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也没看向休休,勒住马脖掉头,受勒的马扬起镶着乌金的前蹄,咴咴作响,绝尘而去。
休休来不及说话,眼望着萧岿风袍飞舞的背影,小声嘀咕道:“是不是心血来潮说的?我还没答应呢。”
这日晌午过后,蓉妃的赏赐下来了。萏辛院里花团锦簇,一派热闹。休休选了两匹锦缎送燕喜,燕喜甚为喜欢,谢了。主仆两人坐在天井里说笑。待申时天色暗了下来,低沉的云似涂了铅色,像张巨大的幕布把苍穹围个密不透风。
这天色,会不会下雪呢?燕喜暗自思忖道,便早早关严了门窗,又在房间里多加了火炉子。
休休倚靠在雕花窗前,手里拿着《女训》端读。房间里暖烘烘的,让人几近欲睡,眼前净是萧岿的一张脸忽隐忽现。她索性走至案几旁,唤燕喜磨了墨,给天际写信。谁知提笔写了几字,心中突然萌生莫名的枨触,又呆呆地发起愣来。
燕喜发现了异样,忙问:“小姐,从皇宫回来,你就魂不守舍的,莫非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
“哪有什么想不开的?”休休缓过神,脸上泛起红晕,“离开孟俣县几个月,突然想家了。”
“不是因为这个吧?燕喜服侍小姐日子不长,也不算短,小姐的心思我能猜出一半。”燕喜转了转眼珠,调皮地笑。
休休吓了一跳,问:“你猜出什么了?”
“听说小姐这次是三皇子殿下亲自送回家的。三皇子是什么人物,怎么会这么热心呢?肯定是对小姐有意。你们又在狩猎时候一起相处过,三皇子的英雄本色小姐见识过。他有情小姐有意,小姐你就嫁给他,这叫亲上加亲,岂不是人间一大美事?”
“燕喜,你胡说些什么呀!再说,看我不打你。”
休休嗔骂一声,作势要打燕喜。燕喜机灵地躲闪开,笑得更欢了。两人在屋里闹了一会儿,待看外面,天已大黑。两人用过夜膳,梳洗完毕,各自寝下了。
夜半时分,休休独自醒来。脑子异常清醒,眼睛瞪得浑圆,黑夜中总感觉幔帐外有无数笑脸接踵而来。外面的风声似乎弱了,只听得一阵阵轻柔的扑簌簌声响,划破寂静的夜空,那么的清晰。如此辗转反侧,她不知过了多久才迷糊过去。
一睁眼,却见外面天光大亮。披衣起床,火炉子烧得正旺,房间里鸦雀无声。跑到外间,她见燕喜睡得正香,心想这丫头今天偷懒了。她捏了捏燕喜的鼻子,笑着唤她醒来:“死丫头,什么时候了,还赖床。”
燕喜睁开眼睛,一骨碌起来,看见窗户周围白光光的一片,映得屋内乍青乍白。她隔了窗户往外看,便惊喜地叫道:“小姐,下雪了!”
休休一阵欣喜,凑上去观赏。孟俣县的雪是难以捕捉的,她上次看到雪还是几年前,那雪也是半夜里来,似在地上撒了一把盐。待太阳出来,只留给晚起的人们湿漉漉的一片。而今日她所看见的却是白皑皑的世界,乌柏、屋檐、庭院已全然不见,天地融成了白色的一体。雪还在下,纷纷洒洒,剪玉飞锦般。
休休欢呼着跑到外室,推门欲出,却阻了什么似的,原来门口也积了厚厚一层雪。冷风夹了飞絮覆面而来,她不敢出去,弯身匆忙抓捧了一把。轻柔的一团,似棉似盐,洁白晶莹,揉在手里清凉透彻。休休的手心已是赤红赤红的,却快活地揉搓着,在房间里跳来蹦去。
有女用送膳食过来,因身上沾了雪,只站在门外。燕喜在外室跟用人说话,大概说昨夜大雪突然,相爷堵在衙署不能回家。至今雪仍是大,今日怕是不会停了。
休休闻言自是一阵恍惚,这样的天气谁敢出去呢?自己是万万不敢的,料定萧岿也不会出宫了。这样一想,心下倒有隐隐的失望。
这雪早不下晚不下,老天爷怎么喜欢捉弄人呢?
