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以前,天际一定会欢呼雀跃。而此时,这个字犹如千万条藤,紧紧窒住了他的呼吸。他神情复杂,嚅嗫道:“休休,你知道我娘管得紧,终身大事不是儿戏,我要去问问…”
休休却不再犹豫,她攥住天际的双臂,用几乎恳求的语气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天际哥。倪妈妈要是反对,我去求她,她疼我,会答应的。沈不遇再也不会阻止我们了。让我做你的妻,你答应我好吗?天际哥。”
她仰首望着他,晶莹的泪珠从眸中滴滴滚落。天际心痛,抚摸这张美丽的脸,哽着声音道:“让我想想好不好?”
“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休休表示理解道,“明天卯时我就在你家门口等。如若你愿意娶我,就把我领进门,如若不愿…我不会为难你。”
明天是初九,正是相亲的日子。
天际脑子里晕晕蒙蒙的,心中又是矛盾纠结。他轻轻地抓住休休的手扶起她。她的手腕柔软纤细,似是一捏就会碎掉,碎玉似的牙齿咬着下唇,本就苍白的唇更是水晶般透明。他很想吻下去,又提醒自己不能,额角生生冒出了一层热汗。
“我想想…”他迟疑道。
柳茹兰由欣杨搀扶着,一路向沈不遇的书房而去。
“娘,见了父亲,您千万别动气。”欣杨担忧道。
“欣杨,你信不信有因果报应?原来真的有报应的…”柳茹兰一手抚上欣杨的手背,仍是淡淡的神色,只有眼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暗伤。
刚到书房门口,但见福叔跪在地上,沈不遇背负着手在福叔面前踱来踱去,神情隐在阴暗之中,掩饰不住焦虑暴躁。
柳茹兰心口不由得一痛,不得不用手抚住。眼前的夫君,有着与他外貌不相符的狠毒。好似一只温润谦和的熊狸,却长着一副吃人的獠牙,又不让人看到这獠牙会咬向谁。
还记得多少年前,满朝朱衣紫绶,当宰相的父亲指着沈不遇对她说:“文采斐然,社稷栋梁。”那时,自己对他便有了殷殷的心动吧。
现在的夫君,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此时,沈不遇在叱责福叔:“事情本来就糟糕,你又给我添乱!枉费我信任你这么多年!现在好了,她知道了,又亲眼看见你杀人了,你教我怎么解释?”
“那贱婆娘胳膊肘往外拐,奴才恶火中蹿,就杀了她。老爷,事已至此,您说怎么办?”福叔问道。
沈不遇沉思片刻,颇有些无奈道:“你对外说是暴病而亡,好好埋了。女人而已,不用那么在乎,我在乎的是脸面。唉,想我为官二十多年,能平外患却不能省家事啊!”
“老爷!”
外面兀地一声,沈不遇转过脸,不由得神色陡变。柳茹兰一步步走了进来,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夫君。也许是心虚,沈不遇眼皮跳了跳,高傲的头不经意间垂了下去。
“茹兰,你也知道了?”
柳茹兰深重而缓慢地呼吸,冷笑道:“我们做妾的,如你做臣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让你死,你得死,让你苦,皆得苦。女人在乎的是身边的男人,男人在乎的却不是女人,而是脸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茹兰,你不要误会。”沈不遇压低声音解释道。
“误会?是妾身看错了老爷。”柳茹兰声音颤抖,竭力控制内心的怨怼,继续道,“都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在妾身这里则不然,妾身眼中只有老爷。想当年父亲将妾身许配给老爷,只因老爷为人不虚浮,文采和质朴兼备。没想到,老爷一而再再而三做出让妾身心寒失望之事,草菅人命、欲盖弥彰!”
沈不遇一阵烦闷,替自己辩解道:“我有今日,都说是靠恩师的提携。可到了后来,哪一样不是我殚精沥血拼回来的?尤其是穆氏一族横厉,梁帝软弱无能,朝中风雨如晦、鸡犬不宁,我苦不堪言,谁懂?你口口声声质问我为何隐瞒过去,蓄意杀人,我是对不住你,可我的难处你懂不懂?”
