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他,就必须去,不舍得也要舍。
“我去。”她静静地说。
可是,这决定,多么地教人哀婉。
“为什么要让你走?为什么?”他颤抖着,呢喃着,“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命运为什么要让我们分开?休休,我不愿意!不愿意!”
那一刻,他痛楚地咀嚼了自己年轻时种下的苦果,真切体会到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心爱的女子就要离他而去,真的就要离开他了。
“从见到殿下的第一眼起,休休便对殿下心存景仰。这颗心,永远只装殿下一个人。”
她笑着,说着最后的绵绵情话:“凭借殿下的节操和胆略,还有忍辱负重不计个人得失而全力维护大局的德行魅力,四海文武豪侠争相归附,总有一天,殿下会巍巍然伫立在统一的后梁土地上。为了殿下的宏图霸业,休休理应和皇上共同分担磨难。等到将来,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殿下若是还记得在遥远的地方,有个叫休休的女子在等着你,我也就满足了。”
“休休。”
他忍住泪,将头压得更低,不住地吻她。
她依然微笑着,替他理好鬓发,细心地擦去他额角的烟尘。她的骨子里也有一番骄傲与坚执,走,就要微笑着走。
然后她转过身去。
“休休…”
熟悉的令人心动的唤声。
她含笑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如此刚烈的诀别,不见来时路。
他们的爱被马蹄踏碎,泪水湿润着他送行的脸。他看她渐渐走出视线,不知道,这一生,他们是否还会相逢?
叁
八年后。
这年的初夏,江陵城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阵阵礼炮声从皇宫蹿上天,顷刻弥漫了整个江陵上空。街上的人群或驻足,或仰头眺望,喜悦洋溢在人们脸上。
皇帝萧岿的三十大寿到了。
皇帝大寿自然非同寻常,何况天保皇帝从政九年来,孝悌仁慈,勤政廉洁,江陵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喧嚣热闹了。
沈不遇的青铜轺车隆隆碾过长街,街上有人认得是当朝安国公的车马,朝着车内的沈不遇拱手稽首。沈不遇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冷酷严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沿路打招呼,轺车隆隆开到了皇宫幽深的玄直门。
皇宫殿群在初夏的阳光下金碧辉煌,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宛如高山峡谷。玄直门内当值的管事恭迎安国公,并吩咐宫人抬了步辇。沈不遇摆了摆手,兀自背着手慢慢地走。
抬头望去,头顶的蓝天白云悬在宫殿之上,使往日沉寂的宫城更见宏伟。沈不遇不由得深深嘘了口气,三十年了,自己在这片天地不知踩下了多少个脚印,从先前的战战兢兢,到以后的理所当然。而在今日,他心里却无端地滋生出莫名的感触来。
二夫人柳茹兰的心肌病又犯了,这两天他称病在府里待着,凡是公事也一律回绝。
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累了。
“老爷,要是吃力,就告老颐养天年吧。”夫妻三十多年,柳茹兰看出了沈不遇的心事,“家里什么都不缺。欣杨盐铁生意做得红火,他还时常孝顺你。燕喜都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了,你在家逗逗孙子孙女岂不快活?”
要是以前,她是万万不会说这种话的。沈不遇奢官如命,为此失去了很多,她知道。
果然沈不遇沉默了,良久不吭一声。
沈不遇还在端详感慨,却闻一阵乐声,一队王室仪仗从东边宴殿缓缓拥出。随着宫人的唱和声,一身明黄皇袍、头戴红玉冠的萧岿从仪仗中央的甬道走了出来。
沈不遇正撩袍跪地,萧岿的声音已经落了下来。
“安国公身体有恙,朕正遗憾着。您要是不来,这寿辰就无趣了。”
萧岿跟沈不遇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日子久了,沈不遇愈加发现这个年轻的天子高深莫测。每次上朝,天子会让诸位大臣各抒己见,自己端然谦逊地聆听,末了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让周围的人表示臣服,不得不生出敬畏之心。
沈不遇深深一躬,道:“老臣搅了皇上,幸勿怪罪。”
萧岿却是朗声笑道:“安国公不必拘礼。今日有远方贵客,准备迎接吧。”
沈不遇心念一动,不禁脱口而出:“可是浣邑来的?”
