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休休身侧的燕喜抢嘴道:“懿真小姐,那是皇家选妃,不是地摊卖货,自有遴选的规矩,谁抢谁了?三殿下爱选谁,那是他的事,你要是知道他的心思,就别上这儿来,直接跟三殿下说去!”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懿真转向燕喜,怒骂,“这种事要你一个奴才多嘴吗?我特意过来,算是看得起你家主子了,哪儿轮到你说话?”
休休面色一凝,淡然道:“承蒙懿真小姐看得起。如果你是来叙旧的,我欢迎。你如此咄咄逼人,让人难以消受。别的我不想多说,请回吧。”
“我父亲官儿不及你干爹大,据说此事你干爹暗中插手,就怕他别有所图。”懿真冷冷一笑。
休休闻言,难以自制地起了一身寒栗。懿真朝她逼近,极冷的目光寸寸盯着她。
“我告诉你,我想要的东西,我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到手。若是真的得不到,我宁愿拼个鱼死网破,别人也休要得到!”
懿真临走时留下的话,还在休休耳畔萦绕。如此狠,狠得令她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三殿下没选她,她会怎样呢?”休休不免有点惧怕。
燕喜并不在乎地哼了哼:“我就看出这次她来,别有用意,原来打探虚实来了。小姐,这人还是少惹为好,明显你是斗不过她的。她只是吓唬你,不会怎样的。没选她是三殿下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怕什么?”
休休沉吟片刻,默默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怕。”
众所周知,选定三皇子妃之后,后梁将有一场旷世大婚,新女主人便会入住行宫。朝野上下,有沈不遇那般紧张忙碌的,也有穆氏那样冷眼观看的,更多的人是议论推猜的。
当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显得惬意轻松,比如萧岿。
行宫里向来幽谧少人,年后却呈现热火朝天的景象。湖里又新建了亭榭,作为婚房的大殿重新涂了上等油漆,各种名贵的花木源源不断地搬入…爱子心切的梁帝正想方设法将行宫变成天上的琼楼玉阙。
萧岿并未露出半分异常。对他而言,这是父皇所赐,是理所当然的。任何繁缛礼节都是走过场,他只要牵住心仪的女子之手就好。
二月间的气候依然料峭,萧岿遛马回来,随手褪去身上的外氅。秋月唯恐他受凉,吩咐宫女在炉里生了火。萧岿心情好,坐在火炉旁边,掀开镂空铜盖,亲自调起了炭火。
“又有谁来过?”他问。
秋月报出一串人名。萧岿皱了皱眉头:“吩咐下去,最近我不想见客。”
“奴婢也是头次看见殿下这么开心,以为殿下不烦呢。谁都不见吗?结婚是人生大事,大皇子想必会来。”
萧岿勾起一缕笑,又似严肃地说:“大哥来,你一定要好生接待。立储之事殃及无辜,大哥虽然为人大大咧咧的,但皇后是他亲生母亲,他过得也不好受。”
正说着,外面蒋琛来报,大皇子萧韶来了。
很快,萧韶风风火火地进来,嘴里嚷嚷着:“三弟,每次来你这行宫,风景别样不同。你如今是全后梁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不会把你哥忘了吧?”
萧岿站起来迎上前,将萧韶迎到炉旁坐定,笑说:“方说曹操,曹操就到。怎么不见你的蓝紫金刚?”
“改养海东青了。三弟若是有空,去鹰坊瞧瞧,凶猛着呢。待磨掉野性,咱们用它捕猎,绝对是消遣享乐的好东西。”
“我哪有你这般悠闲?”萧岿笑说,“免冠礼一过,我理应为父皇分忧解难了。”
因外袍袖口有点下滑,险些碰到了炭火,萧韶见了,忙伸手帮弟弟卷起袖子。兄弟俩相视而笑,浓浓的手足之情弥漫。
萧韶也不谈海东青,望了望周围,确信无人,才轻轻地咳嗽一声,神秘兮兮地道:“三弟,十九那日,你到底想选谁?”
萧岿有意开玩笑,有点漫不经心地答:“宫中教坊开了几个月,大哥天天去凑热闹,该见过的都见了,帮我选一个?”
“三弟你这就不上道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刚从母后那里听来一个消息,出来的时候,碰见沈不遇沈大人往后宫方向走,是不是赶巧了?”
萧岿并不上心,只随口问:“什么无聊的消息?”
萧韶再次查看周围,轻轻朝萧岿耳边咬了几句。萧岿身子一震,冲口道:“你母后身为一国之母,净干些狡扇诡诈之事!她明知我不会相信她的话,故意借你的口,真荒唐!”
“我这不是不相信,才悄悄告诉你吗?母后和嵇大人一本正经的,据说嵇大人还下去暗查,说得有板有眼,还真让人不得不信。不过若真如此,这岂不是亲上加亲,我还替三弟高兴呢。”萧韶半是委屈,口无遮拦道。
只听哐当一声,萧岿手中的钳子扔进火炉里,迸溅起细小的火星子。萧韶慌忙躲避,见萧岿笑意全无,满目寒气,不觉吓了一大跳。
“好了,算我胡说成不成?芝麻大的小事,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激烈。三弟,大哥向你赔不是,当我没说。”
“出去!”
萧岿喝住大哥的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鸷。萧韶见势不妙,只当他耍脾气,又是摆手又是作揖,少不得安慰几句,便匆忙走了。
萧岿站在原地,神色变得极为可怕,胸口急剧起伏不定。
帘子响起轻微的啪嗒声,秋月端着果盘进来,见殿内不见萧韶,便道:“大皇子人呢?”
