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四殿下,奴才们没看清。骑马的那两个傻呆呆的,还有一个已晕过去了,也就忘了问,奴才该死。”
如被惊天霹雳震住,萧灏煞白了脸。
会是她吗?她死了?不会的,绝对不会是她!
“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哪儿?”他追问。
惘然间,有侍卫似是想起什么,道:“去哪儿不知道。奴才好像听其中一位说回什么园?”
萧灏脑子里嗡嗡乱叫,身形开始晃动。他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惨白的唇边蹦出一句:“快去牵马。”
晗园外,几匹马车落寞而立。
萧灏下马,呆呆地望着马车。棉帘静垂,帘外那斑斑殷红触目,直刺得他眼前昏沉沉的。
大门虚掩,他推门,缓缓步入。园中寂寞无声,乱鸦过,撩拨寒雪簌簌响,一声比一声悲。
依稀中,他见前面廊柱旁倚靠着一抹浅淡人影,瑟瑟清风掠过,乌黑的长发无力地拂动着,遮掩住半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只露出一双悲伤幽哀的眼眸,黯然销魂。
萧灏几乎怀疑自己在梦里,脸上百感交集。近到面前,他喉咙颤动发不出声,只是展臂将她紧紧抱住。
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休休全身冰冷,已是气若游丝,嘴角无力地嗫嚅着:“我以为可以让他舒服些的,就要他一个人躺里面了。他唤我进去暖和,我还偏不肯…”
“别这样,休休…”萧灏已是泪流满面。
休休大半个魂在游离,只顾自言自语道:“天际哥死了…死了…是我害的…”
天际死了。
所有的丧事都是萧灏帮她操办的,足足办了三天。休休清醒的时候,他问来地址,派人将家信火速送去孟俣县。
这期间,沈不遇也来过一次,看着满眼凄惨,不禁摇头叹息。到第四天,随着入殓后最后一枚钉子的锤入,告知着天际年轻的生命已经荡然消失了。
休休一直由柳茹兰和燕喜寸步不离地照看着,滴米不进,似是行尸走肉。萧灏看着凄切,怕她睹物思人,和柳茹兰商量将她接去沈府,岂料休休死活不肯离开。众人拗不过她,只好顺其意。休休整日披麻戴孝,对着灵牌恍惚着。
萧岿摔马的消息不知怎的让梁帝知道了,萧詧爱子心切,挣扎着非去不可。沈不遇等老臣跪劝不住,商议之下,吩咐宫人抬了七宝辇舆,让梁帝躺着,上面罩着厚厚的帷幔,浩浩荡荡抬进了太子行宫。
梁帝由蓉妃、内侍搀扶着,艰难地来到床榻前。看爱子昏迷着,他一时老泪纵横,颤巍巍握住萧岿的手,声声呼唤爱子的名字。在场的人无不郗歔不已。
想是梁帝的爱心感动上苍,萧岿的眼睛缓缓睁开,许是还在梦中,只是迷蒙地看着梁帝。萧詧悲喜交加,含泪道:“好了好了,岿儿醒过来了。”
一句话惊醒床上人,萧岿呢喃一句:“我怎么啦?”
梁帝悲喜交加,颤声道:“醒来就好,父皇在这里。岿儿不会有事,父皇陪着岿儿。”
萧岿睁着迷茫的眼睛,游丝似的吐出两个字:“父皇…”
梁帝应了一声,抱住萧岿的头痛哭,一时间床榻两边黑压压跪满了人。
不多时,萧岿再次沉沉睡去。梁帝在床边流连了片刻,体虚身乏终于坚持不住,确定萧岿已是无恙,才宽心地坐着七宝辇舆回宫了。
几天后,萧灏再度来探望的时候,萧岿看起来神清气爽许多。一见他,萧岿眸光忽地一闪,亮得惊人,待要回神,他的脸转向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
萧灏的眼帘微微一跳,室内并没有宫女内侍的身影,便径直坐到他的对面,望着他的神色,唤他:“三哥。”
萧岿一时只是茫然地看着他,顿了顿,才想起什么,哀哀凉凉地道:“大哥走了,我阻止不了。我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你差点连三哥都失去了。”
“三哥,就把所有的不愉快忘记吧,你我是亲兄弟。”萧灏一脸诚恳道。
“你说得对,忘记了更好。”萧岿含着不甘心,又苦笑说,“这一觉迷糊了,有些事情还真的想不起来。”
仿佛是药性上来倦了,萧岿也不言语,自顾自缓缓地、心神不安地摆弄着手中的玉坠。
萧灏心里装着休休的事,又不想在这个时候提及,说些不相干的闲话,便找了个借口,告别离去。
梁帝下旨,为了太子能安心养伤,任何人不得进入行宫打扰。萧灏隐约感觉到了萧岿的冷淡,知道他对大哥之死依然不能释怀。这样,连他也很少再去见萧岿了。
雪天过后气温见暖,冰雪消融很快,这个时候,倪秀娥出现在了江陵。
她刚进晗园大门,就发出嘶哑的哭声。
“四宝啊,娘看你来了!你说要回家的,娘天天盼着,盼着啊!”
