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坐在鎏金雕凤座椅上,两边宫女垂立。
“如今三皇子真是越来越猖狂,皇后您乃后宫之主,理应管管。他公然鞭笞内侍,实则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做给全皇宫的人看的。蓉妃失宠,管束不住三皇子,莫不是皇后心肠也跟着软了?”
牡丹花鸟的屏风后传出带着几分张狂的男声。那人初始还跪着,继而缓缓站起。一身大红仙鹤官袍,此人乃尚书令嵇明佑。
“他不是遭禁闭了吗?听说是因为怠慢了沈大人。”皇后闭目蹙眉,片刻后睁开眼睛,双瞳里亮光一闪,接着淡淡地道,“沈大人曾经是三皇子的老师,你倒说说,三皇子为何做不敬之事?”
“就是因为沈不遇的那个干女儿要敬酒。”说起此事,嵇明佑仍有几分不屑之意,冷笑了一声,“都听说沈不遇前阵子招了个女儿,谁都明白他的用意何在。那三皇子看样子根本不喜欢,连个面子都不给。沈不遇这次是碰了一鼻子灰,落下了笑话。”
皇后闻听,不禁笑出声来:“三皇子年轻,向来意气用事,哪晓得孰轻孰重?他好歹需要沈不遇辅佐,却不领情,自相残杀起来。想想这件事,甭提多有趣。”
许久没听到喜讯,心中的阴霾久积不去,今日好事接连不断,皇后不由得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
“需提防沈不遇、郑渭这些老臣,他们势力越大,越对我们不利。皇上久不立储君之位,都是因为这帮乌合之众暗中挑拨离间,本宫心中总是不安。且不说三皇子遭了禁闭,沈不遇这段日子估计成了缩头乌龟,他们不出动,对我们着实有利。”
“微臣正有此意。眼下气候转冷,待明年又是春闱,臣在会考之际多吸收新鲜血液,扩充后备力量,为我穆氏所用。”
“此事甚好。”
“皇后娘娘,臣还有一件要事禀告。”嵇明佑待皇后屏退左右侍女,才谨慎道,“北周密函,其有一名武将杨坚逃亡西梁。此人承袭父爵,虽年轻名不见经传,却貌有反相,恐非人下。武帝对他颇多猜忌,如若发觉,必当除之。”
皇后闻言,一道寒光从眼中射将过来,沉声道:“这正是向北周示好的最佳时机。口传懿旨下去,一经发现杨坚行踪速速禀告,余人不得私藏之。”
“微臣明白。”
嵇明佑告退不久,大皇子萧韶便来向母后请安。皇后一见亲生儿子,免不了又要训斥一番。
“又见你的三弟去了?他是遭禁闭,你倒好,三天两头去问候他,你还有没有大哥的威风?他在里面照样吃香的喝辣的,瞧那副满不在乎样。”
萧韶不在意母后说这些,憨笑道:“您也知道,三弟向来如此。不就两个月不能出宫吗?他憋得住。”
“你这脑子何时能开窍呢?”皇后生气道,“两个月过后,那座行宫装饰完毕,他正好去那里优哉游哉。”
“那太好了!到时孩儿也去凑凑热闹。”萧韶欢天喜地地说道。
皇后气得脸色发白,戳着儿子的脑门叱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笨的儿子!你都娶妻生子了,还待在皇宫里,你父皇何曾替你想过?你是大皇子,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行宫,这储君之位,理所当然全是你的!”
这些话萧韶听了无数遍了,他为难道:“母后,孩儿已经说过,孩儿不是当皇帝的料,就让三弟来当吧。”
“你太不争气了!”皇后眼里直冒火,抬袖直想抽醒儿子。
萧韶抱住头,一躬身,慌忙跑出了殿门。
皇后喘着粗气,回到鎏金雕凤的座椅旁,重重地坐了下去。
三更过后,皇宫里一片静谧。
萧岿的寝宫还大开着窗户,夜风掠过窗棂,满殿的幔帐如卷着靡丽花蕊的波涛,一波波地涌动。随着最后一朵灯花转向凋零,四周暗淡了下来。
秋月半倚在床榻上,紧贴着他均匀的呼吸,安静地望着身边的萧岿。月光蒙纱,在他的眉目间涂上一层淡淡的薄晕。她痴痴地凝视,恍惚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就是自己伺候了十年的人,她的心、她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交给了他。每当这样的夜,她是幸福的,幸福得快要喊出来。就这样永远守着他,该多好!
