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休休依旧是静静的模样。
“我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沈不遇有丝睖睁,语音里带了些微的脆弱,“我心里很乱,也不知跟谁说,不觉到你这里来了。”
休休沉吟片刻,说:“他是不记得我了。”
闻言,沈不遇如雷震耳,额头汗水都渗了出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不会记仇替别人作证吧?”沈不遇这回是真急了,“休休,萧岿虽有缺失,已然人中英杰,若奋发自励刻苦打磨,必成梁国大业。你要三思啊!”
休休冷冷道:“您倒是老替他说话。今日今时今事,我自然有主张。”
“我从政二十多年,几经波折,无非想光大门庭,使沈家变为钟鸣鼎食的大国贵胄,如此而已。然而,一旦深涉朝局全力周旋,其中的艰辛险难远远不是我意料中的。算我对不起蓉妃、对不起你娘、对不起陶家夫妇,还有对不起你。如今沈家已是大富大贵之巅峰极致,夫复何求?我这张老脸算什么?”
沈不遇郗歔感慨一番,怅怅地叹息。休休默然不语,见沈不遇挥了挥手,脚步沉重地离去了。
几天后,燕喜来看小姐,正遇上休休收拾行装。
“小姐要去哪儿?”
“我想回孟俣县陪我娘。这房子本来属于官署的,天际哥没了,房子理应退给官家。”
若是往常,燕喜一定会激动地替小姐打抱不平,今日却是恍惚地望着她,白皙如玉的脸颊隐隐涌出胭脂色,连眼圈都染红了似的。休休并未看出破绽,只是不紧不慢地收拾着。
燕喜突然说:“我看萧岿挺好的,小姐还是跟他吧。”
休休这才停止手里的动作,微怔,浅浅笑道:“怎么连你都替他说话了?今日的休休不是当日的休休,今日的萧岿也不是当日的萧岿。为了他的英名,也为了江山社稷,我不能让他蒙羞受辱。”
她说得淡然,却极为认真。燕喜一句话都说不出,在身后搂住休休,脸贴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哭起来。
休休这才看出了一点异样,惊讶道:“我这是回娘家,怎么搞得生离死别似的?你若是想我,就来孟俣县看我。”
燕喜呜呜哭道:“原来小姐还是深爱着太子。可是,小姐不是更苦了?以后怎么办呢?”
“天际哥因我而死,我要替天际哥守孝。这辈子,嫁过一个人就已经足够了。”休休叹道。
“小姐,你苦了不止一次、两次,再苦下去只会折磨自己。假如幸福在你面前,你为何要躲起来呢?把它抓住不是更好吗?小姐,你就听燕喜一声劝,别再为难自己了好不好?”
燕喜抱着休休,哭得越发伤心。休休被她惹得心酸不已,加上又将离开这个地方,忍不住和燕喜抱头痛哭起来。
过了良久,两人才停止哭泣,相互安慰说了很多不舍的话,燕喜这才依依离去。
燕喜一走,休休静下心来,隐约感觉燕喜今日的举止言语有些反常,又说不出所以然。自己又被繁杂事务缠心,她也就不去深思燕喜的事。
第二天,丫鬟翠红急急忙忙赶过来,告诉休休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欣杨留下一封家书,突然带着燕喜离家出走了。
休休不由得愣住,竟是久久无语。
原来,昨日燕喜是来向她告别的。她口中所谓的“抓住幸福”,便是和心爱的少爷离开这个喧嚣之地,飞赴属于他们的自由桃源。
“二夫人呢?”她问道,心里如丝纠缠,忽酸忽甜的没个究竟。
“二夫人还未看完小少爷留下的家书,便脸色惨白,才起几步,便突然倒地。老爷派人传了宫里的御医,御医诊断是心肌梗塞所致,需静勿躁…”
休休忙披上外袍,匆匆整理发髻,促步出了晗园。
薄日照高头,天色蒙纱,清风扫叶沙沙作响。沈家一阵大乱后恢复了宁静,院子里的人来去无声,四处静谧近似窒息,休休心中不免压抑起来。
她一直活在自己的故事里,周遭的环境似乎与己无关,还有那些人。即使柳茹兰是关心她的,她可曾回过头顾一顾这位比亲生母亲还亲的女人?
