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绝代禁宫柳 作者:三月暮雪
【文案】
翼国皇室的两位少年皇子上山狩猎,二皇子肖衡意气风发,却无意将采茶女冷凝月的弟弟射死在血泊中,留给冷凝月的是肖衡仓皇而怯懦的背影。
三年后,冷凝月怀揣仇恨,穿着华丽的新娘喜服,戴着别人美丽的面具踏入深宫,成了肖衡的皇子妃。面对杀弟之仇和肖冷两家的百年恩怨,她要如何才能冰释前嫌?难道两人注定只能以悲伤收场?
正当两人冰释前嫌,准备迎接属于他们的幸福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内乱让整个皇朝瞬间轰然崩塌,肖衡和冷凝月身陷一场策划已久的阴谋中…
第1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一)
这年冬天的稽阳城,天空始终笼着一层阴霾。万物萧条,草木零落,凛冽的寒风自灰色的城墙砖间穿梭而过。
城里的贫民坊区多在靠近郊外的城角,冬日里更显荒寒,路上偶然有衣衫褴褛的,拖着滞重的脚步缓慢地行走,更多的都是瑟缩着身子匆匆往来。
那条寻常沉寂的里弄却骚动起来,人们纷纷从自己屋里探出身子,相互打听着,朝着里弄深处一户人家窃窃交头接耳。
“唉,可怜哪,冷先生的女人去了京城两年,至今还下落不明…”
“冷先生想是过不下去了,如今把房子都卖了,这数九寒天的,教三个孩子怎么活?”
“冷先生好歹还是街坊里弄最有学问的,秀才家丢不起这张脸,凉了心,恐怕要远走他乡了。”
“咱们穷人家连自己都养不活,哪还有银子供孩子读书?冷先生当了几年教书匠,越当越穷,又拖着三个娃娃,够难为他了。”
“家里没个女人是不行,唉…”
随着冷先生家的木屋门吱嘎开了,外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教书匠冷成胜推着二轮的木车出来,车上堆满了杂乱的什物,里面相依蜷缩着四岁的女儿凝月、二岁的小儿子豆子。外面的寒风刮得凝月打了个寒噤,她赶紧拉了棉被的一角,盖在自己和弟弟身上。
当父亲从买主手中接过银锭,呆坐了半天。小凝月懵懂地意识到,这个家再也不属于他们了。
父亲含泪朝她说道:“凝月啊,你娘不会回来了,爹实在无能为力…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凝月懂事地点了点头,只要离开能让父亲快乐,就算在外面忍冻挨饿她也情愿。
冷成胜推车有点蹒跚,后面六岁的大儿子凝天过来帮忙。在众人同情的目视中,木推车摇摇晃晃地朝着里弄外面走。
有人不禁喊了一声:“冷先生,您这是上哪去?”
冷成胜不言语,只管沉默地走着。
有人指着豆子半露的小脑袋,叹息道:“还是龙凤胎呢,那女人带着小女儿走的。要是还活着,也有这么大了,造孽…”
冷成胜似乎听见了后面的议论声,步履加快,不大工夫,他们出了弄堂。站在大街上,冷成胜抬眼望着灰茫茫的天色,终于重重地吁了口气。
“爹,我们上哪?”凝月脆灵灵的声音。
“走到哪,算到那。”冷成胜的声音里透着阴郁恨奈。
这天半夜,稽阳城漆黑的上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第1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二)
十年后。
凌霄峰位于距离稽阳城四十里开外的溱州,站在峰顶往周围眺望,但见云雾缭绕间满目葱翠,正是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层叠起伏的绿意把站在山峰上指手划脚的两个人,搅动得心神荡漾,眉飞色舞。
一身宫服模样的男人稍显满意地颌首,身边察言观色的溱州郡府大人恭言道:“张公公请看,此地时有虎豹出没,正是狩猎的好地方。二位皇子若是光临此地,此乃溱州百姓莫大的荣幸,到时下官封了此山,确保二位皇子的安全。”
张公公操着尖细的喉咙,慢条斯理道:“皇上说了,二位皇子春猎不得惊扰平民百姓。此事若是张扬出去,传入那些刁民叛党耳里,对皇子的安全反倒不利。”
郡府大人连连称喏。
张公公的语气缓和下来:“听说溱州一带物阜民安,时和景丽,果然名不虚传。”他指着山腰连绵的茶林,“溱州的‘紫气东来’就产自此地?”
