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无端地痛起来。
措手不及的变化,跌宕得所有人混乱不堪,萧灏的脑子也乱了。他是个细致谨慎的人,此时心里是喜、是悲,又似乎夹有别的什么,自己也分辨不清。但见休休浑身颤抖,犹含着泪的眼眸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潋滟凄清。她颤抖着,努力挤出一句话:“我们走…”
萧灏连忙扶住她:“好,我们走。”
见此情景,萧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全然狼狈不堪的模样,只是不住地解释道:“四弟莫怪。我出了点意外,脑子有点迷糊,说话可能乱了。”
“三哥不用解释了,你没看见休休在发抖吗?她已经经受不起再次打击了,她需要安静,懂吗?”
萧灏说完,近似焦虑地紧紧拥着休休,连简短的告辞都没有,便快步离开。
萧岿看着他们,神情怅怅然的,终究没有上去阻拦。
一直出了花园,萧灏的步态才平稳下来,见怀里的休休还在发抖,呼吸略见急促,便后悔道:“早知这样,不如不来。”
休休声音幽幽:“这样也好,忘了倒干净了…”
他一把抱起了她。
廊外隐约有声音,侍卫蒋琛正从前方朝花园走来,袍角翻动,更衬得他健步如风。萧灏笔直地站在路中间,定定地盯着蒋琛。
蒋琛抬眸,直直地对上了萧灏怀里的休休。
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
不过瞬间,蒋琛猛地抽身撤后,身影如烟般消失。
那一刻,萧灏已经明白了。
“你说萧岿失忆了?”
郑渭听得萧灏一番叙述,惊喜从细密的鱼尾纹间渗了出来。
“他醒来我就感觉不对劲。以前他痛恨大哥的死,对我都充满了恨意,现在完全没有脾气,还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三哥。看来经这么一摔,有些地方他确实忘记了。”
“天意也!”郑渭狂笑,“灏儿,属于你的天下就到了!”
“舅舅,有那么简单吗?”萧灏心绪复杂地问。
“萧岿失忆,岂不是废人一个?这样的人怎好当皇帝?灏儿,咱们的机会来了。只要有证据证明萧岿脑子不管用,你做事扎实、秉性厚重,朝中没有不相信的道理。到时全梁臣民百姓全都拜服在你四皇子的脚下。哈哈!”
“这会引起朝议汹汹,他们会指斥我们居心叵测,谋权夺利。我和三哥素无仇隙,没有理由夺走三哥的位置。”
“灏儿,你言之差矣!你忘了这二十一年来,皇上将你扔在偏远的浣邑,无论你多才德兼备,多有孝心,皇上只有几多轻蔑,从未刮目相看过!与北周合纵灭后陈,给萧岿带来了天下威望,在后梁有了无人匹敌的民心根基,而你,在暗淡蹉跎的日子里被人遗忘!不公啊!灏儿,舅舅是在帮你夺回你该有的权力!”
郑渭说得脖子粗红青筋乱绽,声音便愈加激昂起来:“当年皇上还是岳阳王,与西魏大合纵,与穆氏小合纵。现今为剿灭穆氏,沈不遇与我合纵,将来谁谁合纵等,无一不就是为了一个轴心—灭祸。萧岿称帝之后,他们会将我们视为全梁最大的祸患,这黑森森的弥天阴影就要罩到我们头上了,你懂不懂?”
萧灏面色惨白,心下翻江倒海。良久,他肃然问:“便依舅舅所言,我又能怎样?”
“凡事让舅舅来,你只管当你的四皇子,讷言敏行,以不变应万变。”郑渭知道多少已经打动萧灏,嘿嘿冷笑,“皇上病入膏肓,日后舅舅会以顾命大臣之身,与沈不遇处置一应国事。萧岿失忆难以摄政,兵权又在舅舅手中,只要扳倒沈不遇,全梁便是我们的了。”
外面风声尖锐,天空乌云疾走,有滚滚沉雷划过耳畔。
春雷奋作,天下大动。
萧灏听着雷声,眸子里复杂沉淀,默不作声了半晌,道:“不管将来如何,灏儿恳求舅舅一件事。”
郑渭一脸轻松之色地回答:“说吧,灏儿的事,舅舅何时拒绝过?”
