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氏大势已去,三皇子萧岿在外征战,宰相沈不遇和浣邑侯郑渭居中枢掌控全局。
皇宫内夜夜灯火齐明,所有臣工参与会议申明己见。大局部署就绪,众大臣立即与各地吏员清查典籍,讯问被缉拿的穆氏党羽,草拟各种文告。众臣既庆幸又为梁帝的病情忧戚,对沈不遇等人力挽狂澜感佩欷歔,守在议事大殿几天几夜久久不散。
守候几日后,南境传来捷报,杨坚和萧岿合纵攻下南陈,萧岿即将归来。
萧詧本已人事不省,迷糊中听得消息,禁不住老泪纵横,连呼天意。三日过后,萧詧精神见好自觉清醒,让沈不遇和郑渭双双守在榻旁,问起了东宫事务。
“穆氏尽灭,唯大皇子之处置颇费斟酌。”沈、郑二人道。
“皇后若得问罪,一人当之,与韶儿无关。”
说到这里,萧詧面含无奈,嘴角抽搐,竟是说不出话来。越是如此,跪在底下的二人越是明白,殿堂里肃静凝滞。
“朕自知行将就木,诸事拜托二位爱卿全权处置。岿儿少年即位,心志才识还需惕厉锤炼,一应国事由二位爱卿商酌。”
萧詧长嘘几声,声音干涩得令人不忍卒听。沈不遇与郑渭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怀揣心思,齐整整匍匐在地。
两人出了寝殿,几乎同时望着广袤的天空。郑渭脸上一团春色,沈不遇却是隐藏忧急。
郑渭扫了沈不遇一眼,哈哈大笑道:“不遇兄,据说你大义灭亲,连自己的女婿都抓了?女婿布衣负荆鲜血淋漓,是正式下狱,还是临时羁押,一时无人说话,都看着你这个丈人如何决断了。”
沈不遇不动声色,回答道:“有凭有据,我心两难。”
“你这是做给举朝文武看的吧?你本可斡旋,让刑部放了你家女婿,谁敢不从。可你偏偏让女婿也卷入其中,苍天,你家女婿何罪至此?”郑渭挖苦道。
沈不遇反问:“既然老弟有恻隐之心,对大皇子,你不会忍心做出夺情悖理之事吧?”
郑渭冷笑几声,狂言道:“经此一搏,谁不知我郑渭是浴血死战才得以劫后余生?我虽是浣邑侯,受命统摄裁处穆氏,法度严明,谁敢轻易反对?”
“原来你才是最阴狠毒辣之人!”沈不遇面呈怒意讥讽入骨。
“走了一个大皇子,穆氏绝了根,这宫里才会清静。”郑渭眼里掠过寒光。
“大皇子杀不得!”
“为无后顾之忧,更为长远计议。若不下狠手,将来难免酿成汹汹祸乱!”
两人争论得面红耳赤。
沈不遇听得脊背阵阵发凉,正色警告道:“老弟,皇上已经说了,此事与大皇子无关。你若是将他问成死罪,你我只怕也要龃龉下去。将相不和历来是国家大忌,你我不仅失却二十几年交谊,还会因此而搅乱大局。”
说罢,长袖一挥,不再理会郑渭含着丝丝不祥的冷哼声,大步到宫门去了。
沈不遇回到家,在书房坐定。侍女将煮好的茶送上,二夫人柳茹兰抬脚而入,示意侍女掩上门退下。
为了休休的事,夫妻俩冷淡了一段日子。柳茹兰装出无事人一般,眼中的哀怨却使沈不遇无地自容。
沈不遇且定心神,也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来了?”
柳茹兰话语有点谨慎,缓缓道:“自打结婚以后,休休和天际之间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小两口拌拌嘴总是有的,这些暂且不提。只是,听说朝廷出乱象,百姓惶惶,言人人殊。天际是嵇大人的属下,不知道老爷将他如何论处?”