吃了一碗甜酱粥,又和燕喜隔了窗户赏了半天雪景。休休取了昨日写给天际的信,决定重写。如此美好的雪景和自己初见大雪的心境定要与其分享,不知天际阅完是否也有自己这份感觉?
晌午过后,休休已是撑不住了,哈欠连天。拢了汤婆子,燕喜掖了锦被角,垂下幔帐,伺候她睡下。漫天黑夜瞬间席卷而来,休休沉沉睡去。
睡梦中自己站在弄堂的出口张望,四周白茫茫的,似在下雪。远远望见父亲提着工具微笑着向她走来,脚下是一串深深的脚印。她欢快地扑到父亲的怀里,父亲身上那充满泥土味的气息消失了,夹杂着清新的书卷味。
“爹,我想你。”她哽咽道。
父亲笑而不语,粗砺的手指划过她细嫩的脸庞。他是那么温和地望着她,然后转过身,缥缈的身影穿行在那条长长窄窄的弄堂。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双腿像灌铅似的沉重。
她心里装满了悲凉,隔着点点的泪光。此时有人大步向她走来,挺拔如剑的身躯割裂了缭绕的雾霭。那人面肤白皙,五官精致,眼里有着摄人心魄的寒意。
“我送送你吧。”
极轻的声音,仿佛从天端传来,可休休觉得他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而他的掌心滑滑的,温润带着一丝潮湿。她任凭他牵着走,可刚走了几步,他倏然放开了手。待她抬眸张望,四周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张嘴欲喊,心一紧,却醒了。仍然是漫天帷帐,依稀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燕喜的声音细如蚊蝇:“小姐还睡得沉,等她醒来再叫吧。”
年轻男子的声音既急促又低沉:“速去把小姐叫醒。”
休休听出男子的声音,是萧岿身边那个叫蒋琛的侍卫。只听蒋琛继续说道:“快点,三皇子等急了,你我都吃罪不起的。”语调分明带了浓浓的凌厉。
“凶巴巴的,哪有这样请人的?”燕喜不客气地回敬道,“这样的雪天出什么门?三皇子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可我家小姐好歹也是相府千金,不吃这一套!”
两人僵持不下,只听里面休休道:“燕喜,你请蒋侍卫稍候,我准备准备马上走。”
燕喜闪进里屋,只见休休已穿好衣服,一头乌黑长发兀自披散着。她连忙替她绾了攒珠髻,将蝴蝶梅花簪插于其中。看休休脚着鹿皮的靴子,一身淡雅的浅绿结绫棉裙,外罩刻丝银鼠夹袄,便取了一件厚重的碧绿色斗篷给她披上。
“小姐,你可要小心了。”燕喜不放心道。
休休不以为然,莞尔一笑:“三皇子会吃人吗?”
待休休主仆二人从里屋出来,蒋琛在外室心急火燎地踱来踱去,一见休休便垂首作揖:“小的奉三皇子之命接小姐出府。”
休休笑道:“有劳蒋侍卫了,那就走吧。”回身面对一脸担心的燕喜,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有三皇子在,伺候的人自然多,天黑之前我就回来。”
燕喜站在门口,外面的风停了,雪花蕊絮般飘洒。眼看着蒋琛扶了小姐,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而行,不久消失在白茫茫的视野中。
休休一路走来,但见无论是丞相府还是外面的道路,都有人提了大笤帚清路,所以走路并不吃力。她远远地望见那棵老梨树下,几匹人马围护着一辆金铜檐子的双驾马车。马车里的人正掀帘出来,一身醒目的枣红,青光白晕下透出冷傲,耀目慑人。
还未走近,萧岿面无表情地奚落道:“休休小姐好大的架子,未时三刻不见人,需本宫派人去请就罢了,还要本宫等这么久。”
休休初始心里还甜滋滋的,没料到萧岿一见面竟是这般脸色,心如凛冽的寒风掠过,凉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嚅嗫道。
“你以为?难道本宫说的话你以为就以为吗?”萧岿久等已是不爽,颦蹙眉头,冷哼道,“沈不遇教了你些什么?难不成他以为凭你这套乡野本事就可迷倒本宫吗?”