“那是那是,极品贡茶,‘紫气东来’这名字还是先皇赏的。”说起好茶,郡府大人不禁带了几分骄傲,“现今正是采茶好时节,贡茶需清明日前到京城,才能赶上宫里的清明宴。从溱州到京城行程五百里,那可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二日之内呈献给皇上。”
末了,不忘加一句:“张公公此番辛苦,带几盒回去尝尝,务请公公在皇上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张公公开了笑颜,频频应道:“好说,好说。”
双方都得到了满足,开始下山。郡府命令属下的几名卫士搀扶着张公公走,自己在前面引路,谈笑风生间已到半山腰。
突然,郡府似乎发现异样,在前面停止了脚步。张公公疑惑地张望过去,前面树丛里有窸窣的声响,接着,一个毛色斑斓的大虫从树丛间一闪而过。
“是豹子!”张公公惊呼,腿脚哆嗦着躲到了卫士的后面。
郡府也发现了,脸色突变,使劲喊后面:“快取长戟!快取长戟!”
后面的卫士操着长戟,战战兢兢往树丛里移步,还没走近,从里面率先窜出一只小豹子来,众人惊骇地后退几步,卫士“妈呀”叫着转身想跑。
小豹子哈哈大笑,竟然站了起来!出现在眼前的,原是一名十来岁模样的男孩子,但见他取下披在身上的豹皮,搭在肩上。树丛里又跳出几名年龄参差的小孩,他们冲着这群惊慌失措的大人们,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
郡府惊出一声冷汗,张公公生气地呵斥:“野小子,没教养的,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孩子们一哄而散,欢叫着,像跳跃的小鹿奔向山去,眨眼就消失了。
第1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三)
披豹皮的男孩跑向了茶林,摘茶的姑娘们纷纷让了让,男孩径直过了蜿蜒的茶丛,跑向自己家的茶园,边高声叫嚷着:“姐,我来了!”
十四岁的冷凝月正埋头细心地采着茶。茶牙发于丛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她必须选其中枝颖拔尖的采,这样才能卖得好价钱。今日天色晴好,太阳升起时她上了山,已经过了四个时辰,还是难以放满一笼。
听到叫唤声,她直起了身,阳光照着她清秀的脸。看见弟弟,她灿烂地笑了,露出齐整碎玉般的牙齿:“豆子,又在吓唬谁了?”
豆子得意地扬着手中的豹皮:“那些大人看见我都喊救命,真好玩。”
村里的猎户送了他这副豹皮,小伙伴们天天围着他,他自然成了孩子王,天天拿豹皮炫耀。
凝月含笑收起了茶笼,牵着豆子的手。已近午时,她还要赶回家做午饭,爹和哥哥凝天一定等着她。
茶坡下有人正在收购茶叶,那人看了茶色,称了称,给了凝月一串铜钱。凝月谢过,姐弟俩高高兴兴沿着茶路走,穿过水瀑飞溅的山涧,拐向通往柳溪坞的山径小道。
小径两边的细柳娇柔无力地垂着,桃花开了,粉红的落英铺满一地,艳艳得触目。闻着花香,溪水带着珠落玉盘般的声音潺潺流过,凝月给豆子洗了把脸,这才哼着小曲进了柳溪坞。
十年前,那场鹅毛大雪阻断了冷成胜继续往北的道路,却让他很幸运地在柳溪坞这个穷乡僻坳里落了脚。
冷成胜用手头剩下的钱,安置了三间茅屋,开辟了一亩茶园,全家总算安定下来。
靠茶园的收成,只能勉强渡日子。柳溪坞的村民识不了几个字,清高的冷成胜将希望寄托在十六岁的凝天身上,虽是苛刻了些,毕竟花了不少心血。这回凝月和豆子进了院子,听见爹的房间里传来责骂声,他们也是司空见惯,径直进了厨房。
“姐,我饿。”豆子摸着肚皮,巴巴地看着凝月。
“姐马上做饭给你吃。”凝月安慰着弟弟,揭了锅盖,见里面还有一点早上剩下的,忙烧把柴热了热。豆子如获至宝,端着坐到饭桌旁吃,连同碗里的饭汁也舔了个干净。
凝月失神地看着弟弟的馋相,她虽比弟弟只大两岁,这十年来,豆子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眼下豆子长得快,她做姐姐的还是没有好东西给弟弟,想着想着,她心头一酸,眼里盈满了泪水。
做完了饭,她进爹的房间收拾东西。
冷成胜一手拿书,一手操着细竹枝,强迫大儿子背其中的一段。
凝月笑盈盈地看了看他们。
凝天翻着眼皮,干涩地背诵着:“…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子曰…子曰…”
冷成胜手中的细竹枝打在凝天的部:“昨晚刚背的,现在又忘了,不成器的东西!”