休休闻讯,由燕喜搀扶着出来迎接。这些天,她人已清瘦许多,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脸色仍然苍白透明,想是勉强撑着,人随时要被风吹倒般。
倪秀娥不理会休休,径直跌跌撞撞进了正厅,对着眼前的灵柩便扑了过去,哀号一声昏厥在地。众人连忙上去搀扶,掐住人中,又灌了几口水,倪秀娥才悠悠醒转。
休休失声痛哭,对着倪秀娥长跪不起。倪秀娥上去,疯狂地拍打休休,每一下满满的皆是哀痛。
“我把储家独苗交给你,竟遭血光之灾,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二人分开。柳茹兰待倪秀娥坐定,伸手抓住倪秀娥的手,眉目里也是不尽的悲哀,劝说道:“不关休休的事,她也够悲伤的了。你失去了儿子,休休失去了夫君,新婚才多久就守寡,谁受得了啊?千错万错不是休休的错,你别哭坏了身子。”
这不温不火的话语,让倪秀娥慢慢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休休,接着又号啕大哭:“老天爷啊,我已经烧香磕头了,你为什么还不保佑我家四宝?是我罪不可恕,千不该万不该答应他们成亲。这是四宝的劫数啊,逃不掉啊!陶先生,我对不起你,不该不听你的话,你九泉之下不瞑目啊!”
休休听了,更是心中如绞,抽泣哽咽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萧灏来到晗园的时候,整个园中的悲哀气氛比以往更浓。倪秀娥瘫坐在灵位前,眼泪都哭干了,目光无神地凝望着天际的牌位,不整的鬓发露出几缕白发,比以往老了十岁的模样。
“是谁…”她很吃力地问道,“四皇子,你知道是谁杀了我的儿子?”
萧灏犹豫了一下,回道:“凶手半路截杀,是冲着休休而去的。当时休休女扮男装骑着马,凶手以为马车内的就是她,就…”
倪秀娥身子已经发抖,哀戚道:“可怜我家四宝成了冤死鬼。”
“此事交给我处理,一定会给天际兄弟一个交代。”萧灏道。
休休强支撑起身子,拉住倪秀娥的手,低声说:“娘,就让媳妇陪您,送天际哥回老家吧。以后媳妇守着您,一辈子不离开。”
倪秀娥猛地抽回手,淡淡道:“你如今是沈家的女儿,尊贵得很。且不说储家贫贱纳不下你,沈大人更不会答应。这些年我被你们闹得太难,我就一个儿子,总盼着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却为了你们二人,不惜得罪了嵇大人,向你父亲磕头赔礼。结果呢,我又白白丢了儿子的性命,说给人听都不信。”
“娘…”休休哭倒在地。
倪秀娥摆摆手,继续道:“不要再叫我娘,我也没你这个媳妇,是我储家不配,千错万错是我倪秀娥的错。四宝的灵柩我自己会运回去。从今往后,你与储家的缘分已绝,各走各的道。”
休休哭得肝肠寸断:“娘,您向来是疼爱休休的…休休对不住您,您就让休休尽点孝吧…”
哭声一缕缕缠住所有人的心膜,众人呼吸几乎都窒住了。柳茹兰在旁替休休好言几句,倪秀娥霍地起身,咬牙道:“该上路了,我要带着我的儿子回家。”
她执意如此,柳茹兰劝说不住,只好另外送些银两过来。倪秀娥坚持不收,柳茹兰哽咽道:“你是欣杨的奶娘,就替欣杨收着吧。回去也好弥缝事体,安恤人心。”