周围蓦地寂静下来,萧灏年轻的形象在沈不遇眼前浮现。萧岿并未直说,沈不遇从他凝重的神情里猜出了大概。
同时,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在沈不遇的心底深处膨胀,膨胀,挤得他不能言语。八年来,年轻的皇帝从不提起这个名字,沈不遇也不敢提,即便无意触及,都很自觉地、小心翼翼地避开。
沈不遇勉力一笑:“一条长江横亘南北,八年来,彼此相安无事。此番四皇子突然出现,究竟什么居心?”
萧岿淡定自若的模样,缓缓道:“他与我同宗,此次远来,朕自当设宴洗尘。”
接着他又冷哼一声:“八年不见,朕也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模样。”说完,他径自大步向寝宫走去。
身后的沈不遇再次躬身,眼望着萧岿英爽飘逸的背影,失神地站了片刻。又想起朝廷为天子寿辰准备的九鼎应该到了,他才慢慢朝翎德殿方向走。
翎德殿外的广场上,已经热闹起来。因是皇上大寿,宫里破例臣工每人可饮一坛酒,并准许在就近宫殿观瞻游走,以示进入皇宫向皇上庆贺。臣工们一顿痛饮后,听说九鼎已抬进宫中,最后都自然地围拢在九鼎之前啧啧评点。观望着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罕物,人们惊讶欣喜毫不掩饰,一片喧闹。
沈不遇的到来,引起一片作揖问安声。九鼎立在大殿正前方,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时的分道标志。沈不遇仔细打量,见每座大鼎巍巍然丈余之高,仰视而上,彰显出一种峥嵘高贵与神秘。
他心中一动,九鼎是天下王权之神器。萧岿厉兵秣马,包容四海之博大,早赢得北周的信任。得到九鼎,财权震慑天下,便是天命所归了。
而自己告老回乡,大概也是天命所归吧?
沈不遇悄悄离开人群,略一思忖,往皇太后的雯荇殿走。
已经是皇太后的蓉妃依然光艳逼人,梳着光溜的双髻,岁月在她的脸上并没有刻下多少痕迹。听得宫女禀告安国公前来问安,她忙亲自走到外殿迎接,唤过侍女倒了碧螺春。
沈不遇犹豫片刻,说道:“四皇子…来了。”
蓉妃闻言,惊了惊,愤懑道:“拜寿吗?哼,没安好心。一半江山给了他了,连休休也…他还想怎样?”
“微臣查勘这甥舅俩治理国事,多有不如意处。”沈不遇轻呷一口茶,淡然说道,“郑渭秉事用权骄奢僭盛,国力一年不如一年。依微臣看,四皇子定有后悔之意。细想,他这是两头为难,无论是兄弟之情还是甥舅之礼,他都是有负恩私。”
“他这是咎由自取!”蓉妃恨声跺脚,眼里闪着盈盈泪光,“当年,江山交割完毕,他们不再攻打便是,退兵不退兵,却与休休何干?结果呢,害苦了休休。”
“不要再提休休了。皇上不提,你我就别说话。”沈不遇眼神暗淡,悲哀地叹了口气。
蓉妃边抹眼泪边问:“皇上有何打算?”
沈不遇眼望广场方向,肃然道:“就要向郑渭开战了。皇上不是八年前的皇上,后梁也不是八年前的后梁。皇太后有所不知,九鼎已经立起来了。后梁风华昌盛一片蓬勃生机,当下便应以实力灭郑渭,一统天下。”
“还是表哥最懂岿儿。”蓉妃欣喜道。
沈不遇坐了一会儿想走,刚躬身告退,又想起什么,自嘲道:“老臣确实记性差了,本来是向皇太后道别,老臣过几日跟皇上辞官告老,回老家去。”
蓉妃大吃一惊:“表哥为何如此?这八年来你为朝廷兢兢业业,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岿儿也曾私下对我说,他确实离不开沈大人。如今江山可定,正是岿儿给你授勋加爵之时,怎么只身隐退了呢?”