“妾身知道老爷的难处,才不计较过去。可是,老爷非但拆散陶先生一家,还至陶妈于死地。为了让休休死心塌地回来,你又杀了陶先生!为了保住老爷的颜面,他们无辜被害,他们何罪之有?”柳茹兰气得浑身发抖,眼里溅出泪水。
沈不遇也激动起来,含着阴狠说道:“这些人怎样与我无关!我要保的,是整个沈家!沈家的命运、沈家的威望都靠我,我责无旁贷!还有休休,我对她一味忍让、迁就,为了她差点成了整个江陵的笑柄,可她至今都不肯认我,她是怎么回报我的?”
“你教她如何回报你?她恨你,早晚会离开这个家的!”
“与其这样不通情理,我也不认这种女儿,想走就走!”
柳茹兰气愤难当,扬起手。沈不遇并不躲闪,眼神阴鸷地缓慢转过来,柳茹兰颤抖着放下手,覆面哭泣起来。
欣杨一直闷声不响,他扶住母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
这时候,燕喜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见老爷夫人便大哭道:“小姐…小姐走了!”
柳茹兰惊醒,顾不上擦眼泪,急问:“去了哪儿?”
“不知道。小姐死活要走,奴婢拦不住…”
“报应,报应真要来了!”
柳茹兰哭道,一句话都没和沈不遇说,便拉着欣杨匆匆而去。沈不遇心里又是一阵急躁,挥手示意福叔:“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
原地徘徊了几步,他往书案上猛一击拳,还是一撩袍角出屋去了。
休休独自到了天际的府邸外。
大门紧闭,周围寂静无人。
天色灰蒙蒙的,日光暗淡。她站在树藤下,望着门楣上的匾额,字迹模糊,她的眼睛也模糊。
“天际哥,我来了。卯时一到,你要把我领进门啊…”
此时的天际,正和母亲倪秀娥坐在嵇明佑府里的客厅里。倪秀娥端坐片刻,见四下无人,整了整衣襟,又抚摸头上的荆钗,轻声问:“四宝,娘的头发有没有乱?”
天际目光望着窗外,神思有点游离。倪秀娥又唤了一声,天际才转过脸,茫然道:“娘说什么?”
“出门到现在,我看你傻愣愣的丢了魂似的,有什么事吗?”倪秀娥关切道。
天际讪讪一笑,装作随意道:“没事,娘别担心。”
倪秀娥放下心,开始自我检讨起来:“对了,瞧我这糊涂记性,在这种场合要叫你天际,别叫小名。娘虽来自乡野,这点礼数可是不能丢。咱好歹在大户人家待过,懂得点道理。”
她望了望院子,嘀咕道:“都卯时了,刘老爷怎么还没来呢?”
远远地有鸟声传来,断断续续,凄凄切切。想来人间不会有如此快剪,剪断满怀柔情一腔愁绪。
天际变得恍惚,脑子里是休休失魂的模样,她扑进他的怀中,眼里是掩饰不住的依恋。
“天际哥,卯时一到,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那声音潮水似的涌来,又潮水似的退去。天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院子里有了动静,嵇明佑陪着刘老爷夫妇春风满面地过来。倪秀娥首先起身,暗暗捅了捅天际。天际猛然睁开眼,定了定神,母子俩含笑迎了出去。
在郊外那个小山村,萧岿百般聊赖地等待着休休。
卯时到了,村外还是没有车轱辘声,他有些急躁,命令随行的贴身内侍去村外瞧瞧。内侍拍了拍酸疼的双腿,委屈道:“殿下,奴才已经跑了四个来回了。您这可是要折杀奴才啊!”