倪秀娥对这位二夫人充满了感激,也就含泪收下了。
萧灏另外安排了车马,派侍卫一路护送。
天际的灵柩起程的时候,哀乐阵阵,哭声震天。休休一直送到南城门外,当运送灵柩的马车远离她的视线时,仿佛天际渐渐离她远去,她重重地叩首下去。
“天际哥…”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
她与天际的交集,竟会以这样的结局告终。这是她此生第二次选择的依托,却如过眼云烟,转瞬成空。她依旧只是一片单薄的碎萍,在命运的长河里,浮荡漂泊。

郑懿真在第二天来到那座低墙小院。
梧桐树下,蒋琛赤膊露着上身正在挥汗练剑。刀光剑影中,郑懿真仿佛看见里面有斑斑血迹,像有一匹困了长久的野兽,露出锋利的獠牙,吐着猩红的长舌,随时要将她吞噬淹没。
她浑身一激灵,眼中露出惊恐的光,尖叫道:“停下!给我停下!”
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叫声,蒋琛似是一愣,旋即空中一道优美的弧线闪过,人轻飘飘地落下。他收了剑,凝神屏气地站在她面前。
“怎么了?”他疑惑道。
郑懿真眼中满是恐惧:“我有点害怕,有时尽做噩梦,梦见她变成女鬼来吓我。”
蒋琛的嘴角抹了淡淡的笑意,满不在意地说道:“想杀她的是娘娘,怕她的又是娘娘,既然人已杀了,还怕什么?”
郑懿真紧绷的神经稍松懈,问道:“我再问你,你杀得可干净?没被人发觉是你?”
蒋琛冷哼道:“太子妃娘娘未免低看小的了。对我这点都没信心,真不知道娘娘是怎么想的。”
“我对你是放心的。”郑懿真莞尔一笑。沉思片刻,她眉心微蹙,面带疑惑道,“只是觉着奇怪,那人被杀有些日子了,太子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太子以为她已回老家去了。”蒋琛淡然道,“娘娘不用疑神疑鬼的,那个时机杀她是最合适不过了。可惜放过了另外三个人。那次依稀听见不远处有马的嘶鸣声,我便急急地走开了。”
他双指并拢,缓缓划过剑面,眼中透出寒光:“这次我绝饶不了他。”
郑懿真颤声问:“你还想杀谁?”
蒋琛紧闭的嘴唇抿出三个字:“沈不遇!”
“算了,他的女儿已死了,这把老骨头留着再说,太子登基还要靠他呢。”郑懿真阻止道。
她惧怕蒋琛再进一步行动,只要沈休休死了,其余的她根本不会去关心。
蒋琛听了她的话,却抢白了一句:“真是妇人之见。那女人是为你杀的,我真正想杀的人还活着。”
“我不许你私自行动,坏了我的好事。万一不慎,那女人的死因岂不暴露?”
“沈不遇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父母亲都是被他所杀,只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苟且偷生。此仇未报,我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母!”
“等太子登基,我当了皇后,你对沈不遇要杀要剐随便。”郑懿真凶狠地瞪着蒋琛,威胁道,“在这之前,你休要贸然杀人。你只是个宫里豢养的奴才,听主子的差使,要是不听话我随时可以把你踩在脚下!”
