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秋日,地面已结了雾气,路边鲜花径草丛丛,护栏里的菊花悄然探蕊,叶瓣上的露水未干,莹莹欲滴。池边垂柳匝地,如黄的烟穗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好像有人故意不去打扫,倒和前面的竹林融合相连了。
休休心下一阵恍惚,只是沉默地走着。
转了几条青石路,又过长廊,就是湖池。秋日里郁郁葱葱,异花满地,修缮得如海外仙境一般。那条精雕的石舫安静地靠在岸边,仿佛还能看到香鬓环绕、笑声纵情悠长的情景。
郑懿真突然轻咳一声,开了口:“休休小姐想一直沉默下去吗?”
休休醒悟,忙道:“娘娘请讲。”
“这个行宫没有我想象的富丽。墙柱应该是涂金的,白天会闪出金光,这样才让人舒服。还有,那条通往寝宫的青石路至少也应嵌上白玉,那才显身份。”
说罢,轻笑了一声。
休休茫然地顿了一顿,才道:“是。”
郑懿真一眨不眨地望着休休,缓缓伸出手,纤柔的染着凤仙花的手指玉葱似的。休休踌躇着将手交到懿真的手中,懿真的手骤然收紧,似要将休休的骨头捏碎,而脸上的笑意并未敛去半分,继续热情地指点她。
“跟皇宫比起来,这里算是不错了,想必父皇很疼爱他。来过这里的人来了一次,还想再来呢。休休小姐以前来过吗?”
休休心里一慌,脱口否认道:“没来过。”
懿真不在意似的笑了笑,眼眸在阳光下似红雾流动:“瞧我问的,休休小姐怎么会来过呢?大皇子说他在这里见过你,我还和他争了几句。想他在绿柳红花中待惯了,自然分不清孰是孰非了,岂不冤了休休小姐?”
一番话如棒槌撞击,敲得休休心慌不定,懿真的手指很冷,而她的手心却似是涂了蜜油,黏腻得难受。
心中悔意连连,她实在不应该再来这个地方的。
“是。”她垂下了眼帘。
懿真这才慢慢松手,嘴里冷哼道:“三皇子生性风雅,颇多风流韵事,那是过去。有些不识好歹的,还来黏着他、讹着他,自然不将我这个皇子妃放在眼里了。”
接着她又道:“现在我好歹还是个正妃,当然不会客气的,必要的时候也要弄点颜色给她们瞧瞧。休休小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休休不知道懿真所指的是何人,每句话仿佛打在她的脸上,使得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里盼着早点脱身离开。
懿真却谈兴更浓,重新拉住休休的手笑道:“咱们也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了。”她指了指岛中一座八角亭,“乘舫船去那里,宫中的景物全都在眼里了。”
休休硬着头皮,随船上岛,进了八角亭。几位宫女围亭垂立,亭内摆满各种佳果珍馐,懿真又热情地帮她介绍起沿岸周边的景致来。
休休心不在焉地漫步在池边,眺望四周。懿真悠然坐在亭内,含了一颗葡萄,眼盯着她伫立的身影,唇边抽起一丝刻薄的笑意。
靠近寝殿一方,沿岸绵延有藤栏遮掩着,里面的景物俱不真切。休休侧身,问垂立后面的宫女:“那里面有什么?掩蔽得如此严密。”
宫女恭身答道:“三殿下在那里植了竹,现在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的。”
休休的头嗡地炸开,全身烘热得如同掉进了蒸笼里,混混沌沌的不似自己了。
那个清寂的除夕之夜,他牵着她的手,行走在通往寝宫的青石道上。望着那片竹林,他搂着她,下颏蹭着她的颈。
他说,明年这个时候,竹子会更多。
她努力克制自己,缓步走向亭内,屈身表示告辞。懿真起了疑惑,看她神色凝重,去意坚决,站起了身笑着道:“时候不早,不敢多留了。休休小姐如若空闲,多来走动走动,咱们姐妹相识一场,本是有缘。”
很客气地送休休出了宫门,懿真折回亭内,传了刚才休休问话的宫女过来。
“刚才那位小姐问了你什么话?”