“我要把休休带走。”
“沈休休?那个寡妇?”
郑渭大感意外,不禁狠狠瞪了萧灏一眼,厉声道:“绝对不行!沈休休是沈不遇的女儿,我不会留下祸根在你身边。何况她是个不祥之人,刚死了丈夫。你娶任何女子舅舅都答应,唯独沈休休不行!”
“她和沈不遇没关系,她根本不承认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萧灏急道。
“不管承认不承认,她是沈不遇的女儿,便是事实。灏儿,你真是疯了!我与沈不遇针锋相对,你却与他的寡妇女儿眉来眼去,你不怕遭天下人取笑?”
“别老是寡妇寡妇的!”萧灏喝住郑渭的话,嘶哑着声音,“她只是个命途多舛的女子,屡受挫折。老天处处为难她,那个死去的男人保护不了她,我现在想去保护她,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郑渭也是火冒三丈,睁着铜铃般的眼睛,警告道:“灏儿,你休要玩火自焚。朝局纷争在即,你我命悬一线。是你的皇位重要,还是儿女情长重要,你自行斟酌!”
说完,留下睖睁的萧灏,他拂袖扬长而去。
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脚下的大青砖已经积起了一个个水洼,灰色的厚云压得江陵一片朦胧,竟是分不出到了什么时辰。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谁也没有为今春的雷雨喊一声好。茫茫雨雾笼罩着萧灏孤单的身影,弥散进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风动树影,幽院静谧,里面有琴声悠悠传来,细听,原是一曲《梅花赋》。
不知不觉中,他又来到了晗园大门外。
琴声深沉哀婉,情韵悠长。萧灏不觉踯躅怅惘,心情难以言宣。
“四皇子。”守门的小厮从里面出来,“小的去通报一声。”
“我只是路过。”萧灏晃过神,勉强笑了笑,“不用告诉夫人。”
他转过身去,缓慢地、沉重地往前走,不久就消失在茫茫雨帘中。

赤心篇

一场雷雨侵凌过,遍地都是脏污的红锦落花。此时夕阳西沉,秋月托着镂金的茶盏,进了内殿。
萧岿倚靠在雕花窗前,窗纱已推开,夜风穿过成浪的树荫,吹入内殿,拌动白玉香炉的檀香,顿时烟雾缭乱,似银蛇狂舞。
秋月惊呼:“殿下,这风可不能这样吹的。”她急忙放了茶盘,至他身边,将雕窗关了,落帘。
风静了,一缕缕昏黄的斜光漏透了进来。萧岿缓缓起身,人恹恹的,和衣躺倒在床榻上。
依稀中花园里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亮如雪光的眼眸望定萧岿。红粉细腻的佳人,却满脸苦痛哀怨。
秋月疑惑地观察着他的动静,双手轻柔地整理着室内的摆设。
萧岿苦恼地沉思着,心中默念着这个似曾熟悉的名字。
她叫休休。
从萧灏的言语中可听出,他和她曾经有一段缘。既是这样,他为什么把她给全忘了?头不觉又痛了起来,且愈来愈痛。他抱紧头,在床上辗转,禁不住发出难隐的呻吟声。
秋月跑过来,双臂环住他的头。见他面色惨白,欲喊外面的宫人,被他摆手阻止了。秋月柔声道:“殿下歇一歇,喝口热茶,也许会好些。”
萧岿抿茶,脸色缓和。秋月放下心来,方要起身,被他一把拉住。
萧岿思忖片刻,回身从裘枕底下摸出那枚白玉,摊开,呈现在她面前:“秋月,告诉我,这是什么?”
秋月接玉,捻在手中,白玉晶莹透亮,答道:“殿下不知,奴婢更是不知了。以前殿下一直将它放在枕头底下,时不时拿着它看。殿下受伤那天不知怎的揣在您怀里了,兴许是殿下的诚意感动上天,让殿下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萧岿沉默不语,将玉重新放入。
秋月不禁笑道:“殿下也是至情至真之人,以后您当了皇帝,也是天下人的福气。”
“只怕不是福气,是晦气。”萧岿眼神认真起来,轻声道,“秋月你告诉我,休休是谁?”