蒋琛垂眸不吭声,手中的剑柄却攥得更紧。
郑懿真斜睨了他一眼,以一种高昂的姿态径直去了。
“休休,你还是随我回沈府吧。”
沈不遇坐得久了,连身子都有点僵硬。他受不了晗园死气沉沉的气氛,更受不了一脸固执的休休,她眼中的哀怨使他无地自容。
磨破了嘴唇,休休并不理会他的好意。
“不劳驾您亲自上门。”休休起身,客客气气地赶他走,“沈大人请。”
“我知道你在气我。事情都已过去了,你就是那个脾气,茹兰几次劝了都不听。看在她的面上,你也得回沈家才好。”沈不遇不得不耐心道。
休休眯起了眼,嘴角凝了一抹冷笑:“当初我是那么迫切地求您,跪在地上给您磕头,只是想救救天际哥。如果他早一点从牢里放出来,他就不会受伤成这样子,他也不会死…”
如钢刀在喉,她哽了哽,便说不下去了。
沈不遇窘迫地搓搓手,轻声细语解释道:“你且定心神,听听我的为难之处。穆氏企图篡权,朝会惶惶,举国阴霾,若是无力挽狂澜之人,大梁国可就一片乱象。我置身事内,必以梁国兴亡大局为重,若是违法为自己人开脱,如何服众?”
见休休并无反驳之意,只是沉默不语,沈不遇又叹道:“翁婿间同朝不同路,视作陌生人,命也命也!你说,我心里好过吗?”
如此一说,休休听得百味俱生,一时竟是珠泪横流。待沈不遇离开,她忍不住倚在桌旁悲恸大哭,无可抑制的痛,再次撕扯着全身。
在那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她头戴蓑笠,身披蓑衣,她以为车内的天际睡着了,不再出声。寂寥中,仿佛有沉闷的啸声,她还没从游离的沉思中回转,眼前只见一道绀色的人影,夹杂着一道道明晃晃的闪电冲来。依稀中她听见后面侍卫的惊叫声,只是刹那间,人影已不见,汩汩鲜红像溪流般从车内涌出。
她呆滞地看着,这是天际的血吗?她想叫他,再叫一声天际哥,可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天际哥怎么会死?
明明应该是她在里面的,那死的人就是她了。
天际哥是替她死的。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房门轻微地吱嘎一声,一道修长的黑影浮在地面上。
休休以为是沈不遇,抹了抹眼泪道:“我不会回去的,你走吧。”
“是我。”是萧灏温和的声音。
萧灏眼中也噙了泪光。这个芙蓉般的女子,被无可名状的痛苦折磨着。他坐在她身边,怜惜地抚摩着她柔软的头发。
“前段日子,也就是你回去的那天。”他有点困难地说道,“三哥好像想去追你,却在雪野上迷了路。结果,在悬崖坠马,受了伤。”
闻言,休休倏然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眸,急问:“伤重吗?”
萧灏心里有隐隐的失望,又不得不告诉她:“头部受到撞击,幸好淤血化了,躺了些天开始起床了。现在正疗伤中,我难得见他。”
“他命硬。”休休舒了口气,垂下眼眸。
“是啊,三哥从小就命好。”萧灏苦笑,“最不幸的就是天际兄弟。我整天苦思冥想如何查到凶手。”
提起凶手,休休慢慢转首,眼中似有一团明亮的火焰在燃烧,苍白的脸上也有了异样的光华:“请你一定帮我找到杀天际哥的凶手,我要—亲手杀了他。”
“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仇家?认识的人中间,有谁会恨你,要杀你?”萧灏问。
休休惊异地瞪大了眼,脸上布满了困惑。
依稀一道模糊的阴影浮现在眼前,影如血纹,杂着金丝的纱缎荡漾着,举止仍是目中无人的倨傲仪态,琉璃般漆黑的眼珠充溢了妒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休休只觉得心中怦地一跳,茫然地顿了顿,摇了摇头。
萧灏注视着她的神情。她眼中有一道光芒闪过,转瞬即逝,仿佛怕被什么蛰了,让她有些瑟缩。
“你认识蒋琛吧?”他又问。
休休愣住,不解其意:“是。”
“从凶杀现场来看,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是个武功高强的人。会是谁呢?或者,是谁派他这么做的呢?后来我从三哥手下的人那里得知,出事那天,三哥急唤蒋琛,蒋琛却突然不见了。他是三哥最亲密的随身护卫,可是最近三哥在有意冷落他。那天三哥急着叫蒋琛,又急着自己骑马出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不觉得此事和你有些关联吗?”
听萧灏一番话,休休脸色大变,但还是摇头否定道:“四皇子多虑了。他们是他们的事,我是我的事,风马牛不相及。”
“可两件事在同一天发生,甚至距离也不远,不是太凑巧了吗?”