沈不遇嘴角牵起一缕自嘲,指着自己满头白发:“江山代有才人出,臣老了,不中用了。萍华两年前病逝,家里就剩下茹兰了。现今茹兰身体不好,我想回老家多陪陪她。老家的空气对身体有好处。何况自己确实累了,趁还能吃能走,享点清福。”
说着,他敛起朝服,朝蓉妃郑重拜别。
蓉妃失神地望着沈不遇,往日的爱慕、钦羡、怜取,都还历历在目,却已无力追回。
或许这一别,此生便是再也不能见面。
她依稀记得最后一次,她与他在沈府的夜蓥池上泛起一叶轻舟,风儿袭来荷花的清香,他眼里是切切的温柔,朝着她吟道:“翠盖佳人临水立,檀粉不匀香汗湿。一阵风来碧浪翻,真珠零落难收拾。”
如今,她要的结局落进梦里的荷池里,而岁月,给了她另外一个结局。
她只能无奈地看着沈不遇离开雯荇殿,那个往日的影子消失了,唯有她寂寞。
萧岿负手伫立,抬眼凝望甬道深处,太阳正栖在飞翘的殿檐上,熔金般灿烂。
远远地,一名宫人手持拂尘小跑着过来。
“启禀皇上,四殿下来了。”
就在眨眼之间,一群人出现在了甬道上,大簇的暗红色宫服云朵般向这边移动。
然后,萧灏出现了。他置身于众宫人之中,眉间眼底如深潭,远远地朝萧岿微笑。他的样貌依然俊秀,却清瘦许多,掩不住沧桑落寞之色。
双方对峙,暗潮汹涌。
“三哥,别来无恙?”萧灏率先打起招呼,音色里是说不出的惬意轻松。
萧岿不动声色,嘴角慢慢挑起笑意:“八年不见,四弟倒是长了气焰,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此番只身前来,英雄气魄,难得难得。”
“三哥错了,我可不是独自前来。”萧灏悠然一笑。
萧岿心下猛然一跳,眉宇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淡淡地说话:“难道四弟还带来别人不成?”
会是她吗?
萧灏的眼睛盯着萧岿,诡秘一笑,道:“三哥大寿,做弟弟的总要送份大礼不是?可是,搜肠刮肚很犯难。三哥年近而立,听腻了数不尽的颂词歌赋,宫中装满了美女和珍玩,送什么都不稀罕。做弟弟的只好这样,带来一个人见见三哥,想必三哥定是喜欢。”
说完,萧灏不紧不慢地挥手让前面的宫人散开。人群退了,甬道显得开阔,萧岿眨了眨眼睛,眼光就再也不能移开。
萧灏身边,站着一名穿玉荷色花裙的小姑娘。大概有七岁?她拉着萧灏的手,眼光却定定地对着萧岿,并无怯意,含了丝羞涩。萧灏弯身朝她轻声耳语一句,她抬眼朝萧岿微笑了。
一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萧岿竟脱口惊呼:“休休!”
“那是娘的名字,我叫念儿。”小姑娘大方地纠正他,声音清脆。
萧岿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阳光带着金色的光晕沐浴念儿的全身,萧岿细细地打量着她,抬手抚摸着她柔滑的头发,她的脸像初升的云霞,纯得不见一丝瑕疵。
“念儿,念儿…”
萧岿失态了,他不禁低喃道:“真像…”
萧灏这才近似残忍地笑起来,他精心安排的这一招,就轻易地卸下了萧岿所有的伪装。他感到莫名的亢奋,就如八年前他打败了他,这一次他依然要他输得心服口服。
于是,他将念儿的小手放在萧岿的掌中,示威性地扬眉道:“我的女儿。简直跟她娘一个模子出来的,是吧?”
