉的眸子里,已迸裂出令人可怖的戾气,“赵秀娟,你还知道回来?把她带走!”他喝令着,那些壮丁很麻利地反手捆住赞嫂的双手,寒进了大轿内。
轿子一路颠簸着进了紫金巷,巷子里的人家听到狗吠声只是探出头,见是那家几乎足不出户的妇人回来了,小心地张望几下又缩了回去。
费嫂被几名家丁押着进了屋内,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刚松了绑,费嫂就不顾一切地往屋外跑,几名家丁早就围堵住了屋门。反抗之际,眼见着殷其炳的手高高举起,只听“啪”的一声,震得费嫂跄踉地后退几步,人歪倒在地面上,面颊上赫然一道狰狞的掌印。
殷其炳居高临下地盯住费嫂,今日的他穿一品朝服,松鹤云纹锦的丝光刺绣,晃得他的脸如蒙了一重青烟,“臭婆娘,香巧跑了,你休想跑掉!”
费嫂浑身颤抖,这次不再是畏缩害怕了,多的是急火攻心,“老爷念在老奴伺候老爷十多年,您就放老奴走吧。”
殷其炳冷哼道:“你以为我对你还有兴趣?我要的是香巧!老实给我待着,我不怕香巧不回来!”他又吩咐家丁牢牢看住费嫂,自己甩着袍袖扬长而去。
费嫂哀哭了很久,等到暮色时分逐渐清醒过来,她惦记着凝月,又无可奈何,感觉自己就是囚在牢笼里的犯人,连丝毫的自由都没有。
天黑的时候,殷其炳的老仆人过来给她送点吃的,费嫂哭得已经没了力气,哆嗦得连握筷的劲道也没有。
那老仆人认识费嫂十多年了,好心安慰道:“夫人,哭有啥用?香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您就多吃点,等见了香巧,您有力气跟她说话。再说,这府上知道小姐事情的,除了我,就是夫人您和香巧了。老爷也是精明人,他为何放任你们母女进进出出的,还不是因为把你们当自己人看待?如今老爷在气头上,您就耐点心,事情会过去的。”
费嫂抽泣着,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仆人面前,“叔啊,求您一件事,您若是见到那位庆陵王妃,就告诉她我想和她见个面。”
老仆人连忙扶住她,小声解释道:“前些天那个假的走了,小姐正式入住庆陵王府,不知怎的,小王爷对她不经心,小姐就病倒了。唉,老爷正为此事烦恼着呢。”
费嫂闻言,霎时面色惨白,泪水涌到眼眶间,便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听不到老仆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感觉周围的空气像利刃,一刀一刀割在肌肤上。
她绝望得再次恸哭不已。
殷其炳过了三日再次递了帖子,然后由王府总管恭引着进了庆陵王妃寝宫。
殿中放了锦缎幔帐,接着又是一重薄纱的垂帘,将里外隔得严丝合缝。殷其炳进去,见殿内就殷雪玫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漫天满眼的幔帐上面映着她孤寂单薄的影子。
早有人设座上茶,殷其炳敛了敛袍袖,微一弯身,“老臣见过王妃娘娘。”
殷雪玫慢慢抬眼看父亲,短短几天,那张稍有红润的脸又消瘦了,一双清澈的眼睛更加幽怨,却未听得半点儿的咳嗽声。
殷其炳紧绷的脸平缓下来,待到内侍退出之后,半是责怪道:“怎么搞得密不透风的,这样对你身子的调养不利,御医怎么说?”
殷雪玫装扮严谨,发鬓上的凤钗神光闪耀,这样的装束,好像随时准备去见什么人。殷其炳明白女儿的心思,他略一怔仲,听得殷雪玫软弱的声音依旧如水般清凉,“御医说我体虚,多调养便好。”接着她苦笑一声,“我知道御医在把什么脉,皇后娘娘一定很失望。”“
殷其炳尝了一口茶,心里踌躇着,还是问道:“王爷…他来过吗?”