休休傻了,喃喃道:“蒋侍卫…为什么要杀我?我与他无冤无仇。”
“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试想,蒋琛与你无冤无仇,但他是有武功的人。也就是说,他是受人指使。”萧灏眉目紧锁,又舒开。
休休却是一头雾水,顿了顿神,道:“既然三殿下…不,太子殿下有所悟觉,你可以当面去问他。”
萧灏神情暗淡:“为了大哥的事,三哥不大愿意跟我说话了。何况,这些仅仅是猜测而已,我们没有任何充足的理据证明蒋琛便是凶手。即使是,里面窝藏着什么秘密、牵涉到什么人,结果我真的不愿想象。”
“我该怎么办?”休休苦恼道。
沉思良久,萧灏打定主意道:“引蛇出洞。我陪你去三哥的行宫,他受伤你去看看他也是人之常情。我暗中找机会,观察蒋琛的神色。如若凶手是他,你的突然出现,一定会让他大吃一惊。”
休休犹豫片刻,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丝丝情结再次纠缠心头,她轻声呻吟道:“不…我不去。”
萧灏以为她害怕,劝说道:“听我说,这也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想替天际兄弟报仇,我们只有一步一步地走,千万不要畏缩,你懂吗?”
休休失神地看着他,苍白的唇透明如水晶,仿佛有一种凄楚不胜,更有一种感动的光丽。她垂下眼去,他紧张地看着她,终于,伴随着她轻轻地点头,有一滴泪落下,落在他的胸前,带来一丝甜腻的芬芳。他禁不住微笑了。
太子行宫里,萧岿下马,缓步走向青石径道。
春雪在暖煦的晴日下逐渐消融,碎金的光透过烟霞照进宫内,殿檐上融化的雪化成水滴,打在墙角阔大的树叶上,如蹦玉跳珠。曲阑斜转,宫人来去均无声无息,似有什么怕被惊扰。
池岸边杨柳吐蕊,放眼看去,似是弯曲连绵的绸条。亭台楼榭,还有那艘精致绚丽的船舫,皆沉浸在安静祥和的氛围中。萧岿想,若是往日,自己定会带了那些宫娥彩女拥挤在船上,笑闹中,相互推搡,不知什么时候又有宫女惊叫着钻到他的怀里去。
可今日,他怎么一点儿兴趣都提不起来呢?
寝殿外连绵起伏的竹林清丽脱俗,扶疏的竹影教人心荡神摇。不经意间,一抹纤弱的人影跳进脑海。
他眉头紧皱,抬起头,春日的阳光应是柔和暖煦的,却眩目得让他眼前黑影晃动,头无端地又痛起来。他低头,停止了冥想,眼光望向白玉台阶,那种莫名的痛意顿然消失了。
“殿下,莫不是又犯头疼了?”随侍的秋月紧张道。
“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会有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这里。”萧岿手指轻揉头顶百会穴,困惑道,“仔细一想,又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次坠马,八成把什么甩出去了。”
秋月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廊下白玉台阶下,有个年轻的妇人由两个侍女搀着,一步一步上阶,鬓间步摇缀饰的璎珞簌簌作响,衣袖上绣满了重重瓣瓣的绛色海棠。她玉面桃花,款步姗姗至面前,丹唇列素齿,声音如娇莺初啭:“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萧岿一脸茫然地凝视她良久,方伸手拉了她的衣袖,露出白玉似的牙:“起来吧,不用如此客气。”
郑懿真从来没受过萧岿如此待见,不禁惊讶地抬头,迎上萧岿的眼光,他的眼光分明是柔情的。她不由得喜出望外,更显得娇姿欲滴了。
树影绰绰间,他们并肩缓缓步行。亭边那几株报春开得正艳,却是娇娆鲜红的。他凝视片刻,信手折了一枝,在清得不见半丝云的天空下,回身步至她面前,摘了一朵亲自插到她的云鬓间,然后悠然而笑,捻着手中的花儿轻轻地闻着。