萧岿定定地望着念儿,深深的打击差点将他击垮。他隐忍着痛的眸间,绝望和悲凉压抑着,又慢慢渗透四肢百骸。
此时,他那样绝顶聪明的人,已经看透了萧灏的用意。于是他克制住自己,握着念儿的手,另一只手拍拍萧灏的肩,状似随意,却咬牙笑道:“确实喜欢。多谢你的贺礼,灏弟。”
萧灏以胜利者的姿态纵声笑了,笑声刺耳入骨,划过宫墙,传得很远。
盛宴过后,萧灏前往平陵祭奠梁帝,一路车前侍卫清道仪仗随行,好不张扬奢华。
念儿想是水土不服,用完药膳便沉沉睡去。
萧灏无奈将她留在皇宫。
楼殿寂寂,风吹杨花乱纷纷。
萧岿拉着念儿往寝殿走,念儿的小身形有点摇摇欲坠,但她竟然跟得上他的脚步,甚至咯咯笑起来。
寝殿内,念儿张望四周,小兽一般依恋在萧岿身边,一双瞳孔亮闪闪的。
“皇上,这里是什么地方?”
萧岿并不言语,他细细地打量念儿,细细地摩挲她美丽的衣裙,仿佛有所判定,有所期待。念儿感觉不到丝毫的害怕,只是奇怪地望着他。
终于,萧岿从里裙翻扯出一块写满字的布帛,布帛被仔细缝在夹袄和里裙之间,谁都无法察觉。萧岿小声地念着,声音都颤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就是她临别时留给他的誓言。
他深吸一口气,眼里有淡薄的水雾,突如其来的喜悦一浪浪涌入心胸。
“休休,你终是不负我!”
他激动地一把将念儿抱住,像是抱着他思念已久的那个女子。
八年了,她的体香,她的余温依稀还在。那时的她还是桃李年纪,浅淡眉目,霜雪肌肤,望向他的眼眸温柔如水…窗外是朦胧的月色,他们疯狂地相爱,他对着她,感觉她就是一件最熨帖的软袍,通体都是软软的温暖。
只是,他们不得不选择了分离。
她走的时候,是整整一路的兰香云影,他任凭她的身影在风里飘荡摇摆,他保护不了她。他们依依地说着再见,她恍惚地笑,让他感觉用不了多少日子,他们会等待到一场春风再度来临。
这一去,相隔千里万里。他忍辱负重地活着,将思念和渴望深埋,却不知道,他们爱的种子早就结成了果。
“休休,你等我。”
他狠狠地说着,仿佛含了一口苦丁茶,苦涩又甘甜。
“皇上,您哭了吗?”念儿问道。
他笑了,声音显得分外的柔和:“年轻的时候,我做错了许多事,把最珍贵的东西都丢失了。现在,我要把它夺回来。”
裘枕下,平整地放着那块栀子花蕊玉,朴实得没有一丝艳丽的色彩。岁月磨去了它最初的光华,却更加平滑柔和。
萧岿将它细心地挂在念儿的颈脖下,念儿低头掂起蕊玉,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皇上要送给念儿吗?”
“这是送给念儿的见面礼,回去给你娘看,知道吗?”
念儿郑重地点头,又问:“皇上把它送给念儿,皇上不就没有了?”
