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她满足地叹了一声。
萧岿缓缓睁开眼睛,正看见休休一双蒙眬的眼定定地望着他。他很柔软地一笑,忽然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胸前,呼吸软软地吹在她的耳边。
“你又早起了。”他轻声说。
她的手被他的手指纠缠住,让她从指尖到心底都有一种依恋的感觉。她蜷在他的怀里,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笑着道:“是你昨晚睡得晚。看你一脸疲惫,多睡一会儿。”
萧岿就势吻了吻休休的唇,躺在那里不起来,懒懒地说:“很累,就这样陪我。”
“几天没见你,皇上还好吗?”休休不禁问。
萧岿微皱眉头,睫毛轻轻颤动:“父皇不好…这几天重臣都聚在皇宫里。太医说,父皇随时有可能…”
“知道了。”休休心里也沉重万分,搂住萧岿的头,让他偎依在自己的臂弯中,柔声说,“快睡吧,睡吧。”
“对不起,宫里一团乱麻,把你接来,还没给你名分。”他累到极处,眼皮沉下去,却还是不忘说歉意的话。
休休并无在意地微笑,双颊晕染了两抹嫣红。她不言语,轻轻拍打萧岿的肩,两个安静的人影融进这个幽深而安谧的白日。
不知何时,帘外传来轻叩声。
休休蓦地睁开眼睛,眼望过去,一缕细碎的阳光从琐窗处漏了进来,迷漫在室内温煦的烟雾中。
她想起来,发现手被萧岿握着,刚轻轻地动了动,萧岿这时也醒了。
“什么事?”他急问。
内侍在外面应答:“殿下,宫里有事请您速去。”
闻言,萧岿一跃而起,飞速地穿衣套靴。休休在一旁帮忙,萧岿面露紧张,正要出殿,按住她叮咛道:“我不在,你不要自行外出。”
休休短促地应了一声,眼望着萧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
夜来了,小窗剪烛,黑暗骤然铺散在太子行宫。
行宫寂静只隐隐传来几声更鼓,郑懿真的身影出现在青石道上。她独自行走,并未惊动任何人,白缎花的披风将她的身形遮了大半,薄青的裙摆几乎贴着地面,无声无息地穿过花园,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她并不知道,此时秋月悄无声息地紧跟在后面,满眼警惕地盯着她。
幽静处只闻虫吟唧唧,一道挺拔的身影就深陷在这片婆娑的树丛里。郑懿真隐忍住内心的浮躁,沉声说道:“出来吧。”
蒋琛扬手打开树藤,迈步而出。此时他的面目鲜明地出现在夜色下,一对锐利的眸子闪着精光,杀气浮动。
“沈休休与太子和好如初,娘娘莫非急了?”他不无嘲笑道。
“我真后悔那次在街上没杀了她。”郑懿真狠狠地说道,“明明刀子已经出鞘,太子不知怎的从天而降,吓出我一身冷汗。怕被太子发现,我缩在行宫不敢轻举妄动,等着下次机会。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把她接回行宫,没天理!”
“娘娘此番性急,难道是要小的动手?”蒋琛问道。
郑懿真勾起一个灿烂的笑,手指落在蒋琛的前襟,轻轻来回划动,嗔怪道:“明知故问。”
蒋琛咬了咬唇,声音低低的:“小的说过,沈不遇才是小的真正的仇人。再说,上次我无意杀了储天际,四皇子正在追查此事,他好像已经怀疑到小的身上了。”
“你怕了?”郑懿真脸上笑容顿失。
“不是怕,小的也是不想轻举妄动,因为小事错过大事。”
“我的才是大事!”
郑懿真又急又气,声音大了些:“沈休休在的一天,你我就一天都不会好过!你脑袋开窍点,皇上就要驾崩了,太子这么宠她,她会坐到我这个皇后位置!然后,最得意的就是沈不遇,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所以,沈休休消失,沈不遇迟早也会消失。而我呢,我会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你懂不懂?”