即使燕喜瞒着她出走,她要是早发觉,也许可以及时制止让柳茹兰伤心欲绝的事。以往自己有意无意地暗中撮合,从来没有顾及柳茹兰的内心感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生愧疚,眸子里有了雾气,眼前只有几条模糊的影子了。
她推门的时候,发觉这样熟悉的院门,自己竟然没注意门上衔环的铺首,究竟是蛇形还是兽形的。
廊外白玉栏下落叶无声,庭院寂静处,有桑树开得正盛。她一直没在意柳茹兰的院子里,到底生长着桑树还是棠梨。还有那座她住了很久的萏辛院,她可曾留意过那粗壮的松柏究竟有几株?院子里栽植的是朱槿还是迎春?
她长这么大,该是为别人考虑的时候了。
窗纱笼着粼粼碎金的日光,拂在红木雕刻的窗棂上。她在外面伫立,静静地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柳茹兰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妾身已无大碍。老爷终日为朝廷奔忙,现在理应到宫里去才是。老爷这样陪着坐着,妾身反倒不习惯。”
沈不遇长叹一声道:“你到底明白我的苦衷。夫妻二十多年,你突然犯病,才感到夫人的重要,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无以言表。”
“老爷说得肉麻,妾身还是头一次听。”柳茹兰无声一笑,又伤感道,“欣杨说跟人做盐铁买卖,外面兵荒马乱的,他一个文弱孩子,会不会被歹人骗了去?这说走就走了,还带了燕喜走,眼里到底有没有父亲母亲?”
“前几天斥骂了他一顿,也没见他回嘴,想必已经有出走的打算,越发憋闷得慌。”沈不遇恼怒道。
“说到底,还不是被逼成这样?老爷,欣杨不是仕途的料,担不起政务,足下官位升擢反而闲置,老爷又天天斥责他。你就放他一马吧。”
“不行,他是我沈不遇的儿子!沈家的子孙,最是忠诚能事的朝廷官。一旦有国乱,便是我大梁安邦砥柱!”沈不遇固执道。
柳茹兰说不动沈不遇,苦笑说:“儿子这样了,老爷待休休宽仁点吧。如今天际已亡故,她身边又没别的亲人,一天到晚想着回老家去…”说到这里,她不免一阵哽咽。
外面的休休听着,也是泪眼婆娑。
沈不遇愠怒道:“她爱去哪儿、爱做什么,我都不会管束她。我待她不够宽仁吗?那萏辛院不是为她修缮的?一点也不知道为父的苦心。年轻幼稚,只会一味地责怪,竟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结果弄成这个样子。至今她认过我吗?叫过我一声父亲吗?”
“老爷也不要如此怪她,她也有她的难处。我们做长辈的要是多点劝告,事情或许不会这个样子。现在得想办法劝留她,不是一味放纵她走,不然这父女关系越来越疏远。休休这孩子终会理解你这个父亲的。”
“她这次想离开江陵,我倒看出她的心思端倪,并非别的,实是为了太子。太子失忆,只是流言蜚语没确凿证据,忘记休休倒是真实的。她这是替他考虑,消失越远越好。”
“难为她了。”柳茹兰恍悟,感慨道,“她和太子真是一对冤家,这两个孩子。”
沈不遇也是苦恼万分,道:“我在朝中可以翻云覆雨,在这个女儿面前竟然束手无策。”
“你们终是父女俩,哪有隔夜的仇?”
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休休抹了抹眼泪。风轻吹拂,透明的影子在门墙上摇曳着,摇得她心乱如麻,眼神迷蒙。
“夫人歇息暂不打扰,有老爷陪着。我过后再来。”
她轻声叮嘱翠红,然后悄然离去。
出了沈府,轿子一路颠簸,出道口,过柳荫。远处有人声嘈杂,掀了帘,原来竟到了闹市。
寒气已尽,春风漫卷柳絮,满天空花粉飘香,人们的脸上也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目之所及,各色古玩店、茶楼戏园豁然铺陈开来,街道上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有人拿着麻花、糖葫芦穿肩而过。小孩在大人的肩上,捏了纸风车,哗哗地转个飞快。青石路上,多的是名人学士、商贾农夫、行人游客。
休休漫步其中,一路寻过去,人迹稍稀处,竟在墙角边找着了那家泥人摊。摆摊的大爷依旧慈眉善目,还是那句话:“姑娘买一个回家去?”
