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真的不要。”她的眼中透着悲凉,“她什么都没得到,永远也得不到。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的好。”
开满栀子花的院子,狭狭长长的弄堂,天际家门楣上挂着的涂铜铃铛,提着工具满面慈爱的爹…
她已失去太多太多了,包括那份童真,还有,那颗心。她还能找到吗?即使找着了,还能拾回去吗?
“休休,我毕竟是你亲生父亲。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你好。”他再次苦口婆心道。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着。起风了,一落残晖斜射进来,夹杂着扶疏的树影,斑驳地隐射到他们身上,支离破碎。
守卫的闯入打破了彼此的沉闷。沈不遇扬起了眉,问:“何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守卫跪地禀道:“回老爷、小姐,储大人像是被三皇子的人掳去了。”
两人同时大吃一惊。沈不遇问道:“怎么回事?”
“是储大人衙内的同事转告的。三皇子的人还留话,人只是借走而已,不久便完璧归赵。”
闻言,沈不遇故作纳闷道:“这萧岿,演的是哪一出啊?
休休惨白了脸,连嘴唇也开始发抖了:“这个人真是疯了。”
她扫了沈不遇一眼,也不说话,跟着守卫跑了出去。
沈不遇负手站在门外,美滋滋地想:明争暗夺,峰回路转…想必热闹了。
天际站在一间晦暗的屋子里,四壁空阔,静寂若死,只看见暗红色的人影,绰绰欲动。
门扉霍然洞开,但见萧岿修长的身影。因是逆光,他白皙英挺的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灰。
两个男人静静地对峙着。萧岿的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冷峭,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矜。
先开口说话的却是天际:“你把我抓来想干什么?”
萧岿抽起嘴角,显得优雅而自得:“我抓你了吗?你身上有哪点被我弄疼了?”
天际被他这种样子激怒了,道:“别以为你是皇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不怕你!”
斑驳的光影下,萧岿隐藏着阴霾的眼神看着天际,竟有一丝邪恶的味道。天际心中无端地产生了一丝恐惧。
“你不用怕什么。”萧岿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仍然用那种淡淡的口吻说道,“本宫只是想警告你一句,不许碰休休。”
他凭什么?
天际心中的惧意陡然消失,换来的却是无可名状的愤懑:“如果我碰了呢?”
萧岿的脸上立时有了一种异样的阴沉:“若你想碰她,你就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打仗回来。若你讨饶,我便立马放你走。告诉你,休休是我的,她一直是我的!“
天际的耳边响起了沈不遇沉沉的声音,脸色都变白了,嘴角却浮起刻薄的讥笑,道:“好啊,如若你真的那么自信,你何必还对我大动干戈?”
这些不可一世的皇族子弟!他是不会轻易被他们吓倒的。无论如何,他也要挺起胸膛来维护自己的自尊,维护他们储氏家族的荣耀。
“你以为你这样做,休休就会喜欢你吗?你错了,三皇子殿下。”
萧岿冷笑,眼帘在微微颤动着,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嘴倒是很硬,储天际。若是以往,像你这般小人物,我连正眼都不会看一眼。既然这样,你就待在这儿吧,我可没闲工夫再和你瞎聊。”
天际气得大喊,身子早被侍卫给按住了。萧岿手提马缰,嘴里挂着笑,悠闲自得地走出小屋。
簌簌的脚步声响起,细碎而轻柔,他蓦地抬起眼。
休休真切地出现在他眼前。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染着一抹痛惜,深深的痛惜。
他的笑意顿然消失,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三殿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她冷声问道。
“休休,你听我说…”
“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也不想再听你说什么。堂堂三皇子无缘无故抓人,说出去真是笑话一桩。”她挖苦道。
萧岿突然发现,他今天做错了,他冒失的行为在她眼里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
他跨前一步,徒劳地试图解释些什么:“等我回来,不用等多久。这次你一定要答应我!以前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只是顾及现在。现在,请你放人。”她冷漠地回道。
萧岿偏过头,有些负气地侧身。休休仿佛未见未闻,径直进了小屋,走到天际面前,柔声说道:“天际哥,我们走吧。”
两人手拉手快步出了小屋。
萧岿狼狈无措地看着他们擦身而过,嘴唇不由得抖动着:“休休…”
她的嘴角紧紧地抿着。那样的容貌,在他眼里,是冰冷的,也是艳丽的。
休休和天际沿着池岸走,寒风肃杀,掀动风竹,似有呜咽隐在万叶千声中,划破了静谧的天空。
夜到二更,郑懿真还在寝殿里等待。琉璃枕,水晶帘,屏风上雕画着叠叠翠山丛柳,金光闪耀。
大半年了,她总是这样等待。
明日便是萧岿的出征日。
宫女扶持着已醉得不省人事的萧岿进来。懿真从透雕着鸳鸯戏水的花梨木缠枝床上起身,让萧岿舒服地躺下,吩咐她们褪了衫袍、靴袜。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得烂泥似的。”她嘀咕道。
萧岿闭着双眼,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懿真控制不住,推了萧岿一把,闪着泪眼哭道:“我就知道你去见沈休休了!既然这样,你选她好了,为什么要选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萧岿,我恨你!恨你!”