他记得上次来,一提起肖衡,殷雪玫浑身就开始颤抖,瞳孔里装满了清清的水雾,“他走了…他说我不是…”
单这一句就让殷其炳明白了其中的大概,当时,他惊出一身冷汗,终日惶恐不安,他甚至体疑自己这着棋是不是下错了。
殷雪玫眉宇间有熠熠的光芒在闪亮,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眼角掺着说不出的平静,“只要想到我才是真正的殷雪玫,肖衡终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就等他。我没做错什么事,对不对,爹爹?”
殷其炳这才将茶盏一放,面色肃然,他凑近殷雪玫,眸光散射出少见的凌厉,“你是爹爹亲手调教出来的,以目前的情况,你必须让肖衡忘记以前,让他知道你才是真正的王妃。另外,后宫佳丽无数,皇后正在抓紧帮他选侧妃,你千万别把情况露出来,务必装得优雅大方。爹爹调教的,不是小小的庆陵王妃,而是将来翼国的皇后!”
“爹爹的意思是叫我忍?可我的心里只装他一个,他怎好这样…”说这话时,殷雪玫已有动容,幽静的目光里莹然闪亮。
殷其炳不悦地皱眉,“雪玫,你又孩子气了。”
殷雪玫茫然地顿了顿,这才领会到自己必须如此,声音低如耳语,连自己都不想听到,“也只能这样了…”
是前生注定,今生难舍,他是她一直以来的期待,他这般身份的男子,她能奈何?
父亲走了,殷雪玫重新站在原来坐过的地方,不堪重负地坐了下去。从进府的第二天起,她就在这个地方坚持守候着,偶尔落泪,久久无语。
天又黑了,窗帘外鼓荡着一卷又一卷的风,寝宫外的银杏树婆娑起舞,台阶上落满了凌乱的花瓣。这时候听得有马蹄踏破青石步道的声音,那声音在殷雪玫耳里如空灵缥缈的笙声,她听着听着,难得绽出露齿笑意。
他,终于被她盼来了。
缓缓地起了身,在大铜镜子前略微端详,殷雪玫这才满意地出了殿门。
守殿的宫人仿佛都哑了瞎了,垂着头恭立在两边。
从庆陵王妃寝殿望去,肖衡的寝宫被夜色淹没了,脚下的青砖同样也被夜色淹没,除了偶然有飞虫掠过,殷雪玫的脚步轻缓得几乎悄无声息,她感觉自己也要被这个无声的夜色埋没了。
人人皆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为了他,她愿意。
就算说她是痴了,她便痴了吧。
她抬起头,肖衡的寝宫里有烛光闪烁,连斜挂在树梢上的月光也黯然失色了。风轻人静,殿外的内侍吃惊地看了看她,但还是掀帘请她进去。
殷雪玫这才想起,冷凝月告诉她,每当夜色降临时她是离开肖衡寝宫的,她在那里并不过夜。
肖衡正斜靠在床榻上,白袍黑靴,撩开的重重窗帘轻荡,风吹过的时候如水面上的涟漪,拂动烛台上的烛光,肖衡整个人深陷在那片晃动的烛影中,拿着一枚玉佩细细端详,英俊的脸庞上依稀留着哀伤的痕迹。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看到她似乎吃了一惊,眼光却忽闪透亮,与她对望。
殷雪玫心内跳得不均匀,双颊腾起一阵潮热,她盈盈走向他,屈膝行礼,“王爷。”
肖衡依然定定地看她,整个神情迷离恍惚,将醒未醒般。
“你来了…”他含糊地说,声音无法言语的温柔,却犹如翻动的波浪,击打得殷雪玫喘不过气来,莫名的酸楚和委屈涌上眼睛,眼前的肖衡变得模糊。
“妾身一直等着王爷回来。”她的话发自肺腑,难以掩饰心底的喜悦和爱慕。
他“哦”了一声,眼神瞬间黯淡,垂下来的眉目间有一丝的疲惫,“我来拿样东西。”
“王爷还要回去吗?”