她一摸袖兜,竟又忘了带钱。
她不觉歉意而笑,满心惆怅,缓缓退步,转身。恍惚间,眼前似有蒙了黑纱的绛色人影,微风掀起一角,郑懿真狰狞的半张脸闪现,只那么一瞬,一束白光掠射到她面前。
这光芒太熟悉了,她在那个冰天雪地的白天见过,只不过更短暂。她仿佛又看见了天际流淌着的殷红的血,人便傻呆在那里了。
迷惘中,白光已经被一道高大阴暗的影子遮住了。那影子就像张开的翅膀,将她包裹在里面,夹杂着那熟悉的瑞脑香。她的耳边回绕着萧岿柔和的声音:“我来吧。”
几枚铸钱放在大爷的陶罐里,发出叮当的声响。萧岿抬起头望向休休,露齿灿烂笑着。
那么熟悉的温柔的笑啊。
周围风动人动,郑懿真的脸瞬息消失在人群里。
休休忍不住恍恍惚惚,几疑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不像是真的。眼前这个男子,眉目间带着温柔笑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禁不住心头狂跳,听见自己在说:“殿下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如隔着云岸,遥遥而来:“我跟在你后面很久了,想找到一些失去的东西。”
“找到了吗?”
“我会慢慢找到的。”
他说完,兀自蹲在摊前挑选起来,那副认真的样子,令休休心里微微异动。少顷,他挑了两个,一个递给她,一个掂在手中:“这两个好。”
休休扫了一眼,手中的泥人分明是位皱纹满面、梳着头髻的老婆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萧岿端详自己手中的白胡子爷爷,脸上也漾着惬意的笑:“以前你也是这样笑的吗?”
闪电又起,她的眼眸仿佛蜡烛凝成的一朵灯花,倏地爆灭了,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敛去。
他马上意识到什么,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她抬起眸,那双同样蒙眬的眼,正直视着她,那唇却是含了温柔的笑,让人仿佛跌入陈酿的涡,醉了。
“没有。”她轻声答道。
以前,确实这样笑过的吧。
有风掠过墙角的攀藤枝叶,里面点点绿意在阳光下显得分外醒目。暖春了,那些带着丝丝绿意的攀藤沿着青砖瓦片,一枝枝蔓延下来。其中一两株藤条,染了醉意似的,肆意地在风中舒展着。
“想去哪里玩?”他忽然问她。
她沉吟,脸上不知怎的有了向往的神色,声音却颤着:“想看水袖…”
连自己都没想到,此情此景,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不得其解,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笑如暖春,便拉了她的手:“跟我来。”
傀儡似的就这样被萧岿牵动着,不知在热闹喧嚣的街市走了多久,琴声、竹板声就在耳畔,清脆鸣动。萧岿兀地止住脚步,转眸朝休休一笑:“就这家。”
休休睁大着眼睛,往事就像这一簇一簇的金粉,千点万点地化成回忆,一圈圈在脑海中散开去。她的唇片翕动,艰涩地吐出两个字:“这家…”
仿佛老天冥冥之中巧安排,时光倒转,经年轮回。还是那个戏园,还是那个雅间。
只是萧岿并未回忆起。
四处寂静,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穿梭的小二,没有了绰动的人影,就他们俩。
雾笼戏台,烟锁重楼间,伊人轻移莲步,从紫檀香屏间隐现。一扭头,一抬足,袖子便如水般倾泻而下。那丈尺雪白的纺绸,原来是缝缀在袖口的。然后一点一步一移,娇羞欲滴间,纤纤柔荑慢条斯理地出来,长袖一甩,休休的心就乱了。
依稀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女子,旋转着,情意款款,找寻那俊朗飘逸的少年。情到深处,爱到真挚,那份牵挂,那份缠绵,便如水袖般若即若离…而悲到切处,恨到至深,也在拂袖而去那一刹那凝固。
在休休眼里,这空灵飘荡的东西,似是装不下什么,却又寄托了一切。就如人的情感,欲言还休,欲罢不能。千言万语,总在一扬、一撇、一搭、一绕间。
看台上,时而是一曲舞鸾歌凤,时而残月落花烟重,更是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萧岿此时转眸看向休休,按住自己的额头,首先开口打破彼此的沉默:“难得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感觉我们曾经这样,面对面坐着,浅斟低酌,窃窃私语。一想到你,我就会头疼欲裂,心里又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波动。我越头疼,越是渴望见你,了解我们的过往。”
那痛苦的表情、赤裸裸的直白,让休休心情激荡无法平静。好容易控制下来,她才轻声道:“殿下不用了解,奴婢已经告诉过殿下了。”
萧岿眉头渐渐收拢,凝视着休休,认真道:“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休休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段感情,怎么可能在虚无缥缈中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周而复始地轮回?