喊得喉咙都干了,无奈萧岿始终闭着眼睛,他已经坠入沉沉的醉梦之中。
懿真又恨又急,抹着眼泪想心事。
朱漆泥金的铜镜映着红烛,烛光嫣红如晚霞铺陈开来,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轻轻地躺到萧岿身边,颤动的手心落在他裸露的胸脯上,感受着他的心跳。
“可你终归是属于我的。”她咬着牙道。
半明半晦中,萧岿似是惊醒。他眼中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迷蒙地看着她。
她勉强牵起一缕妩媚的笑。
他的手懒懒抬起,指尖缓缓拂过缠绕在她额角的发缕,嘴角轻轻滑动出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却教她恨彻心肺的名字。
“休休,等我…”
她蓦然起身,快步走到白玉麒麟香炉近前。她眼里恰似凝了一团燃烧的火焰,双手举起了香炉,狠狠地摔在了地毯上。
长夜漫漫,明月悄然隐在薄云间。
懿真独自一人,走进了蒋琛所住的院子。
院里满地残花败叶。梧桐树下,石阶上的人一身锦衣,正在振腕挥剑,矫捷灵动,似幻动,似雷电。
她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萧岿出兵打仗,身边的侍卫留了下来,蒋琛便是其中一个。在萧岿不在的日子里,这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会是她最可以利用的人。
锦衣人的身形飘风般回旋,寒光逼人,古怪莫测。
她暗地里派人查过他的身世。他会是她理想的人选,只要让他死心塌地。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眼中浮出刻薄阴鸷的笑。
舞剑的人身形一闪,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形,紧接着剑尖朝上,一瞬间,梧桐树叶纷纷坠落,落满一地落英残叶。
他嘘口气,气定神闲。她的脸上展开娇媚嫣然的笑意,款款步向他面前。
“蒋琛。”她唤他的名字,声音甜腻而亲切,“你的剑法越来越娴熟了,真是让我百看不厌。”
蒋琛神色端凝,屈膝跪地,拱手道:“三皇子妃见笑了。”
他的手被她柔软的手心握住了。他猛然抬眼,她的眸中溢满了深情而哀怨的神情,他立时怦然心跳起来。
“每次来,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这里是我唯一轻松自在的地方。”她的声音颤动着,充满了忧伤,“如果连你也这样,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快乐之处可寻。”
他知道她的孤独寂寞。他没有亲人,也没有人如此亲近自然地跟他说话,他心中顿时泛起了一股感动的暖流。
她将手中叠着的帛衣交给他:“天冷了,这件丝帛棉衣你穿着,又轻薄又暖和,也不会影响你的身段。”
蒋琛接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喃喃道:“这—”
懿真眼里已是泪光流转:“如果你谢我,就枉了我这片苦心。三殿下一走,这行宫里更是没有我牵挂的。懿真不求别的,你就当我是你的亲人便是。”
说着,涌动的泪水已是夺眶而出,她转身便走。
蒋琛手捧着帛衣,眼望着她离去的孤独背影,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贰
清晨,皇宫方向传来钟声,洪大而悠远。钟声昭告全江陵的百姓:三皇子萧岿即将远征。
秋月手捧铠甲,略带豪迈风气,进寝殿伺候。
萧岿已经梳洗完毕,此时靠在衾枕上,双指捏着栀子花蕊玉,眼望着面前的重重幔帐兀自沉思着。待看见秋月进来,他撑直了身,拿玉的手轻轻地伸进了裘枕里。
秋月看了看他的气色,担忧地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请太医过来?”