萧岿恍然,重新握住了念儿的手:“有,我带你去看。”
他们出了寝殿,方转过一道回廊,萧岿的寝殿后面是个小花园,老远已闻到阵阵香气。他们站在花园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清香。花园里无奇花异草,园中央一株栀子花树尤为醒目,想是扎根得深,绿叶层叠青翠,上面的栀子花正大朵大朵地绽放着。
“是树爷爷吗?”念儿又好奇了。
萧岿轻轻刮了刮念儿微翘的小鼻子,耐心地回答她:“是,它叫栀子花树。”
“我知道了,娘以前老是想种栀子花树,可每次都种不活,娘总叹气。”念儿一脸认真。
萧岿笑了,他将念儿拢在怀里,仿佛拢住了一切。他指着栀子花树,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对念儿说:“回去告诉你娘,她的栀子花树在这里。”
此时,风儿携来几许幽香,洁白的花瓣开得更加奔放。它们优雅地舞动,显得愈加自然出尘。
浣邑。
王城的外围是广袤无垠的草原,通往侯门的青石道两边铺满了青草,上面遍种各色名贵的花。蝴蝶蹁跹飘飞,花儿又落得极曼妙,缱绻似的,缤纷烂漫。
这里的人都知道,八年前,四皇子分割疆土完胜归来,就开始铺草植树,到如今这一带已经是胜似江南的草原美景。
侯门大开,两名宫婢提着一篮花进来,花儿极为新鲜,滴滴露珠还在滚动。沿路也是苍松翠柏绿意盎然,却终日空空荡荡的,更显人寂鸟噤。宫婢小心地走着,连轻声说话都不敢。这里极少听到欢声笑语,总让人感到很压抑,透着紧张。
休休倚窗而坐,温声细语和念儿说着什么。雕花香炉袅起一缕薄雾,勾出她秀致的轮廓。一截雪白的手臂从袖里滑下,指间的那枚玉坠微微晃动。凝神之际,她微弱地笑了笑,眼眸里有水波款款盈动。
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萧灏走了进来。
休休不由得侧头,正见到萧灏眉目之间透着阴霾,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玉坠上,毫无笑意。自从江陵回来,他的脾气越发怪异,脸色愈见阴沉。
休休心慌,想将玉坠藏到袖口,萧灏早已觉察,大步上前,一把夺过玉坠。
“这是皇上送给我的!”念儿大喊。
萧灏端详片刻,突然笑起来:“哈哈,三哥他信了!他以为念儿就是我和你的孩子,竟送了这么个不值钱的给她!”
休休夺回玉坠,声音都颤着,艰涩地问道:“皇上他怎么说?”
“三哥带我到翎德殿前,指着九鼎,要我回来准备准备,他要杀到浣邑。”
萧灏幽幽而道,掂起休休的下颏,细细地看她,热烈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
八年的光阴,竟不曾将她的姿色消磨半分。
他怎会甘心?
他心里充满了报复性的快意,嘴里发狠道:“你很想他是不是?他确实还未忘记你。可是,等到听说念儿是我的女儿,他的脸色好恐怖。我把念儿带去,就是要灭了他的念想!等着吧,不用多久,他会彻底忘记你的!”
“你这是在向他挑衅!四殿下,即使皇上忘记我,我仍然爱着皇上,这辈子永远不会变!”休休惊痛万分,眼里含着泪,继续说,“你已经囚禁我八年了,你快乐过吗?你又何苦呢?”
“就是要囚着你,不让你出浣邑一步!看到三哥痛苦,我就快乐!”萧灏疯狂地叫。
休休全身都在抖,也嘶声喊道:“皇上迟早会收复失地的!你们兄弟相残,两败俱伤,我不愿意看到这些!四殿下,放我们娘俩走吧,你做你的逍遥王,岂不更好?”
这样的争吵,已经不止一次两次,八年耗尽,无休无止。
她身心疲惫,望着已经毫无表情的萧灏,想:这个人再不是当年自己遇到困境,会揽住她的肩膀加以安慰的四皇子,再不是那个会对她吐露心事放肆流泪的翩翩少年。
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我做不了逍遥王,所以,我愿意看到你陪我一起痛苦。”萧灏还在冷笑。
念儿已经懂事,一直惊惧地望着他们,这时突然问道:“娘,念儿是谁的女儿?”
萧灏蓦地停止争吵,这才似觉察到什么,转身面对念儿,已是满面无邪的笑意。
“念儿,你就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父亲,叫我爹。”
“不是!念儿不要叫!你见过的皇上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休休大喊。
“住嘴!”
萧灏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在休休的脸上。
念儿吓得大哭起来。
休休只觉得脚下一绊,已跌倒在地,而萧灏已伏在她身上,凶狠地撕扯着她的衣襟。休休被困在地上,徒劳地挣扎,面颊已湿了一半。
“娘!”