可惜再过两年,她就到了出宫的年龄了。
风渐紧,幔帐发出哗哗的声响。萧岿微微睁开了眼睛,动了动。
秋月会意,柔声道:“殿下,要不要把窗户关了?”
“不,我喜欢开窗睡。”萧岿呢哝一声。
秋月小心地抽出身,想照例到床下地毯去睡,萧岿不知怎的,按住了她。
“蒋琛他们怎样?”他低低地问。
秋月也是低声回答,几乎是耳语:“涂了些上好的药膏,过十来天便没事了。”
“行宫那边呢?”
“杨将军已经得知殿下境况,他会安心养伤。奴婢定时会过去,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
萧岿翻了个身,望着翻动的幔帐,眼睛在月色下变得透亮。他沉默地思索着,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殿下,奴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蒋琛他们是清白的。如果是他们走漏了风声,不会如此风平浪静,皇上一点都不知晓。”
“我也是这么想过。”萧岿沉吟,不禁恨恨地骂了一句,“沈不遇拿这事要挟我。”
秋月趁机说道:“杨将军此事,除了宫里这几个,休休小姐最是知情。沈大人是她干爹,她为了讨好他,十有八九会说出去。奴婢私下以为,休休小姐嫌疑最大。”
“一定是她告的密!”
萧岿断然道,一团火在双目中灼烧:“等着瞧,我会让她尝点苦头。沈不遇,先让你得意去吧。”
秋月无声地笑了。
萧岿将脸枕在她的大腿上,手指一寸一寸地划过她的肌肤,温柔地抚弄。秋月的口慢慢地松开了,发出低低的呻吟…仿佛感受到了秋月的肌肤在发烫,萧岿面上露出愉悦的微笑,有些孩子气地压住了她。
江陵某个偏僻的小巷,蒙蒙地落着细雨。湿漉漉的巷子丽,碾过马车的痕迹。下雨天的都城,潮湿的空气中蕴透着丝丝寒意。休休一下车,便凛凛地颤抖了一下。
“是这家吗?”她指着面前不大显眼的门户,轻声问沈欣杨。
“没错,我跟了福叔三次了,确定这里就是他家。”沈欣杨肯定地点了点头。
说完,沈欣杨上前叩响了门鼻儿。
须臾,门声哐啷响起,闪出一道门缝儿。有个女人在里面朝他们翻转着眼珠子,接着门大开,那人惊喜地叫道:“是小少爷!”
沈欣杨笑道:“柳妈,这么多年您还认得我?”
“认得认得。少爷一表人才,还是小时候的俊模样!老奴刚才一时糊涂没看清。小少爷怎么会上寒舍来呢?外面下雨,快请进。”
柳妈眼角笑出花,恭迎着两人进了屋子。休休和沈欣杨坐定,柳妈边给他们倒茶,边用两眼偷偷打量着休休。
她奉上茶,搓着手,嘿嘿直笑:“少爷,请问这位姑娘是…”
“新认的妹妹,来自孟俣县,叫休休。”沈欣杨倒说得直接,“休休的父母十几年前在我家当过帮佣。她父亲几个月前刚去世,我父亲把她接来了江陵。”
“老爷夫人都是菩萨心肠。”柳妈念了声“阿弥陀佛”,“看休休小姐招人怜爱,不知父母是谁?”