院子里刚巧有人在唤冷先生,冷成胜出去时依然教训道:“没想出来,回头再抽你。”
凝天嘶牙咧嘴地摩挲着被打的部位,眼光转向凝月。凝月咬唇一笑,轻声提醒他:“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不一会冷成胜进来,凝天像换了个人似的,背诵如流。冷成胜不经意地点头,瞥了一眼凝月,又教训起儿子来:“你妹妹已经忙了半天了,你才精进这么一点,孺子实不可教,先去吃饭!”
凝天逃也似的出去了。凝月正想跟着出屋,冷成胜在后面叫住了她。
“凝月。”
她回过头去,冷成胜默然地走到她面前,双手搭了她的肩。
凝月发现,自己眼里向来文质儒雅的父亲日渐憔悴,瘦削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才入壮年的父亲过早地衰老了。
良久,冷成胜长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怎么所有的聪慧全在你身上了?你要是儿子该多好啊!”
凝月眨了眨眼睛。冷成胜不再说什么,再次轻拍她的肩,低着头走出了房门。
第1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四)
平和宁静的生活日复一日,十四岁的凝月想得极其单纯:守着那亩茶园,家里的四口人就这样相怜相惜地在一起。最大的奢望就是有朝一日,离开他们十几年的娘突然出现,能够弥补岁月带给父亲的苍凉,让她能体会到一点娘的温情,便足够好了。
然而平静就在这年的春天被打破,凝月永远记得,那个烟一般的早晨。
也是在那个晨曦微露时候,溪边泛着薄薄的水雾,第一次,她在水中瞥见了自己的容颜。
她蹲,正要将手里的衣衫放入水中,凌霄峰上第一抹熹微撒下,波光里映出凝月秀气的眉目,单薄的身影。她略略地打量着自己,用手抚摸尖尖的下颌,感觉那里显瘦了些。不知怎的有了莫名的枨触,竟怔忡着想起心事来。
身后一片嘈杂的欢叫声把她惊醒,她回过头去,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笑闹着跑过,中间提着豹皮的豆子尤为醒目。
“豆子,又上山玩去了?”她喊了一声。
“玩捉豹子去喽——”豆子应道。
凝月不放心地叮嘱:“别跑得太远了,姐在茶园里等你!”话音未落,豆子他们的小身影早就在小径深处不见了。
凝月洗好了衣衫,提起篮子。远处隐约传来她熟悉的采茶歌,像细浅的盘丝,在耳际徐缓萦绕。
“二月山家谷雨天,并手摘芳烟。绿嫩难盈笼,半坡芳茗露华鲜。冉冉绿丛园,初晴叫杜鹃,招邻院客煮花泉,无来又隔年。”
她捋了捋额角的发缕,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凝月抬眸而望,小道上出现了一匹白马,此时清风漫卷周围的碎阳云影,马上少年玉色的袍角在风里纷飞。
好一番清正飞扬!少年俊逸的身姿,落在凝月的眼底是春光迷离。
她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少年执缰高声问道:“请问,去凌霄峰的山路怎么走?”