“回娘娘,小姐问奴婢那边遮的是什么,奴婢回答是三殿下养的竹林,别的就没话了。”
懿真眼望寝殿,支颐而思,深邃的黑眸中深色复杂交错,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日头偏西,池内的寒气逐渐逼迫上来,蝠裙染了雾气,渗透到身上,休休双腿有了酥麻的感觉。不久,对岸宫人开始忙碌起来,青石步道上传来嗒嗒的马蹄声,镶着乌金的前蹄在阳光下发出锐利的寒光。
她知道他回来了。
弃了舫船,从通向岸边的廊桥穿过,她试图让湿寒的身体添加些暖意。待走到滚着金色流苏垂了赤色帘幕的外殿,她的身体恢复了暖意,脸上染了绯红,显得面如杏桃了。
萧岿正将马缰递给秋月。因为逆光,他精雕细琢的脸上抹了灰暗,淡淡的神情里找不出一丝笑意。
懿真上前施礼问安:“殿下今日回来得可早。”
萧岿支吾了一声,合着双眼,兀自解着颈前的披袍扣带。她过去抬手想帮他,他轻轻将她推开。
她有一丝的失神,呆站在那里,微微一哂,忽然说道:“今日妾身邀了休休小姐,聊了会儿。”
他解带的手似乎滞了一下,随即淡淡地问:“沈不遇家的?”
“殿下好记性,就是宰相大人的女儿,如假包换。沈大人瞒来瞒去,到底还是没瞒住。”
她趁机解开扣带,这回他并未拒绝。
“你找她干什么?”他古怪地呢哝一句。
“说起来真好笑,我问她有没有来过行宫,她偏说没有。来过就来过了,有什么可隐瞒的?瞧她慌不择言的狼狈样子,妾身反倒替她担心呢!殿下说说,好不好笑?”
“以后不许随便请人进来。”他皱眉道。
懿真甜甜地应了一声。
萧岿默不出声,自行卸了披袍交给懿真,懿真急忙伸手接住。萧岿正要进内殿,眼光不经意抬起,一瞬间在她的脸上停留住。她的心开始狂跳,用温柔如波的眼眸看着他。
“发簪插歪了。”他一抬手,将她头上的梅簪拔下,一撮发缕泻了下来。他靠她很近,身上那股淡淡的瑞脑香袭了心魄,她在迷醉中合上渴盼的眼睛。
一抹清凉掠过掌心,她听见他说:“皇子妃要有皇子妃的样儿。”
睁开眼,萧岿手中的发簪已经放在她的手中了。她眼看着他闪身进了内殿,便不甘心地跟了进去。
“殿下,今晚妾身在婚殿等您。妾身虽是喜欢安静,但像这样冷冷清清的,妾身心里难受。”
“不是对你说过这里不许进的吗?”他的声音透了不耐,“最好的寝宫让你住,你该满足了。”
“可妾身喜欢和殿下在一起…”她委委屈屈地说着,泪水盈满眼眶。
萧岿背对着她,良久不说话。
她泄气地垂下头,只好移步离开。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唤住她:“过几天有重要客人下榻行宫,你好好准备。至于接待宫宴,你就不要去了,在这里恭候,客人随时会来。”
“是不是北周的客人?”她有所悟,脱口问道。
“休要多问,到时就知道了。”
她的心提上了嗓子眼。萧岿如此慎重,还将客人迎入行宫,是不是意味着不久他就会登上储君位?
而她,不就是太子妃了?
她眼珠子一转,还是委屈失望的口吻:“可是,妾身心里想的是殿下…”
“好吧,今晚我去你那里。”他的声音平淡如水。
眨眼间,她的脸上绽开美丽的笑靥,就像孩子终于得到渴望已久的赏赐。她扑上前去,将脸贴在他的后背,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沈不遇这两天又紧张起来。
抑或,无论梁帝还是穆氏,全朝陷入一片紧张之中。
北周宣帝寝疾,禅位于长子即静帝宇文衍。静帝年少,由隋国公杨坚辅政。北周局势****不安定,杨坚从一名饱受宣帝猜忌的流亡将领,几经磨难坎坷,几乎一夜间掌控北周政权,这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杨坚突然南下巡视后梁,消息传来,朝中大臣神色各异。杨坚此番再度出现,自然今非昔比,他带给后梁的前景是歹是福?