“柳妈想必认识。休休的母亲叫曹桂枝,父亲姓陶。”
话说到此,柳妈脸色大变,竟盯着休休喃喃道:“怪不得,这么像…”
提起父母,休休站起来略略施礼,眼里有了泪花,道:“柳妈是看休休长得像母亲吗?我母亲尚在孟俣县,只是我父亲,几个月前去世了。休休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感情笃密,父亲去世心中不胜悲切。今日打扰柳妈,只想在您这里了解一些父亲的旧况,以解思念之情。”
柳妈目光蓦然一颤,低声叹息:“原来陶先生去世了…”
“您是熟悉我父亲的,对吗?”休休惊喜道。
柳妈这时候有所醒悟,她略显慌乱地摇摇头,道:“老奴只是相府厨房里烧火劈柴的,只是听过陶先生的名字,从没打过照面说过话。休休小姐,相府里的用人丫鬟都是守规矩的,各司其职,互不干预。您今日找老奴,恐怕问错了人。”
“原来是这样…”休休感到深深的失望,不禁又问,“父亲是怎么认识母亲的?据说母亲是个丫鬟。一个伺候主子的丫鬟,和专门跟泥水打交道的工匠,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
休休只是无意问起,柳妈愈加的心不在焉。她有点承受不住,硬生生地回答道:“这种事老奴更不知情了。小少爷,休休小姐,你们还是走吧,万一被我家老头子知道,老奴会被打断腿的。私下嚼舌根,是犯了大忌的!”
“休休母亲以前伺候谁?”沈欣杨不甘心,继续问。
“老奴只知道曹桂枝是蓉妃娘娘从娘家带来的随身丫鬟,后来娘娘进了宫,曹桂枝待在相府。至于伺候谁,前院的事儿,老奴哪知晓?小少爷,求您,别再问了。”
柳妈死活不肯再说,到最后差点跪下求饶了。两人无奈,只好告辞离开。
刚跨出门槛,就听木门哐当在后面关上了。
两人站在秋雨下,沈欣杨问休休道:“看来问不出什么了,怎么办?”
休休苦笑:“那就算了。这么多年,相府里人来人去的,我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工匠,谁还会记起他?柳妈能说出我爹的名字,还管他叫‘陶先生’,说明我爹是受人尊重的。就凭这一点,我已经很满足了。”
还有一点让她颇为意外,原来母亲曾经伺候过蓉妃娘娘,怪不得待人接物如此傲慢。
回去后,休休继续当她的相府千金。万没想到,这次出门竟连累了沈欣杨。
燕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告诉休休道:“不好了,小姐!小少爷被关在自己院子里,老爷罚他年前不许出门半步!”
“禁闭”两字,休休不久前从萧岿的事件中听说过。那次寿宴她灰溜溜地回来,沈不遇并未责怪她,只是大骂萧岿不敬。她心里本来是涩涩的没些滋味,又听说萧岿被罚了禁闭,倒同情起他来。今日禁闭之事同样发生在沈欣杨身上,她惊骇住了,连忙问:“这是为何?”
“还不是因为私自带你出门。”
“二夫人怎么说?”
“老爷发怒,二夫人哪敢替少爷求情?再说,二夫人指望少爷明年春闱考个好功名,巴不得他发奋努力,闭门不出。这次遭禁闭,说不定也是二夫人的意思。”
休休难过地摇摇头,眼里腾起痛楚,缓缓说道:“看来连累到了少爷,还有柳妈。相爷虽是不说,实则警告我不得再过问父亲的事,不然还会害更多的人。有这么严重吗?还是因为,我是沈家的人了,就必须把我的父亲忘却?”
那天,她独自哭了良久。
她必须承认,父亲不在了,已经离开她了。她唯有在心里某个角落,植下对父亲的那份爱。那样,她便会永远记得他。
这是个寂寞的晚秋,高风疏叶带霜落,一雁寒声。
风在夜蓥池上回旋,满目枯叶残荷。休休总是站在水榭上,看长烟落日,望乱云低暮。除了燕喜,再无第二人陪她。
她祈盼余下的冬日不要太漫长,等春风吹拂的时候,天际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什么时候能回去?家里的栀子树怎么样了?”她自言自语道。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
后面响起亲切的说话声。休休回转身,只见萧灏一身出行的装束,风氅拂动。他虽不笑,眉眼处溢出的都是止不住的温柔。
他的朗朗风姿,模糊了满池秋水连波,也模糊了休休的眼睛。
“我来向你告别。在雪天来临之前,我必须回到浣邑去。”萧灏的声音透着无奈。
休休不由得转眼看向水榭外,不远处杨柳树下有几个人影,黑色的袍角飘曳着。
她的鼻子酸酸的,想:他也要被禁闭了吗?