沈不遇避开柳茹兰的眼,轻轻一叹低声道:“天际已陷罪,以罪责之身关在刑部。”
“那休休怎么办?老爷,看在翁婿的分儿上,你要救救天际啊!”柳茹兰大吃一惊,急得提高了声音。
“你以为我真想害储天际?他们已经成亲了,既成事实,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沈不遇蹙起眉头,满腹积郁想发泄,“可是,我的忠言良语,他们哪一次听进去过?储天际投靠嵇明佑不说,休休急着要嫁给他,而你,还有欣杨,把我当做恶父天天与我作对!”
“纵是有失,也是为了大家好。这朝政,谁掌权谁当局,我们妇道人家哪里会知?”柳茹兰心内彷徨,只能干站着流眼泪。
“让储天际下狱,并非我的本意。只是我置身事内,大权亦当大责,如若这个时候为储天际开脱,怎能服众?朝野何人还会信我?”
“妾身知道老爷的难处。可是休休怎么办?可怜的孩子…”
夫妻俩说话间,守门的侍卫前来禀报,休休要求见老爷。
二人面面相觑,沈不遇沉吟,朝柳茹兰挥挥手:“你还是避开为好。她恨我已经够了,不要连你都怪怨上。”
休休跪在地上,满脸掩不住的愁容。
沈不遇负手而立,良久不说话。
她分明是来求他的。他想起以前她对他的诸多不敬,此时正是磨她锐气的时候,他不能软了心肠。于是,他轻咳一声,口气生硬道:“你要我放了储天际?”
“他毕竟是您的女婿…”休休轻声回答,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你从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今日倒想认我了。为了这个储天际,你受了多少罪?我明明几次三番劝你,不要嫁给他,不要嫁给他,可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婚后他不理你,自顾自跑去益州,如今落了个身陷囹圄的下场!”
“让我见见他…”休休的声音越说越轻。
沈不遇还未消气,答得极干脆:“那不行,这是刑部的事,我这个做宰相的,假公济私无异于自坏法度,怎能做到举朝同心?”
休休没料到他竟断然拒绝了,一时苍白了脸,默不出声。
沈不遇有点于心不忍,但还是自顾自地训道:“这么多年,为了沈家,我是何等艰涩清苦地挺过来了?为了萧岿,我一心辅佐,为了你,我不惜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如今相互间嫌隙越来越深,全是你们这些孩子年轻不懂事,意气用事!后悔了吧?今后,你们要顺从我、听从我的话,我自会想办法—”
话音未落,只见休休站直了身子。她什么都不再说,扭头便走。
沈不遇被休休执拗的性子气得噎声,待他张口欲喊,已是来不及了,人已在他面前消失了 。
初春的白日光芒惨淡,休休茕茕独立在宰相府外,迷惘地望着眼前苍茫的天空,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要她拿她唯一保持的自尊来交换,她是绝不妥协的。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后面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是二夫人柳茹兰。
看着休休惘然的眼,柳茹兰隐忍着心痛,抓住休休的手腕道:“不要恨你父亲,他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是着急。休休,你且忍着,天际会回家的。”
休休有些睖睁,此时像一个无措而悲哀的孩子,说着孩子一样的话:“我做错了吗?”
“孩子,别一个人在家,搬回这里来吧。燕喜她好得差不多了,让她陪你,好不好?”