念儿扑上来,想帮助母亲,却被萧灏一把推开。
守候在门外的宫婢侍卫,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闹场面,全都木然地站着。
隐约的号角声声传来,低沉鸣动。郑渭提着长戟大踏步上楼,一脚踢开房门,声音如洪钟。
“灏儿,你还在干什么?要开战了!萧岿下了谕旨,他亲率五万大军杀将过来了!”
一眼望见此番场景,郑渭恼怒万分,长戟捶地咚咚直响,骂道:“简直鬼迷心窍,这种女人有什么好?你日日与她纠缠,她天天与你作对,我都快被你气疯了!等灭了萧岿,连这个女人也杀了!”
萧灏起来,掸了掸衣衫,不吭一声地紧随郑渭而去。
房内安静下来,只有念儿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休休缓缓起身,颤抖虽然止了,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搂过念儿,将她拢入怀中。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如鲠在喉。
“萧岿,真的把你盼来了吗?”
这日,隆隆战鼓沉雷般轰鸣,萧岿的大军压过宽阔的绿野,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杀向浣邑。
历经一天一夜的攻打,沉重的城门被撞开,萧岿的军队已是无可阻挡,山呼海啸般涌进了这座城池。战鼓如雷,号角长鸣,整个城里密匝匝舞动着“萧”字旌旗。满天烟尘中,连绵不断的萧军如黑潮滚动。
休休到处寻找念儿,侯府里的宫婢侍女惊慌失措地逃命,显然已经不注意她了。她不断地叫着“念儿”,最后在前院听到念儿的尖叫声。
几名铠甲侍卫正拖着念儿往外走,念儿喊着“娘”,使劲想挣脱,怎奈一个小孩子敌不过这几个大人。休休疯狂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住念儿的衣袖,叫喊道:“你们想把我女儿带到哪里去?”
“四殿下命令,带小姐去城门!”
“想用她威胁皇上吗?”休休拼命地抱住念儿,“不行!不能带走我的女儿!”
双方挣扯着、厮打着,大门突然敞开,一群手举长刀长矛的布衣壮汉率先闯了进来。那几名侍卫只得放开休休母女俩,与对方进行刀剑搏杀。刀光剑影之下,有人飞快地抓住休休,将母女俩拉到一旁。
休休一见来人,愣了愣,惊呼:“欣杨哥!”
欣杨变得比以前黝黑粗壮,也变得机灵。此时他神秘一笑道:“我做盐铁生意,南北之间多有来往。听父亲说皇上即将攻打浣邑,我早先偷偷潜入城中,一旦开战就来救你。废话少说,快跟我来。”
精壮汉子们杀得兴起,铠甲侍卫纷纷倒地,欣杨趁机想将休休母女俩带出大门。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萧灏率领手下步兵闯入,与他们直面相对。
萧灏的样子极为狼狈,头盔掉了,束发散乱,战衣半敞着。此时他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他们,很快认出了欣杨。
“想带走她们?也不想想我答应不答应!”他冷笑。
欣杨劝诫道:“四殿下,小的知道你一向受郑渭牵制,情非得已。八年已经够了,如今郑渭已败,你就放了休休她们,皇上会原谅你的!”
“屁话!我萧灏此生不求富贵荣华,不贪生怕死,为的是尊严!我绝对不会放走她,你们做梦去吧!”
萧灏怒吼,长剑一指,手下步兵汹涌而入,将欣杨等人团团围住。众壮汉再次出剑,彼此搏杀,铿锵喊杀声不断。
眼见欣杨的人招架不住,休休将念儿往欣杨怀里一推,促声道:“不要管我了,你快带念儿离开!”
念儿哭喊一声:“娘!”
欣杨急切地道:“你怎么办?”
休休换一个凄烈的笑,咬牙说道:“念儿能够回到皇上身边,此生我就无憾了。四殿下不想放我,我就陪他到底。这笔债,我来跟他算!你们快走,都不要做无谓牺牲,不然来不及了!”