萧岿摆了摆手,说道:“出征之人,哪有这份矫情?不碍事,想是醒得早,乱了时辰。”看了一眼秋月,他继续说着,“以前本官是不是被你们这些女人伺候惯了?”
秋月笑道:“殿下像是嫌弃我们了。”
本是开玩笑的话,萧岿却当真:“你服侍本宫的时间也不短了,总要给你找个好去处。”
“奴婢永远伺候殿下。”秋月道。
萧岿哧的一声笑,思忖片刻,却不吭声。秋月看他满腹心事,也不好追问了。
穿衣的时候,萧岿突然问道:“秋月,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你不慎将心爱之物丢了,待你回去找时,它还会在原地吗?”
秋月想起他放在裘枕底下的白玉,略思,笑道:“别人的或许会丢了找不到,殿下的就不一样。是您的永远是您的,它丢不了。”
萧岿呆滞了一下,苦恼地摇摇头:“要是真的丢了怎么办?”
接着,他又断然自信道:“不会,是我的就是我的。”
皇宫广场,鼓号声响彻天际。无数“萧”字大旗迎风猎猎,大梁朝兵马已经装备齐整,众将士列阵挺立。
寒光闪烁,吼声震天。将士们铁骨铮铮,雄心万丈。
文武百官恭立两旁,一片肃然。
萧詧父子迎风伫立,凝望这天地之壮阔,心中各有感慨。
这段日子,萧詧身子虚弱得时不时需靠人扶持了。尽管每日他照例上朝,但回来时一身虚汗淋漓。萧岿看到这副情景,自是痛苦不已。
萧詧倒是平静,他用赞许的眼光望着儿子,安慰萧岿道:“岿儿放心去吧,父皇一时还死不了。待儿凯旋,朝廷安定,父皇把皇位交给你,也就可以安心地去了。”
大皇子萧韶走过来,拍拍弟弟的肩,也由衷地感慨道:“小时候每次看父皇出征,我心里就紧张。如今三弟也出征沙场,我更紧张。天下若太平就好了。”
望着大哥的背影,萧岿心酸地问父皇道:“大哥是孩儿的亲兄弟,父皇也要动他吗?”
“傻孩子,他也是父皇的亲生儿子,父皇怎会忍心去动他呢?但是穆氏势力不剿尽灭除,你、父皇、朝廷,就一日不得安宁。父皇看得出,这么多的皇儿里面,你是心肠最软的一个。”
抚摸着儿子的肩膀,萧詧叹声道:“不要太伤怀,你跟父皇一样,也是个多情种。有时候,为了江山社稷,你不得不抛弃很多东西,包括骨肉至亲、儿女情长,你明白吗?”
“父皇,丢弃的东西还能拾回来吗?”
萧詧沉吟,对这个问题感到头疼,道:“什么叫做覆水难收啊?丢了就丢了,等你回去找,也可能不是原来的东西了。”
萧岿的脸上有轻微的茫然。
起程的号角吹响了,萧詧挥动广袖,朗声道:“如今两国一体,生死与共。岿儿去吧,全梁的百姓子民,都在等着你凯旋!”