似有一股阴冷从脚底渗透到心窝,休休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萧岿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尤其是最后那句话,这关相爷什么事?相爷不在府中,她出来急了,相府里的人也是惧于三皇子的威慑力才不敢阻拦。若相爷知道了,自己少不了要受责罚,连带燕喜也会遭殃。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罢了,还是回去吧。
想到这里,休休硬着声音道:“那我回去好了。”
萧岿环胸而抱,冷笑说:“随便,不拦你。”
话音刚落,但见那抹纤柔的绿色一闪,留下果决清凉的背影,绝然而去。
“喂喂,你真想走?”萧岿愀然作色,在后面大喊。
休休对后面的喊声置若罔闻,僵直着身子往前走。腊月的风雪天真冷啊,冷得人连骨头也在发抖。
一阵风从后面旋过,她的手肘蓦地被人抓住。她回首抬头,萧岿脸上带着狼狈无措的神情,惊讶地看着她。
“你上哪儿去?”
“回府。我还能去哪儿?真是好笑。”她甩掉了他的手。
“不许去!”他命令道。
“你凭什么对我呼风唤雨的?我没迷人的本事,相爷根本没教过我什么,殿下满意了吧?”
“好了,算我说错了。”萧岿语气大转弯,眼神有一丝隐忍的痛意一闪而逝。
他重新拉住她的手,声音极低,似是喃喃自语:“不要走…”
她惊愕地看着他。他的脸色很苍白,雪一般的,眼睛是低垂的,细密的睫毛覆盖着一层浅淡的挫败感。她的心突然膨胀了,膨胀着,像挣扎着钻出石缝的藤草,肆意地四下蔓延。
她的声音也变得柔软:“我回去跟府里的人打声招呼,免得相爷回来急了。”
“不用。”萧岿的目光停留在遥远的地方,淡淡应道,“我在宫里已碰见他了。”
她乖乖地被他牵着往回走。
车帘内他俩面对面坐着,帷幄里很暖和,夹着淡淡的瑞脑香。两人显得沉默,像是谁都不愿意打破这片刻的寂静,只闻得车轱辘声在雪地里嚓嚓作响。
过了桥,自西向东转过几条街道,雪花零零星星似要歇了。街市上熙熙攘攘,目之所及已有商铺开张。过了腊月就过年了,此时有贩卖烟花的、年货的,还有卖小孩老虎鞋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因是微服出行,萧岿的人马顷刻融进繁华似锦的人流车流之中。
前面隐约有鼓乐声传来,马车在一座街楼门口停住。萧岿搀了休休下车,几个乔装侍卫警惕地察视四方。此时,已有掌柜模样的人拱手站在门口迎接:“三公子来了,正等着您哪。”
萧岿不言语,老板躬身迎他们进去。只见里面鼓乐喧天,原来是一座偌大的戏院,台下已是满座,叫嚷声、喝彩声不绝于耳。小二们提着长壶、水果盆在里面穿梭,好不热闹。
掌柜的迎他们在楼上的雅间坐定,谄笑道:“本园专程从扬州请了‘满堂红’,就等三公子过目。”
萧岿斜睨休休一眼,但见她好奇地环视四方,眼里充满了迷惘。他的嘴角扬起一弯奇怪的弧度,刚一落座,便暗示两名随侍离开。
此时休休被眼前热闹的景象吸引,她目不转睛地观望楼下的戏台,跟着别人拍手叫好。戏台上结束一阵武打场面,还未等众人喘口气,有女伶人从紫檀屏风出来,悠然开唱,吴侬软语,唱得凄楚动人,荡气回肠。宽袖起风飞旋,人旋转其中,一派春花秋月般的美景。此时台下已是一片叫好声。
休休眨巴着眼睛,不禁笑道:“我以为多长的袖子呢。”
萧岿本来恹恹地斜靠在躺椅上,似有灵光一闪,仍是若有似无的一缕笑挂在嘴角。他暗地对蒋琛使了个眼色,起身出了雅间,蒋琛紧随其后。过了一会儿,萧岿独自进来,心情愉悦,对着休休只是温和地笑。
“休休,等会儿我们去看水袖。”他直呼其名。
“这不是水袖吗?”休休看萧岿心境大好,也就随他的意,一脸天真,“去哪里看?”