萧灏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淡淡地一笑:“我随舅舅一起回去,他就在门外等我。还有沈大人。我知道,他们不愿意我接近你,可我还是坚持要见你。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希望我们能很快见面。”
他狠狠地说着,双手抚住她瘦削的肩膀。稚气的神情,不带一丝隐藏的倔强。
那样率真的一个男子。
休休不由得感动,恍惚回到了狩猎时候,他找到了失踪的她,激动地将她抱住。她浅笑,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以为皇子都是最尊贵的,他们可以随心所欲。”
“这都是表面给人看的。其实,跟常人相比,皇子会有更多的约束和管制。为了五礼常纲,为了江山社稷,皇子有时会失去自由,甚至生命。”
萧灏凝神望着休休,眼里掠过一丝忧郁,转眼又变得轻松,说:“当然,我也算是最逍遥自在的皇子。我喜欢和你说话,你让我想到了广袤无垠的草原,和风吹送,绿草如茵,还有淡淡的花香。”
休休被描述得红了脸,难为情道:“殿下说笑了,我哪有这么好?”
“我说的是我的感觉。”萧灏认真道,“将来有一天,我要你随我去天涯海角,你能吗?”
“不,殿下,我没想过。至少现在…我不能。”休休脸上红透,她显得不知所措,自语似的拒绝道。
萧灏愣了愣,柔软地笑了起来。
“我现在不强求你,我说的是将来。你现在拒绝我,并不意味着将来也拒绝我,对不对?我留下这句话给你,你就记着。”
他松开了抓她的手,青色的斗纹锦风氅展开,以一个洒脱的抱拳姿势,向她正式告别。
“三哥对沈大人心存芥蒂,我一直以为是小时候沈大人教导严厉之故,如今细想,其实不然。三哥心里肯定有个秘密,只是憋着不能说出而已。我担心他做傻事,更担心会伤及你…”
休休站在水榭上,看萧灏一行人漫天风絮迤逦而行,回味着他最后留下的话。萧灏在即将消失的那一刻,再次回过头来,向她挥手。
休休抬袖,抿了抿唇,淡淡地想:“还能有什么秘密呢?”
翠翘篇
壹
两个月后。
梅花秾艳,夜蓥池被薄冰覆盖,凛冽的寒风改换季节。休休熟稔地化完淡淡的宫妆,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低语道:“上次什么妆都不许上,这次反要了,不知相爷什么意思?”
语气虽是低缓,却是娇羞的口气。
燕喜站在休休后面,大睁着眼睛直直看着,轻呼说:“小姐,这就是诗上所言的‘眼似秋水,情如幽兰’?”
“贫嘴。”休休红了脸,嗔怪道,“什么情?我是去看蓉妃娘娘。她这些日子身体有恙,相爷叮嘱我进宫去,陪娘娘说说话。”
“三殿下遭禁闭,娘娘一定是急火攻心。唉,当娘娘有什么好?要是皇上不待见,早晚在宫里闷死。”
休休正要接口,见窗外人影闪过,“嘘”了一声:“福叔来了,我马上出去。你说话小心点,别被他听见。欣杨少爷过来,若是问起我来,你就说我出外买花布去了。”
燕喜连连点头。
一路车尘漠漠,载着休休的马车行进在通往皇宫的官道上。这样一个薄雾弄晴的白日,休休再次去皇宫。寒风吹动车帘,路上响起稀稀疏疏的车马声。大街小巷也显得平静,偶尔有行人瑟缩着身子匆匆行走。
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随相爷出门的情景,那时自己连观赏外景的勇气都无,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说错话,做错事。一晃几个月过去,她懂得了不少人情世故,可是那份忐忑还在,甚至间杂着那么一点祈望。
也许是因为,她又可以见到美丽的蓉妃娘娘了吧。
脑子里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不久,皇宫就在眼前。
