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自凝思,忽然花树扶疏之处,人影一闪,陡听得有人喝道:“沈不遇,你的死期到了!”一个绀衣人凌空飞出,一道白色的光芒定格在沈不遇胸前。
沈不遇踉踉跄跄倒退几步,才稳住身形,惊叫:“蒋琛,你想干什么?”
蒋琛冷哼道:“取你性命!”紧接着,寒光一闪。
沈不遇不愧老练,及时躲过,并向空阔的山涧处跑去。蒋琛收起剑头,转身便追。一旁惊惧不已的休休顿然醒悟,看着前面的人影,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这时候,萧岿已走过山径,欲拐向寺门,隐约听到从山林中传来人的叫喊声,便下意识抬头望去。山林中,两个分别着浅墨和绀色衣衫的人影穿梭其间,时隐时现,他不禁眉头紧蹙。待看见后面紧跟着的一抹纤弱浅玉色的身影,他脸色突变,拔开双腿,发疯般向山林处奔去。
山涧处,沈不遇再也跑不动了,弯腰直喘粗气。他刚一站定,蒋琛刷地又出一剑。沈不遇无处闪避,只得“啊呀”一声惨叫,左腿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直流,颓然跪倒在地。蒋琛指剑,声音凌厉而冷漠地道:“沈不遇,你也有今天!”
沈不遇满头冷汗热汗交流,惊骇道:“蒋琛,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对我?”
蒋琛的声音透着寒意:“你待我不薄?你不要忘了,我是谁家的儿子?我父母是怎么死的?你口口声声说将我从小带到大,却让我的亲生父亲去当你那个私生女的爹,还把我安插在三殿下身边!你这个老狐狸,你的鬼把戏早就不灵了,我今天要让你替我父母抵命!”
正要出手,他耳听得一声娇叱:“放开他!”
蒋琛回望过去,休休脸色惨白,苦涩地笑了笑,说话有了悲凉的颤声:“原来你就是…我知道你是谁了。沈家自是对不起你,你替父母报仇雪恨理所应当。冤有头债有主,何况我和你父亲生活了十几年,你要杀,先杀了我吧。”
“哼,别装作可怜无辜的模样。你们父女同等货色,我自然连你都杀!”
话音刚落,蒋琛剑头一收,动作麻利干净,将沈不遇和休休分头绑在一棵树下。休休心里愧疚,亦无生气,垂着眼眸不吱声。沈不遇顿感性命攸关,无奈全身被缚不能动弹,只有大声叫喊着。
这时,萧岿已跑出山林,在山涧处,他已经看见了被缚的父女俩,和蒋琛手上闪着寒光的利剑。明亮的旭日下,那晃动着的白光分外灼人。他的目光刹那停滞在那道光上,眉目凝结在了一起。
电光石火间,一幅画面在萧岿的脑海里清晰地闪过。苍茫而静穆的雪天,天地间似有沉闷的啸声穿越,一道绀色的人影从天而降。伴随着一道道电闪雷鸣般的光芒,蒋琛矫健的身形时现时隐。萧岿依稀听到人的惊呼声,车帘内有一道道鲜红涌出,弥散到晶白玉洁的雪地上…
多少杂沓的记忆,呼啦一声崩散开来。
此时微风送声,蒋琛大笑着,阴冷的声音似嘲似讽:“有其父必有其女,看你性情也洒脱得很,一大一小一块儿死了吧!”
利剑在空中划过,休休绝望地闭上了眼。
恰在危急时刻,萧岿的身影从侧旁跃入,宽袖挥过,双剑在半空中发出铿锵的碰撞声。听到声音,休休蓦然睁眼,萧岿的身影正落在自己面前,那被削去的一截袖口,在空中撕扯成片片,纷洒下来。
“蒋琛,你好大胆!”萧岿怒目而叱,“上次你奉命去杀休休,却错杀了储天际。你居心叵测,滥杀无辜,岂容我饶你!”
此番萧岿不带一名随从兀地出现,蒋琛大为惊愕,生生将剑收回,单膝跪地道:“奴才此番已抱必死决心,等杀了沈不遇,要杀要剐随皇上处置。”
“他们都是我的人,我不会任你肆意妄为的!”萧岿断然道。
沈不遇闻言,颤抖着声音嘶叫:“皇上英明果决!皇上,替微臣杀了这小子!”