“直接杀了沈不遇,岂不更干脆?”蒋琛还在据理力争,“小的从小跟随殿下,殿下有恩于我,沈休休是他心爱之人,小的恩怨分明。”
郑懿真冷笑道:“拜你所赐,你杀了沈休休的丈夫,太子才能够得到她。当初太子远征,却将你抛在江陵,他大概已经发觉你是沈不遇安插在他身上的探子,所以不再信任你。你别再提什么恩怨,一旦他彻底回忆起,你只有死的份儿。所以,你才是处境最危险的人,只有我能帮你,明白吗?”
话说到此,蒋琛不再言语,只是攥紧了剑鞘,沉默着。
仿佛知道了蒋琛的无力,郑懿真面上再次露出愉快的微笑,将手指伸进蒋琛的衣襟,有些挑逗,却同样透着怨毒的残酷。
蒋琛的呼吸愈来愈沉,仿佛就要窒息了。他靠了过来,顺势压住她的细腰,一只手撕扯系住披风的绸带,差点将它整条撕断。郑懿真扭过身,哧哧轻笑,双臂缠上蒋琛的颈脖。披风坠落于地,如缎花绽开。
却在这个时候,蒋琛目光一凛,一把推开郑懿真,警觉地转头,手中的刀剑出鞘。
秋月暗中偷听完两人的对话,急转身向外面退去,不小心踩住小水沟,一只蟾蜍扑通跳开。秋月心里一慌,忙收脚继续走,蒋琛的刀剑将她挡住。
“原来是秋月姑娘在偷听。”
蒋琛情知已经暴露,惊愕万分,钳制住秋月的双腕扭到背后。秋月张嘴就要喊人,郑懿真也是慌乱,一把将披风套住秋月的头,将她的嘴死命捂住。秋月抵死般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响。
“怎么办?”蒋琛问。
郑懿真也是慌乱不堪,情急之下,夺过蒋琛手里的刀剑,恶狠狠地****秋月的胸腹。秋月全身痛苦地痉挛了一下,便软瘫在地上,身下鲜血不断流淌,白缎花的披风委靡在一片鲜红之上。
“秋月可是伺候太子的,我们怎么好杀她?”眼看秋月没了声息,蒋琛惊道。
郑懿真双手不住战栗,嘴里还在吐着恶气:“这女人也是祸根。我平时最看不惯她,巴不得她死!现在也好,我们的事被她发现了,她也得死!”
“可万一她已经禀告给太子,或者就是太子命她暗中跟踪呢?”
“不会,太子若是知道了,依他的个性,行宫里不会这么太平。”郑懿真镇定下来,阴阴地笑,“沈休休一来行宫,就死了太子最亲近的侍女,说不定他会怨怼她不祥。”
“死人怎么收拾?”蒋琛又问。
两人顿感棘手,正压着嗓子商议,更鼓声又起,巡夜的侍卫宫人手执琉璃灯从园外经过。郑懿真已经待不下去了,便道:“休管她,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就让她烂在这里。即使被人发现,行宫里的人全是被怀疑的对象,谁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于是郑懿真向地面摸去,捡起披风。披风大半被秋月压着,她使劲扯了一下,接着匆匆而行。蒋琛在园外确定无人,才分头仓皇而去。
下半夜,骤风突起,铁马铮铮乱响,雨点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秋月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上全是雨水,乌暗的夜光照在她的身上。眸光迷离间,她的神志正慢慢远离。一道青蓝色的电光照亮她惨白的脸,她挣扎着蠕动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外面挪去。
天明前雨止,几名年长的宫人开始清扫遍地落叶残枝。在花园的垂花门前,他们发现了秋月。
秋月已经咽气。她微睁着眼睛,神色仍旧像一潭沉积万年的死水,手里捏着的,是一条被扯断的绸带。
地砖绵延不断,萧灏走了一段曲折的青石道,额头走出一层细密的汗。这几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太子行宫竟然如此深邃广渊。
内侍在前面引路,来到宫女所居住的地方。那间房子已经没有人住,形同荒弃,萧灏一跨进房门,与外面截然相反的阴冷让他猛地一个寒战。
桌椅陈设都覆盖了白布,连窗子都被白布盖着。阴暗幽静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白色帷幕,此时休休坐在一旁,听见动静,抬了抬无神的眼睛,悲伤的脸上挂着泪珠。
萧灏上前轻轻掀起帷幕,秋月一点生气也没有地躺在床上,容颜淡妆宛若生时。
他深感惋惜,轻声问:“三哥呢?”