欣杨无奈抱起念儿,在剩下的几名壮汉的掩护下,匆匆离开侯府。
风飒飒,云烟滚滚。喊声阵阵,尖锐的号角声不断。
侯府里却突然静了。
萧灏强硬地拽着休休走着,一气上了府里最高的楼阁。他的手紧掐休休细细的胳膊,休休痛得几欲晕厥,却顽强地咬牙坚持着。
站在阁栏前,萧灏抓住休休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
极目望去,城外是原本绿海连天的原野。这样的绿意现在却呈现出混沌无边的焦黑,伏尸纵横,残烟袅袅。天空变得阴沉,花儿失去了往昔的美丽,淤满黑红的血渍。
萧灏脸上一阵抽搐,布满红丝的眼里泛起了光亮。
“看看吧,这就是我为你精心描叙的美景。广袤无垠的草原,和风在吹送,绿草如茵,还有淡淡的花香…此时此刻,它们正惨遭敌人的践踏,面目全非。为什么,我这样做还是抓不住你的心?”
休休苍白着脸,连呼吸都困难,依然一字一字地回答道:“我的心田不够宽广,只能留住萧岿一个人。今生今世选择爱他,我也就满足了。”
“那我呢?”萧灏叫喊,胸腔里的痛和恨互相攀附着。
“休休记得四殿下曾经的好,也记得四殿下对我们的伤害。我原本就是个单纯的人,人生很简单,皇上若是要你死,我陪你一起死。”
“说得好极了!”
萧灏发泄似的狂笑起来,痛切的眼中迸出泪来:“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让你陪我一起死。今生得不到,来世让你做牛做马加倍偿还!”
说完,他一把扛起休休,走到阁栏前。
休休无力地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朕不答应!”
后面,萧岿极沉的声音响起。
一阵剧痛从萧灏的后背穿刺而过,他瘫软在地。看见萧岿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萧灏的眸子里露出痛苦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你让我死吧。”
萧岿面对着萧灏,眼里有着摄魄的凌厉,朗声道:“我萧岿既是贤君,便有君人之量。郑渭败亡,朕对其属下尚能仁慈敬重,何况手足之情。”
萧灏羞愧难当,双手覆面,久久不能抬头。
萧岿蹲下身,扶起休休,让她躺在自己怀里,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休休睁开眼,隔着点点泪花,很想仔细地看看日思夜想的这个人的脸。他的手指轻轻拨开她散乱的发丝,闻着熟悉的气息,此时她很想笑,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的女人,怎么没经过我的同意,便要和别的男人一起死呢?”他责怪道。
“我已经老了。”她哽咽了。
他却笑,用手背替她拭去泪水,沙哑道:“我也老了,我们都有孩子了。”
“念儿…”她晶亮了眼睛,人也活泛起来。
“我们的女儿,不会像她娘那样受苦。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萧岿郑重地许下诺言,抱起休休,缓步走下楼阁。
番外——栀子花开寂寂香
倪秀娥在天际死后,神情变得恍惚,说话也爱唠唠叨叨的了。
那时候,孟俣县的人们依然喜欢听她说故事。
倪秀娥的开头总是千篇一律。
“我唯一的儿子四宝死了。我的人生本就勉强撑着,这片天空哗啦啦塌了一大半,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我一直以为每日烧香拜佛,积德行善,老天爷会保佑我的四宝,可老天爷还是将他叫走了。天理不公啊!