凝月顿悟,指了指小径:“顺着这条道,拐过水瀑,往左一直向前。”
少年微微颌首示意,眼光端然迎向远方。马蹄声嘀嗒,他举鞭轻扬,将头顶上的桃花舞成飞雪。漫天飞花中,凝月不由自主地伸手,凝神直到白马消失在小径尽头。
她这才低眸,望向手心,粉红的花瓣上,缀了满掌细细的阳光。她站在道上眼望凌霄峰的方向,过了一会才折回了柳溪坞。
当东边彩霞满天时,凝月已经出现在了半山腰的茶园里。
过小道自有捷径很快的到达茶园,无人指点外人多半会迷失方向。凝月想到那个少年一定上了凌霄峰,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
二、三月间采茶极是讲究,如若微蕨刚刚抽出,凌露时分采摘最适宜,其它日子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夜露未干时茶芽肥润,制成后的茶最是色泽鲜明。采茶还需用指尖小心采摘,以防嫩芽受损,因此等凝月感觉肚子饿了,茶笼里才盛了不到一半。
采茶的姑娘们都一一回家了,周围空寂无人,山鸟在林子里唱着歌。
豆子欢快的身影还没出现,凝月有些不安地朝山上张望着。忽然隐约听得马的嘶鸣声,夹杂狗的吠叫,林子里的山鸟停止了啾鸣,扑棱着翅膀纷纷腾空,远遁去更高更远的林中。
第1卷 第2章 山冥云阴重(一)
她取下了头上的靛蓝围布,顺着茶丛径直出了茶园,往凌霄峰方向找去了。
山路愈来愈不好走,林子里暗淡起来,浓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一只野兔闪着惊悸的眼睛从面前一掠而过。凝月高声呼唤着豆子,听到狗吠声愈来愈近。
前面灌木丛里又是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响,一个孩子从里面鬼鬼祟祟地出来,又弯身躲进了另一丛灌木中。
凝月舒了口气,摇头轻笑。这帮孩子,又在玩什么吓唬人的把戏?
她往丛林深处又走了几十步,搜寻豆子的身影。随着狗吠声渐近,一匹枣红马出现在林子里。马上的少年头系乌巾,足蹬乌皮长靴,腰间挂系垂饰豹尾的乌漆箭筒,手提虎皮弓囊,显得英姿勃勃,脸上的稚气还未消褪,眼里却溢满了傲气和杀伐气。
少年并未发现林子里的凝月,他正凝神侧耳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凝月感到好生奇怪,今日怎么会接连遇到两位少年?虽个个俊逸百般,看模样分明是城里来的公子王孙。她正纳闷着,少年已经迅速地搭箭上弓,拉开了弓弦。顺着箭头方向,丛林中斑斓的毛皮一闪而逝。
凝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汗毛陡然竖了起来,她惊惧地尖叫一声:“豆子,快跑!”
已经来不及了,箭头带着呼啸声嗖嗖而去,丛林里发出一记怪异的闷哼声,便无声无息了。
凝月有一瞬间的窒息,脑子嗡嗡作响。她再次尖叫,疯一样地跑向丛林。
丛林里的豆子安静地卧倒在地上,身下是染血的豹皮,少年的箭法又准又狠,一箭穿插后背直入豆子的要害。
“豆子——”
凝月抱住了弟弟的身子,哀嚎着。几名小伙伴从不同藏身地方爬出来,看见豆子的惨象,骇得傻了,有的当场大哭起来。
泪眼婆娑中,凝月抬起头,看见那少年下马朝这边察看。凝月猛然从哀痛中惊醒,她放下了豆子,颤抖着向少年走去。少年也在簌簌颤抖,脸上的傲气、杀伐气荡然无存。他指了指豆子,又指了指自己,语音里饱含惊恐:“我…我不知道…”
“是你杀了豆子!你赔我的弟弟!你赔我的弟弟!”凝月叫喊着扑了过去,她要抓住这个人,她要他把活蹦乱跳的豆子还回来!
少年似乎镇静下来,一把挣脱掉了凝月的手腕,转身便跑。凝月死命地追上去,不大工夫两人再次缠扭在了一起。
正在这时,又是连连狗吠声,林子里出现了几名侍卫打扮的人。少年一见救兵来到,连忙叫嚷着:“快来救我,把她赶走!”侍卫蜂拥而上,凝月哪斗得过这么些男人,很快地被甩在了地上。
混乱中,少年腰间的玉佩被凝月一把扯了下来。
少年匆忙上了枣红马,催促着手下的侍卫:“快点离开这里!放狗咬她!”