“休得啰唆,赶快去!”萧岿皱了眉头。
内侍领命而去。
萧岿半倚在台阶上,眼睛低垂,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道浅影。耳畔有风吹树叶窸窣的声响,节奏明快。他的睫毛动了动,薄薄的嘴唇抿起。
这段日子以来,他总是喜欢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下,呈半寐半醒状态。在光晕里,他会寻找到那张清秀的含着羞赧的面颊,然后好像可以碰触到一般,一只手无意识地举起,极轻柔地抚摸。然后等着她消散淡化,最后什么都没有。
有时她低眉垂眼,有时她抬眸一笑,纯然没有一点阴影的笑容。
他心里无端地躁动,翻了个身,叹了叹气。
内侍出现了,步子有点慢吞吞的。萧岿感觉失望,拾起一粒小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内侍的靴面。内侍故意夸张地“哎哟”一声,装出龇牙咧嘴状。
萧岿并不笑,无聊地拿竹枝在地上划字。内侍望着不断出现又擦去的“休”字,讨好道:“殿下即将出征战场,忙里偷闲约会休休小姐,算抬举她了。她要是不来,奴才去宰相府逮了她,要她好好伺候殿下。”
萧岿双目陡然一横,竹枝甩在内侍头上。内侍这回真吃痛,不敢再说,慌忙垂立一边。
时间在慢慢过去,灰蒙蒙的天空透出太阳,日头向头顶移动。
萧岿站了起来,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波动不定。他的内心也起了小波动,声音极细,面上还有一丝怅惘。
“她要是真不来呢?”
一旁本来手足无措的内侍,忙应道:“殿下想要的,谁敢不依从?那是休休小姐的造化,一般人做梦都盼不到呢!”
萧岿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再次荡漾起自信满满的笑意。
又过了良久,日头在头顶高照,村外终于传来车轱辘的声音。内侍耳尖,喊道:“殿下,来了,来了!”
萧岿霍然起身,阳光映着他的脸,孩子似的甜蜜地笑着,连瞳孔都是晶亮的。
车轱辘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出现在他们面前。驾车的是个农夫,马车破得连个帘子都没有,就这样晃晃悠悠从容地从萧岿面前经过。
萧岿望着马车远去,神色渐渐变得沮丧,他发狠地踢了一记皇家精雕细琢的车架,生气道:“不等了,回去!”
天际如坐针毡。
日头穿透树荫,照在地面一片斑驳。他仿佛看见休休孤零零地站在阳光下,单薄的身影隔着日光,忽长忽短,渐渐模糊。
母亲和刘老爷夫妇谈得正欢,时不时发出很得体的笑声。她本来就健谈,很容易拉近人。此时天际却显得不耐,甚至盼着相亲快点结束。
“几时了?”他问倒茶的女用。
女用告诉他卯时快过,他中了魔似的,突然站起身。厅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倪秀娥停止了说话,疑惑地抬起眼。
嵇明佑早已察觉到异样,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天际,此刻断喝道:“干什么去?”
天际不应答,朝嵇明佑深深一躬,又朝刘老爷夫妇深深一躬,嘴里说声“抱歉”,便撒开双腿奔出了客厅。
倪秀娥大惊,哂笑着屈膝施礼,高喊着儿子的名字,小跑着追了出去。
卯时已过。
休休坐在门外,眼望着天空,逼回了酸涩的眼泪,心间虽仍然失望,却忽然安定了下来。
“没什么好哭的。天际哥没要我,是我不配。命就如此,我认了,该离开江陵了。”她苦涩地笑了笑,缓缓站起来,独自就这样默默离开。
“休休!”
天际的声音。
她蓦然抬头,眨了眨眼,似乎此时此刻才明白天际真的出现了。她望定他,等着他慢慢走近,不安地、不确定地等待着。
天际满额是汗,紧绷的脸却缓和下来。他伸手抓住休休的手,第一次温柔地袒露自己的情绪。
“记得小时候我向你爹发过的誓言吗?我要娶你。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到今日,还是没有变。愿望就在眼前,它就要实现了,我怎么会白白放弃?休休,卯时已过,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说到这里,他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湿意。休休不言语,抬袖轻轻拭去他额头的汗珠,将头缓缓倚在他的肩上。天际不由得粲然一笑,搂住了她。
两人静静地拥抱在一起。
沈不遇、柳茹兰等人恰好寻找到此,见此情景,全都愣在那里。
倪秀娥急匆匆追来,老远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半晌,她心境一闪,躲进了墙角边。
天际的府邸。
休休和沈不遇对峙着。她神色冷漠,连正眼都不想去看他。当她离开沈府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惧怕他了。
沈不遇满脸怒意,斥道:“你离家出走,胆子也太大了!我好歹是你的父亲,没经过我的同意,竟敢自作主张,为所欲为!”