所有的人都想讨好杨坚。保皇党和穆氏已经从暗斗渐渐转为明夺,就看杨坚倾向哪一方。矢在弦上,不可不发。
沈不遇喜忧参半。喜的是,梁帝得知休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并未过分贬责其背信弃义,毕竟那是十八年前的风流事,一时竟是风平浪静。如今的梁帝已经力不从心,过度倚重沈不遇、郑渭等大臣,就是宴请杨坚之前,也是召沈不遇等人与杨坚晤面。
当初杨坚在江陵避难,在萧岿的行宫被抓,可见杨坚与萧岿二人交情颇深。杨坚见事深彻,这么多日子,萧岿定是给了杨坚一个鲜明印象:这是个既有主见又极有天赋的少年英杰。因此杨坚极有可能对别的皇子不屑一顾,认定萧岿才是未来的皇位继承者。
忧的是,自从萧岿放弃休休,沈不遇心头始终沉甸甸,不能释怀。这半年来,虽然萧岿从来没有反常举动,可对他,肯定少不了戒惧猜忌。
二十多年的仕途艰辛,他已站在悬崖边上,不能回头。一旦萧岿坐上储君位,会不会有襟怀气魄?还是趁机报复,将他推入悬崖万劫不复?
与杨坚会晤之后,沈不遇又是一阵不安。这个杨坚显然有意避开立储之事,既未直言指出梁帝治国之缺失,亦未泄露一丝口风来证实他倾心于谁。沈不遇等人不做任何辩驳地只管聆听,心里却打鼓—杨坚其心难测!
明天梁帝宴请杨坚,王公大臣以及家属陪同。沈不遇心里没底,便把二夫人柳茹兰叫上了。
“妾身多年未曾赴宫宴,难免忐忑,怕说话唐突,还是让休休陪我一起去吧。”柳茹兰笑道。
沈不遇明白柳茹兰的用心,想起休休平日里的冷淡,闷声道:“有这个必要吗?”
“老爷,这可是个好机会。你们父女难得见面,可以说说话。日子久了,她就认你这个父亲了。”
沈不遇若有所思片刻,不胜疲倦地按了按额头:“难为你如此豁达…”
他叹息出声。
当初,到底是走错了一步。
一步错,步步皆错啊!
萏辛院里,休休下意识地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二夫人,休休真的不想去。”
“你是怕去皇宫?还是怕见老爷?”柳茹兰温柔微笑道。
休休微弱地笑了笑,喃喃低语道:“不是怕,是不想去。”
柳茹兰放软声音,哄劝道:“你知道,老爷为官这么多年,陪他赴宫宴的总是大夫人。我难得进宫一次,生怕老爷国事忙,撇下我一人独自回家。你进过宫,自然熟悉,权且当做陪陪我,也好一块儿回来。”
这孩子,怕是上次没被选上,心里还在不痛快吧?
她继续劝道:“朝中大臣这么多,女眷们都坐后排下席,也不用谁见谁。咱们原路去原路回,待不了多少时辰。”
休休敬重柳茹兰,不想再拒绝她。又生怕柳茹兰猜透她的心思,暗自安慰自己:这是晚宴,自己躲得远远的,断然不会让熟人看见。
如此一想,她也就痛快地答应了,柳茹兰欣欣然准备去了。
江陵深秋的夜晚分外寂静,沿路稀有人烟,沈不遇的车马奔驰在长街上,声音格外刺耳。
休休坐在车内掀帘子往外看,沈不遇的坐骑就在眼前,身上深色的风袍像只巨大的鹰翼。
忽想起第一次随这个人赴宫宴的时候,她单纯又愚蠢,睁着好奇的目光望着他的背影,仿佛这人挥挥衣袖便能填满她的满足和快乐。而他的后背长了眼睛似的,她的喜怒哀愁总瞒不过他。就如临出发前,他负手站在她面前,淡漠地打量她,目光掩蔽在夜色之下,那隐隐显现的幽光,如寒刃般将她的心思剖开。
“不用怕见到萧岿,他见不到你。”
声音近似耳语,却如一滴滚热的水,烫得她心头一阵紧缩。
身边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温暖地安抚。她停止了恍惚,落下车帘,朝柳茹兰淡淡一笑,并不作声。
