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未见,她怎么这般憔悴?她在他眼里一直是清美妍秀的。她过得可是不好?那个储天际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并不点破,只是随意地环视四周道:“听说你嫁给了储天际,我来看看你。这里似乎有点冷清。”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玉树临风,儒雅清秀。他总是在她狼狈无措的时候出现,休休突觉自己似是无脸见人,心中不免慌乱:“你怎么来了?”
“父皇…”他的神色有点暗淡,“看来不行了,我来陪陪他。舅舅要我留在江陵,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你也是身不由己吗?”
“对,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有自己把握住自己的事。”
“这次要过一段日子吧?”
萧灏沉吟,道:“也许吧。不过,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休休有点伤神:“每次看你都是来去匆匆,现在我却要比你先走了。”
“你要去哪儿?”萧灏吃惊道。
“天际哥老家有个差使,我和他一起去。”休休淡淡地回答。
“要不要我派人护送?”
“不用了,天际哥有两个侍从想一起随同,我们几个人就够了。”
萧灏沉默片刻,沉吟道:“其实不用离开,春天已经来了。”
休休怅然回答:“可惜这种春天不是我需要的。我一个弱女子,禁不起再有几番风雨,听不得花瓣摧折的声音。该走,还是要走。”
她低眉沉吟的样子让人神伤,仿佛一根针落到心坎上,萧灏的心隐隐地疼着,终于道:“你答应过我,等到我们再见面,你还是那个没有烦恼、快快乐乐的休休。可是,你现在这样…”
萧岿可是知道,她这么早嫁人也是因为他?
休休却不在意地摇头:“我现在没烦恼,也快乐,只是家里出了点儿事,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她微笑,望了望天,柔声道:“雪下大了,四殿下还是请回吧。”
“我是得走,什么时候回去招呼一声。”萧灏低声回道。
眼看稀疏的雪花扑上他们的面,落在她的发上,他只轻轻地帮她拍了拍。休休退到檐下,挥着手示意他快走。
萧灏微笑,这才转身去了。
将近晌午,雪越下越大,密密地覆盖巍峨的皇城楼,映着猩红的砖墙,一片耀人眼目的白。
梁帝萧詧所在的寝殿却暖如春色,结串的琉璃灯似游动着的腾龙。宫女内侍频繁进出,提着药匣的太医忙碌了一阵,终于施礼告退。
萧岿和萧灏兄弟俩从寝殿出来,裹紧披氅并肩行走,寒风扑在脸上入骨地疼,但是两人丝毫没有感觉,一直走到重门正楼。
天空云层翻涌,如筛的雪随着风流动,在二人面前慢慢展开。
萧岿迎风伫立,竟是良久地缄默。
萧灏站在身侧,清楚地感觉到萧岿的变化。萧岿的脸上减了点疏狂多了点沉静,或许是要当皇帝的缘故吧?
于是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今日去见休休,储天际伤势渐好。”
“是吗?”萧岿也是淡淡回应,“父皇说过,凡事权衡大局而后行。我既已为一班戴罪旧臣去刑,并送各人回其府邸养息,储天际只是五等小官,更不必治他的罪。”
“三哥以德服人,谁个不赞颂?谁个不感恩戴德?”萧灏欣赏不已,接着道,“只是储天际无功无事,味同嚼蜡,看清时势想离开江陵了。”
“去哪儿?”萧岿果然问。
“回老家,我是听休休说的。”
萧灏嘴里淡淡回答,暗地里观察萧岿的神色。见他的脸色分明起了变化,眼光若暗若明,飘忽不定,他便轻拍他的肩:“我跟三哥不同,认定一个人,便会一直喜欢下去。如今休休已经为人妇,心里虽不好过,但还是祝愿她都好。既然她想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就不必去搅乱她了。”
萧岿抬眸望着天空,霜雪在他眼中骤起骤落,唯有刹那,便被不明物遮掩了。他出神了半晌,才静静地问:“大哥应该到了吧?”