他原本在倪秀娥面前同意两人交往,是为了顺利说服休休回江陵。后来因为休休的身世暴露,加上朝中诸般要事,他倒把储天际给遗忘了。结果一疏忽,无端地生出枝节来。
休休丝毫不惊慌,冷笑道:“我的父亲早死了,死在你的手里。他养育了我十六年,却是替害他全家的人养育。天理循环因果报应,该是我为他尽孝的时候了。”
“你为一个死去的人尽孝?”沈不遇阴沉道。
“我不止尽孝,我还要赎罪,替所有死去的人赎罪。”
沈不遇顿时哑口无言。
今日的休休已非当日的休休,她不再为他左右,他也无力去掌控。他们是父女,彼此间横着一条鸿沟,他跨不过去,她恨他,自然不会迈近一步。
这就是事实。
沈不遇感觉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他自认聪明绝顶,能够纵观局势,看透人的心思,然而,在萧岿那里,他第一次败了。这次,是第二次失败。
此时,他只是像个做错事的大人,无措又无奈,做着无力的挣扎。
“你想嫁给那小子是不是?”
“是的。”她平静地回答。
“你好歹是相府的千金,我自会给你挑选个好的。储天际背景太差,他配不上你。”
“什么叫做配得上?”休休悠悠说道,“我本来就是苦出身,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被抛弃了。那些权贵势力,我倒配不起。”
沈不遇耐着性子,变得絮絮叨叨起来:“我知道,我虽然是你的生父,可是没权利来干涉你的终身大事。你现在想离开沈府,所以急着想把自己嫁了。储天际并不适合你,你跟着他会吃苦受罪。我会介绍一些江陵的王孙公子让你认识认识,你再做决定也不迟。真不行的话,四皇子萧灏也比储天际强上百倍…”
“怕是又搞出什么遴选事件不成?”休休讥讽道。
像是剥去了最后一层面具,沈不遇无言以对。他自嘲地摇摇头,片刻后笑了起来:“无论怎么说,我知道挽留你已无望。你恨我,用这种方式嫁人…以后,不要后悔。”
休休答得很干脆:“不会。”
沈不遇垂头丧气地离开,一只乌鸦扇着漆黑的翅膀,朝他怪叫一声。他听出不祥,不由得长叹一声:“这回,她是真的离开沈家了!”
拐弯处,有人好像专门守在那里,头绾青布,素衣黑履,至他面前倒头便拜:“老奴倪秀娥拜见老爷。”
沈不遇愣了愣,在别人面前重新摆出傲慢之势,道:“恭喜啊,你的儿子得逞了。”
倪秀娥抬头,已是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道:“老奴向老爷请罪来了,不孝子储天际不听老奴规劝,冒犯了老爷。老奴教子无方,罪该万死,请老爷降罪啊!”
“这次怨不得你。”沈不遇无奈道。
倪秀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奴还蒙着夫人牵挂,却恩将仇报,实在是没脸见老爷夫人啊!”
“好了好了。”沈不遇疲倦地挥挥手,叹道,“你儿子的事情本官也不计较,他俩如果有缘,就随它去。我这个女儿不认父亲,我还能怎样?希望你儿子善待她,好自为之。”
倪秀娥赶紧叩头跪谢。
待沈不遇离去,倪秀娥眼望着苍穹,嘴里自言自语道:“四宝,你放弃当刘老爷的女婿,选择休休,娘不知道是错还是对。娘只能为你做这些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可要善待休休啊!”