此时的萧岿对沈不遇的叫声仿若不觉,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休休。他径直走到她面前,用惊痛交加的目光凝视她,脸上染了深深的痛意。
“怎么不听话?”他边帮她松绑,边嗔怪道。
休休只是浅浅地笑,心里涌起甜蜜。
就在这时,跪地的蒋琛一跃而起,剑指沈不遇,大吼一声便抢步直刺。休休看在眼里,不禁“啊”地叫出声。与此同时,始终保持警觉的萧岿再次出剑,双剑相撞激起满眼火花。
“皇上,奴才反正已是死路一条。此老贼必杀,恕奴才不敬了!”蒋琛大呼。
萧岿勃然怒喝:“我不许!”
二人对打起来,刀光剑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休休一脸紧张地望着,无奈双手还未松绑,只能徒劳地挣扎。双方对峙了几十个来回,渐渐地分出伯仲来了,蒋琛的剑法娴熟,一个当头猛攻,萧岿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又是砰的两声大响,显然蒋琛也拼足了最后的力气。萧岿未能稳住身形,踉跄了几步,一个踏空差点滚下悬崖。
“殿下!”休休惊叫。
萧岿就势抓住藤枝,身子在半空中悬着,始终没有力气上来。
蒋琛哈哈大笑,目光决绝地对着苍天,道:“爹,娘,孩儿替你们报仇的时候到了!”
惊呼声中,休休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摄人魂魄的光,带着曾染着天际鲜血的剑,再次向沈不遇的胸口刺去。
恍惚中,眼前倏地又溅起一片白光,凌空飞落一个敏捷身影。那人纵跃劈剑,一个晴空霹雳击中了蒋琛。蒋琛防不胜防,用剑挡住,只是气力殆尽,没几个来回,便急急踉跄后退。
“四皇子!”休休眼泪婆娑,说不清是悲喜交集,还是激动万分。
此时萧灏趁机跨步上前,剑气抹上血腥,重重地捅入蒋琛的胸膛。
“你杀我…怕我将你表妹的丑行说出去…”蒋琛抚胸,咬牙说了几句,接着轰然倒在地上。
休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蒋琛倒地,声音荡在风中:“不要杀他…”
萧灏满脸冷寒之气,指着蒋琛道:“早就注意你了。今日发觉不妙,你果然在这里。”
蒋琛喘息,露出痛苦的神色,道:“只可惜…”
“没有可惜的了。”萧灏冷冷地说道,紧接着又补上一剑。
蒋琛痉挛地挣扎几下,便没了动静。
休休一阵眩晕,双手拼命地挣扎,哭着喊:“为什么要杀他?他可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你怎么忍心下手?”
“我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萧灏忽地一笑。
待说完,他转身走向悬崖。丰神翩翩的背影,变得有点僵冷。
休休挣扎得急了,喘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一股莫名的寒气透骨。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看着萧灏这张俊秀的脸庞上陌生的神色,当胸似被塞进一团棉絮,堵得她分外难受。
萧灏一直走到萧岿面前,看他悬在半空挣扎的模样,竟淡淡漠漠地笑了。萧岿向他伸出一只手,唤道:“灏弟,快拉我一把。”
萧灏果然伸出手,拽住萧岿的手,一把拉住。萧岿正要跃起,萧灏突然松开手,仿佛释下了所有的重负罪孽。萧岿整个身形下坠,一只手拼力抓住树藤,身子在半空晃荡着。
“殿下!”休休惊叫。
“皇上!”沈不遇也发出惊魂的叫声。
萧灏面对着眼前惨烈的景象,声音沉重而低沉:“三哥,对不住。也许是天意吧,我不能再输给你了。”
“灏弟,为什么要这样?我从未为难过你。”萧岿双目睚眦欲裂。
“没办法,你总会有为难我的一天。三哥,帝王之家,总有波峰浪谷。如果不是,可能会多些自由,自在一些。别怪我,我只能这么做。”
萧灏说着,脸上的肌肉抽搐,形成一道怪诞的表情。他将剑头缓缓伸向树藤,准备横剑抹去。
萧岿缓缓仰起脸,眯着眼看着天空,绝望地唤了一声:“休休…”
“殿下—”
唯有刹那,休休希望时间凝滞,让她还能看到他温柔的笑。她似乎已经听见裂帛之声,那颗心已经随着那声揪心的呼唤慢慢飘去。
缚手的绳子松了,掉了满地。