“是啊,该到了。”萧灏眼波一闪,声音神色不变。
“我现在就开始想他了。”萧岿眺望远方,脸上染了无尽的伤感,“四弟不在的这些年,与我最亲的,便是大哥了。大哥丰神俊朗,以善唯美,以笃厚闻名。宫廷风云变幻,心善之人做事不会拐弯抹角,竟然也无法立足。”
“这也是你我无能为力的,想开点吧。”萧灏低低答道。
萧岿的手突地一抖,使劲地抓紧萧灏的手,气息加粗,一脸坦然的神情:“现在就剩下我和你了。四弟,我们血浓于水,相濡以沫,是不会卷入宫廷利益角逐的,是不是?”
“三哥,你在说什么?”萧灏呆愣了一下,突然生气道。
萧岿一刹那松开了手,茫然地看着萧灏,好半晌嘴角挑起天真的笑意,道:“我是怕了才胡思乱想的,四弟别生气,夜里我请你喝酒。”
说话之间,一名御林军匆匆而来,将铜管的信封交给萧岿。萧岿一脸紧张地接过打开,极快地阅毕,如绷紧的弓弦似的站在那里不动,脸色沉郁带着肃杀。
若有所思的萧灏微微震了震,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萧岿狠狠地转向萧灏,攥着信函,越攥越紧,似要捏碎一般。
“为什么要杀大哥?为什么要杀大哥?”他咬着牙只是问同样的话。
萧灏陡然吃惊,笨拙地问:“大哥他…”
“郑渭半路杀了大哥!”萧岿将信函摔到萧灏身上,嘶吼道,“别说你不知道!大哥罪不当诛,他惨遭流放已够可怜,为什么不给他生的机会?”
萧灏弯下身,慢慢拾起信函,死盯着里面的内容,最后闭上眼:“舅舅执意要杀,说要斩草除根,不能让穆氏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去阻拦?”萧岿红了眼睛,不断地冲着萧灏吼叫,“他也是你大哥啊!”
“我也难过!可是,舅舅重兵在手,权责一体,连父皇都信任他、倚靠他,做这种夺情悖理之事,我有什么办法?”萧灏颤抖道。
“滚!滚!你不是我的四弟!”
悲愤交加,萧岿全身都在抖,他发狂地拽住萧灏的衣襟,大力撕扯着。萧灏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好容易挣脱掉,喘息了半天,才掉头独自离开。
当四周死寂下来,萧岿颓然坐在雪地上,眼中透着泪光,任凭雪花掉落在脸上、身上。最终,他长长地嘶哑出声,将头埋在臂弯里,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萧岿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大雪还在下,地面积了厚厚的雪,萧岿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蓉妃的雯荇殿。
蓉妃愁容满面地坐在绮窗旁望着眼前的雪景,看到他一早过来,自是吃惊:“这么早?可去了你父皇那里?”
萧岿轻轻应了一声,兀自坐在铺着紫绛铺垫的毯椅上,脸上苦恼万分:“父皇时好时坏,根本没有力气离榻。而朝局并不明朗,去了一个穆氏,又来了一个郑渭。大哥命丧郑渭手中,孩儿却无能为力,实在是窝囊!”
蓉妃也是忧心忡忡道:“沈大人昨日来过,也为此大为生气。他说,郑渭趁这次平乱,部署五千铁骑常驻江陵城,其用意虽不甚清楚,但朝野流言绝非无中生有,岿儿你一定要谨慎把握。”
萧岿眼中冒火,慨然道:“若得一朝亲政,我必夺郑渭的权力,替大哥报仇!”