萧岿眉目端凝,拜别父皇,步态赳赳地迈向了台阶。
雾刚散,皇宫内金色的琉璃瓦在煦日下熠熠生辉,发着耀目的金光,飞檐几近云霄,直棱棱的似要把心际戳破。
萧岿伐陈,陈国边境烽火四起。
江陵陷入一片宁静,全梁的百姓翘首盼望着捷报传来。
沈不遇的心思也在萧岿、休休那里,他祈望萧岿能够早日回归,休休的婚期不要定下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里,宰相府后院起火了。
惹起祸端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亲生小儿子沈欣杨。
欣杨表面温顺服从,个性实则有点叛逆,但是对父亲还是言听计从的。沈不遇向来对这个儿子以文治教化,虽成不了大器,倒也不招惹事端,比较让人安心。
休休离开相府,住进那个破旧的竹院,会招致外人说三道四,有辱沈家门风。因此沈不遇不敢张扬,沈家知道的人并不多。欣杨思念妹妹,有空便往竹院跑,燕喜本来就是休休的贴身丫鬟,隔三差五也去见小姐。这些本是正常不过的,皆在情理之中,沈不遇甚至还希望,通过欣杨和燕喜的亲情召唤,能打动休休早日回家。
少爷和丫鬟偶尔进出成双,沈府的人起初并未注意。日子一久,两人便大了胆子,有人还看见少爷牵着燕喜的手下了马车,便暗地里有了杂言碎语。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福叔带了几个心腹,在夜蓥池畔的柳树下,抓到了这对相偎相依的小情人。
沈不遇闻讯赶来,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欣杨的脸上。
“畜生,没出息!沈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欣杨捂住脸,并不害怕,抗议道:“父亲凭什么打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真不争气!”沈不遇气冲冲,指着浑身哆嗦的燕喜,道,“你出身宰相府,怎么能喜欢一个卑贱的丫头?”
柳茹兰随手披着一件外袍,惶惶急急赶过来,正巧听见儿子在顶撞父亲。
“我喜欢燕喜有什么错?想当初,父亲不也是喜欢上休休的娘吗?”
“闭嘴!”
沈不遇喝住欣杨的话,眼中闪出火苗,神色也变得极为可怕。他指着燕喜,喝令道:“把这个贱丫头关到地牢,按家法处置!”
“少爷,救我!”燕喜被五花大绑,一路拖着往外走,不断嘶声叫喊。
欣杨想冲过去,柳茹兰及时拉住他:“欣杨,你别冲动。你越这样,越救不了燕喜,听你父亲的!”
欣杨只好停住,呼吸剧烈起伏,愤恨地站在那里。
外面燕喜的哭声若断。
还不待柳茹兰说什么,沈不遇一脸怒色地开口:“看看吧,你养的好儿子。心志才识不及两位兄长,又不知惕厉锤炼,倒学些苟且之事。”
“老爷要将燕喜怎么处置?”柳茹兰问道。
沈不遇越想越气恼,道:“那模样,除了会勾引人还会什么?真是造孽!从今往后,沈家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曹桂枝!”
说罢,已推门而出。
欣杨心急如焚,拉住柳茹兰哀求道:“娘,燕喜生死攸关,您快救救她!”
“你父亲…已经不进娘的院子了。欣杨,娘救不了燕喜。”
柳茹兰神情复杂,勉强一笑,却无端落下一行泪。
“怎么办?娘,连您也救不了燕喜,谁能救她?”欣杨绝望道。
柳茹兰抹了抹泪,回答道:“天一亮你速去找休休,只有她能救燕喜了。只是,会为难这孩子,你父亲一定会讲条件的。”
休休听说燕喜出事,匆匆转回宰相府。
她不明白,先是天际,接着是燕喜,总有无形的绳子,剪不断理还乱,牵引着她一次次来到这个她不想来的地方,一次次面对这个她不想见的人。
书房内并无人伺候,沈不遇细品清茶,像是在难得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适。休休面对着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开口道:“放了燕喜。”
沈不遇把玩着茶盏,转头望向窗外。
“我还以为你一准会巴巴地求我,倒像是我欠了你似的,越发盛气凌人。”
休休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默不作声了半晌,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们的事,我是知道的。念在燕喜为人老实,与我主仆一场,请您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自己的事死磕到底,为了一名丫鬟,你倒委曲求全了。”沈不遇神色略略一松,冷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家有沈家的禁条。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了?随随便便,任意胡闹!”