有时候,梦就是梦,醒来后可忆可思,却是一场不可触摸的虚空。
晚宴果然如休休所想象的,栉比罗列的宴席从殿内几乎要排到殿外。女眷们均被安排在靠后殿的两处角落,中间歌舞升平,前面人头攒动,前殿的景致俱是模糊。
后梁待客风俗向来节俭,为招待北周贵客杨坚,珍馐美味流水一般呈上,足足耗费都城百姓半年的开销。酬酢交错、欢声笑语之间,隐伏着后梁波云谲诡的争端。
前殿华盖辉煌,八宝琉璃的灯火映照下,休休隐约看见了杨坚。他精神较以前更矍铄,神情笃定,面露微笑。梁帝竟是亲自敬酒,明黄的龙纹峥嵘,休休眨了眨眼睛,前殿的景象就被绰动的人头遮掩住了。
一群歌姬的裙裾迤逦在水晶般光亮的地砖上,摇曳生姿宛如繁花绽放。灯光晦暗不明地亮着,丽人们罗衣广袖,垂手折腰。
休休四周围满莺莺燕燕,有好奇者忍不住站起身,朝前殿眺望了些许,突然惊叫起来:“快看,快看,三皇子殿下在敬酒呢!”
“他长得怎么样?”有人急忙问她。
“那还用说,太俊了。哎呀,他朝我们这边看呢!”
“哪里哪里?”
呼啦啦站起一堆人,抻长了脖子张望着。
见此情景,柳茹兰笑着对休休说:“瞧这些妇道人家,没有男人在,越发不守礼节了。”
休休微笑,一口一口品着金盏里的酒。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东眺西望,充满着好奇。如今物是人非,她的心境已然不同了。
夜宴已至高潮处,她轻握柳茹兰的手,道:“二夫人,我出去透透风。如若有人离席,您唤我一声,咱们也回去。”
“太过于热闹喧哗,都出汗了。”柳茹兰抚帕轻拭休休的额头,关照了她一声。休休听话地点点头,侧身穿席,步出了殿外。
一股清新自然的晚风徐徐袭来,令她不由得神志清爽。秋日的夜是清薄的,空气中带了一丝醇酒甜腻的芳香。外面人影走动,原来耐不住喧哗的不止她一个。
休休倚栏远眺,目力望尽,团团明月高高挂,宫楼高耸直冲天穹。一连串的灯光犹如繁星,在乌沉的夜里流动。树影扶疏,风月影徘徊,瑟瑟西风卷起,落叶颤抖着身躯,一片,又一片。她感受到了冷意,禁不住抬臂抚肩。
“休休。”
她蓦地回头。
原来是树叶婆娑,惊动栖息的夜鸟腾翅凌空,寥廓的夜空传来凄切的叫声。
她摇头轻笑,这迷蒙的榈苍庭园,会让人无端地生出些幻觉,不想了。
她刚下栏杆走几步,又听得一声叫:“休休。”她惊得心跳,转头望去,原来是大皇子萧韶暗淡的身影,正步履踉跄地朝她过来。
她禁不住捂住了胸口,轻吐一口气:“大皇子,是你在叫我吗?”
夜色朦朦中,萧韶的脸染了大块酡红,他怎么老是这副醉醺醺的样子?
萧韶脑子还清醒,他向她招手:“休休,看到你真好。来,我俩干一杯。”
他端了酒樽伸向她,整个身子还在晃悠着。休休摇头轻笑,将萧韶扶到石桌前坐下。
萧韶偏不安定,当休休是熟人,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那些人一点也不明白我的心思。三弟比我强,他是当皇帝的料,我没异议。都是父皇的儿子,兄弟间有什么好争的?可母后,偏寒了脸,说我没用。还有,嵇大人这帮人,根本不当我是大皇子!你看看我这张脸,到底有用没用?”
他说得语无伦次,休休只好避开,哄他:“大皇子心地善良,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的。只要活得开心,何必去介意?如果活得不开心,你在意别人,别人也不会在意你,你就越发不开心。”
“对,你说得对极了。”萧韶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道,“一语惊天人啊,这些人怎么不懂呢?”