休休下了马车,在执事宫人的引导下,缓缓地步入宫门。她抬眼看,寒气催得宫道幽深,清露洗尽了道上的尘埃。好容易走完宫道,到了钟鼎广场,便见连绵的宫楼殿宇更加恢弘,琉璃瓦光彩夺目如霞辉灿烂。
蓉妃的雯荇殿外,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连麻雀都是小心翼翼地琢着花碎子。休休望向玉荷池,但见清波荡漾,光得连个残枝枯叶皆无。见蓉妃的随侍宫女出来,休休无暇顾及这些,低着头往殿内走。
殿内两边都设了暖炉,一股热气拂面而来,宛如进入暖春。蓉妃面上果见病容,与上次相比憔悴许多。她吩咐豁免了虚礼,披一件深青卷云的深衣,亲自拿起上好的点心放在休休的手中。她扫过休休的脸抿唇一笑,神情却显得落寞。
“岿儿已经撤了禁闭,他逍遥自在了,我还病着。昨日这个时候他来,今日又晚了。”
“娘娘多保重。”
休休安静地坐着,说不了几句客套话,便觉得坐立不安。恰这时,宫女端进来两碗温过的冰糖燕窝,上面浓甜的香气还袅散着。蓉妃吩咐侍女将另一碗端给休休,休休推辞不掉,只好起身谢了。
尝过燕窝,休休面上已出细汗,又端起茶盏喝了几口热茶。蓉妃一手抚上休休的面颊,用棉巾轻轻擦拭薄汗,温柔地浅笑道:“毕竟是孩子,年轻真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父母双亡,不得不寄人篱下。”
休休见蓉妃提起旧事,忍不住问:“听说我娘曾经服侍过娘娘?”
蓉妃闻言,倒也平静地回答道:“在娘家的时候,她就伺候我。家道中落,怕她在外面吃亏,去沈家便带上了她。后来我入了宫,留下她继续当丫头。再后来…”
说到这里,蓉妃有点犹豫。休休接话道:“后来她就嫁给了我爹,去了孟俣县,生下了我是不是?”
“休休,以后的事我也是听相爷说起。我听说你父亲去世,念及我和你娘的主仆之情,不忍心你在乡下吃苦,便请相爷把你接来。”蓉妃柔声道。
“原来如此。”休休苦恼地笑了笑,“可是,自打懂事起,我从没看见我爹和我娘好好说过话。他们就像一对陌生人,谁都不理谁。他们是夫妻,为什么是这样?”
蓉妃勉力一笑,用仿佛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夫妻间的事,外人难做定论。不管怎样,你娘生了你,也把你抚养长大,对不对?”
“不是!是我爹!我娘根本不管我!”休休霍然而起,情绪一激动,脸色涨得通红。她高声加以反驳道,“我爹处处为我着想,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及笄之礼多赚点钱,他根本不会死!可是我娘,除了把我送给相爷特别起劲,父亲死了,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蓉妃吓了一跳,轻拍胸口,继续柔声道:“你娘毕竟生下了你。休休,别怪你娘,你娘也可怜。你还小,将来你会懂。”
“我已经十五岁了,我懂。”
休休的脑海里突然掠过那个模糊的情景:自己的娘身着透明衣衫,伏在相爷身上,嘴里喊着“爷”。相爷邪邪地笑着,将娘扔在了床上…那时候,她才六岁。
娘是怎样的人她清楚,贪慕虚荣,冷漠无情。所以,她从小对自己的娘就没感情。想起可怜的爹,休休不禁泪眼婆娑,欷歔了一声。
蓉妃目光暗淡,她深重而缓慢地呼吸,轻声叹息道:“原来你对你父亲感情如此之深…”
休休心想:娘是蓉妃的贴身丫环,她们都姓曹,蓉妃自然替娘解释。她在这里多说也无益,不会有人替爹说话的。蓉妃拖着病体还这么和气,自己这样激动地跟她争辩,实是不该。
还是回去吧。
她心生愧疚,深深地福了一礼。蓉妃倒不在意,拉她继续说了会儿话,才肯放她走。
甬道里的风一阵接着一阵,休休低着头,想着心事,风儿吹得她衣袂飘舞。
父亲和母亲之间为何这么冷淡呢?他们发生过什么事?蓉妃娘娘欲言又止,她究竟想说什么?