“不行,天际哥要是回家见不到我怎么办?我要回去等他。”
休休拒绝了柳茹兰的好心,神志恍惚地上了马车,也不顾柳茹兰在说些什么,将脸埋在了青帛里。
她坐在马车中隔着帘子,仍能听到风声,伴着寒冷的气息。到了城中,阵阵喧哗声涌进了她的耳内,让她刹那间犹如梦醒了一般。
恍如隔世,算来她待在晗园已有一个多月,几乎忘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马车缓缓停止,她俯身拉开一些纱帘望去,隐隐约约看到外面的景色。卖货的人和行人都让在路旁,风吹得他们的束发衣袂缭乱,脸上更显得紧张肃杀。
“出了什么事?”她问车夫。
车夫道:“一班罪臣经过,也不知道怎么处置。”
说话间听到隆隆的车轱辘声,只见几十辆木栅刑车沉重缓慢地驶过。当先的刑车上便是嵇明佑,背负粗大的荆条,须发散乱,嘴里还不断地唾骂着,全然没有当初轩昂光鲜的气派。其余的囚犯或衣甲破烂,或鲜血淋漓,其状惨不忍睹。
休休想起了天际,此时他是不是也落得这般凄惨光景?她忍不住全身发颤,无声地哭泣起来。
外面隐约有人在议论。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啊,这一眨眼的工夫,穆氏就完了。”
“皇上不是正盼着这一天吗?这储君之位,非三皇子莫属了。”
“前方捷报频传,听说三皇子不日就将凯旋。沈大人、浣邑侯这些重臣,忠心耿耿还铲除奸佞,帮三皇子扫平道路,这功劳可真不小。”
“等着看吧,浣邑侯手持重兵,操国家权柄,家里还有个四皇子呢,这自身忠不忠、正不正,还很难说。”
朦朦胧胧听着这些话,休休心里泛起说不出的滋味。隔了很久,马车继续起动,她将身子靠在车内,不再动弹。
波谲云诡的争权夺利,总要消除一些人,来换取另外一些人的稳定快乐。可是,为什么天际哥就注定要被牺牲呢?他有何过错?这样公平吗?
“要是我们都在孟俣县,不到这个地方,就不会出这么多事了。”
“总有一天,这些消息会传到天际他母亲的耳朵里,她会不会为当初的选择后悔?”
休休一路笨拙地想,一路牵挂天际。进到晗园时,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刚进房内,便眼前一黑,颓然倒下。
用人听到动静过来,见此情景连忙将休休扶起。休休怕用人又去柳茹兰那里禀告,便有气无力道:“我是心烦意乱体力不支,你去熬些拆骨汤。”
白日很短,晚膳时天色就黑了。休休只喝下几口拆骨汤,便卧榻不起。
那个春夜那么冷,而她全身更冷,冷到骨髓都要结冻了。她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仿佛整个身心都被填满了寒冷,让她无思无想。
迷迷糊糊她听到远处有鞭炮声、欢呼声,皇宫方向洪钟长鸣。而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人在迷离中,看不见痛苦,也根本感觉不到快乐。
她那时以为自己快死了。
如同一盏风中烛,只要轻轻一吹,就会熄灭。
落日斜,湖光滟滟,萧岿的行宫沉浸在虹霓光色里。冷风过处,寂静无声,一名女子跟随御林侍卫拾阶而上,披风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风拂过窈窕身姿,铺上青石板路。
太子妃郑懿真坐在水榭内,四角早放了炭炉,烫了合欢花酒的香气几乎要将人熏醉了。她身上的刻丝貂裘直耷到波斯地毯上,两只毛色幽亮的黑犬在地毯上嬉戏打滚。
懿真一手托腮支在桌上,目光死盯着朝这边走来的女子。正好一阵风起,女子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额际。懿真认出是谁,面上凌厉了许多。
“小畜生,给它点甜头,就闹个没完没了!”她高声骂道,顺势踢了黑犬一脚。
听到声音,休休拢了拢披风,将风兜缓缓除下,朝懿真恭谨地施了礼。侍卫忙行礼跪下,回话道:“储夫人有急事想见太子殿下。”
懿真不急不缓地道:“太子回来才几天,储夫人又找上门来了。说起来你父亲和我父亲都是功臣,我又怎好不让你见面?刚才亏了别人提醒,才想起你是有夫之妇,我还当你是沈休休小姐呢!”