“他坐了几个时辰,又回宫里去了。”休休沙哑着声音回答,极力克制,泪水还是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秋月姐姐说过,她从小没有爹娘。进宫后,她视太子殿下为唯一的亲人,他是她的至尊至爱。这辈子,她就为太子殿下而活…”
她想起萧岿闻讯匆匆赶来,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秋月好久,睫毛不时地眨动着,显得他神情柔软而无辜。最后,他毫无顾忌地执起秋月冰冷的手,刹那间呜咽出声。
“秋月,我应该早些放你走的。是我太自私,害了你…”
萧岿哭得目光涣散,都不顾太子的颜面。休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毫无顾忌、支离破碎地哭,心痛得就要裂开,她抱住萧岿,也哭成了泪人。
“是我害了秋月姐姐。她活得好好的,我一来,她就惨遭不幸。”
萧岿随即将休休拥进怀中,抱得紧紧的,唇片贴在她的脸颊上,吻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声音不断地在她的耳边低声徘徊:“对不起,秋月伺候我十几年,我不敢相信她突然离开…”
然后他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又说了几次:“别生气,休休,我无意伤害你。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你是我最爱的女人,不要离开我…”
休休彻底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比刚听到秋月的死更加心痛,倚在萧岿的胸前放肆恸哭。
秋月的一生,从来无求无争,至死被所爱的男人哭,也是幸福的吧。
躺着的秋月表情安详,看上去仿佛是微笑着一般。萧灏听着休休的轻声哭诉,手指轻抚上她的后背,很想上前抱住她。
“怎么死的?凶手抓住了没有?”
休休犹豫了片刻,手缓缓举起,那条绸带捻在手指间,停在半空中颤抖着。
她侧过头,看见萧灏两道疑惑不解的目光。想说又不想说,最后她低低道:“太子已经查了,这是太子妃的。”
房内静极了,只有萧灏的呼吸声越发沉重。他接过绸带,摇着头似是不敢确信。
“懿真表妹…怎么可能?她为何要杀秋月?”
休休悲切道:“在太子妃寝宫,很轻易找到了染血的披风,太子妃也爽快地承认是她杀的。众所周知,她和秋月姐姐一向不和。昨晚在花园那边散步,二人无意间碰面,秋月姐姐顶撞了几句,太子妃一生气就用剑刺死了她。”
“剑呢?”萧灏急问。
“她说扔到湖里了。”
萧灏模糊地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沉声问道:“三哥打算如何处置?”
休休呆愣了一下,暂时将悲戚的心情平静下来,实话实说:“秋月姐姐已经死了,是唤不回来了。你知道太子妃任性刚烈,也许我的出现多少刺激到了她…我和她本来相处如同姐妹,是我分心过甚,有负于她。我只有说服太子,不再追究此事。”
“明白了。替我转告三哥,懿真是我的表妹,我绝对不容他伤害她!”萧灏咬了咬牙道。
末了,他将目光投向远处,似是说着懿真,又似倾诉自己的心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多年前,三哥一个举止一个笑容,就在懿真的心中扎下了爱的根基。她成了实实在在的痴情者,只以与所爱之人相知终生为人生志趣。相处日久,一个任情任性,用情淡泊,一个却至情至热,不堪其累。知音知心,何处所求?人之为情欲生欲死,孰能无动于衷?”
休休也站了起来,因为有所内疚,声音有些颤抖:“被倾慕者,也许只是心中的幻象而已。四皇子,多谢你,让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我不要骗自己。此时此刻,我对三哥充满了嫉恨之心。你是沈不遇送给他的礼物,有了你,三哥活得有激情,权力之路更为通达。是不是?”萧灏脸上浮起揶揄笑容。
休休吃惊地想说什么,却又如鲠在喉,哑然无语。
萧灏背过身,一声仰天哽咽,大步迈出了屋子。
通往太子妃寝殿的青石道上,萧灏腰背挺得笔直地走着。道路洁净,连一片树叶都看不见,但内侍宫女还在一丝不苟地清扫着。那沙沙的响声,搅得萧灏的心一阵阵地发麻。
郑懿真半倚在彩绣龙凤的引枕上,眉宇间毫无紧张兮兮的神色,依旧那样无所谓,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待侍女敬茶退出,萧灏神色阴暗,眼光扫过表妹,缓缓道:“你真蠢,这个节骨眼下,你还惹是生非。”
“不就死了个宫女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可是堂堂太子妃。”
懿真双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带着说不清的表情,瞥了萧灏一眼。
萧灏沉声问:“剑真的扔到湖里了?”