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接着念念有词:“陶先生,你在九泉之下保佑孩子们吧,我这就去庙里给你烧香磕头。”
肆
嵇府。
天际衣冠整齐地跪在客厅,垂头不语。嵇明佑寒着脸背着手,在天际面前踱来踱去。
自从北周宣帝退位、杨坚总揽军政大权之后,嵇明佑的心绪一直不宁。三皇子萧岿目下已将出兵南朝陈的事宜摆置得顺当,单等奉了兵符便可奔赴战场。若败得南朝陈,这凯旋之日便是他登上储君之位之时,如此这般在任何一国都是最简单的基本路数。
山雨欲来风满楼,穆氏已成惊弓之鸟,整个内部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恐慌。一旦萧岿即位,沈不遇一伙兴起,穆氏瓦解,众亲僚做鸟兽散,这是嵇明佑最不愿意看见的结果。现在当务之急是吸收新生力量做后备,诸如储天际那样的后生。
没想到储天际为了沈不遇的女儿,差点害他丧失颜面,无疑雪上加霜,怎不教人既冒火又寒心?因此,他对这个有为少年的器重没了踪影,说话也多了几分冷意。
“你既然敢于违恩负义,又何必回来求我?”
天际再次深深鞠躬。对他来说,嵇大人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理应肝脑涂地才是。可是今天,他鼓足勇气第一次去违拗他,为了休休。
他请求道:“如今还未聘下这门亲事,自是来得及,还望大人周全。”
闻言,嵇明佑冷哼一声:“刘老爷是个大财主,你放着眼前的金山银山不要,不觉得后悔?”
“小人只想与休休同甘共苦,求大人成全。”天际仰起头,眉宇间不再有谦恭惶恐,带着一种磐石般坚定的神色。
嵇明佑更加气急败坏,斥道:“混账!她是沈不遇的女儿,你娶了她,就是沈不遇的女婿了,这不是与我为敌?”
“小人不敢。休休是休休,沈不遇是沈不遇。大人的恩情,小人没齿难忘。”
“你想得倒轻巧。为了儿女情怀甘愿不惜功名利禄,我真怀疑是不是选错了你。违天必有大咎,你以后后悔了,可别来找我!”
“后悔什么?”话音未落,大皇子萧韶从厅外迈进,笑容满面。
厅内的人上前跪拜行礼。萧韶扶起天际,乐呵呵道:“刚才听你在说休休,是宰相府里的休休吗?和你青梅竹马的那一个?”
天际低头答是。萧韶拊掌大笑起来。
嵇明佑皱眉。这大皇子,一碰上花草茶事,比任何人都来劲,便故意挖苦道:“荒唐。莫非大皇子有成人之美之心?”
一句话却似提醒了萧韶,他并不在意嵇明佑的讥讽,朝天际打趣道:“本官倒见过休休几次,伶俐可爱,长得又美,天际兄弟艳福不浅啊!你不用发愁,日子一旦定下来就来禀告本宫。到时候,本宫自会前来凑个热闹。”
大皇子突然插手其中,嵇明佑脸色阴晴不定,倒无话可说。天际告退,萧韶搭着他的肩一直出了月洞门,才突然感慨起来。
“世间姻缘月老牵。我没啥本事,在他们眼里也是一个浑浑噩噩的皇子。这次权且当个月老,总算促成一件好事。”
天际跪地谢过,心里美滋滋的。有大皇子撑腰,他娶休休显得理更直、气更壮。嵇大人这里没话说,沈不遇早放弃了,他只是担心娘不接受,如今这道难题也迎刃而解。
回去后,倪秀娥等得心急,忙问嵇大人有没有怪罪。天际将大皇子的意思照实告诉了娘,倪秀娥长舒一口气,喁喁念了几声“菩萨显灵”。
“大皇子宅心仁厚,你是遇到大贵人。我害怕了十七年,也不知道究竟怕些什么。我既希望休休当储家的媳妇,又怕你喜欢上她,横遭沈不遇阻拦。如今甚好,天意如此。”
拊掌默念了几声,转而又想起什么,她提醒儿子道:“休休住在这里也不成,会遭人说闲话。不如将她暂且安置在别处,你再光明正大迎娶她。”
娘的话句句在理,天际喜上眉梢,便急着跑去书房见休休。
书房里很静谧。此时休休正娇慵地坐在檀椅上沉思着。一场风暴过后,她显得沉默,两根结了石榴花的发辫,懒散地垂到碧荷色的罗襦上,整个人透着安宁柔和的光。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女子了。
天际的心莫名地心悸起来,他缓步走到她面前。休休从沉思中惊醒,睁着乌黑的眼睛看他:“没事吧?”