休休一瞬间屏息,面上蓦地腾起了尴尬的红晕,心里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倒是侍卫机灵,见太子妃并无阻拦之意,压着嗓子道:“夫人请。”
休休连忙垂眼,走的步子有丝慌乱。直到过了湖池,她才有些定神,不由得轻轻地吐了口气。
她承诺过,此生不再与他见面。
可是,为了救天际,这只能是最后的办法了,也顾不了这些。
暗淡的光线和一点点的彩霞缭绕,不同的光影将她夹在其间,她的身影就愈见单薄。她微微抬起头,意识出现一种迷离,仿佛隔了几层纱帘,看不清楚前面的景物,却依稀看见有个挺拔矫健的身躯,大步朝她走来。
凝神看去时,萧岿已经站在她面前。一缕光线照在他的面容上,眉目清俊,目光晶亮,像她初见他以及梦中所见的一样。
是的,他是储君了。霸气外露,一副帝王面相。
人的心毕竟会变,如今她这番模样,没有嫣然妩媚,有的只是几分悲哀和怜悯,分明像个怨妇。
他会怎么看待她?说不定他会笑话她的。
二人面面相对,静默中,她听到他一声轻微的叹息:“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似有一丝甜掺和着苦水渐渐洇开来,她苍白的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你的伤还好吗?”
“好了。”
他缓缓伸出手,揽住她的肩。她本想避开,一阵暖暖的感觉爬上脊背,蔓延到全身,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休休心一暖,隔着潮湿的目光,此时却只想做出无所谓的笑,终究无法笑出。
“我是来请殿下帮忙的。”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我们去里面说话。”说完便拉了她的手腕。正巧触到她的痛处,她不禁低呼一声。他凝视她,不等她阻止,轻轻提起她的手,碧荷色的袖子滑了下来。
那夜争吵,天际气愤之下推倒了她,手臂撞到了床架。已过一月多,那大片大片的淤青虽是淡了,还是让人看了触目惊心。萧岿蹙起眉头,脸上分明浮起难忍的痛楚:“你不好吗?他待你不好吗?”
她终于垂下眼帘,颤抖着道:“我很好,是他不好…求你救救他。”
他生了气,咬了咬唇,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没有天大的事,你是不会来见我的。你明明不好,为什么还说好?”
她摇着头,清楚自己来此地的目的,继续说:“天际卷入穆氏案子,被抓了很多天,现在可能关在刑部大狱。”
萧岿缓缓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沈不遇,这个老鬼,连自家人都抓了。”沉吟片刻,他高声叫唤垂立在远处的宫人,“快拿纸笔,带上太子玺!”
他轻轻地扶着她的手,慢慢向殿内走。她的手不盈一握,仿佛一捏即碎。休休觉得从指梢到全身,都有一种让人依恋的感觉。
霞影穿过漏窗,映在萧岿的脸上,给人一种安定怡然的感觉。他专注地写着,休休忍不住凝神望去,几疑自己在梦中,只觉得不像是真的。
萧岿写毕,唤了侍卫:“急速送至刑部,再派兵在路上接人,将人直接送到家。”他回身,安慰休休道,“不用着急,事情马上就会办好的。”
休休的眼中似有水波盈动,她竭尽全力控制住,深深施礼。
叹息声中,他拉住了她,眼中潋滟着深情的光,轻轻地将她抱住,像捧着一朵娇嫩得随时要被风吹倒的花。
“我送送你。”
他们并肩走在通往宫门的青石路上,此时一眼望去整个湖面平滑如镜,天色渐晚,浓浓雾霭笼罩堤上竹林。
“听说我离开的这几月,江陵并未下过雪。”他说。
“没下雪不是更好吗?”她应道,感觉这样闲闲地说会儿话,真好。
在她的记忆深处,过去的冬天和这个春天,是那么的寒冷。
他自信一笑,眉宇间宛如出了鞘的刀剑:“我倒希望能下场大雪,把全梁的山河覆盖。就像一张白纸,我用手中的笔墨将重新给它绘出灿烂图景。”
这样的神色和语气,与以前所见的萧岿判若两人。休休突然懂了,忍不住侧头,正见到萧岿带着温柔笑意望着她,嘴角抽起一丝无奈。
曾经那个星皎云净的夜晚,马上重重叠叠的一对人影,他们十指交缠,那么的和谐安逸。
眼前房帷依旧,花月如常,而斯人隔绝已多少日子?想起天际还在受苦受难,她已然失去了寻芳的心情。
凄凄寒风中,她向他拜别。他的声音似在颤颤飘动:“休休,我们都做错了,不要再错下去了,你知道吗?”