“不,歇了。”
肖衡站了起来,淡漠着声音说与她听,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殷雪玫心下失望,但还是走过去落窗帘,窗外的香樟树影绰动,那魑魅的黑影伸张着枝丫,摇摇晃晃朝着她挤压过来。一时,殷雪玫被挤得无法呼吸。
在她转过身时,仍是含着笑,温柔地说道:“让妾身伺候王爷吧。”
“不了,我自己来。”肖衡断然道,抬手朝她挥了挥,示意她出去。
眼泪如霜花片片,含在殷雪玫的眼中,但她并不死心,努力地笑,“冷凝月交代过妾身,王爷睡前需看一会儿兵书,妾身伺候完王爷再走。”
肖衡原本是沉闷的,话语也是轻飘得毫无脾气,这回眸子掠过一丝凄厉,声音大了起来,‘她到底交代多少了?我想怎样由不着她安排!你要是没事,就请出去!”
殷雪玫的眼前犹如寒冬凛冽的风刮过,搅得骨都痛心也寒,她缓缓地朝殿外走,含在眼中的清泪流过脸颊,掉到衣衫如墨泅开。
肖衡并不去注意他,他压抑的情绪被挑拨,自顾自发狠地说:“走就走了,还交代什么?这样就可以顺着她的意?她开心了?”
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他蓦然回头,屏风门的殷雪玫摇晃着身形,她想扶住屏风,却够不着,身子已经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反应过来的肖衡慌忙过去,俯身抱起了她。
“你怎么啦?我去叫御医!”
她摇了摇头,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轻轻地,柔柔地摩挲。美人在怀,好似一阵温软的香风侵袭,入鼻绵长。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睫毛如蝶翅轻颤,“妾没事…”
肖衡惊悸的心弦,凭空被谁拨动一声曲调,竟让他不能言语。
曾几何时,他也这样抱住一个女子,也是这样的外貌,身躯寒冷得没有半点温度,他惶恐地叫唤着她,她却笑了。她的眼睛明亮得就如这清澈的皓月,让他心底的疼惜和爱一丝丝无法控制地渗透出来。
生命中最美的爱恋已逝,剩下的,就是这样一副一模—样的躯壳。
这是她交代下来的。她自始至终为的是他怀里的这个女子啊!
他好恨。
殷雪玫蜷缩在他的怀里,那种恼人的蝉声消失了,她心中无比的舒适,她希望这不是梦,只想就此沉沦,不再醒来。
这件事后,肖衡对殷雪玫客气起来。
他待在了庆陵王府内,开春后的军营大帐异常安静,边境一带太平无事,连轺国沿疆也少了北胡的踪迹。肖衡心下疑惑,却也探究不出什么,于是吩咐大帐继续操练整肃兵马,不许有丝毫松懈。
四月初六,皇后召了殷雪玫一同前去太庙请法师占卜算命。凝月离开时,对此事尤其交代详细,可真要见到皇后娘娘,她还是心慌。与去年端午节不同的是,皇后脸上没有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欢了。殷雪玫因为病弱,面色也是白得毫无生气,只是默默地、怯怯地顺从。皇后惊疑地她怎么换了个人似的,她乖顺的样子倒挑不出毛病来,想责备的话就咽到肚子里了。
到了日头偏西,肖衡破天荒地前去太庙接她们。因为对皇后选侧妃心存反感,他什么都不问,当着皇后的面,他对殷雪玫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殷雪玫自然更不愿意有另外的女人介入,也就心照不宣地配合,把皇后气得又无可奈何。
选侧妃的事也就暂时搁下了。
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芙蓉洲里清水溶溶,小荷开始露出尖尖角,莲蓬伴着荷花错落水面,阔大厚实的叶片染映得天地一片碧绿。肖衡独自站在岸边,但见暮云凝碧,鸿雁穿过斜阳向远处高高飞翔。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肖衡眺望远处,喃喃地问道:“你现在还好吗?”