“没事了。”天际轻松地道。
休休这才抿唇笑了笑。
“我们去园子里走走,给我们的家取个名字。”天际的心情格外愉快,拉了休休的手往外走。休休不自然地红了脸,但还是温顺地跟了他一起出去。
他们站在水池旁,两对紫鸳鸯正在悠闲地嬉戏,休休看得入神,天际享受着上天赐给他的美好光景,兴致勃勃地问:“咱们的家该取什么名字?休休你说。”
休休淡淡地道:“天际哥说了便是。”
天际望着明朗的天,略加思忖,眼睛亮了亮:“就叫‘晗园’吧。晗,欲明也。我俩经过那么多坎坷,总算能在一起了,还真有守得云开见天明的感觉。”
“守得云开见天明…”休休似被触动,不禁低喃。
她仰望着云天,眼里一片迷蒙,脸上透散着腻人的嫣红。天际的心彻底醉了,一把将她搂住,低头想要吻下去。休休有点慌乱,侧过脸望向水池,装作好奇地问:“紫鸳鸯怎么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它们会不会把伴侣混淆错?”
天际笑出声来:“傻瓜,在外人眼里,它们看起来虽是一样的,但它们自己彼此熟悉对方,彼此依靠着对方。”
他握着她的手,继续道:“就像我们俩,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在茫茫人海中也能一眼辨认出对方。”
他说得彻骨透明。她收住了眼眸,道:“总觉得对不住倪妈妈。她一个人够辛苦,我又给她添麻烦。虽是已经赔礼了,可心里还是过不去。”
“天上掉下个美媳妇,她高兴还来不及呢!现在什么都明朗了,也不用怕这怕那,我看她已经想开了。”天际闪动着晶亮的眼眸,一脸难掩的兴奋,“我娘还说,婚前你住在这里不合适,先选个地方住下,我再堂堂正正地迎娶你。”
“住在哪儿?”休休一怔。
离开沈府后,她始终显得平静,没有一丝天际那般的亢奋。天际丝毫没有注意这些,他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淹没,饶有兴趣地描绘起他和休休的未来。
“还记得那个竹院吗?那里幽静,你也熟悉,我再找房东商量商量。”
休休不由得想,自己已经与以往有所不同,这次就是自己选择走的路了。心下生出一丝向往,便含笑表示赞同。
天际展臂搂住了休休,这次休休并未闪开,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隔着如烟的阴影,她看见一个模糊的年轻的身影,步态仍是平稳而肆意,有如带着一点倨傲拂过眼前。无须看清这人的面貌,她便知那是时不时会莫名其妙跳进她脑海里的那个人。
她总以为,脱离和回避一些事、一些人,她就会寻找到幸福。新的人生就在眼前,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就要坚定地走下去。
哪里知道,这仅仅是她人生磨难的开始。
柳媚篇
壹
柳茹兰携着翠红进了自己的院子,沈不遇就从后赶了过来,语调虽缓慢,还是难掩焦急:“你去见休休了?她怎么讲?”
“老爷不必关心。她说她不是沈家的人,与沈家没什么挂碍。”
对着柳茹兰不冷不热的回应,沈不遇无奈地摇摇头,沉声道:“茹兰,不要再跟我怄气了!我现在也是为休休的将来考虑,她嫁给那个储天际不会幸福的。她并不是一定要嫁给什么皇子皇孙,可储天际是嵇明佑的人,穆氏气数将尽,早晚没好果子吃,我怕不幸会降临到休休身上!”
面对沈不遇半是真诚半是妥协的话语,柳茹兰淡淡一哼,眼圈却红了,道:“老爷这番话,休休能信吗?她如今只信她自己。也难怪,自从踏进沈家这道门,她任老爷摆布,结果落了个伤神落魄的地步。养她的爹都死了…还有什么比这些更不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