“是啊。”懿真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你哪来的剑?”萧灏逼问。
懿真被问得心虚,一会儿说是捡来的,一会儿说是秋月的。萧灏心里有些明白,面色肃然道:“你是要母仪天下,还是遭人耻笑,还不明白?”
“这有什么?”懿真依然满不在乎,“二叔、我爹,还有你,都会扶我当上皇后的。”
“后宫佳丽无数,你连个恩宠都没有。何况,三哥身边有了休休。”
“不要提起那个狐狸精!”
懿真忽地尖叫起来,眼里掺杂了焦怒和讥讽:“一个寡妇,有什么资格染指后宫?”
萧灏嘴角极淡的笑容迅速敛去,眸光散发出犀利,步步紧逼道:“秋月虽是个小小的宫女,但凭你一己之力,绝对杀不了她。老实告诉我,那把剑是不是来自侍卫房?你恨休休,所以想杀她,储天际是不是你派人错杀的?”
懿真被戳中要害,惊了惊,接着变得疯狂起来,乱叫道:“萧岿如此待我,我早就当他是烂木头一个!倒是你,心爱的女人被别的男子夺走,心里一定又气又恨吧?”
“你自己看着办吧。”萧灏脸色阴沉,“我只警告一句,立即收手,切断丝连,否则谁都护不了你。”
望着懿真疯狂扭曲的脸,萧灏竟觉得异常的厌恶,以致不想多言,起身就往殿外走。
懿真惊醒过来,将引枕扔向萧灏消失的方向,嘶声哭喊道:“他们冷待我,我不在乎!你们要是抛弃我,不再管我,我做鬼去!二叔,爹啊,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
她的哭叫声隐没在深邃的宫楼中,外面的萧灏丝毫听不见。
他径直朝宫门走,老远看见隐在林子深处的侍卫院子,顿了顿,问引路的宫人:“蒋琛在吗?”
“回禀四殿下,蒋琛出宫办事,至今还未回来。”
萧灏心中一动,略有所悟地点点头,自语道:“他是不会回来了。”
果然如其所言,蒋琛失踪了。
也就在秋月死后第三天,皇宫里传来沉重的钟声,江陵城百姓哀哭震天。
梁帝萧詧沉疴积弱终不得治,薨于翎德殿。
在沈不遇等重臣的竭力拥立下,太子萧岿嗣位,年号天保。

因丧期登基,萧岿的即位大典搞得很是简单。颁布诏书后,只在宫楼鸣钟三响,大乐设而不作,群臣庆贺的表文也进而不宣。
萧詧的丧礼却极为隆重。萧岿一直在翎德殿守灵七天,才将父皇的灵柩运送去平陵安葬。
这期间,行宫里静悄悄的,只有休休独守寂寞。
她说服了萧岿,并未因秋月之死降罪郑懿真一丝半分。皇后还未册立,郑懿真一身隆重孝服陪萧岿守灵去了。
夜来风雨匆匆,白日小窗闲对芭蕉展,回忆与萧岿携手徜徉于花前月下,又听平陵方向传来几声惊雁哀啼,休休不觉一阵牵挂一阵嗟叹。
这个叫萧岿的男子,他已经是皇帝了。国事当头,不会再有以前的闲情逸致了吧?他敬爱的父皇去世,此时此刻,他,还有萧灏,是不是还在那里扶棺恸哭?那种失去亲人的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只有她知道。
她不敢告诉他,自己的爹亡故也有三年。她年年要去庙宇烧香祭拜,今年也不例外。
又是一个孤寂的夜。
漏夜残香飘飘绕绕,绣着缠枝花的帘幕令夜显得更暗。休休围着锦被蜷缩在床上,渐渐睡去。
眼前是蒙蒙的。
依稀有轻微的声响,有人小心地拨去遮掩眼帘的一缕青丝。有熟悉的气息轻拂,她的鼻尖一动,蓦地睁开眼睛。