一道白光飞掠,不偏不倚正中萧灏的手臂。手中的剑掉下山涧,萧灏的手臂血流如注,衣袍很快渗出一片血红。他惊讶地转过头,只见蒋琛岿然不动地屹立着,冷眼看着他。山风狂乱地卷起他满头长发,绀衣散乱飞舞。
萧灏脸色惨白,扶着手臂,很快仓皇而去。
“皇上,奴才对不住您…奴才这是最后一次报恩了。”
蒋琛断续吐息,身子摇晃了几下,最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休休忘我地扑到悬崖边,发疯般将双手伸向萧岿。落叶纷乱杂飞,夹杂着她的哽咽声。劫后余生的欣喜,将他们两人裹住。
飞花错落缭绕,如繁星点点,纷纷洒洒。
悬崖边,有一对相依相偎的男女。这个时候,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彼此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行宫深处。
休休由宫人一路指引,向郑懿真的寝殿走去。
有宫人百无聊赖地守在院外,一见休休,急忙起了身,开锁。沉重的院门哐当一声打开。
天色昏沉,迷蒙的日光笼纱般,静静地泻在院里,给院中那棵粗壮的槐树投下了一大片阴影。阴影几乎遮没了大半个天井,使院里显得阴沉森然。
休休进去时,脚步放得很轻缓,长风卷过满地的落叶,窸窣地响着。水池的水很浅很浑,浮萍懒懒地漂浮着,一条无伴的小鲤鱼在孤独地游弋。这里曾经是最繁花似锦的地方,现在却呈萧条破败的景致。
郑懿真怪异的笑声从里面飘过来,休休不由自主顺着墙根贴过去,仿佛有什么吸引她似的。待她抬首,蓦然间,一个幽灵般的黑影挺立在门前,休休的身子靠墙凝滞了。
那身影瘦高,如无生命的冰冷石柱。冷薄的日光洒在那人身上,休休从后面看到那人一头长长的、黑绸般光滑的头发。那身太子妃的锦绣华服,空荡荡地架在肩头。休休从其轮廓可以分辨出,此人是郑懿真。
“你来干什么?”
郑懿真骄傲地站在休休面前,脸上还是那么艳丽,只是没有一丝血色。
“我来看你。”休休奇怪自己的声音如此平静。
郑懿真冷哼道:“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有什么话只管说。”
“皇上厚葬了蒋琛。言下之意就是—皇上的命是蒋琛救的。”
闻言,郑懿真的眼睛微颤了一下。
休休将此讯带到,正想转身离开,郑懿真低沉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曾经,他是我唯一能寻求慰藉的人。如今他也死了,我更寂寞,寂寞会让一个人疯掉。”
“皇上并未禁锢你的行动,你可以随意出入。”休休不忍心,缓缓道。
“这比被打入冷宫更难过。”郑懿真冷冷地说,“在这个闭着门的大院子里,荷叶已经先我一步进入枯老,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的,我每天好像生活在一场冰凉的梦里。”
休休声音柔和:“你我之间不应该这样的。”
郑懿真突然无声地笑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沈休休,我是多么的恨你。早晚有一天,寂寞也会悄悄围裹你的。伤心的女子到处都有,我不是唯一的一个,人们早就熟视无睹。”
休休的声音依然轻柔:“你这是咒我吗?无论是皇族还是百姓家,夫妻间和睦相处靠的是自己。你为什么不让他多爱你一些呢?”
“你是从你死去的丈夫那里得到的教训吧?”郑懿真挖苦道。
休休垂下了眼眸,轻叹:“是的,若今世重来,我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天际哥的生命。”
两人聊话般,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咄咄逼人。
是什么,让她们变成了仇敌?
恍惚中,少女时代的她们如花般娇艳,纯情天真。狩猎场的山上,她们玩着游戏,她背起她逃避西魏兵的追赶。皇宫教坊碧草如茵,光与影相叠映,那时的懿真沉浸在爱河里,明眸善睐,面庞美丽。
“我的悲伤,没有人真的关心。我爹、我二叔,还有灏哥哥,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已经毫无理由地将我抛弃了!我一个人活着算什么?”