休休听出些什么,一脸了然之色:“燕喜之罪,我来担当。您说吧,想要我怎么办?”
沈不遇这才道:“听说你准备年前嫁给那个储天际?”
休休身子一震,冲口道:“我的婚事是一码事,燕喜是一码事。您不能拿燕喜当砝码,横加干涉我的婚事!如果真这样,您也把我关起来,我陪燕喜一起死!”
“好个至亲挚友!却将亲生父亲想象得如此不堪!”沈不遇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他看休休有些心不在焉,却也控制自己不好发作。
此时此刻,正是让她妥协的好时机。
他一字一顿,略沙哑着嗓子道:“想要我放了燕喜,无非答应我两个条件。其一、婚期最早要在明年开春,另选黄道吉日。其二、搬回沈家。我沈不遇嫁女,需堂堂正正从沈家的门嫁出去!”
按伐陈攻略,开春之前萧岿就回来了,他必须帮萧岿拖到那一天。竹院寒冷不安全,要求休休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而在内心深处,他是不想让她在外受苦的。
当足够漫长的思忖过去,休休回过神来,她已经没有了与他对抗的余地。她只能妥协,唯一的选择便是,重新回到这里。
于是,休休缓缓道:“知道了。”
她垂下眼帘,施礼后转身离去。
漫天霜花越来越盛,随着风的流动,将休休的身形勾勒如剪影。那一刻,沈不遇心底一沉,莫名地酸涩起来。
“说是缘浅,实是骨肉相连。我再残忍,也是为了她好。这孩子,何时能明白?”
过了好半晌,他接着低声说:“萧岿,你激情任性,却不知我苦心孤诣。储君未立,大局未定,皇上痼疾却时时发作,艰危之时我自认与你肝胆相照,你若与我相悖,大梁朝大险啊!你在疆场日日受杨坚教诲,是否已经茅塞顿开?”又不胜疲惫地喟叹,“罢了罢了,你若开春不归,算是你和休休缘浅,我也不管了。能否让休休回到你身边,还得靠你自己啊!”
年后,春寒料峭,陈国弥漫在无边的硝烟中。
战争持续到现在,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伏尸如山。几场血战之后,陈国大败,开始撤军,一路丢盔弃甲甚是狼狈。
这日,马蹄如雷,萧岿的兵马抵达陈国腹地,与杨坚的大军会合,准备挥军攻打陈都。一线河谷穿行,孤峰插天,长空雁鸣谷应,陈国败军的踪迹却无。
萧岿顿时亢奋,杨坚却下令停止前行,对萧岿道:“看天色,怕是要下大雪。”
果然没多久,一场罕见的暴雪纷纷而下。
放眼望去,周围白茫茫一片,纷急的大雪似要把整个陈国覆没。
兵马曲折蜿蜒,缓慢退向军营区。
二人并驾齐驱,杨坚慨然道:“连老天爷都不保佑,看来陈国气数已尽。陈都本应开春攻下,大雪误了时日。”
萧岿一副气吞山河的神情,一笑:“让它再蹦跶几天。两国合纵联军,陈人绝无一力可挡!”
“殿下班师完胜而归,除了储君之位,最想做什么?”杨坚半是玩笑道。
“最想做的事?”萧岿眼里晶亮,声音飘浮在雪中。
杨坚呵呵一笑:“可是与休休姑娘有关?”
萧岿正要说话,骤然之间,一片牛角号凄厉地覆盖了茫茫雪地。
原来,陈国军队凭着对地形地貌的了如指掌,趁着暴雪天,从三面森森而至。联军尚在睖睁,万千强弩长箭伴着喊杀声如暴风般扑来。
“快散开!冲杀敌阵!”