“我也是经历了很多,才渐渐明白一些道理。无力去面对,又躲不掉,也只有远远地避开。”休休苦涩地笑了笑。
“懂了…我懂了。”
萧韶说完,将酒樽塞到休休手中:“你帮我拿着,我去找他们理论理论。”不容休休劝阻,他便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休休抿嘴轻笑。这个大皇子,虽然身上染了脂粉气,却是与世无争的。在这权贵纷争的世界上,自有难能可贵之处。
风凉露冷,隐约有欢声笑语丝丝传来。她也要回去了。
回转身,香径小道旁,成荫的树影下,一个淡淡的身影罩在昏蒙的灯色中。那人眸中似有一簇极明亮的火光在燃烧,就这样不闪不避,定定地凝视着她。
不过是短暂的片刻,休休却宛若已徒步走过了整个漫长的黑夜。
她手中的酒樽刹那脱落,落在草丛里,她听到的却似沉闷的轰雷声。她的心像被突如其来的鞭狠狠抽打了一下,脸上的血脉抽搐得厉害,心尖处似乎有个锐利的声音在催促她:“快跑!快跑!”
她几乎是狼狈而去。前面漫漫茫无涯际,她只能拼命地跑着,哪怕迎接她的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过去,再也不能回头。
夜光霓霓中,迎面而来的柳茹兰面带焦虑地寻找着她。看见惊慌失措的休休,她正要说话,休休已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呜咽出声。
“怎么了?”柳茹兰扳住她抽动的双肩。
休休抬起眼,一脸泪水,嘴角不住地抖动着:“二夫人,我想回去…”
“好好,我们一起回去。”柳茹兰轻拍她的肩膀。
她疑惑地环顾周围,这一带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孩子,出去这么久,是被什么吓着了?
“怎么回事?”一身吉服的沈不遇过来,看见休休抽泣的样子,脸上敛了凝重。
柳茹兰帮休休解释道:“想是吃多了,身子有点不爽。”
沈不遇这才缓过神色,道:“你们先回去。我稍后再回家。”
“是,老爷。”
夜迢迢,车马辘辘。休休靠在柳茹兰的身侧,似乎已恢复了平静。柳茹兰小心地低眸,见休休的唇抿得紧紧的,帘外的琉璃纱灯缓缓流动,那光华投到她的脸上烙上一层薄影,眸间似有一团晶亮的东西在闪烁,只是一刹那,便无声地滴落。
二更尽,零星的灯光点缀行宫。这样宁静的夜,外人料猜不到,杨坚下榻在萧岿的行宫。
月白风清,星移斗转,时不时有朗朗笑声。
萧岿和杨坚凭栏畅饮,二人毫无倦意,重逢的喜悦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此时聊到政事,杨坚放下酒盏,面色肃然道:“储君乃国家根本,需及早绸缪。目下又无战事急难,自当依法立储。我来之后,只字不提立储之事,只为你做得妥当些。细想,当今大梁朝时势,领政操持的皇亲大臣心存畛域之分。穆氏依赖北周根基,大动心思,遵循立嫡以长不以贤,胁迫你父皇立萧韶为储。而你父皇一心扶立你,又不想有违法度。朝中大臣心思各异,如若我明说,恐事情难料!”
“杨兄句句扎实,针针见血,顾忌之情全是为我考虑,萧岿在此谢过。”萧岿由衷道。
“你父皇急切之心明了,请他见谅。”
“父皇一心为我,多受坎坷,痼疾也是无定发作。我心甚忧,所作所为也是为他。”
“凡事需权衡大局而后行。在他们眼里,你虽少年优秀,却羽翼未丰,更无赫赫战功,即使被册立为太子,也不足以服人。”
听罢,萧岿霍然而起,拱手道:“唯杨兄明白我心!但请杨兄明说,萧岿自当听命差遣。”
“好!”杨坚欣然拍案,爽脆一笑,“我此番前来,实在是怀有私心。目下北周局势紊乱不定,除了尉迟迥起兵一直久攻不下,南朝陈起事,频频威胁北周,杨某当真焦头烂额!如若你我结成连衡之势,将这些蛮贼逐次破灭,一来可以巩固北周,二来你的大名将刻入巍巍青史,便有了深植朝野的根基!”