秋月点烛的手一颤,差点碰翻了蜡烛。
“殿下果然忘性大了。”秋月软软地叹了口气,“休休就是沈休休,沈不遇大人的女儿。殿下曾经与她有过一段日子交往,后来忌讳她的身份,便放弃了。”
原来,她是沈不遇的女儿。
“后来呢?”萧岿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奴婢也不可能天天守在殿下身边。”秋月笑道,“后来的事奴婢不大清楚,只是听说沈休休嫁了人。平靖穆氏时她的夫君受了牵连,她还来行宫求过殿下呢。殿下马上放了人。谁想她陪夫君回乡途中,竟遭强人劫杀,这事传得纷纷扬扬的,全江陵的人都知道。”
萧岿听得愈来愈沉重,想起那个女子的眼神,以及发鬓间那枚小白花,面上不觉浮起了酸涩的笑意,嘴里道:“怪不得。原来是这样…”
天色大暗,烛光层层染染,给逐渐有了暖意的内殿添了一丝安逸。这时,外面有内侍屏气说话:“殿下,太子妃娘娘请您夜里过去。”
“唤她过来吧。”萧岿道。
身边的秋月突然说:“殿下连这事都忘记了。”
萧岿一怔,眼睛望向秋月,秋月淡淡说道:“殿下从不允太子妃娘娘进来,每次都是她请了您去。”
萧岿恍然点点头,顺手又从枕头下抽出蕊玉,大步走向殿外。
沉沉月夜,悄无声息。萧岿下了步辇,太子妃殿外灯火通彻,庭院外虽已是芳菲满枝,主人偏偏又在铺了红毡的院内设了金兽熏炉。炉内放了异域沉香,白烟袅袅纠缠,聚散依依中掩不住那种浓烈的药草味,似浓还郁。他蹙眉,用手掌轻轻挥过,人已大踏步进内。
馥郁香气扑面,却不是那种沉香,细看,原是殿内角落摆了硕大的一束极乐鸟。此花本精贵,想是新摘的,花序叶腋抽生,高出叶丝,花形奇特,簇簇围聚,似是一大群仙鹤翘首期盼。
烛光摇曳,并不明亮,朱鸟衔莲花灯燃着,花瓣层层染开,如眼前的女人嫣红的脸。因头上簪钗都卸了,她齐整的发髻就散了半边,掩饰不住渴望的眼神看向萧岿,眼睛笑如弯月,竟有一丝妩媚的味道。
萧岿合着双目,站在床边,抬着双臂任她解扣,除去外袍。
郑懿真悠然说着,声音娇柔:“殿下让妾身等得好烦。”
精工细绣的云纹广袖下,萧岿的手指冰凉几乎没有什么温度。郑懿真定睛看去,眼前的萧岿微眯着双眼,唇紧紧地抿着,似在沉思,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她慢慢移进他的胸前,将脸缓缓贴紧,聆听着他有些紊乱的心跳。迷醉般,她柔软的双手不禁环住了他的腰。
少顷,萧岿慢慢睁眼,似是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深黑的眼中神情复杂,一手轻轻地将她推开,顺势从襟内掏出蕊玉,玩耍般在她面前晃动着。
一瞬间,郑懿真脸色大变,如同寒冰袭面,铺天盖地。她从身体到心魄、到灵魂,都是冰冷的。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失望,尖刻道:“殿下这是向妾身示威来了,你这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萧岿眉峰一挑,阴暗掩盖了他的眼帘,看不出丝毫表情:“有这么严重吗?不过是块小小的玉坠而已。”
“这可是比殿下你的什么东西都重要。”郑懿真的嘴角抽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是不是要等她死了,你才会忘了她?”
“她死了吗?”
萧岿浑身陡然一滞,双眼直直看向郑懿真。烛光映在他的面容上,削厉冷漠,跟他在摔马那天的神情一模一样。
郑懿真心里发虚,偏过头去;“妾身怎么知道?”
“昨天沈休休来过了。”萧岿突然道,注意着郑懿真的表情。
郑懿真神情大惊,转而故作镇定,哼道:“不可能的事,殿下别吓唬妾身了。”
听罢此言,萧岿随手抄起披袍,大踏步往殿外走。
郑懿真似乎惊醒,急忙在后面拉住他的肘袖,他使劲一挥,她整个人差点绊倒。萧岿步子极大,郑懿真一时追不上,还没出外殿,殿柱旁闪出一道黑影,生生将她拦住。
眼前的郑懿真没有了妩媚嫣然,神色变得极为可怕,牙齿咬得咯咯响,对着黑影骂道:“蒋琛,你来干什么?给我出去!”