众侍卫狞笑着松了手中的犬绳,几只凶神恶煞的狼犬狂吠着向凝月扑来。凝月仓惶地逃命,漫无目的地跑了一段,不料一脚踏空,滚下山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在天旋地转中静止了。凝月忍痛松开手,手掌中的玉佩赫然在目,她再次握紧了拳头,紧紧地握着,终于失去了知觉。
第1卷 第2章 山冥云阴重(二)
这日,溱州府衙外的鸣冤鼓被激烈地撞响了。
郡府大人正在府里郁闷着。
上午张公公过来,说两位皇子早已自行去凌霄峰了。狂喜之余,慌忙带了人马前去凌霄峰迎接,另外吩咐府里端正百味五俎、琼浆玉露,准备恭迎两位皇子下榻郡府。岂料才走到半道,前面有宫内侍卫回话,说二皇子突然没了狩猎的兴致,拉大皇子一起回京城了。
他当场就傻了,张公公当时还撂下一句安慰的话:“溱州好山好水,大人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郡府心里犯嘀咕着,好生泄气,哀叹升官的机会将遥遥无期。外面鼓声阵阵,懒散地令人升堂会审。进得堂内,见外面聚了一堆贫民,还不时传出悲恸的哭啼声,便唤过执事差役:“何事喧哗?无良刁民休得进来。”
差役大摇大摆出了公堂,看地面木板上横着人,全身用破布盖着,一男一女两少年跪在旁边哭个不停,另外中年男子被人搀扶着朝他摇晃而来,断定是死者的家属,吆喝道:“是不是死了人?”
冷成胜哭着回答:“是…请青天大老爷给孩子一个公断,赶快捉拿凶手。”
差役不耐烦道:“死了人,案情不轻,可有词状?”冷成胜一愣,回答没有,差役挥挥手,“没有就去找代书帮写,然后再呈上来请大人过目。”
冷成胜急了,跺脚哭喊:“人命关天,小民把孩子都带来了,还写什么状纸?”说完,回身掀了破布,抱起豆子往堂内冲,后面的一些帮忙的村民拉着凝天凝月拥了进去。差役拦不住,赶快禀告老爷,郡府一看这架势,一敲醒木板,两边的衙役用棍子敲击地面,齐声喊“威武”,冷成胜这才放下了豆子,双膝跪地,嚎啕大哭。旁人纷纷拱手哀告,场面显得混乱。
郡府大人喝道:“肃静!这里不是赶市集做买卖的,公堂之内休得喧哗吵杂!下面何人,报上名来,有何冤情,细细述来不得虚假。”
冷成胜报了姓名,哭诉:“小民家住凌霄峰下柳溪坞,今日一早小儿随几个孩子去山上耍玩,正遇到一帮骑马打猎的公子爷,将小儿当作豹子射杀而死。我家女儿上去理论,凶手竟下令放狼犬咬人…幸好小女滚下山才逃脱犬口,却也摔个伤痕累累…大人,凶手分明是仗势欺人,为虎作伥,请大人速速缉拿凶手归案,以告民慰!”
冷成胜失子痛切,只顾恸哭,哪里知道郡府大人的脸色此时变得青白,眼睛直直地盯着冷成胜,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郡府终于明白二皇子急着回京城的原委了!这高贵的殿下想是闯了人命大祸,如今将烂摊子扔给了他这小官收拾,自己倒先跑了。转念一想,这烂摊子如若收拾得好,岂不是他升官建功的好时机?
当下眼珠转了转,问道:“可有目击证人?”
凝月出列,将自己亲眼所见的叙述一番。她是被闻讯赶来的村民唤醒的,心里的哀痛、身上的伤痛并存,却咬牙挺着,一心一意希望郡府大人抓到那个少年。
郡府自然不把一名小姑娘放在眼里,追问:“你可知对方都是些什么人?”凝月摇头不知,正要将怀里的玉佩拿出来,郡府已经不耐烦的传唤别的证人。冷成胜叫了两名年龄稍大的孩子出来,小孩见到堂内威武的架势已手脚发抖,加上豆子的死让他们丢了魂,回答了几句只会呜呜的哭。
郡府大人心下舒口气,想到自己曾经被这帮孩子吓唬过,不由冷笑:“大人们不加管教,任凭这些孩子胡作非为,披着豹皮吓唬人,被人误认所杀在所难免。你做父亲的管教不严,孩子之死,难逃其责。”
第1卷 第2章 山冥云阴重(三)
冷成胜喊起冤来:“大人,凌霄峰一带民风朴实,靠近柳溪坞附近更是鲜有虎豹狩猎出没,小民出于放心才让孩子上山的,请大人明鉴!”