第六卷 当时明月在
肖衡再次俯首拥吻凝月,铜质大门外隐隐几声枣红马的的呼哧声,门内的两个人热切地吻着,什么也不说,尽情享受属于他们的最后一点儿时光。
柳溪坞。
凝月站在自己家的茶园里,早晨下了一场小雨,面前铺天盖地葱郁的绿,雨后的山腰柳暗花明分外迷人,风声很轻,百鸟在唧唧喳喳啼鸣。
她抬起头,凌霄峰上岫云缭绕,初晴的太阳透出云层,稀薄地浮着几片阴沉的青烟,辉映得整座山峰缥缈如仙。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纷飞的往事如岫云,盘亘不去,有时她会想,什么时候才能把一切都忘却呢?
柳溪坞是闭塞的,她听不到他的消息。但是她能想象到,他的日子依旧风光绮丽,一如他愈来愈盛的万丈豪情。
这样,其实很好。
站立良久,她离开茶园,拐向那条桃树成荫的小径。
今年“紫气东来”的收成比以往稍好了些,父亲开始积攒银两,还开玩笑说要给凝月买嫁妆。凝月知道父亲的话是认真的,因为她前脚跨进家门,孙媒婆后脚便跟来了。
“凝月姑娘,郁家三少爷明日来你家提亲,你可要准备好了。”
凝月应了一声,请孙媒婆在屋内坐了,自己来到厨房,正看见凝天有气无力地劈着柴火。
外面孙媒婆兴高采烈,“冷先生,老身的眼力准得很,凝月姑娘配郁家三少爷,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冷先生家喜事临门呢。”
冷成胜憨厚地笑,“只要凝月喜欢就行,我没什么可说的。”
孙媒婆也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凝月去年还断然拒绝,今年不是想明白了?咱们溱州这一带还算开明,别的地方姑娘到了出嫁还不知道夫君长得什么样呢。”
凝天听着父亲和孙媒婆说话,一脸狐疑地看了看沉默的凝月,问道:“你真想嫁人了?”
从凝月回到柳溪坞,凝天就感觉凝月比以往少了话语,以为她依然心心念念庆陵王府那个富丽繁花的地方,而自己想到殷小姐已经进了王府,心里格外不畅。
凝月淡淡一笑,拢了拢吹散的发丝,“早晚要嫁人的,何况郁家少说也是富贵人家,这不正是你和爹希望的吗?等你有了前程,我们再盖个大屋,爹也不用再受苦了。”
她的口吻里多少有种消沉的味道,或许把自己嫁出去能够忘却很多事情。她很想把找到娘的消息告诉哥哥,又怕他鲁莽冲动做错事,还是暂且等一段日子再说。
凝天一笑,眼光别有深意地落在凝月脸上, “说亏心话了不是?说实在的,肖衡那小子到底是个人物,他的庆陵王府才是真正的高贵人家,可惜他要的是殷大人家的小姐。”
说到殷雪玫,他的神情又不自在了,阴阴地继续道:“这小子艳福还不浅,毕竟是皇帝的儿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听说皇家都不准纳娶冷姓女子,有没有这事?”
凝月眼光黯淡,半晌又苦笑了,笑得疲倦,“是啊…”
凝天恍悟,往地面上啐了一口, “什么狗屁宫规礼制!凝月,不要去想了,咱们不稀罕那个!”