台上,一场舞,一段唱,已经醉了嫣然,谢了悄然。
然而,萧岿始终握着休休的手,未曾移动双目,眸光明亮似耀:“既然水袖能够挥收自如,我和你为何不能?我相信,我们曾经很是相爱。”
他一语双关,她竟然无语对答。
“我会让你考虑。”
“不用考虑,奴婢已经说明白了。”她的声音近似呻吟。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他抬起她的手,唇落在上面啄了一口。
她窘促得面红耳赤,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用了力,索性放在自己的胸前,心满意足似的叹息,瞳孔清清地说:“休休,这次我不会放过你。”
那声音不重,落字却很沉,休休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种被灼伤的痛楚。她只能任凭他这样握着,就如台上袅袅余音,那柔暖的感觉缓慢地、一点一滴地渗透。
叁
一场小雨来得好快,悄无声息地,伴着春风淅淅沥沥地飘来,如丝如雾,如烟如潮。透着这缕缕蚕丝,行宫内的殿台楼榭如同融进淡淡蒙蒙的画面,忽隐忽现。
杨坚下了轺车,从身侧随侍的宫人手中接了折骨青竹伞,踏进这淡蓝色的烟雨中。
外殿,鎏金鼎内焚着沉香,淡白的轻烟如春风拂杨柳,丝丝袅袅地飘荡着。寝殿与外殿之间,原本用垂挂的幔帐隔着,因为萧岿不喜欢,改了翠色竹帘。
透过条条缝隙,萧岿一身青袍端坐在书案旁。面前批文如山,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折子。听见动静,他突然抬起头。
杨坚笑道:“春天真的来了?”
“春天来了。”萧岿一脸惊讶,也笑起来,“杨兄神不知鬼不觉又来江陵,不漏一丝风声,连小弟都瞒过了。”
两人见面分外亲密,拥抱过后,杨坚关切地问:“你的伤可好?”
“早已经没事了。”萧岿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秋月飘然而至,殿内弥漫着一缕茶香。杨坚这才注意到案上的茶盏,只见羊脂白玉盅里一汪碧绿,一眼便是舒心。他端起饮了一口,啧啧赞叹道:“香醇温厚,秋月姑娘果然煮得一手好茶。”
秋月嫣然一笑,又恰到好处地斟了一盏,才飘然站在帘外伺候。
萧岿望着秋月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淡了:“大哥也曾说过,煮得上佳春茶,天下只怕莫过于秋月。只可惜,大哥没这口福了。”
“听说他被郑渭所杀。”杨坚放下茶盏,正色道,“梁国暗潮汹涌,人心叵测,你这储君举事艰难啊!风传你得了失忆症,我心堪忧。今日见殿下气色,毫无失忆症状,却是有人故意所为?”
