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休休从小由父亲教她识字,最近几年天际又教会她不少,自己又有悟性,教书先生每每满意而去。这样学了几日,沈不遇出现在院中。
“九月十八是太仆卿郑德大人大寿,请了不少王公大臣。郑德是四皇子的亲舅舅,念及兄弟之情,三皇子自会亲赴寿宴。那些大臣赶上了好机会,必然携女拼命往里面挤。本来不想让你抛头露面的,如今到了这份上,不去反而见怪了。好在三皇子、四皇子你是认识的,不必拘谨,到时随我去就是。”
那段狩猎经历还历历在目,一想到又要见到那位亲切的四皇子了,还有共患难的懿真小姐,她嘴里不说,那丝喜悦毫无遮掩地挂在脸上。可是又想起那个萧岿,心里有种莫名的说不出的感觉。
沈不遇瞧在眼里,不再多言,便背着手走了。
离九月十八尚有两天,沈欣杨跑进了萏辛院。
“小少爷,老爷吩咐过,外人不得私闯萏辛院。若是被二夫人发现,小心遭责罚。”燕喜想赶沈欣杨走。
沈欣杨偏偏坐下来,孩子气地嘟嘴道:“这是新认的妹妹的院子,我怎么是外人了?你这死丫头少嚼舌根,有谁会知道?”
一面说,一面拉了拉燕喜的辫子。燕喜吃痛,狠狠地打手过去,沈欣杨躲避不及,头上重重吃了一记。他不断地抚摸痛处,燕喜见他龇牙咧嘴状,扑哧笑出声。沈欣杨不曾恼,倒低低地笑。
休休亲自泡了杯茶,送到沈欣杨面前,也笑着道:“你不过大我几个月,我还真叫不出‘哥哥’二字。天际哥比我大多了,我小时候还管他叫‘四宝’,两年前才换称‘哥’呢。”
沈欣杨心生羡慕,叹道:“从小在一块儿玩真好,这叫青梅竹马。我怎么没这好福气?想听你叫声‘哥’,你又不叫。”
“做哥哥有什么好?人一下子长大了,变老了。”燕喜插嘴说。
“我倒希望自己快点长大,离开父亲的管束,像个小鸟自由自在飞了。像现今这般最无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休休听完沈欣杨的牢骚,问道:“你一大早跑来,定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上次的事,被夫人知道了吧?”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沈欣杨神秘地眨眨眼,也不当燕喜是外人,直接说,“我仔仔细细打听过了,十几年前的用人杂工,死的死,嫁的嫁,还真没剩下的。福叔从小伺候老爷的,从他嘴里休想问出些什么。不过他的老婆柳妈也曾是府里的用人,听说还伺候过我娘。我把福叔家的地址都问来了,我们可以去找柳妈打听打听。”
“这太好了!”休休不禁拍手,满心喜悦道。
沈欣杨从萏辛院出来,脸上还荡漾着开心的笑意。环夜蓥池才走了半圈,柳树下慢慢步出一个人。
父亲突然而至,沈欣杨一时呆愣在那里。他缓了缓神,垂眉恭声道:“父亲。”
沈不遇脸上蒙了一层阴霾,他不满地看着儿子,说话拖起了长音:“你最近功课不好好读,在忙些什么?”
沈欣杨心知瞒不过父亲,嚅嗫道:“休休她父母亲原是府里的,孩儿不过顺便帮她打听一下…”
话音未落,沈欣杨眼见着父亲的手高高扬起,当面挥下。只听啪的一声,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沈欣杨一闭眼,扑通跪在了青砖上。
“人都死了,还打听作甚?现如今休休是沈家的人,我才是她的父亲!我正千方百计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府的千金,你偏偏搅乱我的好事!听着,你若是再管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小心我把你关起来,不许出门半步!”
沈欣杨从没见父亲发如此大的火,不免瑟缩害怕起来,抖着声音应道:“孩儿明白了。”
“回自己的院子,好好待着去!”
沈不遇训完儿子,想是还有公事要出门,甩袖走了。
沈欣杨这才站起身,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抚摸自己的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算休休的父亲已死,帮她打听一下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父亲向来稳健豁达,发这么大的脾气,却是为何?”