“你父皇太倚重郑渭了!郑渭虎符在手,气势猖狂,一旦作乱发难,后患无穷。岿儿,如今你已长大。远观大梁国朝局,唯沈大人可撑持大局,岿儿不能再疏远他了,需与他同心同道才是。”蓉妃提醒道。
萧岿良久默然,微微苦笑了一声:“我知道。沈不遇与郑渭,表面上同心协力,实际上相峙激烈。这次远征,我几乎用完了父皇的全部兵马。与北周的关系,我只和杨坚有交情,远不如郑渭那般与北周来往密切。母妃,以后的艰难可想而知,孩儿不愿意身边的亲人再受到伤害。”
蓉妃没想到萧岿如此坦然陈述,感动得泪光莹莹,不禁伸手揽了儿子的头入怀。萧岿静默着,良久,蓉妃下意识地举手抚摸儿子的面颊,竟是一行湿漉的泪。
心疼得抽了口气,蓉妃细细地看着儿子,好一刻,才哽咽道:“盼着我们母子间这样说话,明明不过十来年的光景,我却像盼了一辈子。母妃生下你,不得不让你处在宫廷权益的角逐之中,如今你功名霸业未成,又要卷入血雨腥风。岿儿,无论到了怎样的境地,母妃毫无条件地爱你、护你…这世间肯为你牺牲的人不多,你遇到了,便要珍惜啊!”
母子俩相拥无言,此处无声胜有声,有积雪被风撩到绮窗,遇热温徐凝成水,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萧岿面上掠过一道伤怀,怅然地望着窗户,声音放得极为平缓,似是自言自语:“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坐在这里,闪着精灵般的眼眸,笑靥很青涩。她向我请安,我没有理她…回去的时候,我又偏偏故意落在后面,看着她惶急躲闪的样子,心里很开心…”
“你是说休休?”
蓉妃见儿子不答,抹了抹眼泪,叹息道:“那时你们毕竟都年少,也不能怪你。算了,都成亲了,就让她过她的小日子吧。”
“可我真的做错了…”萧岿沙哑着声音,再次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岿儿,母妃终于明白你眼里为何这么忧伤了。可是,事已至此,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
“她要走了。”萧岿哽咽的声音轻不可闻。
“就让她走吧。走了也好。”
蓉妃心头一颤,再次伸开手臂搂住儿子的肩膀,发现儿子宽阔结实的肩膀也有无力的时候。看儿子如此动情难过,她更是深深伤怀。
是的,她也对一个人动情过。然而,她付出了那么多的情,那人可曾珍惜过?
她不由得也呜咽起来。
白天,天幕像是又被撕开,雪肆无忌惮地甩落下来,连绵不断,漫天飞舞。
天际没有见过下了如此久的大雪,更无心欣赏。他只是害怕,他害怕雪会一场接着一场,没完没了,他的行程就耽误了。他急着想回去,他不想再等待了。
在他的坚持下,休休让了步,答应等这场雪停了,他们就出发。
梨木轩窗已关上,内室里冒着丝丝热气,雕喜香炉里袅袅飘浮着蕈草香,休休出去还没回来。
他难免着急,这顿酷刑虽没伤筋断骨,却让他躺了好多天。亏了休休榻前料理得精细,伤势渐渐恢复。人虽虚弱了些,然可以自行起床了。
他想好了,等一回孟俣县,他们就好好地过夫妻日子。他会呵护她、照顾她的。这场伤以前,他从来没有如此这般依恋着她。
棉帘掀起,两个戴蓑笠、披蓑衣的人影闪进,拱手跪拜。领头的人朗声道:“听从储大人吩咐,小的已经准备好马车。”
天际道:“如此甚好,等雪停我们就出发。”
他指了指旁边矮小的一位:“这位小兄弟也一起去吗?”