郑懿真往日的锋利阴狠已丧失殆尽,深深的痛意和悔恨折磨着她。她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境界,她只想除去心中的那个阴魔,所以偏执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如果是这样,她还不如孤寂地当她的太子妃,好过在这里凄凉度日。
她禁不住低头,用手拍打着门框,砰砰的撞击声夹杂着呜呜的哭泣声。
休休眼含悲凉,凄怆地看着她。
忽然,隐约有沉闷的钟声穿过天空,紧接着,似是无数的钟鼓在撞击,中间仿佛夹杂着千人万众的欢呼,一声声怆凉,悠远。
郑懿真抬起脸往远处张望,目光渐渐变得迷惘,身子贴着木门缓缓下滑,最后跪坐下去,绝望地望着休休。
“册封大典快开始了…”她惘然地说着。
片刻睖睁过后,休休依然伫立,那唇却透了苦涩和悲凉:“郑懿真,你不应该迈出这一步的,不然皇后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郑懿真开始颤抖,颓唐地坐在地上。
随着册封大典的结束,休休以妃子的身份搬入了皇宫。
不久,从行宫传来消息,郑懿真自缢身亡。
休休为此怅惘了几天。她知道,郑懿真迟早会选择这条路的。
她身边没有了可信任的人,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她的亲人包括最亲近的灏哥哥都在浣邑,他们正磨刀霍霍,准备卷土重来,但是她等不来这一天。
这个外表狂妄不羁的女人,内心充满的是不安和空虚。她爱上萧岿,不如说是爱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封号。偶遇一个强悍的武士,她心存嫉恨之间只能看到那剑舞婆娑的身影,等她恍悟回神,人已经没了踪影。
死,算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反抗吧。
宫漏一声接着一声,琉璃宫灯燃起来了,远处的楼宇树荫像是抹上一层淡红,宛如腮晕潮红的美人脸。月凉如水,一层淡淡的光晕若隐若现,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儿,被月光衬着,宛若山中的仙子。
萧岿摊开双臂,让休休很自然地躺在了他身边。枕着他的臂弯,休休不由得抬头,烟霭笼在萧岿的脸上,透散出一抹凝重和深沉。
作为一国之君,他更有解不开的愁结,也会面临着无奈的选择吧?
她情不自禁将手指抚上他的眉心,轻柔地抚摸。
萧岿的另一只手拢在休休光滑的后腰,故作轻松道:“休休快看,很白的月亮。”
天色朦胧,圆月在云层中穿梭,时而投下清冷的月影。
“像栀子花那样的洁白。”休休幽幽说道。
“想老家了?等朝局大定,去把你母亲接来。”萧岿微笑着,“还有那棵栀子花树。”
休休感动地点点头。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温暖和安逸,能够坚持多久?
仿佛是美梦不愿醒,她很想享受和沉迷于此,也不去想战争一触即发,更加严峻的考验正等待着他们。
她神思游离,不经意抬眼,正见到萧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眉目之间,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眸映着月色,似乎在炽烈燃烧。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也是狂热异常。一转身,他就势将她整个人压住了。
急迫带着颤抖的呼吸中,他俩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摊开她的手心,温热的唇小心地吻着,沿着她的手臂向上,最后落在她润泽饱满的唇上。那里有梨花般的芬芳,于是他不能自禁地含住,他的舌尖很快卷了进去。
风声轻柔,缱绻意难终。
休休闭着眼,清辉满身,娇媚动人,那低吟如月色般朦胧。萧岿忍不住战栗了…
他喘了口气,柔声道:“生个女儿,像你那样的。”
休休娇羞地点了点头,手指抚摸他结实而宽阔的后背,身体自然地松懈下来。他的头伏在她的胸前,随着一层隐隐的痛,她的呼吸不由得渐渐急促,意乱情迷之下,她希望他们可以就此缠绵下去…
以后的日子,她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每一次交集,她都会无比珍惜,极尽缠绵。
那年寒露过后的某一天,距离萧岿称帝不足半年,江陵城外烽烟大起。浣邑侯郑渭借故原太子妃无辜被弑,联合北周王族外戚势力,沉雷般朝都城压来。
须臾之间,满当当的讨伐大军将都城围得水泄不通。
一片牛角号声凄厉地覆盖了始终不安的都城上空。守城的官兵与联军展开了殊死大搏杀,双方喊杀声、厮打声响彻云霄。持续几个时辰后,官兵寡不敌众只得后撤。驻守江陵的北周总管趁机大开城门,郑渭大军呼啸着汹涌而入。
蹄踏阵阵,到处是长矛刀剑铿锵交织,鲜血在官道流淌,百姓狼狈逃窜,遍地哀号。联军潮水似的向皇宫渗透,不多时,列成丛林般的阵势,尖锐的哨音划过皇宫上空。
郑渭两眼放光,长剑指向宫楼,直喊:“萧岿,不要做缩头乌龟,快出来说话!”