九月十八那日,休休万万没有想到,萧灏会踏进宰相府大门。
沈不遇闻讯,整理衣冠去迎接。萧灏站在影壁前,连件披风都没披,穿堂风卷过檐角,拂动了他的锦袍。沈不遇不由得止住脚步,恍惚里一身绣莲花织锦宫裙的郑美人站在他面前,衣袂让风吹得飘飘欲飞。身边的梁帝侧首微低着头看她,轻声说着什么。郑美人似嗔非嗔地眯起眼,极甜地笑着。
“我来接休休。”萧灏略带腼腆地说道。
举止言语像极他死去的母妃。
沈不遇挣脱恍惚,转眼间已堆上了满面的笑:“怎可劳驾四殿下?今日太仆卿大人做寿,微臣准备了薄礼,正要带休休动身呢!”
他不得不感叹,当初还担心郑美人独占眷宠,郑渭比他青云直上的机会大。可惜郑美人应了红颜薄命一说,美人一归西,郑渭的仕途便断了。虽是皇恩浩荡,封了个浣邑侯,哪有他沈不遇身居高位来得实在?萧灏长得纵是俊俏翩然,没权没势窝在浣邑,与落魄皇子有何不同?
明白人一眼便瞧出萧灏对休休有意。这可不行,一定要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太过于接近。
沈不遇心里打着算盘,表面还是殷勤地在前面引路,一直到了夜蓥池畔。他请萧灏稍待片刻,回身吩咐福叔唤休休去了。
休休已经梳妆完毕,立时小跑着出来。见萧灏独坐在水榭,望向荷风习习,便笑着打招呼:“四殿下可好?”
萧灏转头,眼光定在休休的脸上,灿烂地笑了:“一直等着这一天呢。眨眼十几天没见面了,沈大人不带你去,我也会来接你。”
休休不敢问那个伤者的近况,她料猜萧灏不知情。因为又可以见到熟人了,她的眼中就带了些兴奋的情绪:“刚来江陵,根本没想去凑那份热闹,我连上街都没呢。”
“要不我们约个日子,我带你去逛逛。”萧灏却会错了意,马上殷勤道。
休休一时回答不上来。还不待她开口,那边沈不遇开始催了。两人随福叔一起到了府门外,沈不遇站在自己的马车旁,示意休休上去。
“坐我的吧。”萧灏说道。
“不妨,太仆卿府离这儿不远,马上就到了。”沈不遇搀了休休一把。
萧灏受了冷遇也不尴尬,独自去独自回。两辆马车一路穿街过巷,直奔太仆卿府。
太仆卿府外张灯结彩,响起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太仆卿郑德着一身光鲜的云纹寿服站在门口迎客,见到宰相大人光临,自然满脸堆笑上前恭迎。郑渭也站在一旁东张西望,见萧灏的马车与沈不遇的同时出现,脸上便挂了霜似的难看。
他一把拽住外甥,拉到角落说话。
“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去宰相府了!灏儿,你莫非看上了沈不遇的干女儿?”
萧灏立时红了脸,解释说:“上次狩猎玩得很开心,懿真也在,说好再见面的…”
不等解释说完,郑渭粗野地打断了他:“这妮子在勾引你,定是沈不遇私下教唆!你现在乖乖地陪你大舅接客人,郑家就你一个皇子,这门面给我撑好了!”
萧灏无奈遵命而去。
郑渭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拨开人群,大力拍了拍沈不遇的肩膀:“不遇兄,小弟有话要说。”
沈不遇见郑渭脸色涨得通红,暗叫不妙。表面装出轻松的样子,撇下休休一个人,硬着头皮随郑渭进了月洞门。此处幽静,郑渭推开一间无人的厢房,便劈头质问起沈不遇。
“你挖空心思大老远地认个闺女,目的不在灏儿身上吧?我警告你,灏儿是个实心眼,人老实,叫你家闺女不要脚踏两只船,要是伤害了灏儿,我跟你没完!”
沈不遇心里恨得痒痒,表面偏装不受气,大笑起来:“老弟,毋晓得你竟如此迂腐!他们只是孩子,不通政事,亦不懂男女之情,闹闹玩玩而已,何必当真呢?”