她的眸中瞬间现出惊喜交加的神情,手中不自然地缠动着丝帕,朝他嫣然一笑。
“太子妃娘娘真好看。”随身宫女巴结道。
萧岿捕捉到了,心中微微一动。
“四弟说有稀罕物送我,我过去看看。”萧岿凑近懿真的耳朵,笑容宛然,“人多眼杂,你先回去,回头叫你。”
一丝喜悦不可抑制地渗出来,郑懿真一时目光流转,恭谨福礼:“是。”
萧岿扬手示意,随侍宫女立时上前,服侍着太子妃坐入软辇,簇拥而去。
待郑懿真走远了,萧岿从怀里拿出那枚蕊玉,细细打量,眼神认真起来。
“郑懿真…太子妃叫郑懿真?”他似是自言自语。
秋月一直关注着主子的举动,此时脸色更为凝重。这些天她已经习惯他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睥睨左右轻声道:“殿下受伤不久,言语谨慎些为好,免得传到朝中生出事端。”
“我独信你。”
萧岿很自然地说道,抚起秋月的长发,将脸埋进柔软香蜜的青丝间。秋月心下一阵感动,眼里泛起薄光。
“去叫蒋琛,回头我要进宫。”萧岿吩咐道,而后离去,举止如行云流水。
目送萧岿的背影,秋月不安地望了望太子妃寝殿,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窜入。她低低呓语,似是对自己说:“殿下没有提起沈休休,莫非也忘记她了?”
还未到行宫大门,休休突然改变了念头,她不想去了。
身边的萧灏紧张地问原由,她低眼打量自己,摇头苦笑道:“我这个样子,怎么可以见人?”
内心想见这个人,又害怕见到他。
萧灏沉吟,道:“我倒是担心被懿真表妹看到,她是直肠子乱说话,不免尴尬。我们去前面花园稍等,那里的二月梅开了。我让人通告一声,就说有好礼送给三哥,待三哥和蒋琛出现,事情八成就可水落石出。”
待安稳妥当,萧灏刚走出花园不久,却见萧岿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神采飞扬,一见他,脸上露出开心的笑。
萧灏倒骇愕莫名,连忙笑道:“正要过去请三哥,三哥倒自己来了。”
“神神秘秘的,跟我玩捉迷藏。”萧岿打了他一下,嘴角扬起自在舒适的笑意,“我疗伤这么久,你也没来看我,欠揍。我正好奇呢,想看看你有什么稀罕物送我。”
那神情、那口吻,分明回到了他们曾经无忧无虑的年少时。
萧灏好半晌挣脱恍惚,勉强笑说:“是有稀罕物,我领你去看。”
萧岿玩兴大发,拉了萧灏便走。
穿过廊院,前面到了假山,假山的后面,便是行宫的花园了。
花园里已经绿茸茸的像铺了地毡,一丛丛枝条灰白、没有一片绿叶的二月梅,碎金般黄灿灿的花朵开得正艳。此刻,休休正站在花枝下,凝神看那黄花,阳光洒在她身上,和着半透明如雪的肤色,整个人透着柔和安宁的光芒。
萧岿突然止步,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目光迷离。
休休听到动静,慢慢地转过身子,就对上了萧岿的眼睛。
萧岿微微泛白的脸上,还带着点点伤疤,唇际是浅淡温柔的笑容,如孩童一般柔软。
“太子殿下。”
她向他屈膝行礼。
似被眼前的景致所迷惑,萧岿好容易转向萧灏,眼眸中闪动着一抹晶亮,饱含光辉。
“四弟,这位是—”
萧灏彻底愣住了,连话语都有点结巴:“她是休休。”
他忘记她了?
“休休?”萧岿蹙眉,这个名字让他困惑,“我认识吗?”
休休猛地抬头看他,脸色如雪般苍白透明,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得可怜。她身子微微颤抖着,因为不施粉黛,唇色似染了灰。
“老天,你把她忘了!”萧灏惊呼。
看他的神情,分明不像是装出来的。难道一次摔马、一次撞击、一次昏迷,就让她在他的记忆中活生生地被抹掉了?
萧岿睁着迷惘的眼睛,他可是说错了?
眼前这个如画的女子,他认识她吗?她叫休休?她的云鬓上插了一枚小白花,她的家中可有亲人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