萧岿笑了笑,泰然道:“二月雪天惊了马,不慎摔破了头皮,忘记了一点事情。无妨,权当风闻而已。我萧岿堂堂正正做给天下人看,流言自会不攻而破。”
杨坚心下释然,赞许说:“以前天下人说殿下仗着父皇宠溺,骄奢自满,却善于文过饰非。不知不觉殿下已然改变。自古帝王未有好奢侈而能长久者。殿下既为储后,当以俭约仁善为先,方能奉承宗庙。”
“杨兄所言极是。只是,小弟确实有困惑的地方。”萧岿又恢复了茫然神色,“杨兄可知沈休休?”
“沈休休…那个天真单纯的姑娘?”杨坚思忖,点头道,“南境受伤之时,殿下收到休休姑娘嫁人的消息,便不顾军纪夜闯新房,将新娘掳到这里。殿下与她情感纠葛,难以摆脱啊!”
“有这等事?”萧岿苍白了脸,一屁股坐在榻椅上。
杨坚也变了色:“殿下的失忆症…”
萧岿默不作声了半晌,才痛苦道:“听杨兄所言,她原是我最重要、最顾念的。那次摔伤,我把最重要的这个人给忘记了。”
在杨坚面前,萧岿没有丝毫隐瞒,将心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杨坚恍悟,诧异了片刻,突然爽朗地笑起来:“原来症结在此。英雄难过美人关,殿下也有儿女情长之时。此事原是不难,殿下若是真心喜爱,不必拘泥于世俗,将她接来共结同心,以往的疑惑也就拨开云雾见天日了。”
“她若是还生我的气,不愿意呢?”萧岿孩子气地问。
“这要看殿下如何以诚意打动她了。”杨坚哈哈大笑,“在一个女子面前,敢委曲迁就,实在不是殿下的风格。若是为难处,何不找你母妃求助,请她做个说客?”
萧岿摇摇头,道:“不想让母妃知道,免得她心生担忧。”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此一来,殿下自己去见沈休休了?”
萧岿思忖片刻,略带苦恼道:“我暂时不能去见她。如今朝局不稳,流言不断,我不能让她无辜受牵连。”
外面的秋月安静地听着,苗条的身影映在翠色竹帘上。
“殿下懂得怜香惜玉了。若是姻缘锁定,或许将来有一天,你我结成儿女亲家岂不更好?”
杨坚脸上虽有笑意,却是认真道:“但是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外御强敌入侵,百姓不得安宁生息。你我纵是胸怀大志,需奋发惕厉,以煌煌政绩来证实自己。”
一言落定,萧岿心下顿时舒展。两人纵横笑谈,竟是不知不觉地晚霞满天。
“趁天黑好赶路,我回北周。北周也是兵变突起,叛乱不断,你我任重而道远啊!”杨坚道了告辞。
两人拍掌誓约,待四海大统、国家强盛之时,他们再相见。
“蒋琛!”萧岿转身向外殿高声吩咐,“调遣船只,送杨大将军回北周。”
蒋琛应声,领命而去。
杨坚不经意地哂道:“记得攻打陈国的时候,殿下并未将蒋琛带在身边。在下问缘由,殿下直言蒋琛私下做了阴暗之事,为殿下所不能容忍,开始不再信任他。”
几句话下来,萧岿震了震,眼中虽然依旧迷茫,却已暗流汹涌。
杨坚见状,不由得拍拍萧岿的肩膀,不无担忧道:“殿下的失忆症确实不轻啊!”