矮小的随从拱手,声音略细:“是的,小的愿意跟随大人。”
天际笑道:“难为大家了。孟俣县从事官虽小,但你们几位兄弟与我同甘共苦,本官到了那里自不会亏待几位的。”
两个蓑衣人相视,哈哈大笑。天际愕然间,那个矮小的就势脱了蓑笠,一头乌黑的长发飘起来,一张殷殷笑脸出现在他面前。
天际哭笑不得:“休休,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休休顽皮地笑道:“我来保护你呀。你伤还没痊愈,车内又小,怕你身体吃不消。这位兄长已教会休休骑马,必要的时候我也好做个储大人的贴身侍卫。”
大雪纷纷扬扬,屋内传来了久违的笑声。
夜深沉,霏霏瑞雪终于停了。休休步出厅外,眼前星月已升起,棵棵树木宛若玉枝垂挂,簌簌树针恰似银花绽放,晶莹多姿。
这是她在晗园的最后一个夜了。
园里的用人,包括守门的小厮都被她辞退了,今夜的大门休休自己来关。
她扶住门闩,不经意抬眼。光华的星月下,一匹青白色的马,马上白色的人影岿然不动。夜光透过皎白的地面折射到他的脸上,照出清晰的轮廓。额前那缕细长的发,随风细碎地散开。那眼眸似是凝结了所有的情绪,定定地望着她。
月波凝滴,她纤弱素淡的身影倚门而立,款款顾盼间,眼中似有水波脉脉流动,只似未觉。
萧岿慢慢下马,缓步走向休休。他端凝的表情看上去如春水般醉人,却让她忽觉心里一阵微痛。仿佛被眼前的景物灼伤了眼睛,她慌忙垂下眼,心里有了些微的颤抖。
他站在她面前,半晌没有声息。休休悄然抬起眼,萧岿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凝望着挂在院门上的喜字灯笼。
“我知道我不该来,可我还是想来。”
她微微一颤,眼帘沉重。
只有良久的怅然。
“你走吧。”她终于开口。
他的手掌动了动,缓慢抚摩上她的手腕。休休下意识地一抖,想要收回,却被他一把抓住。萧岿将她的十指埋进他的掌间,嘴唇弯起,像是在笑着说话。
“我很寂寞,心里话不知向谁说。”
那声音似有悲哀轻绕,休休不敢看他的眼睛,敛起心神道:“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殿下有话找别人说吧。”
“我做错了事,我知道。你还在犯错,你不知道吗?”他固执道。
休休心头似被火烫了一下,她收回被抓的手,强笑说:“我没什么可错的。何况,我们只是小人物,也就这条路可走。”
“我呢?我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可我不会依顺别人,违心地走,我走自己的路!”
“我们和殿下不一样!”
她不是不知道萧岿的心思,这个时候提起往事全是无益,现实压得她已经麻木,麻木到了骨子里。
夜风送来更梆声,似是极遥远。休休想起熟睡的天际,转头淡淡地说:“殿下多保重。”
直到她移动了脚步,他在后面突然说道:“大哥…没了。”
她闻言转身,惊愕地问:“你说什么?”
“大哥死了,半路上被郑渭杀了…”
他细细碎碎呢喃着,染着倦意的脸上透出悲凉,越是想说,越是剜心地难受。他不禁环住休休,越抱越紧。
“本来不想告诉你,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走,可是我忍不住。我只有一个大哥…他们还是不放过他,这群浑蛋!”
他的呜咽声很轻,却仿佛鼓声震响在她耳边。休休的嘴唇早没了颜色,面上不停地抽搐,她紧咬嘴唇,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想起萧韶临别时告诉她的真相,她心里对萧岿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愧疚,为天际曾经犯下的过错,也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此时此刻,她也不能说透,唯有凝咽低语:“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再动,两人就在这无底的悲痛中,无言地彼此安慰着。
风飒飒吹过,似要吹散一切的脏污罪行。萧韶的音容笑貌在他们眼前浮现穿梭,隔着如烟往事,隔着那么多的人,就像刚织便破的纺画,又如同一场苦短的人生。
大雪初霁,江陵城银装素裹,阳光格外耀眼。太子行宫粉妆玉砌,青石道上留下一串一串的脚印。
萧岿心事重重地走向自己的行宫。
竹林一带,秋月迎上前。
“殿下这么早回来了?”
“父皇一直昏睡,无其他事,我就回来了。”萧岿望着湖面,“吩咐他们把船划过来。”
三层画舫在结了薄冰的湖上移动,萧岿倚着朱栏,望着一片残茎怔怔出神,月白胜水的衣袖缓缓翻飞。秋月伴在身后,目光幽幽地定在他的背影上。
“休休小姐这会儿应该起程了。”
萧岿神情微茫,眼里慢慢浮起湖水一般的光,声音掉落水中:“她走了。”
他闭上眼睛,心里有些东西很快地涌上来,泛开涩涩的感觉,他想这就是难过了。
真的很难过。
下了画舫,萧岿默默地走向寝殿。行宫里沉寂得连一声鸟叫也没有,或许这样的天色鸟儿懒得出窝。可终究太静,就连雪淞从树头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心里一动,问道:“怎么不见蒋琛?”