“我郑某当真了,便是怎样?沈不遇,你居心不良!”郑渭眼珠瞪得比铜铃还大。
“郑渭老弟,我和你为官二十年,你怎么还改不了这臭脾性?”沈不遇不急不躁,反而教训起郑渭,“我二人都是皇上的左臂右膀,若是为了这种区区小事起龃龉,谁渔翁得利?眼下正是非常时期,你我精诚团结,才能不负皇恩,你懂不懂?”
郑渭心思虽然不及沈不遇细腻,但也懂得权衡利弊,经沈不遇一说,气消了大半。
“既是如此,我便不计较。”
接着厢房内一阵笑声,两人开始了海阔天空。出来后,郑渭甚至还搭着沈不遇的肩,俨然一对好友。
休休孤零零地坐着,看见沈不遇和郑渭双双出现,又笑逐颜开地汇入贺寿的众官当中。她正感到无聊,一名朱衣婢女站在月洞门内,朝她不断地招手。
待确认婢女叫的是自己,休休便跟着进了月洞门。婢女领着她走过几曲桥栏,见左右两带沿墙而立的曲曲折折的花墙之后,原来又有院子藏着。看门外种着几株垂丝海棠,各式花草俱备,休休只当进宰相府一般。婢女揭了软帘进去,随之飘出来一缕花粉的香气。休休明白了,她进了郑懿真的房间。
果然懿真坐在铜镜前正梳妆打扮,斑驳的日影下,能清晰地看到她粉色锦服上纹绣繁复的精巧花纹。休休不敢遐瞩,懿真已经在镜子里看见了她,只听她扑哧一笑。
“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三殿下把豹子赏我了。”
休休不由得抬起眼,细想也不觉得奇怪。萧岿那时光顾着伤者,早把猎豹放在脑后了。见休休脸上没羡慕的表情,懿真转过身,乌亮的眸子对着她,那份得意随着笑声从嘴角晕开。
“家里人都夸我呢,连叔叔也说千载难逢的机会被我抓到了。不过,我也没少提起你,毕竟你背过我,帮过我。”
“开心就好。那次幸亏你发现得早,不然我们若是被北周兵逮住,后果不堪设想。”休休真心道。
懿真站起身,腰束长长的琉璃璎珞垂了下来,随着她轻盈的步伐,柳条一般摇曳着。直到走至休休身前,那撩人的曳动才停歇。
都城里的千金小姐,果真与别人不一样。见惯了孟俣县女子无拘无束夸张的姿势,休休用羡煞的目光欣赏着懿真,感觉她美极了。
懿真立在休休面前,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咬了咬嘴唇,终究把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那天回江陵,我明明看见三殿下进了自己的马车,怎么后来出现在你的车上?进城门的时候,北周人沿车盘查,我听到他的声音从你的车内传来,吓了一跳。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休休毫无防备,脸色倏然一变,然而什么都没说。
“我不知道。他突然上来,好像是天黑搞错了…”她敷衍道。
懿真脸上笑意全无,目光阴冷得仿佛带了一丝鄙夷:“沈休休,我念你是沈大人的干闺女,才心平气和跟你说话。难道我没听到北周兵的嬉笑声?你和三殿下在里面干了些什么?别以为灏哥哥还有那些宫人侍卫已经司空见惯这种事,三殿下可是我的!我六岁的时候,皇上亲口答应君臣联姻的!真是不明白你们孟俣县的女人,一身土里土气不说,看见皇子皇孙就像猫闻到鱼腥味,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你胡说!”
休休的脊背猛然僵住,因为气愤,声音不可遏制地颤抖:“我和三皇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不要侮辱人!不错,我是来自孟俣县,我是土里土气,可也不会随随便便作践自己!”
她狠狠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要掉泪。她以为懿真找她是叙旧,没想到目的却是如此,她失望极了,再度见面的愉快烟消云散。
懿真诧异休休的情绪变得如此激烈,她一时愣在那里。疑虑却在几句话中跌个粉碎,她否定了那种蛊毒般缠磨人的想法。心下释然,便在休休的肩上推了一把。
“别生气了,当我没说。没事就好,回头陪你喝几杯,算我赔罪,好不好?”