蒋琛双臂环胸,冷笑道:“事情一旦办妥,娘娘就嫌弃奴才了。你这个样子,想让他喜欢怕是很难了。”
郑懿真的眉端扭曲着,长发散乱贴在两颊,呼吸剧烈起伏,声音像从地底传来,幽深阴暗:“真想告诉他,沈休休已经死了!我想看看他哭的样子!”
“沈休休没死。”蒋琛慢腾腾地说道,“又杀错人了,我把她的丈夫给杀了。”
郑懿真呆傻地看着他,顷刻惊醒过来,扑上去双手抓住他的前襟,眼眸中透着摄人心魄的寒意:“她怎么会没死?你怎么会杀错人?你不是很有把握吗?你浑蛋!”
一巴掌挥过去,蒋琛的脸微微颤动。她反感到掌心麻酥酥地疼,脸上有了几分悲哀和凄楚:“你帮我再去杀她!”
“没用的。四皇子正在追查此事,我不能妄自行动。再说,我现在想杀的人是沈不遇,你另请高人吧。”蒋琛冷冷一笑,面色冷凝却波澜不惊。
瞥了她一眼,他又加重语气道:“他们昨天确实见过面了。如今沈休休守了寡,随便嫁给谁都可以,看来她进宫的日子不会久了。”
郑懿真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眸子中有绝望、悲愤,各种各样的颜色交织沉淀。过了一会儿,她倒是笑了起来。那笑容犹如来自千年冰封的雪山,冷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你不去杀她,那我去杀了她!”
夜寂寂,乍听得更鼓两声。萧岿依旧站在寝殿外的玉阶上,他似乎就只是呆呆地站在夜风中,任凭夜走向深重。
秋月无声的影波澜不惊,手执的宫灯投射在玉阶上。
“殿下,该歇了。”
萧岿手指与玉坠紧紧纠结,全不知自己的心飘荡在何处。郑懿真刚才的声音在耳边如针似刺,一下又一下地扎入他的耳膜。
“我这是怎么了?很多事记不起来了,尤其是受伤之前的一些事。”他困顿地皱起眉。
秋月也是一脸担心:“殿下可以试着从周围的人那里找端绪,那些事就会慢慢串连起来。”
“不能这样。如果我失忆的事让朝廷知道,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父皇躺在病榻上,我不能再给他徒增烦恼。我如今是太子,必须伪装得很好,随着日子的慢慢推移,我会把握好一切的是不是?”
“殿下是聪明之人,一定会的。”
萧岿终于自信满满地笑了,掂起玉坠:“对。我大致已经猜测到,它的主人十有八九是她了。”
“殿下指的是沈休休?”
秋月本不想说,却在此时瞧见萧岿的眼中已凝了一团雾气,心下一软:“假如真是沈休休的,殿下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见她。”萧岿收起蕊玉。
“殿下,人言可畏啊!”
“就算她是沈不遇的女儿,为什么她会在我的记忆中被全部抹去呢?当我在花园见到她,她让我第一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难道这就是缘分?”