满脑子都是一个个问号,她的思绪飘浮在不知名处。冷不防从角落里闪出一道人影。那人朱红锦袍张扬而跋扈,又艳得触目。他望着休休,露出看不到一丝阴影的笑容。阳光映着他俊秀的脸,连瞳孔都是闪亮的。
“嘿!”
他打招呼道。
休休有刹那的惊愣,接着一撩裙摆,缓缓跪在了地上。
“三皇子殿下。”
萧岿牵了牵嘴角,友好道:“休休小姐无须此礼。按理说,你我还沾亲带故的,你来宫中,我理该好生接待不是?”
说着,他亲手扶休休起来,动作温柔。休休被他异样的举动迷惑,双颊无端地发热。这位三皇子,肤色白皙,愈显得相貌丰神俊朗。两个月的禁闭,莫非将他桀骜的性情收敛住了?萧岿见休休瞧他,还以一记柔和的笑。休休慌忙垂下头,脸上的嫣红迅速蔓延到了耳根。
“刚从娘娘那里出来,要回去了。”她轻声说话。
“怪我来晚了一步。上次寿宴的事,我还没向你致歉呢。我也是无意,传到父皇耳朵里却变了味儿。目无师长确实不该,应该挨罚。”
“不至于挨罚,殿下受委屈了。”休休见萧岿说得真诚,脸上逐渐凝了沉重,忙解释说,“相爷也没什么,这事早忘记了。”
“是啊,俗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沈大人是我的恩师,自然不会计较。可我很想找机会补偿补偿。”
闻言,休休摆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这就回去了。”
“那我送送你吧。”
萧岿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回转身,温情地看着她,一只手伸向她。他的眼神如一泓清水,不带一丝杂质,却又撩人心魄,充满了蛊惑般。休休只是稍微犹豫,终是勇敢地将手伸向他。两只手相握,她心中充溢了一种甜蜜的颤抖,渐渐融化在他掌心的温热之中。
就这样,萧岿牵着休休的手并排走着,甬道寂静无声,只闻得她身上的裙角轻触他的缎袍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宫门两旁黑压压跪满了铠甲侍卫。风儿刮过,吹动衣袂裙角,休休一点都不觉得寒冷。棉靴踩在结实光亮的青砖上,想起他们刚才经过的路,那段时光真是温謦而短暂。
出得宫门,福叔已等候多时,见了三皇子马夫鞠躬致礼。
“既然这样,那就送佛送到西,免得沈大人说我不够诚意。”萧岿微一转头,喊道,“来人,备马!”
街上传来喧腾的箫鼓声,休休坐在马车内,掀了棉帘,但见外面车水马龙,比来时多了喧哗。耳旁又是有节奏的马蹄声,抬头望去,正对上萧岿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眸。
萧岿手握马鞭,两眼炯炯望向远方,朗声道:“每次出宫,必经此道,到了前面就是三岔口,转向左边直往宰相府。”
“殿下出来,一般转向哪方呢?”休休好奇地问。
“一直往前,过桥转取林荫道,那里自有热闹处。”
“那里最好玩的是什么?”
“看戏,还有杂耍。比如有人顶了可装七八个人的大青瓷缸,在身上头上骨碌碌地来回上下转,不会掉下来。还有人拢几十尺长的水袖在台上曼舞,边舞边唱,惹得众人一片喝彩…”
萧岿绘声绘色地说着,斜瞧休休稚气的脸上,溢满一帘殷殷憧憬。他的唇边噙了得意的笑,淡淡的。
果然,休休长叹一声,道:“来了几个月,还没上过街呢。”
“这好办,到时跟沈大人打声招呼,我带你去。”萧岿说话爽脆极了。
休休心里没来由地悸动,喜悦毫无遮掩地浮在了脸上。她想赶快答应下来,又怕遭萧岿笑话,嗫嚅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岿也没继续说话,收眼直视前方,两人便沉默下来。不久,气派庄重的相府就出现在前面不远处。因是寒冬,府门外空荡荡的,四周的草木皆已萎衰,毫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