说罢,她还伸手抚上休休白皙的面颊,那双弯弯的桃花眼眨了眨。休休苦笑,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婢女从外面跑进来,喊道:“小姐快去,三殿下来了!”
听到萧岿进了太仆卿府,不知怎的,休休那一瞬心底一阵热流翻涌。身边的懿真大呼小叫起来,她再次照了照铜镜,笑了笑,拉起休休的手说:“走吧。”
刚出花墙,便见懿真的母亲迎面匆匆而来。郑夫人严整的二千石夫人的装扮,大红褶裥裙极为繁复,面颊旁珠翠云片颤颤。她一见懿真,跺了跺脚,有些着急地道:“我差点被你急死了!三殿下已经在宴席上了,你还没出去迎接,风头都被别家的千金抢去了!”
“知道了,娘,女儿不是正准备过去吗?”
懿真语气虽是漫不在意,却已经松开拉休休的手,脚步加快。
“快点快点。”
郑夫人无意地扫了休休一眼,来不及细问,只顾拉住女儿的手往外面赶。休休依然慢慢地走,看周围石径幽曲,鸟来鸟往,直到喧哗声、笑语声隔墙而来。
萧灏站在月洞门前,因身量修长,头差点顶到了门楣。他见休休从容而来,低笑说:“这么多客人总算都齐了,跟你说说话,还真不容易。”
才说到此,沈不遇不知从什么地方闪现。他状似无意经过,朝萧灏面露微笑,实则催促休休道:“去正厅坐着,人都齐了。”
郑渭也扯着喉咙在唤萧灏,萧灏无奈与休休挥挥手,自行去了另一边。这边沈不遇边带休休进入宴厅,边暗地低声叮嘱道:“三皇子今日气色不错,你待会儿去敬个酒,随便说说话。”
两人几乎悄然步入宴厅。休休抬头看,只见整个大厅内人影绰动,喧闹声连连。正前主宾席,萧岿一身翠黄云纹正服,正很闲适地说着话,周围莺声燕语,人如同杂在锦绣堆里。懿真陪坐在一侧,满脸堆欢地看着他。
果然如同沈不遇所言,萧岿今日待人分外和气,凡是上前匍跪行礼的,一律免了。休休还听到他爽脆的笑声:“得了得了,本宫是来喝寿酒的,别给拜老了。老寿星在那儿呢,拜过郑大人有红包送。”
接着附耳和懿真说了一句,像是句玩笑话,懿真抚帕轻笑出声。他们的谈话引来无数嫉妒的目光,有人送来上好的点心,有人奉上青釉描金茶盏。休休安静地远远坐着,看着他们笑语盈盈,突然感觉额头发了一层薄汗。
她有点坐不住,手里的热酒还烫着,她无奈拿起又放下。这样挨了一段时间,萧岿那边貌似稍微安静了下来,坐在对面的沈不遇适时给她递了个眼色。
休休领会,缓缓站起身,心里却免不了地慌乱。沈不遇手端酒盏,转头对下首的官员含笑示意,他昂首走在前面,休休不安地跟在后面。一群锦绣佳人两边分散,现出萧岿飞扬奕奕的眉目。
沈不遇是宰相,郑德忙起身让座。沈不遇笑着摆摆手,一面拉住休休,一面对萧岿笑语道:“两日狩猎,三殿下想必和休休熟稔了。微臣不多废语,让休休敬三殿下一杯。”
他显得相当笃定。一则他既是萧岿的老师又是皇亲,二则敬酒之礼也是常情,萧岿定会受了这一礼。况且,这些话也是说给众人听的,三皇子和宰相府新认的干女儿关系不分亲疏。
一名婢女奉上酒盏,里面的水酒徐徐飘香。休休接过,朝萧岿盈盈下福。
而萧岿脸上笑意荡漾,转头对别人说话,并不理休休。沈不遇以为萧岿没听见,略显得尴尬,无奈想重新说一遍。不料萧岿站起身,牵住懿真的一只手,爽声大笑道:“赏你的豹子关在哪儿?快领我去看!”