萧岿收起蕊玉,眼里坠满了星光,坚决道:“我一定要把这片记忆拾起来,想起我和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蒋琛,太子爷召你。”
侍卫院子里,蒋琛还未迈出门槛,行宫的内侍亲热地拉住他,轻笑道:“蒋琛,太子受伤那天召唤你不应,也没降罪于你,反而越发器重你了。你小子鸿运当头,将来有什么好处可别忘了咱们。”
面对这半讽半奉的话,蒋琛淡淡一笑,拔腿就走,直至无人处,眼底才阴鸷起来。
萧岿正逗弄着他的宝马,看到蒋琛过来,道:“我们去沈休休家。”
说这话时,语调十分轻松,还略带兴奋。
蒋琛心口不由得一窒,愣了愣,才拱手称诺。
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十里杨柳清风轻扬,千家万户沐浴在春绿中,朱门红栏时有幽葩细萼探头。
萧岿看着沿路景致,心情就像这春色,精致明朗的脸上丝毫没有了以往的阴霾,转眼看向蒋琛。
“蒋琛,你随我多少年了?”他问。
蒋琛装满了心事,尚自失神,忙答:“回殿下,差不多十年了。”
“过得真快。”萧岿不免感慨道。
蒋琛的思绪飘向遥远的过去。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沈不遇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微带慈祥。他温暖的掌心划过他稚嫩的脑门,把他从失去双亲的啼哭中唤醒。
“不要哭,不用怕,你肯听我的话,你就是我沈不遇的人。”
于是,他真的不哭也不怕了。
几年后,他进了宫。蓉妃拉着他的手,来到粉雕玉琢的年幼的萧岿面前,说:“岿儿,他叫蒋琛,没有父母的可怜孩子。以后你就有个伴了。等他学会武功,他会一直保护你的。”
萧岿大度地拍拍他的肩,像个小男子汉:“走,我们一起玩。”
从此,他对沈不遇感恩戴德,以为一心效忠于他,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如今,他却是他最大的仇人,杀害父母亲的凶手竟然是他。
想到这里,蒋琛提缰的手不禁加紧。
“怎么了?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的。”萧岿发现有异,问道。
蒋琛心惊,缓过神,拱手道:“奴才没事,听从太子爷吩咐。”
萧岿心情很好,扬鞭吆喝,马蹄声哒哒,一路奔向深巷。
他在晗园槐树下系好马缰,院墙上正有一对燕子呢喃。萧岿悄然上了台阶,凝神望着镂刻成画的院门,但见金缕缠枝萦绕中,里面镶着的海棠果色泽鲜红,和着几丝极细微的光线,一浓一淡之间,犹如淡薄浓情的水渍在他眼眸中洇开。
在守门小厮的引导下,萧岿进了晗园。走到庭轩间,见萧灏独自倚栏而立,手执玉笛,笛声从他唇间流出。
一曲未罢,萧灏看见了萧岿,露齿而笑:“三哥你来了。”
萧岿信步走到他面前,环视四周,清了清喉,答道:“怎么不见那个梅下之人?”
“梅下之人在里面小憩。”萧灏朝轩室努了努嘴,笑道。
萧岿迟疑片刻,忍不住道:“这样会不会冒昧打扰?”
萧灏从未见萧岿如此小心过,沉吟,有些许的犹豫,才轻声回答:“三哥你是知道的,前段日子她的夫君不幸亡故。如果不说是你,她任何人都不见的。”
“多谢四弟引见,希望我的出现不会唐突。”萧岿拍拍萧灏的肩膀。
“三哥,我想说几句话。”
萧灏面色凝重,眼神分外认真:“在三哥眼里,她应该是冰清玉洁的,对吗?你如今记不起她,就等于沈休休这个人不在你的世界里。我只帮这一次,以后请三哥最好不要再打扰她。”
“为什么?”萧岿面色大变,脸上的笑意旋即凝滞。
“我怕三哥会伤害她。”
“我有那么坏吗?”萧岿深邃的眼睛里面有莫名的异光。
轩内有轻微的咳嗽声传来,萧灏不想再点破,走至轩室门口,轻叩:“休休,三哥来看你了。”
“请他进来吧。”里面是休休平静的声音。
五彩盘花棉帘缓缓卷起,又是一道厚重的幔帐,让里面与外界隔得严丝无缝。一股暖气扑面,涂金的狮形香炉上升着薄淡似线的烟雾。茶几上,一盏茶水,几粒丸药,旁边是朱漆小果盆,里面各色水果,切摆得精细均匀。
阳光从透雕的绮窗洒入,柔和安静的光线中,休休懒懒地靠在一架紫藤翡翠牙椅上,上身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绸面皮袄,下系一条浅蓝色薄棉裙,发髻散散地绾着。此时,她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了准备,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室内就他们两人,异常安静,静到可以听见风吹垂帘的声音。才子佳丽,仿佛依然旧风味。
萧岿也是注视着休休,那眸子,分明像有两束燃烧的火焰灼灼逼人。
终于,她垂下眼帘,忍不住低眸轻轻咳了几声。
他缓缓开口,因心中蕴了丝丝的疼意,声音有几分发僵:“你病了吗?”