二人几乎同声,各自指挥兵马奋勇冲杀。萧岿带兵刚出山梁,又闻雪林里杀声大起,一支精锐飞骑压将过来,双方之战在大雪中隆隆展开,气势摄人心魄。
几个浪头过后,萧岿突觉左臂一麻。他并未在意,见三面强弩大阵箭雨渐渐稀少,大吼一声,率千余精锐飞骑继续杀入敌阵。一员黝黑粗壮的敌将与杨坚杀得正酣,眼见杨坚落入下风,萧岿手疾眼快,将长矛连人带马挑起,敌将被甩得血肉横飞。片刻间,陈军森煞气势荡然无存,随着几声号角长鸣,山梁间恢复了平静。
这一战,陈国大军留下无数尸体,联军死伤也是惨重。
萧岿进了军营大帐,脸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刚坐上长榻几乎跌倒。内侍连忙来扶,却被他一把推来。撕开染血的战袍,一阵粗重喘息,他咬牙拔下了插在左臂的长箭。他这才对着太医示意,颓然倒在坐榻靠枕上。
“殿下,您受伤,要不要告诉杨大将军?”内侍小声问。
“小伤而已,不许惊动任何人!”萧岿闭上眼。
此番遭受伏击,联军退至大梁边境稍作整顿,等待冰雪融化全力攻陈。萧岿上书朝廷,陈述翔实军报,并未提及受伤之事。
三天后,萧岿高热不退,杨坚闻讯奔入萧岿营帐,叮嘱他静心养息。萧岿虽是病着,却与杨坚密谈直到三更。杨坚走了,萧岿又对此次受挫反省思过,灯火一直亮到东方发白。
这日暮色时分,有飞骑赶到,又径直进了萧岿营帐。
萧岿从信管里抽出书信。看着看着,眉心越蹙越紧,神情如鹰隼般森然。篝火熊熊下,他的双目似乎也要迸溅出火星,被高烧折磨得耳根一片嫣红。
内侍不知信中内容,又不敢上前去问,紧张地站着。
“备马,去江陵!”萧岿突然吩咐。
“殿下,您的病—”
萧岿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披上披氅,几乎是匆匆而去。
萧岿一走,内侍隐隐感觉不妙,便前往杨坚营帐禀告去了。杨坚急忙进帐,一眼瞄见信管被随意地丢在帅案上。
看了信中内容,杨坚万分惊讶。内侍原是来自萧岿的行宫,听过一番欷歔惊惧的诉说,杨坚的脊梁骨飕飕发凉。
“萧岿此去,必定鲁莽行事。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去阻止他!”
想到这里,杨坚当机立断带上几名亲信,飞马直奔江陵而去。
新的一年,江陵并未遇到雪天,可冰霜深重,整个都城丝毫没有节后的气氛。就是繁华富丽的萧岿行宫,因为少了男主人,也显得格外的冷清和寂寞。
郑懿真裹着厚重的裘袍,脚步轻盈地走进院子,蒋琛正在等她。
她的纤纤十指轻柔地放在他的肩上,有股甜腻的芳馥缓缓沁入。她的声音婉丽平静:“我知道,你是替沈大人卖命。你与他之间,以爵禄豢养为恩。”
蒋琛愕然地抬头,一阵麻麻的凉意倏然爬上脊背,他微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忘了,我父亲可是左仆射。”懿真淡淡笑道,“我不止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急着想了解自己的身世、你的父母究竟是谁。”
“你告诉我,我的父母到底在哪儿?”蒋琛急切道。
懿真示意蒋琛少安毋躁,扯出一缕苦笑,道:“就算我告诉你真相,你会去恨你的恩人吗?”
蒋琛再度惊愕,不禁抓住了懿真的胳膊。懿真仰面直视,她眼中溢满了怨愤和不平,娓娓道来。
“你本姓陶,你的父母都是沈不遇府中的用人。你的父亲是个泥匠,为人忠厚老实,练就一副好手艺,在你一岁之前,你们过得很幸福。有一次,你母亲无意得知府里的丫鬟怀了沈不遇的骨肉,你全家便遭厄运。先是你父亲被沈不遇以通奸罪名,抓进了地牢,而你母亲被活活淹死在荷花池里。一家人就这样被活活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