夜色由雕花长窗渗入,一片光影中,萧岿正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眼中布满了血丝,蒙了一丝痛楚,还有那抹深深的困倦。
“结束了?”她撑起身。
他按住她的肩,唇际扬起若有若无的笑容,轻声道:“结束了。”
“我去给你倒水。”
休休又想起来,萧岿示意他已经梳洗过了,伸出手臂搂住她,就势将头枕在她柔软的怀里。
“很累。”他说。
“我知道。”
休休的声音柔软,她体贴地为萧岿揉肩捏腿。萧岿默默地享受着这一切,似叹非叹道:“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更好?真不想把你接去那个地方。”
“殿下如今是皇上了,要以社稷大业为重。”休休望着萧岿哀伤的眼睛,委婉道。
“你知道吗?父皇的遗诏里,已封沈不遇为安国公。”萧岿突然道,“父皇定是觉察到朝中盘根错节,郑渭有忘恩背德之嫌,又怕弄巧成拙,所以出此下策。”
“是否要我回避?”休休认真道。
萧岿摇手:“我终是想通了,你是你,沈不遇是沈不遇。封拜沈不遇为安国公,他是能臣,定能竭诚辅佐,以保我后梁万世功业。”
话语虽是沉重,但休休听得明白,不觉心中释然。
萧岿身心疲乏,依然握着休休的手,明净的眼眸像是布满了点点繁星,毫无掩饰地诉说着他的耿耿心志。
“父皇早年颇有孟尝之风,郑渭、沈不遇等人纷纷投归于他。他对他们甚为礼教,甚至结亲联盟。可惜他倚靠西魏立国,深以为憾,终日抑郁忧愤心有不甘。我不要像父皇那样只是个附属皇帝,定要知人善任,早日脱离独立,延续梁统千秋万代…”
休休以一颗虔诚的心,认真地听着。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萧岿疲倦的面容,很快,他合上眼睛,发出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鸟声唧唧,日影透过檐角,天光明媚。
休休慢慢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的身体依顺地靠在萧岿的怀里,手被他合在掌心。他安心地睡着,嘴角映出一缕极淡的笑意。
她也恬然而笑,贪婪地凝望一会儿他的睡相,才动作极轻地起身。将暖薄的锦被轻轻掖了掖,她蹑着脚步,向寝殿外面走去。
萧岿睡得甚沉,直到在梦中长嘘一口气,他才醒转过来。
身旁不见休休。
他起身,舒展活络筋骨。帘子掀开,伺候休休的宫女们连贯而入。
“夫人呢?”他问。
“启禀皇上,夫人庙里烧香去了,已经走了两个时辰。”
“叫她不要私自出宫,怎么忘记了?”萧岿有些心绪不宁,不觉走到殿外,凭栏眺望。
行宫里异花满地如仙境一般,那些内侍侍卫无声地恭立于角檐下、廊柱边,郑懿真淡淡如烟雾一般的影子正穿过廊道。
丧礼完毕,她和他先后离开皇宫。因为秋月的事,他不想理会她,自然更不会与她说话。此时郑懿真与他相视,朝他略一屈膝,举止仍是太子妃的仪态,眼中有一种淡淡的怨意。
他的心蓦然一动,不觉叫道:“蒋琛!”
后面的内侍提醒道:“皇上您忙忘了?秋月姑娘死的那天,蒋琛就失踪了。”
萧岿只觉得额头阵阵针扎似的痛,他茫然地顿了顿,大喊:“牵马来!”