内侍恭谨地回道:“蒋琛今日闹肚子疼,歇在侍卫院子里。殿下有事,奴才这就去叫他。”
“算了,让他歇着吧。”萧岿敛起眉头,却平静地说道。
刚至寝殿外,萧岿轻轻抽了抽鼻子,似是嗅到了什么。
“什么香?谁来了?”
寝殿外有人影一闪而过,原是太子妃宫中的侍女,谨慎地绕过殿柱偷窥着萧岿。疑惑间,萧岿掀了厚重的垂帘,径直往里面走。
穿过透雕屏风,他看见一个绛碧色的人影,半倚在花架床上,手中捏着一块白玉兀自沉思。他的眉目旋即横挑,声音变得异常恐怖:“郑懿真,你在干什么?”
床上的懿真毫无防备,惊得差点跳起,看见他僵了一下。
萧岿已箭步冲到她面前,一把夺了白玉:“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郑懿真霎时变脸,声音带了哭腔:“这东西是不是她的?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选她,偏偏选了我?合着我不知道,她都嫁人了,你还和她勾勾搭搭的。”
萧岿无争辩的兴趣:“我没亏待过你。你走吧,我想静一静。”
“你当然亏待我了!”郑懿真满腔气恼冲着萧岿发泄,“要不是我舅舅,还有我父亲,你这个三皇子的命都保不住,更别想登上这个太子位!你别盛气凌人地教训我!告诉你,我嫁给你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我好歹也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沈休休这分明是以退为进,她想耍手段,我不会让她自由自在地活着!”
闻言,萧岿一把抓住懿真的衣襟,面上露出一股杀气:“我警告你,不许伤害她!若伤她一根毫毛,我绝不饶你!郑懿真,别当我是傻瓜,你所做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追究,你自己心里清楚!”
郑懿真面色一变,自觉情绪失控,听萧岿一说,不由得心虚。她停止啜泣,施了礼便气鼓鼓地走了。
萧岿不去看郑懿真匆匆的背影,掂起坠线轻轻摇曳,手指划过玉面上粗雕的栀子花,有些许的依恋在脸上闪现。
他起身,踱了几步,从窗户能看见通往侍卫院子的石板路。此时,几缕稀疏的阳光扫射铺满积雪的路面,杂碎不堪的脚印在隐约跳跃。
萧岿的面色晦暗不清,虽说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准备,一种不祥的预感,仍旧让他心跳漏了几下。
怀里揣玉,人已冲出殿外,他顺着石板路往院子里走,嘴里高声呼唤:“蒋琛!出来!”