萧岿做神秘状,娓娓道来:“水袖岂是人人可看的?舞水袖的全江陵只有一个,傲得很。必须依他两个条件:其一,地方固定,想看的若是晚些过去,还排不上位置。其二,你只能先待在房间里,等他开唱了,你方可出来欣赏。”
休休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只有频频点头。萧岿叫唤蒋琛,命令道:“你先带休休小姐过去。”
接着对休休柔声道:“我现在还有事办,回头自来找你。”
休休听话地跟着蒋琛下楼。出了戏院,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们转了几道弯,来到一座院墙外。此时休休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蒋琛示意休休稍等,休休便在一泥人摊前站立,看着他走向一个中年人,两人嘀咕着什么,眼睛不时瞟向休休。
休休在泥人摊前拿了一只小泥人把玩,摊主是位慈眉善目的大爷,笑呵呵道:“姑娘,买个回家玩玩?”休休一摸衣兜,忘了带银两来,便歉意地朝大爷一笑。待她放下小泥人,转过脸去,却发现蒋琛不见了。
正纳闷间,有人站在她面前,正是刚才和蒋琛说话的那个中年人。那人倒是和气,对休休笑眯眯地道:“姑娘,时候不早了,跟我来吧。”
休休跟着中年人进了大院,里面空旷场地上横着无数个长竿,花花绿绿的衣服挂在上面迎风飘动,宛若置身于花海间。那些洗衣服的女人用蓝花布盘了发,刚才还是唧唧喳喳的,看到中年人都闭了嘴,只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休休。
那中年人对休休解释道:“这是后院。”
穿过几道月牙儿门,前面兀地出现一座高楼,白茫茫的屋檐下挂满了灯笼,在白雪的映照下鲜红夺目。中年人领她上了阴暗的小楼梯,却见一弯曲折的回廊,回廊处每个门窗都紧闭着,隐隐听见里面传出吹奏弹琴声。
休休想:这里便是看水袖的地方了。
有女人尖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保成!保成!”
中年人应了一声,打开其中一道房门,关照休休道:“姑娘暂时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来。”等休休进去,那人掩上门,匆匆离去。
一股霉湿气息扑鼻而来。休休定了定神,环视四周。房间里空荡荡的只留一张木床,木床上布满了灰尘,连把椅子都没有。她终是难受,打开虚掩的房门,想在外面暂且透透气。
回廊一带隐隐有莺歌传来,休休不由得慢慢循声过去。身边的房门蓦地打开,有对男女半扶半拥地出来,皆是衣衫不整,鬓髻散乱。休休吓了一大跳,只管往前跑了几步,发现有另一扇房门微开,她慌不择路地闯了进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倒还干净,有床,有桌椅,床帏边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绣衣。一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见有人闯进来,呼地站了起来。
“谁?”她喝问。
艳妆的女子,猜不出大概年龄,香晕酡颜,一双描得墨浓的眼睛蒙眬地睁着。休休料猜此地是她的房间,当下深表歉意:“对不起,这位姐姐,误闯了您的房间,恕冒昧。”
刚要转身离去,女子喝住她:“站住!”
休休只好站住,女子走到近前,冷冷地打量她。一股怪异的香味,衬着氤氲的热气,直透鼻孔。
半晌,女子眯起眼,声音染了倦意:“新来的?”接着抖了抖她身上的斗篷,“料子真好。”
休休不知所云,只是笑道:“姐姐想必看过水袖吧?我是来看水袖表演的。”
“水袖?”女子皱眉,好似看休休不正常,反问,“这里哪来的水袖表演?过几条街倒有一家戏园,姑娘可去看,这里岂是你来的地方?”