冉冉日出逐渐呈现在天际,深邃的苍穹仿佛被人撩去一道厚厚的幕布,换上一道浅淡的黛青色。庄重的宰相府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远远望去如莽莽石林中一块突兀的孤石,历尽沧桑,幽暗而深沉。
休休出现在沈家。
柳茹兰已吩咐翠红将准备好的祭品交给她,她接过,时辰太早不方便打扰,她就手捧着一大摞东西匆匆往门外走。绕过石栏,她听见后面有人叫她。
“休休。”
石栏旁,是沈不遇浅墨色的身影。
想是同样被梁帝的丧礼折腾得筋疲力尽,沈不遇一脸倦容,眼袋下垂,丝毫没有当上安国公的喜色。他似乎刚起床,往日的阴沉倒睡浅了,唇边竟添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一时失措,愕然地站在那里。他径直走过来,后面浅淡的阳光被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正如她六岁那年见到他时那样。她只是静静地仰视着他,一点都不感到畏惧。
他也有些不自在,眸光深深浅浅,变幻莫测:“是去庙里进香?”
她仰着脸,平静地回答:“是的,去祭拜我爹。”
他沉吟,似是下了很大的努力,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闻言,休休的眼中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沈不遇的双手背在后面,那是他长时间的习惯。他身上只穿着一套家常棉袍衫,挺立着一动不动。一群麻雀鸣叫着落到树枝上,又哗地群起腾空,纷纷扬扬的树挂落了他一身。他似没感觉,依旧挺立着。
休休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走至他面前,不客气地将手中的东西往他身上一放,见他双手接过,转身就走。
嘤嘤的鸟啼声由林海深处隐隐传来,唤醒了山林的寂静。少顷,或长或短或高亢或委婉的鸟叫声响成一片,山林霎时变得嘈杂。初日如针芒般,千丝万缕地射进密林,使遍野的树阴匝地,所有的一切在树阴的笼罩下越发显得幽暗神秘。
从沈不遇迈进佛殿的那一刻起,休休一直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他从主持的手中接过燃香,虔诚地在佛前祷告,面对陶先生的灵牌,他久久凝视,接着深深跪拜。
世事变幻,也许在他心里,对以前的所作所为有了愧疚吧。
他俩出了寺门,默契地往山涧处走。
“你娘若是一定要回江陵,我派人把她接来。”沈不遇先开了口。
事到如今休休反而踌躇了,她思虑半晌,回答道:“在沈家,娘也是多余的人。她身子骨不好,待在孟俣县十八年,想必待惯了。”
她到现在有所醒悟,有些事勉强不得。在这个男子眼里,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她的那个“爷”;在“爷”眼里,母亲始终什么都不是。
当初因为母亲的冷淡,她只会逃避,不曾去试着接近自己的母亲。
她第一次感到母亲是世上最痛苦、最孤独无助的女人。
“等一切安顿下来,我去看母亲。”她说。
要是能和萧岿一起去就好了。多少次,她向他描述孟俣县的湖光山色,讲述自己的童年,还有那株魂牵梦萦的栀子花树。
“我们可以把它移栽过来,让栀子花陪着你。”说这话时,萧岿面露憧憬,爱怜地牵起她的手。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牵起暖暖的笑意。
沈不遇看在眼里,突然道:“萧岿的心思我也琢磨不透,怕他依然怨恨我。先皇病卧在榻之际,深感事态紧急,才有了封拜安国公之策,意在让我在新老交替之际站稳脚跟。君受王命,谁敢掣肘?可到如今,我还是担着个心事。”
休休平静道:“安国公之事,他已经告诉我了。”
沈不遇大感意外,顿时活泛起来,嘴里还是这么说:“如今他羽翼未丰,只好依顺着我。等以后他江山坐稳,我也得处处谨慎才好。”
休休淡然一笑,目光平稳地转向沈不遇:“父亲多虑了,他会是个明君。只要父亲大人一心辅佐萧岿,多为江山社稷着想,你们君臣联手,国运昌隆,你俩自会化干戈为玉帛的。”
“你终于肯叫我父亲了。”沈不遇欣喜,满意至极,“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如释重负,又不无感慨道:“只是苦了你了。”
休休看着他微红的面庞,不禁荡起舒怀的笑,眼光慢慢移向山下。透过参差扶疏的树荫,远处香径小道上,有个白色的点向这边移动。她心中顿时涌起感动的暖流,会是萧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