郡府连头也不抬,嗖嗖落笔道:“你且去安葬你家小儿,本官出签派人究查,人跑了,又是荒山野岭的,此案棘手。等本官查到此人,再唤你另作道理。”
写毕,差役双手接了,让冷成胜画押。冷成胜看了上面的字,明知郡府大人是在敷衍他,书生的犟脾性一上来,愤恨道:“小的听说,国有道则贤人兴,中人用焉,百姓归焉。无道横命,天理不容。”
凝月伸进衣襟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心底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这玉佩万万不能落到这个号称青天大老爷的郡府大人手中。
郡府闻言,一时还没领悟冷成胜话里有话,朝天拱手道:“本官受圣上恩德,判案谨慎,公正严明。你那些圣人之道本官比你读得多,退堂!”
冷成胜冷笑,强硬地继续絮说:“圣人是真,英明圣主也不假,但如此轻率判案,分明有草菅人命之嫌。这天下,官官相护,无道之官太多,哪有百姓说话之地?”
说完,将手里的文案甩在地上,转身想走。
郡府勃然大怒,阴沉了脸,猛拍醒木板:“大胆刁民一派胡言!你动辄击鼓喊冤,当众藐视公堂,辱没天威,来人!”
两边的衙役齐声喊:“有!”
“拉下去,重责四十大板!”
衙役们操起手中的水火棍,扭拽了冷成胜进堂内,冷成胜边死命地挣扎,边大骂:“无道之官,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天地可谴,天理不容!”
堂内的人都吓坏了,凝天、凝月惊骇地喊:“爹——”紧接着,堂内传来冷成胜惨叫声。那一声紧似一声的数棍声钟鼓般撞击着凝月的心。
后面有人暗中提醒兄妹俩:“用笞杖与死罪没什么两样,即使不死,也落重残。常言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杀人者是皇亲国戚又如何,你告得了他们吗?郡府大人敢治他们的罪吗?孩子,赶快求大人开恩将你父亲放了,你弟弟这样死了算他命薄,活着的人还是好好活着吧。”
凝月二话没说,朝着郡府大人扑通跪下了,磕头哀求道:“大人开恩放过我爹吧,我爹糊涂,冒犯大人,请看在我家刚没了亲人的份上,饶过我们这一回吧…”堂内的百姓全都黑压压的跪下了,恳求声连连。
郡府自然不愿将事态扩大,见有台阶可下,也就缓了语气,下令停止笞杖,将冷成胜拖了出来。笞杖过的冷成胜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卧在地上昏厥过去了,凝天兄妹抱住父亲又是一阵大哭。执事差役过来按住冷成胜的手指画了押,文案由郡府重新写了,变成了冷成胜的罪状,罪案是“冷成胜聚众闹事,鼓吹邪说,淆乱是非”,豆子被人射杀之事一字也无记载。
就这样,柳溪坞的村民抬着豆子而去,抬了冷成胜父子而归。
凝天兄妹俩将豆子葬在他中箭的地方,坟头向着柳溪坞。
冷成胜足足躺了半年,终日与药罐子为伴,凝月的担子更重了。等冷成胜稍会拄着拐杖走路时,凝月将玉佩递给父亲看,冷成胜拿到太阳光下细细地端详了半天。
阳光下,系着明黄穗绦的玉佩晶莹剔透,纯净澄白,中间精雕细琢的“福”字彰显着慑人的贵气。冷成胜颤抖着,凹深的眼眶里抖出了泪水。
“这是皇家的东西,杀豆子的人分明是皇帝老儿家的…天子头上动土,凝月,那狗官想置我于死地啊!”他嚎哭着,无奈又酸楚地捶胸顿足。
凝月手捏着玉佩,想哭又哭不出声,最终重重地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