“多谢杨兄提醒。”萧岿拱手道。
两人并肩走出了大殿。
晚霞消逝,杨坚的船只倏忽融进黝黑的峡谷,一轮明月便悠悠然挂在了山头。
萧岿伫立良久,方转过身,对伺候一旁的秋月道:“密切注意蒋琛,我怀疑那次摔伤与他有关。”
“奴婢明白。”
秋月欲言又止。见萧岿大踏步离开,不得犹豫地紧随而去。
然而流言越传越盛,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推波助澜,萧岿在朝中的一举一动立即传到民间,生出种种以讹传讹的议论。议论越多,对萧岿的猜忌越多。说他失忆后心志颓唐,军政才能尽皆平庸,对功臣勋爵多有不当等诸多瑕疵,萧岿的光芒一时大减。
不期然间,四皇子萧灏声望一日高过一日。非但学问渊深,才具高,更是论战犀利而通晓政务,为人平实本色,全然不似萧岿那般戾气逼人。甚至还有议论,因种种因由,四皇子功名声望暗淡,现在正是发光发热的好时候,当属储君最佳。
这一天,萧灏来到萧岿的行宫。
秋月端上一盏刚刚沏上的香片小叶,放在萧灏身边,又轻轻地退下了。萧灏略啜,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殿内的烟雾笼在萧岿的脸上,透散出一抹凝重和深沉。良久放下手中的卷宗,眉心似有解不开的愁结,他抬手抚住,默默地叹了口气。
内侍悄然进内,往金兽香炉内撒香片。萧岿似觉,抬眼,正对上萧灏的眼睛,愣了愣,不禁露齿一笑:“什么时候进来的?你很久没来了。”
“三哥日理万机,不敢打扰。”
萧岿站了起来,一直踱到萧灏面前。萧灏已经起身,兄弟俩无声地对立。这次萧岿的目光落在萧灏身上,玉色耀目摄人,将他秀雅的气质衬得越发面白唇红了。萧岿不禁低头打量自己,兀地自嘲起来:“和灏弟一比,我好像老了十年一般。”
萧灏微笑道:“三哥说什么笑话?不过三哥这么忙,看来这储君不好当。”
“岂止是忙碌?”萧岿沉重道,“父皇病重,朝中明争暗斗愈甚。有人图谋渊深,致使外面流言不断,贬得我一塌糊涂。现在我倒怀念起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羡慕灏弟的与世无争。”
萧灏避开萧岿的眼睛,哂笑道:“我哪有三哥说的那么好?”
萧岿亲昵地搭上萧灏的肩,正色道:“四弟做事一向稳重,你可不要蹚进这浑水。以前大哥这么善良,从来不与人作难,却想脱身也难。”
“三哥,我知道。”萧灏赶紧回答。
“这些日子我深沉心神,自省自悟。既然这么多人相信流言,只能说我从小放浪不羁,不遵教诲,落下愚顽恶劣的名声。我一定做错了很多事…”
萧岿说着说着,似有一道电光窜进眼眸,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痛苦地闭上眼睛。
“三哥,你怎么了?”萧灏忙问。
萧岿回答:“突然想起一个人。”
“谁?”萧灏有点紧张。
“你知道的,沈休休。”
“三哥不是已经忘记她了吗?怎么又提起她?”
“她是我心中很大的一个结。只有解开它,我眼前才能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三哥的意思是—”萧灏开始结巴了。
萧岿丝毫没有注意到萧灏的表情,他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露出温柔的笑意:“我们见过面了。”
“她怎么说?”萧灏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脑中热血膨胀。
“她还是惯常的冷漠,但眉眼间藏匿的殷殷之情瞒不过我的眼。我相信,我早晚会打动她的。”萧岿信心满满,面颊微微泛了红。
正说着,萧灏已一把抓住萧岿的胳膊,急急地大叫道:“三哥还想害她是不?她已经和你说明白了,当初她对你情深意真,是你放弃了她!从那次遴选回来,她眼前暗无天日,这辈子就是这样毁了!她好容易从亡夫的悲伤中挣脱,你又要将她推入万劫不复!”
最后一句气愤的话,几乎已近似嘶喊。
萧岿因平日温文尔雅的四弟失了常态而意外,愣了愣,解释道:“正因为这样,我要补偿,我要重新爱她。这样不行吗?”
“不行!”萧灏断然道,“沈不遇横在中间,你只会继续伤害她!”
“沈不遇是沈不遇,她是她。”萧岿面色宁静。
“以前三哥不是这样想的!”
“以前我是有欠缺处。”
萧灏刹那间哑然无语,眼底掠过一丝绝望,咬了咬牙,道:“三哥这是效仿父皇吗?你从小与沈不遇隔膜不和,将来沈不遇得势,你和他成了势不两立的死敌,休休便会沦为第二个穆氏!”
“你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