我独自带着四宝的灵柩回来了。早知道这样,我死活都不会同意他和休休成亲的。休休生就富贵的命,我家四宝配不上她啊!我的四宝怎么这么不听话?我赶她走,不认这个媳妇,怕每天看着她,会想起我的四宝…我难受。
唉,这么一别,休休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梁帝萧詧早薨,孟俣县的百姓悲慕流涕了一阵子。去过江陵的人回来说,城外依然有北周兵守护着,新皇帝萧岿很年轻,国事由宰相沈不遇和浣邑侯郑渭辅助。
休休依然没有消息。
曹桂枝越来越瘦,走路轻飘飘的,身子风一吹就能折断般孱弱,老远就能听到弄堂深处她剧烈的咳嗽声。
倪秀娥突然有些同情她,有时从鸡窝里掏出刚生的鸡蛋,进陶家院子去看她,甚至还聊上几句。
两个水火不相容的女人,莫名地变得热乎起来。
有一天,曹桂枝毫无血色的脸上透着绯红,喜悦明晃晃地映在她的眸子里。她告诉倪秀娥,老爷派人传话,会有人接她去江陵。
盼了将近二十年,她终于盼到了。
倪秀娥很替她高兴,同时,也有隐隐的妒意和伤感。
天际若是还在人世,他也会接她走的。
江陵发生了宫变,连遥远的孟俣县也嗅到了紧张的气息。宫变结束,疆土一劈为二,或许沈不遇忙于政务,接曹桂枝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曹桂枝望穿秋水,绝望了,一口鲜血喷溅衣衫。
她死得很凄凉,只有倪秀娥送她。
倪秀娥将她埋葬在陶先生的墓旁。
因为不祥,这幢楼一直空着。
倪秀娥家却时来转运。知府来了人,三个女婿没什么文化,却分别被委任知事等职,官不大,却听说个个是肥缺。每户均分了深宅大院,添了丫鬟用人,三个女儿都高高兴兴地搬过去了。
三个女婿都来请她,苦求岳母大人搬到他们那里住,她却固执地拒绝了。
那年栀子花开了,缕缕清香越过高墙,一直飘向弄堂。
弄堂里来了几个人,清一色打扮。他们找到倪秀娥,要她过去开锁。
院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套湖色罗衫,长身玉立。他正背对着倪秀娥,抬头凝神注视着前方,透过高墙,可以看到檐角垂挂着的麦秆缏编提篮。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肤色白皙,五官精致。
倪秀娥不由得暗自惊叹,世上怎么还有如此清俊的男子!
“那提篮没什么好看的,都挂了好几年了。”她笑着道。
年轻男子也不说话,朝她微微一笑。
倪秀娥回家的时候,心里直打鼓。他是谁?看周围的人森严肃穆,看他身上的贵气,那是天生的,会是哪个王公贵族?他和休休有什么关系吗?
弄堂里似乎静廖起来,她才开了门朝陶家走去。
周围寂静若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闻的清香,她才如梦方醒,刚才的确有外人来过。
院门打开,院子里比平时空阔,好像少了什么,原来是那棵栀子树不见了。
第二年夏天来了大风暴,风雨肆虐了整整一夜。一夜惊魂后,倪秀娥起来收拾残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她慌忙跑去察看动静,原来陶家破旧的房子倒塌了,墙砖撒得到处都是。
十几年来,弄堂内外的人家,有搬出去的,也有搬进来的。弄堂比以前多了份热闹。倪秀娥就坐在陶家外面的石凳上,指着眼前的一堆废墟,叙说着陈年往事。她周围不乏围着听故事的人,当然,他们的兴趣在那个年轻男子身上,纷纷猜测他的身份。尽管耳朵能听出老趼来,他们还是希望从倪秀娥嘴里能挖出点新鲜的。
然而,倪秀娥始终猜不出,那个清俊的男子究竟是谁。
人们开始失望,三三两两地散了。
后来,隋文帝杨坚执政,对萧岿恩礼弥厚,罢了江陵总管,让萧岿彻底专制后梁。接着,一件喜讯传到孟俣县:萧岿与杨坚联姻,将最宠爱的女儿嫁给杨坚的儿子杨广。隋文帝备下重礼,册封此女为晋王妃。
倪秀娥老了,腰直不起来。但是她还是喜欢去弄堂深处走走,眯着眼睛,仿佛看见休休稚嫩的笑颜。她蹦跳着,手里捧着新摘下的栀子花,笑着叫她倪妈妈。
她显得有点落寞,对着眼前的废墟,怅然呢喃道:“那个晋王妃,应该和休休一般大吧?”
她一直守着她的老房子,守着她的鸡,还有她的茶园。
那片废墟上已是杂草丛生,暖晴天总有蝴蝶、蜜蜂在周围梭巡着,寻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