休休一急,说道:“是那个叫保成的带我进来的。”
“王八蛋!”她咬牙骂了一声,冷笑道,“你当保成是个好人啊?看你傻呆呆的,被骗了也不知道。”
休休心下渐渐明白过来,急了,带了哭音道:“好姐姐,带我出去吧。那个保成怕是已经上来找我了。”
“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听完休休一番描述,女子推开房门两边张望了一下,又回转身,眼光落在休休身上—她冒险救这个傻姑娘是要得到点回报的。多好的料子啊!她心中盘算着,声音倒是和颜悦色的:“把斗篷脱了。”
休休二话没说脱了斗篷,那件刻丝银鼠夹袄出现,女子眼光发亮,犹不罢休地连带夹袄都要了。她如获至宝,将衣物掖了压到棉被下,这才拉了休休的手出了房门,七弯八拐下了楼。冬日的雪天,楼里的人似乎都喜欢在屋里围了火炉待着,她们很顺利地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女子指了指前面一道月牙儿门:“出了这道门,往右自会看见后院了。”
休休道了谢,轻盈的身躯在月牙儿门处一闪,女子耳听得一阵急促的踏雪声,顷刻便消失了。
女子袅娜着身子,站在回廊间,偶尔有男子经过,自是调笑一番。不大工夫,保成跟了老鸨东张西望过来,老鸨劈头问女子:“九香,有没有看见一位穿绿色斗篷的女子?”
九香装作无辜地眨眨眼,盈盈一笑:“没有啊。妈妈又有新人了?”抬臂顺势搭上保成的肩。
“去去去。”老鸨厌恶地挥挥手,看九香施施然离去,回头骂保成,“不是说貌如天仙吗?也不锁住门,跑到客人房间去了怎么办?”
保成哭丧着脸:“哪知道眨眼间就不见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回头会有爷出大价钱。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岂不人财两空?”
老鸨也急了,催促道:“快去找啊!里里外外都找去!”
戏院的雅间,萧岿依然悠然自得地坐着。眼光徐徐飘向戏台,嘴角噙着一缕笑。
蒋琛凑上前,小声说话:“三殿下,时候不早了,休休小姐怕是已经在哭鼻子了。”
“急什么?就是要让她哭鼻子。”萧岿哼了一声,想起沈不遇,脸上的笑意化为阴狠,“沈不遇不是要我善待她吗?我今日带她出来,他可是知道的。说不定他就在家里偷着乐呢!既然这样,就让他乐个够。等我去青楼找她,来个英雄救美人,那个休休感恩还来不及,哪知道我们早把她卖了!哈哈,等着瞧,好戏还在后头。”
想象着休休在青楼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张天真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萧岿止不住一阵惬意地大笑。
“万一出了差错…”蒋琛不由得提醒。
萧岿冷笑:“吓唬吓唬她而已。让她脑袋开点窍,想告我萧岿的密,不会有好果子吃。”
嘴里这么说,他双腿一抬,站直了身子,道:“走吧,咱们瞧瞧热闹去。”
青楼里,老鸨和保成搜遍了角角落落,依然不见那个姑娘的人影。老鸨戳着保成的脑袋骂道:“瞧你干的好事!让你招个姑娘,我还没见上面呢,就不见了!你不是说有爷会出大价钱吗?看你怎么个交代!”
“交代什么?”
身后有人说话。两人回身一看,却是几位高大威猛的壮汉,簇拥着一少年过来。那少年极是俊美,无甚表情却笼了一身慑人的贵气。
老鸨慌忙跨步见礼,笑说:“这位小爷想必是头一趟进我家院楼,老奴一定给您挑最好的姑娘伺候。”
“不了。”俊美少年淡然阻止,慢悠悠说道,“我得知楼里新来了个姑娘,特来会会她。”
原来肯出大价钱的主子到了,保成暗地连连叫苦。老鸨留意到了保成的神色,只好赔笑道:“真不好意思,老奴给这位小爷赔不是。这不,新招来的姑娘这会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闻言,少年蓦地变了脸色,沉声叫道:“蒋琛!”
蒋琛赶了过来,指着保成斥道:“不是叫你们只把她关在空房里,派人在外看守吗?”
保成吓得脸发白,抖着声音回道:“这位爷先前也没交代清楚,只是说不许动她,咱也不能拿她当别的姑娘对待不是?”
“别说了!”