说罢一甩袖,休休正拿着酒盏,不妨手一颤,酒盏砰地掉落在地面上,碎了一地。幸好宴厅上铺的是和田花卉纹地毯,碎声很沉闷,倒是几声惊呼把周围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有的官员一直在关注这边的动静,见此情景不免讶然,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沈不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这种场合遭到萧岿的冷遇,竟似呆住,周身骤然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
酒盏碎了,休休一时手足无措。她不由自主地弯身去捡碎片,却发现萧岿的靴面已被溅湿。她下意识用手去触摸,声音极细:“我帮你擦擦。”
萧岿极快地抽脚,唤过一名随侍的宫人,只留给休休冷冰冰的两个字:“不用。”
休休一个恍惚,眼望着萧岿翠黄的背影隔着绰绰人影,在眼前渐渐模糊。
“你还好吗?烫着没有?”耳边是萧灏关切的声音。
“没什么…”休休微弱地笑了笑,眼睛里突然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想:三皇子明明知道她要向他敬酒的,为何装作视而不见?是讨厌她吗?人都走了,连个答案都没有。她垂下头,转身默默地独自走开。
萧岿出去让随侍宫人擦拭干净靴面,也没兴致进宴厅,便站在桥栏旁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嘴角荡起微笑,露出半丝得意。
沈不遇,今日就让你出出丑。别以为你是当朝宰相,又是父皇身边的红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三殿下。”
萧岿闻声一惊,回头望去,沈不遇漫步行至近前,眼里的阴郁未散。萧岿打了个哈哈,脸上挂起纯然孩子气的笑容:“老师是出来透风,还是质问学生对老师不敬?刚才只顾与人玩笑,没注意休休小姐会过来敬酒,莫非把她吓哭了?”
臭小子!对着萧岿不冷不热的回应,沈不遇心里暗骂。今日之事着实让他恼羞成怒,再多沉稳笃定在这小子眼里也是徒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不相信自己驾驭不了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
“休休初到都城,涉世浅,这种场合头一回见,确实惊吓住了。三殿下纵是对老臣有成见,休休何错之有?狩猎之时蒙殿下多方照料,敬酒以表谢意实属应该。”
萧岿听了感觉刺耳,只想速速离开,便敷衍道:“休休小姐的美意我怎可推辞,改日登门看她,以示诚意。”
沈不遇双目兀地一横,叫住萧岿:“三殿下怎么急着想走?微臣还有话跟你说呢!”
“老师请赐教。”
对着萧岿不耐烦的表情,沈不遇一股怒气在胸腹翻涌,口吻便带了阴狠:“那座行宫乃皇上为储君置备,多少双眼睛盯着它呢!三殿下住进去之前,务必多派侍卫里三层外三层把守好,要是泄露一点蛛丝马迹,不光危及皇上,还会牵涉整个西梁!”
闻听此言,萧岿神色大变,紧张地问:“老师怎么知道的?”
“微臣只是提醒三殿下。涉及本朝安危之事,微臣势必与殿下同心,不是吗?至于这件事,殿下不说,微臣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萧岿面上一抽搐,却是隐忍不发,刚才的飞扬之色荡然无存。
“老师的意思是什么?”
沈不遇占了上风,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附在萧岿耳边低语道:“善待休休。”
闻言,萧岿眼光一凛,表面却装出恭维的样子,垂眉应道:“学生明白。”
沈不遇这才定下心,留下别有用意的暧昧一笑,深深一躬,径直转身去了。
宴厅内搭了戏台,锣鼓嘈嘈切切敲了起来。萧岿依然站在桥栏旁,目光鹰隼般森然,双拳骤然抽紧,狠命地拍击红木栏杆。
“来人!回宫!”
萧岿的寝宫
秋月往外张望了几下,小心地落下厚重的帘幕。她回身往里面走,步子落得极轻,几乎无声。
殿内,如镜的乌砖地上,伏跪着蒋琛和另两名贴身侍卫。萧岿并不看秋月,森冷的眸子凝在跪着的人身上,咬牙切齿道:“说,谁把消息捅给宰相的?”
“殿下,奴才守口如瓶,并未走漏半点风声。”
萧岿移向端然而跪的蒋琛:“蒋琛,你呢?”