“即使是错,我也要错下去。殿下不是以前的殿下,你会是旷世名主,会变得更强大。休休的世界很小,只是一座庭院,一个爱我的夫君。能满足固然是好,不能也只好这样。殿下保重。”
她含着泪离开,不忍回头。
远处,郑懿真变幻莫测的脸在湖光的倒映下时隐时现。
她木然地望着青石道上相携而行的这对男女,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萧岿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只瞧见他想牵住沈休休的手,沈休休不知道躲避,只是加快了脚步。萧岿唇一扬,朝她微微一笑。
郑懿真想,那种笑,对她来说都是奢望的。
她缓缓起身,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还未站稳就几欲跌倒。恰在此时,蒋琛进入水榭,伸手拉住了她。懿真发泄似的推掉蒋琛的搀扶,眸子里露出凶煞的神色,双唇颤动。
几个字从她嘴里蹦出,除了她和蒋琛再无第三人能听见。
“心头之患啊!”
天际终于被抬回了家。
因是受了酷刑,遍体鳞伤,加上从益州到江陵长途跋涉,虚弱的身子经不住颠簸,到家时已是昏迷不醒。
休休在天际身边随侍药炉茶灶,衣不解带数日。几天后,天际终于清醒。
他抬眼望着休休布满红丝的眼,脸上竟浮现自嘲的笑:“我现在明白,在我决定娶你的那一天,嵇大人已经放弃我了。这次运货,不是重用我,实是利用我,铤而走险。我只是他们扔下的一枚棋子。事到如今,谁还顾得上我的死活。”
“是我害了你…”休休流泪道。
“看来我在江陵是待不住了,谁叫我投靠错了人。官不能做了,你又这样,现在谁都不要我了。”天际神情颓废。
休休连忙劝慰说:“天际哥不要这么说,休休不会离开你的。你走到哪儿,休休自然跟到哪儿。”
天际的眼中似有光芒一闪:“你真的会跟着我吗?”
看着天际充满期待的眼睛,休休郑重地点了点头。天际还是不确定,问:“我想回老家去,你舍得离开这个地方吗?”
“当然一起去。”休休装出轻松的样子,“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天际叹口气,伸手吃力地握住休休的手:“不管怎样,我还是信你。这段日子我也不好过,总感觉你已经走了。我不该怪你,让你受委屈。”
休休说道:“别想这么多了,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回去。”
二人团聚,又说了些闲话,天际终于昏昏睡去。休休疲倦地走到房门外,暮色四合的天空,似有淡薄的纱笼着愁云挥之不去。她缓缓地坐到冰凉的台阶上,抱膝而思。
他说,我们都做错了。她也做错了吗?
至少这一次离开,她做对了。
或许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见了孟俣县的乡里乡亲,日子过得平淡些,一切都会好的。
这天有客人来晗园,竟是久违的大皇子萧韶。
“嘿,休休。”萧韶一身简单的布衣,打招呼,“天际老弟的伤势如何?”
“大皇子,你还好吗?”休休又惊又喜道。
对萧韶,她是亲切的。他像个兄长,又像个爱热闹的朋友。穆氏势力剪除,皇后自裁谢国,萧韶自然是陷罪之身,怎么今番会出现呢?