萧岿目光明亮,慨然道:“天意如此!萧岿密请兴师!”
“殿下有大局器量,杨某自有妥善操持之法。战功建立,臣民爱戴,何碍殿下帝王霸业?”
二人击掌,神情振奋。
这时,殿外有动静,模模糊糊有打骂声。萧岿目光一凛,大声道:“谁在外面喧哗?”
不大一会儿,内侍前来禀告:“殿下,是皇子妃娘娘要进来。秋月不让进,便被掌了嘴…”
萧岿敛起眉头,不满道:“你去告诉她,别动不动摆皇子妃架子。我这里有贵客,叫她回去歇了,以后少来这里!”
接着,他轻声嘀咕一句:“真烦!”
杨坚看在眼里,微笑着问道:“殿下娶她,也是为了你父皇吗?”
萧岿似被戳中要害,竟是良久默然。
杨坚似乎察觉到萧岿的心事,深深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选妃之事,杨某也有所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杨某回想当年,独孤伽罗十四岁嫁给了我,我俩彼此恩爱敬重,同心同德,杨某至今也无纳妾之想。我处境困难,她替我担心焦虑,我深处歧途,她处处为我排忧解难,波澜不惊。有此一女,乃杨某人生之大幸!殿下英雄盖世,不缺仰慕者,缺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之人啊!”
一番话下来,萧岿精雕细琢的面上染上一层挫败感,他的目光投向黑得不见底的天空,喃喃说道:“我没有杨兄的福气。”
“殿下是不想有,还是没有争取?”
萧岿有一瞬间的恍惚,茫然地顿了顿,突然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在我眼里,女人…都一样。”说完,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懿真并未离开,依然坐在通往萧岿寝宫的廊柱下。
她来的时候,细细整理过妆容,重重坠饰下愈加显得身姿单薄。她刚哭过,脸上的妆都花了也不在乎,还在不断地抽泣着。
成为三皇子妃,是所有女子追求的极致。天大的喜事落在她的头上,就像做梦一般,她盼望着成婚这一天早日到来。她无数次想象,作为正妻,她可以身着正红色礼服站在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夸她气韵无双,美艳无比。
那场婚典何等豪华。隔着薄纱的红盖头,她瞪大了眼毫不羞涩地看着。牵着她的手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一生倚靠的人。那时,她快乐的心涨得满满的、鼓鼓的,快要溢出来了。
洞房花烛夜,她美丽的脸上泛了红晕,紧张地等待着他。想着她以前看见他的模样,霸道跋扈,含着一丝邪邪的笑…
他来了,已是半酣,摇晃着来到她面前,用指尖掂起红盖头。他弯身眯起眼凑近她,烛光映在他漾着笑意的眉目间,耀目光华,令她心跳一阵快似一阵。
她眼波含水,大胆地迎视他。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她的下颏,唇片缓慢地贴上去,低低呓语,诉着她听不懂的话。
“我偏不选你…”
她的心猛一抽,他的吻也似蜻蜓点水。他接着直起身,斜睨了她一眼,便径自出去了。
慌乱之下,她顾不得其他,在后面拽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要去哪里?”
“得走了,去自己的寝宫。”他说得有点迷糊。
“殿下,这里是咱们俩的寝宫,今夜是我俩成婚之夜。”她试图提醒他。
他避开了她的手:“知道了,过几天再说。”
“殿下去哪里,妾身跟去哪里。”
闻言,他蹙紧眉变了脸色,几乎有了怒意:“我的寝宫你不许进去,听见没有?”说罢甩袖离去,不带半分留恋。
一瞬间,仿佛从天上跌入万丈谷底,她失措地站着,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并不喜欢她,没有任何理由。
那一夜,泪水打湿了鸳鸯枕。
“娘娘。”
耳边恍惚是蒋琛的声音,懿真从回忆中晃过神,抬手拭去挂在脸上的泪珠,不耐道:“不用赶我走,我自会回去的。”
“夜晚天凉,殿下让小的把这个给您。”
蒋琛弯身递过披风,侍女从身后为懿真披上。懿真的手指触到袍面,温温的暖,又似乎凉得没有感觉。就像那个惹她伤心的人,时而心血来潮的好,时而冷漠得入骨入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