接着,朝身旁的萧灏哈哈大笑道:“灏儿,你看,萧岿的兵马如此不堪一击。他只是一个无根之君,纵是凭着才干功劳有一些人望,但靠先皇留下的老弱残将有何用?他虽与沈不遇相互支撑,但两人几乎都没有与之呼应的势力,说起来还不如你。你就等着取而代之吧。”
萧灏曾受过伤的手臂还时而隐隐作痛,唤起他的复仇之心。此时他眼里也是异常的冷,道:“舅舅不要忘了,北周还有杨坚。尽管此人只是一名漂泊归来的隋国公,受人掣肘不能施展才华,然则一旦直面国事,聚合国力补三哥之弱,我取而代之当真是谈何容易?”
“明白了。”郑渭沉吟点头,又问,“灏儿还要什么?”
“沈休休。”
萧灏眼里掺杂着莫名的情绪,答得极是干脆:“天下好事不能让三哥独占。我得不到的,他也休想拥有。”
郑渭眉毛一挑,片刻后捋须大笑:“有志气,那可是戳萧岿的心啊!沈休休既是萧岿的妃,又是沈不遇的女儿,倘若用她作为人质,当真妙哉!”
战鼓声传到了皇宫,休休站在台阶上眺望宫楼方向。此时残阳在西边染成血红,天地间蒙上一层壮丽的颜色。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厮杀声,联军的长矛铁盾发出凛凛的寒光。
战争比预料的还激烈。
隐约有种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她蹙紧眉,神色严肃,在金砖地上来回徘徊。
“休休。”
一惊回望,只见蓉妃促步而至,满脸焦灼之色。
“怎么办?郑渭要打进来了,那些臣子都没了办法,岿儿怕是抵不住了。”蓉妃急道。
休休心里紧张,表面装出轻松的样子,扶住蓉妃安慰道:“送去北周的信使已经走了十几天了,杨大将军一定会赶到。您放心,皇上是雄主,国有急难,定会拼死保护。”
“杨大将军不能来了。”
后面兀地传来沈不遇的声音。二人回身,沈不遇拄着拐杖,一身严谨的朝服,脸上也是一片肃然。
“郑渭处心积虑,与北周王族外戚沆瀣一气。他们早就料猜皇上会求助杨坚,便向周静帝施加压力。周静帝本来对杨坚也有猜忌,竟然效法先帝批下杨坚几道上书,只是‘待后缓处’四字。国事之难,竟至于此!”
蓉妃听罢,心情大乱,含泪道:“先皇曾说,君弱三代,我朝便要衰微。难道江山社稷,就要毁在岿儿这一代不成?”
这时候,萧岿步履沉重地走来,一脸阴霾,后面紧随诸位王公大臣。众人见此,纷纷围了上去。
萧岿脸上布满了烟尘,眼里全是红丝,显然已经疲惫至极。休休心疼地望着他,此时此刻,她不想只是作为看客,希望能伴其身侧,与他横刀跃马。
“殿内议事。”
萧岿顾不得与蓉妃、休休说话,只匆匆一句,众臣当即跟随萧岿直奔翎德殿。
殿内坐定,众臣纷纷献计献策,不断而来的紧急军报又让他们茫然以对。惶惶不安中,又有御林军前来禀报,如若萧岿不出面,联军必将踏平整个江陵城。
萧岿一拳击在长案上,眼里溅出火花,道:“郑渭虎狼之心,若是将父皇的江山拱手相让,我身为一国之君,怎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话未落地纵身拔剑,大步向宫楼方向走去。群臣一时无措,一个武将猛然扑上抱住了萧岿的大腿,于是众人拜倒大哭。
沈不遇满脸通红饱含眼泪,上前劝谏道:“皇上尚在少年便操持起国家大事,忧国爱民之心上天可鉴!郑渭有雄兵十万,朝中老弱病残与之抗衡,势必全军覆没。皇上,保全实力退避三舍,未必是败。”
“安国公请讲,如何退避三舍,挡住郑渭虎狼?”