蒋琛面容凛然无波,说得那么安静:“奴才誓死效忠殿下。”
萧岿问不出究竟,胸膛里的火无边无际地燃烧,少年心中剧毒的刺在疯长,他再也忍耐不住,抓起一只御用茶碗,啪啦摔了个粉碎。
“枉本宫信任你们一场,存心想把我气死!不说是不是?有本事忍着,我会让你们招出来!来人,把他们拖出去,每人鞭打五十!”
几名身强力壮的内监进来,将三人拖了出去。不大一会儿,殿外传来惊心动魄的鞭笞声,有人已经惨叫着“殿下冤枉”。
秋月不禁轻声劝阻道:“殿下,这样会出人命的。蒋琛跟随殿下十年,忠心耿耿…”
“住嘴!”
萧岿怒气冲天,生生打断了秋月的话:“这些狗奴才,白养了他们几年,竟敢背叛本宫!想起沈不遇那老家伙那张脸,我就觉得恶心!现在有把柄被他抓在手中,他得意了,开心了。全是这些狗奴才害了我!”
他越说越气,索性出了殿门,指着院子里被五花大绑的三个人,命令道:“抽!给本宫使劲地抽!”
“三哥,你莫非想抽死他们不成?”外面传来萧灏的声音。
萧灏进来,眼见凄惨的场面,皱着眉头道:“三哥,我看着你怒气冲冲离开我大舅舅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一回来,就把气撒在你的侍卫身上?”
“不用你管!”萧岿根本听不进去。
“我当然管不了。可是三哥,按本朝大刑律法,宫里滥用刑罚是要被关禁闭的。如果把他们打死了,父皇怎么护你?”
“打死了我担当!”
“三哥,教我怎么说你?在宴席上,我亲眼看见你故意不让休休敬酒,让沈大人难堪,回来又大发雷霆。你这是怎么啦?我只知道你从小对沈大人心存芥蒂,可那是小时候闹点情绪罢了。沈大人德高望重,连我都敬重他,你怎么还不改变态度?他好歹还是你母妃娘家的人。”
“我就是讨厌他,怎么啦?你说了一大堆,不就是替他那个干女儿说话?你要是承认被勾引上了就直说,别绕来绕去的!”
“三哥!你…”萧灏一时语塞,气得干站着说不出话来。
兄弟俩头一次发生了争执。
就在这时,大皇子萧韶跨门进来,一脸骇色,惊呼道:“三弟,怎么搞得血淋淋的?大老远就听到救命声,你这不是让全皇宫的人都听到吗?我看见蓉妃娘娘往这边赶呢,八成父皇也知道了。都停下!快停下!”
听到大皇子如此说辞,秋月微微一碰萧岿的袍袖。萧岿脑子清醒许多,这才淡淡地开口道:“先停住,等明天再说怎么处置。”说完,一甩袍袖进殿内去了。
萧灏犹自站着生气,萧韶抓住他的胳膊,说道:“哎呀,四弟,傻愣着干什么?蓉妃娘娘快来了,你也想卷进去吗?快跑吧。”
果然,蓉妃训诫儿子不管用,没多时,萧岿就跪在了萧詧的御书房里。
“岿儿,你可知罪?”
萧詧此时说话虽中气不足,但甚是严厉。他指着儿子,胸口不住地起伏,呼吸渐次沉重:“父皇对你纵容有加,实是害了你。你年轻识浅骄横自大,不尊师重道,此为罪一;狂妄不羁,滥用刑罚,此为罪二。我再问你,你可知罪?”
“孩儿知罪。”
萧岿直挺挺地跪着,最后一个字略显拖沓,显得他一万个不情愿。如若往常,萧岿做错事,萧詧心疼儿子,不过训斥几句装装样子罢了。而这次涉及宫规律法,又听说萧岿对沈不遇是如此傲慢态度,萧詧真的动了怒气。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你不务仁恕之道,唯用严法酷刑,岂是安上驭下之理?父皇教了你这么多年的御下之道,岂非白白付之东流?君臣之间唯有互敬互重,虚心谨慎,才能让西梁王朝振作起来。所谓投桃报李,士为知己者死。假如反目成仇,两败俱伤,也就君不君,臣不臣。这些道理你懂不懂?”
萧岿年轻的脸上透着凝重,他不再抵触,整个人深深匍匐在地:“孩儿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