“不要叫我大皇子了。”萧韶倒气定神闲,无所谓地耸耸肩,话也说得有几分戏谑,“削爵、罢黜、斩刑、流放…这王城气象搞得比过年还热闹。我本戴罪,以为这头颅也保不住。幸好三弟回来替我说话,说既未问刑,便非罪人。于是我被朝廷拟议削爵夺地之罚,以平民之身送云夷边区养息。”
休休听了,既欣慰又说不出的难过,道:“皇家争权,殃及无辜,大皇子想得开便好。”
“生在皇家,还不如普通人家自在。”萧韶感慨道,“身为父皇的儿子,理应为父皇、为朝廷尽忠尽孝,我这几天就走。”
“你在这里不也一样可以尽忠尽孝吗?”休休不舍,率真地问。
萧韶哈哈笑起来,又无奈地摇摇头:“休休妹妹还是老样子,纯真善良,不枉我萧韶认识一场。我表面糊涂,心里如明镜。以前对你说过,活在皇室,是幸也是不幸。我外祖父是定国公,母后是皇后,很多东西我就不能去争了,不然,头破血流的会是自己。你看,报应来了。”
一番探望过后,萧韶免不了安慰天际几句,也不多说自己的处境,和夫妇俩告别。
“这场纷争,让天际老弟无辜受牵,难为你了。”
休休送萧韶到门口,萧韶转眸看向休休,似在犹豫,又下了决心道:“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怕影响你们夫妻感情。不过现在,看你对天际老弟内疚太深,我不想永远将它带走,也许说出来,你心里的负荷能减轻些。”
“什么事?”休休有些不安。
“三弟私藏杨坚,被贬成庶人…其实是天际老弟向嵇大人告发的。”
闻言,休休久久不能言语。
萧韶安慰道:“此事已经过去了,他也是为情所困。伤成这样,你就不要怪他了。”
说罢,他声音凝重,听不出任何情绪:“就此永别了。三弟,他会是个明君。”
休休目送萧韶的车马渐远,心里一牵一牵推堵得厉害。她独自在院子里哭了很久,仿佛释下了旧的重负,又仿佛背上新的包袱,说不出的无奈。
眼前的河山含着一种肃穆,落英纷纷,如梦如烟,望不尽天涯人间。
命运,就这样落幕了吧。
天地之大可以存身,可是心存放在何处?
贰
丫鬟燕喜按照柳茹兰的吩咐,将上好的治伤药材交给休休。
休休见燕喜伤愈,心里替她高兴。主仆见面,想到这两年的分分合合,不免又是一阵郗歔伤感。
“你和欣杨哥如今怎样?”休休记挂燕喜的终身大事。
“燕喜命好,碰上心肠善良的二夫人。可是二夫人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不会认下我和少爷的事。少爷最近很少在家,他对官场越来越淡薄,老爷夫人都拿他没办法。”燕喜脸色暗淡,叹了口气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求燕喜一片痴情不要付诸东流。”
休休拥了拥燕喜,安慰她:“会好的,你会比我好。”
“小姐真的不好吗?”燕喜瞅了一眼房内,小声说,“储天际真倒霉,还连累了小姐。说句小姐不爱听的话,真不该嫁给他。”
休休淡然摇头,示意燕喜不要提起:“别说了。时换星移,形势大变,谁会料到会这样呢?”
提起时势,燕喜变得开心起来,将所见所闻告诉休休:“全梁朝即将是萧岿时代了,蓉妃娘娘早晚是皇太妃。我听老爷暗地和二夫人说起,皇上要将皇后赶下宝座,治她一个横肆诅咒、大逆不道之罪。皇后又吵又闹辱骂了一夜,第二天服毒自尽了。”
休休一个激灵,倒吸凉气,闭眼道:“这些事与我们何干?不想听也不愿听。”
可怜的大皇子,一夜间生母骤亡,自己被贬谪为平民,他是怎样强颜欢笑远赴荒境的?
燕喜走后,天空突然飘起飞雪。猝不及防的二月雪,让休休有些慌乱,连忙吩咐用人将里院晾干的衣物收拾起来,自己手忙脚乱地将外面的盆花搬到屋檐下。
“是不是下雪了?”里屋传来天际低低的声音。
休休高声答道:“没事,这雪来得快,去得也会快。”
天际叹息,嘀咕道:“要是下大雪,老家就不好回去了。”
好容易收拾干净,休休这才走到前院,抬眼再次望望天。雪花飘飘洒洒,下得悄无声息。晗园里空空荡荡的,更显天寒人寂,分外冷清。挂在院门上的喜灯早就褪了红色,余下空空柳枝架倚风而舞,完全想象不到昨日喜气洋洋的模样。
有人踩着轻缓的脚步向她走来,在她还在游离出神的时候,他已站在了她面前,柔声地说了一句:“你这样站着会着凉的。”
她困顿地抬头,一见他,愣了愣,眸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四殿下。”
萧灏凝眸看她,带着温柔的笑意,轻搀她起来:“我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