凝月并不做声,只顾低头做着活,锅里的水烧开了,她失神地看着翻滚鼓动的水泡,背着凝天,无声地拭去了眼帘下的一滴泪。
第二日,郁家三公子在族长和孙媒婆的指引下进了冷家的小屋。
冷家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笑声朗朗,孙媒婆顺口的话更搞得众人少了拘谨。凝月从自己的房间偷眼看去,郁家三少爷恭谨地坐着,眉目清俊,一身清爽的青色长袍,笑得也是尺度有致,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作陪的凝天看见了妹妹,朝着她挤眉弄眼的,看起来也甚是满意。
凝月抽回了手,暗自轻叹,耳边笑语声悠悠在屋内飘荡。
凝天对这个郁家三公子有了兴趣,他甚至已经将郁家三公子当妹夫看待了。那三公子向来对凝月痴情,一有闲暇就往柳溪坞跑,顺带些大包小包的孝顺冷成胜,没多长日子就跟凝天熟稔得像自家人似的。而冷成胜见凝月也同意了,心里很高兴,单等郁家掐算日子将凝月娶过去。
正当蓬勃的春耕时节,井田里都是忙碌的农人的身影。人们割麦翻地,为秋日再种备耕播种。
这时侯的凌霄峰—带暖香飘散,菜花开得正繁,蝴蝶飞舞忙乱,和煦的阳光照得天空空明如镜,因为紧张的忙碌,那份心事在凝月心里也就渐渐淡了。
而凝天,久久不见有宋鹏那里的消息,天天翘首盼望,心里难免发起愁来。
春耕过后,凝天终于接到宋鹏的信函,信中说已帮他在京城礼部府衙找了个肥缺,要他即刻启程回京。凝天欢天喜地将信函拿给父亲看,一家人就着信函说开了。
冷成胜自然兴奋不已,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声音都洪亮了,“总算熬出头了,凝天,你要好好干,别辜负了宋先生。”
凝月心里疑惑,却也不想波凉水,笑道:“宋先生怎么不提起礼部任命书,是不是想亲手交给你?”
凝天满不在乎地大笑,解释道:“宋先生一定是怕任命书在路上丢了,反正到了京城便知。”
凝月毕竟对宋鹏心存怀疑,她必须亲眼见到才能放心。再者,她对娘一直惦念不已,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或许在京城能够再次找到娘的下落。于是她对凝天说道:“哥,我跟你一起去吧。”
凝天最烦凝月管他的事,眉头皱起,“你—个姑娘家,一个人来来回回的,不怕路上危险?”
冷成胜也劝道:“凝月,你已经不去宋先生那里当丫鬟了,就让你哥自己去吧。”
凝月正在愁眉不展之际,正巧郁家有笔药材生意去京城,凝月趁机和郁家三公子打了招呼。三公子见平时淡漠的凝月主动要求他,心下欢喜,自是诺诺答应。凝天见自己可以搭上郁家的马车,也就由着凝月跟随,急赶着收拾出发。
就这样,在离开京城一个多月后,凝月再次回到了曾经令她如梦似幻的地方。
时当夕阳将落,郁家的马队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京城南门高大的箭楼遥遥在望。
凝月从马车内掀帘望去,眼见血红的太阳迅速地沉到山后,快到南门时,一抹晚霞消散,夜色倏忽之间笼罩整个京城。南门里外,商旅出城、国人回城,人、车、马川流不息,沿着官道一直进了京城,大翼国盛世呈现出丰满壮丽的画卷,朝着凝月他们缓缓铺开。
郁家三公子立即唤来随行管家一阵吩咐,车队隆隆继续深入,行了里许之地,早有人过来迎接,随着吆喝声,马队顺利地进了驿馆大门。
安置完人马,郁家三少爷便和凝天兄妹商议,明日一早分头办事,午后末时三刻在驿馆会合,事情办得顺利的话,明日天黑可以启程回溱州。商议已定,各自梳洗歇下了。
这一夜,凝月站在窗前向庆陵王府方向眺望,夜晚的京城万家灯火,十里河岸璀璨的灯光相互映照。如一袭轻纱逶逦而过。庆陵王府只是星光长河里不显眼的点儿,眨眼间就隐没在灿烂的夜色中。
她怅怅地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夜空,在这暖风阵阵的夜里,京城的某个驿馆小楼上,一个女子端立着想她的心事,风儿吹淡了她的素衣,像一只单薄的风筝,在半空中执著而幽怨地飘荡。
清晨,京城还笼罩在淡淡蒙蒙的青雾之中,凝天兄妹步行着往宋府方向走。时辰尚早,道路上寂寂无人,这是个无雨的好天色,两边的繁花绿树吐露着缕缕的清香,绕着他们的呼吸细腻润和,通体清爽。
凝天开始大声讲他科考有趣的事,惹得凝月止不住地笑,凝天描述得绘声绘色,边笑边在路中央做着动作。
突然,随着一阵急促的车轮声,前面柳荫道闪出一辆马车,车夫使劲地扬鞭,马车风驰电掣般,眨眼就要撞上躲闪不及的凝天了。好在车夫发现前面有人,提起马缰“吁”的一声,那马一时难以收煞,扬起双蹄嘶鸣着才被生生勒住。
“不要命了!”车夫指着凝天,操起尖细的喉咙大骂,“小子,撞死活该!”