那少年眼里掠过一丝惊慌,已经恼了,喝令道:“还不快去搜,一间一间地搜!”待手下人应诺而去,他又指着目瞪口呆的老鸨和保成,似要一口吞噬他们,咬牙切齿道,“如若你们碰了她一根毫毛,我灭你九族!”
老鸨转脸急唤已抖如筛糠的保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啊!”
一时整个楼里鸡飞狗跳,众人抱头鼠窜。
老鸨亲睹眼前的惨相,既无奈又无措,跺脚道:“这叫什么事嘛?明明说好有姑娘送来,现在却急急地要回去,这生意亏大了!”
休休跑到后院,因为天寒地冻,那些洗衣服的女人躲到了有火炉的房屋去,没人注意她。借着凉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的掩护,她很顺利地打开院门溜了出去。
这会儿,萧岿在哪儿呢?
是不是也在到处找她?
她必须告诉萧岿,那个叫保成的骗了他们。他带她去的地方根本没有水袖表演,而是那个传说中的肮脏地。可是,上哪儿找他去?
天暗得很快,暮色四合。路边的地摊已经收了,街市上的灯零星亮起,时不时有烤肉香、酒菜香扑鼻而来。身上没了斗篷,只有单薄的棉裙,丝丝冷意肆无忌惮地侵入四肢百骸。她抱紧双臂,向行人打听去宰相府的方向,没有丝毫犹豫地往前赶。
走过了繁华而开阔的街市,脚下的路面愈来愈阴暗,地上的积雪也愈来愈深,行人越发稀少。她走了不知多少时候,积雪遮掩了前面的道路。她回头看,满目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自己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脚印。她心下变得恐慌起来,脚步逐渐沉重,凛冽的寒风让她的周身变得麻木,可她又不敢停止,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她想象着萏辛院里温暖如春的房间,想到燕喜一定准备了汤婆子,围在火炉旁焦急地等她。
三皇子找不到我,一定回去了。她沮丧地想。
接着又给自己打气:休休,燕喜在等着你。不要害怕,一定要走回去!
可是路怎么会这么长啊?天为什么黑得那么快?她毫无知觉地向前挪动着,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她感觉不到疼痛,惨淡的雪光下,鲜血不断地从掌心流淌下来,滴落在雪中,弥漫出点点晕开的樱红。
那个冬日那么冷,她就这样无力地横躺在雪地里。人在绝望中,看不见痛苦,或许单纯的休休本就未曾经历痛苦。
她闭上眼,轻轻叹口气,嘴角露出一丝凄冷的微笑。她是不是会就这样死了?爹来接她了吗?
怎么会有马车声?
有人跑了过来,呼唤着她的名字。顷刻间她被人扶起,她微微睁开眼睛,半昏半醒之际,那人的面容已成了模糊的影子。
“沈休休,你给我醒醒!”
是萧岿在唤她,呼声若断。
她试图投给他一个微笑,可她胸口急剧起伏,头一歪便倒在他的怀里。
萧岿这次是彻底慌了,他抱起休休,将她抱进马车内。温暖如春的帷幄内,他的脑子清醒过来,使劲地左右拍打休休的脸。
“喂喂,快醒醒,你可别死啊!”
蒋琛在外面问道:“殿下,是不是送去宰相府?”
“这样子怎么可以?”萧岿抓起休休的手,眉心紧蹙,一咬牙,“速去行宫!”
贰
风停了吗?
休休依稀记得,随着弥天的热浪陡然扑入,空气里充满了瑞脑清香的味道。她一直在萧岿的怀里,他额角的一缕头发垂下来,撩拨着她的脸,痒痒的。她听到他的说话声,而那时那刻,仿佛整个身心都被填满了满足和快乐,让她不想睁开眼,只想就这样睡去。
车内真暖和,她始终被他搂抱着,一股倦意袭来,眼皮沉重,让人真的意识模糊过去。
真的暖极了。
待休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暖床上。透过重重锈金的帷幕,看见床畔烛光嫣红,白玉香炉熏出袅袅檀烟。
她惊得直起身,只觉右掌心隐隐作痛,举手见上面缠了厚厚的纱布。她下意识一抹颈脖,还好父亲给的栀子花蕊玉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