听到太子的呼声,里面有侍卫跑出来,躬身道:“启禀太子爷,蒋琛出去了,说是有事要办。”
“什么时候走的?”萧岿急问。
“大概半炷香时辰。”
萧岿的头嗡地炸开,眼前似有霹雳一闪而过,只剩下轰隆隆的惊雷声。他急速向宫外跑,那里有自己的白马正静然而立。他一错身,勒紧马缰,那马咴咴作响,还没等后面的侍卫跟上,人马已在众人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雪后清无纤尘的原野,如层层云絮,又似皎洁的月光,天宇之间,一派银白世界。无数的山峦绵延起伏,玉光银色,与天相接。
萧岿策马狂奔,一路掀起落花飞絮,雪压松枝沙沙响,他希望漫漫未央的长路早到尽头,换来柳暗花明,回眸一笑。
休休,我来救你。你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飞驰的马突然收蹄嘶鸣,前面却是茫茫峭壁,他竟在这里迷失了方向。低眸看去,不远处的平原上,三匹青马伴着落帘的马车缓缓而行。
他露齿而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
转眼间,静穆的天地间似有沉闷的啸声穿过,一道绀色的人影从天而降,伴随着一道道电闪雷鸣的光芒,萧岿依稀听到人的惊呼声。顷刻之间,三匹马惊叫着散开,垂帘的马车内有一泓鲜红涌出,弥散到晶白玉洁的雪面上,像一枝枝寒梅染红,又似万树樱花朵朵绽开。
“不…”
眼望着这一切突然发生,萧岿狂乱地大叫一声,声音穿透云际,直向更远。
“休休—”
受惊的马腾空而跃,萧岿在空中的身影似蝶,向山涧处翩然飞去。
原野披上灰白,显得淡泊而宁静。
那一刻,萧岿真的很希望来年的初夏,还会看见那朵洁白的栀子花开。或许他已经领悟到对人要用真诚坦然相托付、相珍惜。
叁
萧灏闻讯匆匆赶至太子行宫,萧岿出事了。
寝殿内外聚满了人,几乎宫里所有的太医都被召了来,几位重臣也赶来了,包括沈不遇。萧岿即位在即,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容不得任何闪失的。
女眷们站在外殿,面露焦急之色。蓉妃、太子妃郑懿真,都由宫女搀扶着,不停地抹眼泪。
萧灏冲进内殿,里面的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幔帐内,萧岿头缠重重纱布,脸色苍白,唇抿得紧紧的,人沉沉昏迷着。
“怎么回事?”萧灏面色凝重。
“回禀四皇子,太子的马受了惊,太子从马上摔了出去,头部不知碰到了什么硬物,磕出了点血。好在地面积雪较深,身体别处倒无什么大碍。”旁边一太医躬身答道。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可能脑中有淤血,等奴才们开了药方,等淤血化去,太子自会醒来。”
萧灏从内殿出来,和蓉妃见了礼,看她泪眼盈盈,安慰道:“您不必着急,三哥不会有事,不用多久他会醒来的。”
蓉妃流泪道:“这孩子,总教本宫不放心,下雪天还跑出去干什么?”
陪在身侧的郑懿真一直在啜泣,这会儿柔声道:“母妃不要难过了。您一难过,孩儿心里更不好受了。太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萧灏轻扫郑懿真一眼,提醒她:“表妹如今是太子妃,别哭哭啼啼的,要沉得住气。你先扶蓉妃娘娘回去吧,等三哥一醒,我马上派人前去禀告。”
看着郑懿真搀着蓉妃远去的背影,萧灏脸上淡淡的笑意渐渐敛去。
今天是休休回去的日子,萧岿偏偏受了伤,怎么会这么巧?
他步出殿外,径道上的积雪已扫清,远近宫殿楼阁仍然笼在白色世界中。
不知道她一路可好?
正要回殿,台阶下似乎有说话声,他不由得小心移步,细细聆听。
原来是萧岿的几名侍卫在说话。
一个说:“太子跑得真是快。咱还没到宫门,他就噌地跃上马去了。”
另一个人无奈地叹息:“还没追上,就眼睁睁看着太子和马飞了出去。妈呀,前面可是悬崖峭壁啊!”
“就这样掉下去了。”有人面带惊恐,比画着。
“那是,吓得咱们几个魂都飞了。幸亏下面积雪很深,不然太子可没命了。人是滚下去的,可巧前面有块突出的岩石,头就这样撞上了。喂喂,上面的不让咱们乱说,大家就说是太子的马受惊,太子不小心摔的。”
“都怪蒋琛,要是他陪在太子身边,太子也不会有事。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
“每天神出鬼没的,休要提他。万幸,总算把太子送回来了。太子要是有点儿事,我们这些人脑袋可保不住。”
“今日还真凑巧,前面的马车那里也死了人。好像是有刺客来过,目标很明确,专刺帘内的人。那个惨啊!要不是救太子心急,咱们还会好心帮忙把死人拖了来。”
话音未落,突然,面前有个人影飞落下来。惊愕之下,萧灏出现在众人面前,说话人的前襟被提起,萧灏赤红着眼睛:“你说死了谁?谁死了?”
四皇子突然出现,众人魂不附体,齐齐倒头便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