“皇上,微臣自信对四皇子颇有洞察。四皇子外表斯文懦弱,对郑渭十分倚重,内心实则强悍精明通晓政事。先皇当初立嫡时,对四皇子也很是激赏。四皇子虽对先皇有所积怨,但是心里清楚明白,这后梁江山属于萧氏,断断不会让外姓定国理政。只要皇上认可四皇子,郑渭纵有阻力也容易周旋一些。请皇上抛开私人恩怨,念在亲情的份上对四皇子有些许让步,这场战火该当熄灭。”
萧岿默然,脸色忽青忽白,片刻干涩地笑了笑:“也好也好,我便让这个四弟一回,无妨。”
说完,大踏步出殿去了。
休休依然站在台阶上,听着宫外如雷呐喊声。突然一阵轰的巨响,一串火焰冲天而起,掉落在前殿梁柱下。宫女内侍惊慌失措,又忙碌着浇水扑火。
显然谈判陷入僵局,双方各持己见不退不让。
未及半个时辰,沉重的宫门发出隆隆的撞击声,宫外杀声震天。放眼望去,衣件物什散乱遍地,宫里男女老少竟是落荒奔走,狼狈鼠窜。
休休独自朝宫楼走去,风声肃杀,空气里有烟熏的味道。还未至宫楼下,正见沈不遇一瘸一拐地出来,看见她,愣了愣。
“不是讲条件吗?郑渭想怎样?”休休大喊道。
沈不遇面色灰白,沉重地叹了口气,才迟疑道:“郑渭以长江为界,要将后梁半壁江山割让给他,皇上已经答应。”
休休心里气愤,冷笑:“自古以来,大小诸侯相互蚕食,谁的土地没有被别人占过?古人还有卧薪尝胆的故事呢。也罢,与其无休止纠缠袭扰,暂且避其锋芒,皇上早晚会复仇的!”
可是,既然答应了,为何战火愈燃愈烈呢?
“唉…”
沈不遇望着休休,神情复杂难耐,眼角竟渗出一滴眼泪。休休心中不祥之感更加激烈,一颗心怦怦直跳。
“萧灏…竟然提出将你掳去作为人质,皇上断然不肯答应。”沈不遇颤声道,“萧灏大言不惭,此等龌龊人物,皇上哪儿受得如此挫折屈辱!他视你为无价之宝,把你交出去,岂不割了他的心?”
休休脸色惨白地站着,目光投向萧岿所在的方向,眼里蒙着一层水雾。恍惚中,她站在人生的悬崖边,耳边是隆隆的撞击声和连绵不断的厮杀声,像是清楚地提醒她:她必须去。
这样的时刻,她竟平静下来,道:“几百年来,皇家恩怨纠缠,谁打谁都有一番慷慨理由,怎是一个‘妃子’了得的?承蒙皇上眷爱,我替皇上做件分内事也是应该的。让天下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我即使赴死又何妨?”
“休休…”沈不遇无奈而绝望地叫道。
她不再回头,咬了咬苍白的唇,腰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向宫楼。
萧岿在宫楼上站着,罩甲金盔,甲胄下明黄的袍角扑扑翻飞。
“殿下。”她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他。
听到她的唤声,他缓缓地转过身。夕阳的光映照他的面颊,灿烂得不可言喻。
休休眯起眼,竟温柔地笑了。
他天生就是帝王相啊!
萧岿眼里的疼意一闪而过,呆了片刻,猛地展开双臂拥住她,紧紧地抱着,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吻她,仿佛这一生看不够、吻不够。她的耳畔是他一声重似一声的心跳,她笑着,埋首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