“未亡之人,何足殿下挂齿。”
休休不敢迎视萧岿的目光,只是上前几步,低头盈拜。
萧岿立刻扶住了她的肩,将她轻扶到坐椅上。两人距离那么近,那股熟悉的瑞脑香和着他呼出的热气,缓缓拂过她面前,她不禁起了一阵奇异的战栗感。
“你…”他有丝慌乱,面上蓦地腾起了红晕,“你应该知道我的,对吗?”
她的面色如浅玉,眼眸黑如深潭,清浅的笑意经唇渲开:“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殿下不提起,奴婢也忘了。”
萧岿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所以话也说得极仓促:“那你为什么嫁了别人?”
一瞬间休休气息凝滞,好容易经暖意红润的面颊,那薄薄的一层血色又迅速敛去。萧岿的眼睛如定魂针般定在她的脸上,挪不动丝毫,心急惶惶地跳着。
她轻轻地咬了咬唇,慢慢抬头,声音依然平静:“因为我是沈不遇的女儿,殿下就玩了一个很好笑的游戏,遴选三皇子妃的时候,殿下故意放弃了我。”
一刹那,萧岿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轰然倒地,紧接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泛在嘴角的笑容迅疾隐去。
休休凄然一笑,沉思前事,似梦里,他可知她心中依然愁悴?许多往事从眼前一掠而过,她不愿去想,因为只要一思量,那心底一段极深的隐痛就会翻江倒海,让她痛不欲生。
她禁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岿怔然地望着她,手缓缓抬起,刚要落到她抽动的肩胛上,又似有什么阻碍了他,抬起的手停滞在了半空。
“殿下该知道的就是这些,不用再有人提醒你了。忘记贱婢是值得高兴的事,殿下何必再来苦苦追究?既然已经知道了,殿下就请回吧。”休休心内千般惆怅辗转,最后化为一句冷淡的话。
听到咳嗽声,棉帘掀起,萧灏大步至休休面前,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回头对一旁滞立的萧岿说道:“三哥要的答案,休休已经告诉你了。她身子不好,你还是回去吧。”
萧岿定定的目光望向他们,眸间分明隐忍着复杂的痛意,睫毛微闪,嘴唇微启却发不出声,犹豫了良久,终于大踏步往轩外走。
萧灏抚摸着休休因剧咳而不停起伏的后背,满脸疼惜:“你这又何苦呢?何必要告诉他?”
“我就是要告诉他。”
休休惨淡一笑,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绒绒的影,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一大滴,慢慢渗进手中的绢帕,再无踪迹。
萧灏心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浮起微笑。
他柔声说道:“告诉他也好。从今往后,他不会出现了。”

自从那次风寒后,休休一直蜷缩在晗园。连日来,晗园寂静少人,就连萧灏也不见了人影。她也是时而倚栏弹曲,时而凭窗伫立,身子倒一天天好起来。
随着天气逐渐暖和,平乱之后的江陵又成了四方商旅的辐辏云集之地。淙淙人流弥散聚合,有关太子萧岿的风言风语传遍了市井山野、官署宫廷,又随着商旅的马车传遍各地。
太子得了失忆症,满腹经纶弃如敝屣不用,亲眷师友更是敬而远之不待见。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少年太子被说成已无本事,天下潮流便会对他嗤之以鼻。各种消息议论汇聚都城江陵,也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休休的耳朵里。
休休情知如此也是一阵愕然,焦虑之余也不无疑惑。
这日,沈不遇独自出现在了晗园。
休休一如既往的冷淡,却也好茶好水相迎。不经意间发现,才短短三年光景,面前这个已经年过半旬的男人,两鬓发白,眼眶深陷,一下子老去了很多。
沈不遇心事重重,踌躇再三终是开口道:“有关风传想必你也听说了,实则是郑渭这些人暗伏的一招妙棋。萧岿哪一点失忆了?纯属造谣生事,无中生有!如今朝中纷纷窃窃,对萧岿多方褒贬挑剔,言语不无偏颇。萧岿少年可谓刚烈,一旦被激怒呈现好勇好斗之象,正好中了这些人的圈套。他们会说,若是如此,太子将来只怕也是无情寡义的昏君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