凝月惊魂未定,过来拉住凝天,闻听是宫里内监的声音,更是吃惊不小。
凝天也不示弱,回骂道:“有你这么快的吗?撞死一命抵一命!”
车夫火气更大,咒骂着举起马缰想抽打凝天,这时后面帘内传来轻微的干咳,里面的人撩开帘子观望外面的动静,月白衣袖上隐约有青色的云纹,眉目间少了惯常的温和,似乎心境不开满脸冷霜。他淡淡地瞄了凝月一眼,难掩不耐地一皱眉,“有什么好吵的?赶决回去!”
车夫赶紧称喏,不再理会凝天兄妹,马蹄再度踏破道路上的寂静,在凝月的眼帘下,马车很快地隐入无边的绿色之中。
凝月酸涩地笑,一片茫然。
现在的她,只是偶尔行过身边的山野女子,素衣布裙,不屑一顾。
想起那时,她豆蔻年华,轻舞飞扬的少年纵马而过,那时的他正视的是漫天桃花,何曾正眼看她?
他们原本便是各自行径,各自行开,互不相干。
只是辜负了记忆中的那段美好。
她无语,默默地走,转过柳萌道就是宋府。
而一大早在这个地方碰上肖焜,是凑巧经过,还是一宵未归?
到了宋府,庚爷正站在府外查巡,看见凝天兄妹,只微微跟凝月颔首,便亲切地跟凝天打招呼,“凝天兄弟好事已近,将来势必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咱们这帮兄弟。”
凝天慌忙恭谨地叫庚爷,庚爷领着他们进了府门。穿过弯弯曲曲的廊道,前面一阵孩子的欢笑声。花厅外,繁花簇锦花枝烂漫,两名身着宝蓝、雪青稠衫的孩童穿梭于花间,于里各自拿着跳绳上上下下地跳跃,他们衣衫华贵,像两只冉冉展翅的蜻蜓,翻出斜纹暗花的里段。
他们快乐地笑着,花厅前站着一身家常长衫的宋鹏,满脸慈爱的笑意,旁边伴着胭脂细描的妇人,华丽的宽袖锦袍,与凝月遥遥对立。
好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景象!
凝月微愣,凝天旁边的庚爷呵呵一笑,“宋爷又早起了,正陪着小少爷玩呢。”
说话间,宋鹏慢悠悠地过来,打量着凝月,嘴角荡起一个适宜的微笑,“冷凝月,过得还好吧?”
凝月心下—阵恍惚,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宋鹏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使了个眼色给庚爷,吩咐道:“去把我书房里的那封任命书拿来。”庚爷领会,飞奔而去,不大工夫就将任命书交到宋鹏手中。宋鹏不慌不忙地将书函递给凝天,加盖的大紫金官印赫然在目。
“你现在就去礼部严大人那里报到,官虽小了点,但是清闲,严大人有心栽培你,扶摇直上那是指日可待了。”
宋鹏还亲自送他们出了花园,特别关照道:“记住了,你叫宋淮山。”
凝天诚惶诚恐地跪地谢恩,凝月放弃了疑虑,心里替哥哥高兴,也就感激地朝宋鹏盈盈一拜,拉起凝天就走。
宋鹏背着手,眼见凝天兄妹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一道阴霾重新隐在眼帘下。庚爷探头往外面瞧了瞧,满脸佩服道:“老爷真神了,您料到冷凝月会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