“我让他走了。”萧岿闷声道。
秋月看着萧岿,见他眸子里暗潮汹涌,微微诧异,勉强一笑:“殿下刚叮嘱奴婢好生接待大皇子呢,怎么让他走了?”
还没说完,萧岿突然抄起披氅,大步流星地出殿去了。
鞭声阵阵,马蹄下一路青烟。萧岿到了皇宫,将马缰绳交给宫人,烦躁地朝母妃的雯荇殿走。
此时大风起,远处翎德殿檐下风马铮铮。萧岿望了一眼,心绪愈加烦乱不安。他几乎小跑着,一口气到了雯荇殿外面,突然止步。
殿外匍匐跪着随侍的宫女,连头都没敢抬。这个架势,萧岿心里清楚—沈不遇还在母妃的殿内。
此时他们在说些什么?
四周的空气如利刃,隐隐割在肌肤上。他突然失笑,二十年了,他一直活在沈不遇的阴影之下,从未逃开过。
以往的时候,每当看见这情景,他便会拂袖而去。他不屑偷听,更不愿看见沈不遇捉摸不定的神色,每一次见到,他便会加深一层恨意。
而这次,他挪动了步子,是因为心中的那个答案。
他悄然站在屏风外,听着里面的轻声细语,只是静静地听着。
屏风上交错绣着大红牡丹与黛青雏鸟,那牡丹仿佛涂抹上了猩红,张狂肆意地四向狰狞开去。
萧岿铁青着脸,指骨几乎攥得折断。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不待别人发现,转身离开了大殿。
休休一早起来的时候,头竟有点晕,身子乏乏的,脸色苍白吓人。
明日便是遴选之日了。
她做了场噩梦。梦中的自己在沼地上艰难行走,前面茫茫不知是何处。周围是阴惨恐怖的景象,无数吃人的藤缠住她的身子,勒住她的颈脖,让她想叫又叫不出声。她在梦境里挣扎,没人来救她,熟悉的影子一个都不见。
醒来后,竟是大汗淋漓。梦境渐渐变得模糊,她不断地安慰自己,才重新慢慢睡去。
沈不遇听了燕喜的禀报,急急找来太医。太医搭脉诊断,说是略受了点风寒,并无大碍。沈不遇叮嘱她好生休息,叫了厨房煎药,又安排做了清淡的膳食,一时厨房忙得团团转。
这场遴选名义上是祠部主持的,实际里面所有的细节仪式,包括萧岿选好休休,携她去觐见皇上和蓉妃,都经过沈不遇的过问和操作。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滴水不漏,他还将遴选的宫制礼节细细向休休阐述一番。
“别紧张,保持微笑便行。”他临走前还不忘多交代一句。
柳茹兰一直守在萏辛院,时不时拭拭休休的额头,一脸担忧道:“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病了呢?”
轮到休休笑了,安慰道:“不妨事,明日就好。”
她不敢把梦境说出来,唯恐给柳茹兰平添忧患。梦终归是梦,也许是日子一天天临近,她心里紧张的缘故。
燕喜也是紧张地轻拍胸口,大惊小怪道:“小姐向来不娇弱,却也病了。那些娇弱的小姐,不知病成什么样子?难不成明日一个个都要扶进去?”
众人一阵哄笑。
白日在风平浪静中过去。到了晚间,休休能起床,还喝了一大碗清粥,脸色也稍显红润。柳茹兰放下心,关照燕喜几句,才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休休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到了更深漏断才浅浅地睡去,竟是无梦。
辰时,休休撑起床。院内开始忙碌,柳茹兰也早早地过来,吩咐众人端茶送水,梳洗换衣。
盘云髻,画黛眉,稍施脂粉,最后穿上那套淡黄色的襦裙。这一打扮,年轻的休休已是风娇水媚,气若幽兰。
柳茹兰携着休休的手,出萏辛院,走向府门。早有宫里派来的宫车候在外面,柳茹兰吩咐翠红给宫人打点银钱。最后眼望着燕喜搀扶休休上了宫车,含笑挥手。
宫车平稳前行,沿路无话。
到达宫门时,四周早停满了同样的宫车。四十个待选的千金小姐,由用人丫鬟伺候着,桃红柳绿,莺声燕语。
远远的,闻讯而来的江陵百姓争相看热闹,道边、宫墙下都挤满了人。大批宫廷侍卫手持长戟隔开人群,唯恐出乱子。
宫门开启,有执事宫人出来挨个唱名,被叫上的人按次序排队进宫。休休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从人群出来,拿出手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由宫人过目验视后,跟着众女进了宫门。
进去的时候,她回头望了燕喜一眼,微笑着朝她扬手。
燕喜眼看着小姐进去,轻舒一口气。转头,正对上看热闹的人群里一对痛楚忧伤的眼睛。
储天际!
她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天际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我说储天际,你心不死啊!这又不是看戏,你看见了反而难受,还是回去吧。”她劝道。
“不…我要等结果。”天际沙哑着声音。
燕喜摇头,苦笑道:“小姐要是被选中呢?”
厚重的宫门正在徐徐关闭,天际目光定在那里,咬着牙说:“那个萧岿嚣张跋扈、玩人丧德,有我了解休休吗?有我那样喜欢休休吗?我不信他会选休休!休休只是一时被迷昏了眼,都是沈不遇教唆的!”
燕喜吓得连连摆手,无奈道:“你就等着受打击吧。储天际,我看你真傻,压根儿不该上这儿来。”
休休进得宫后,已有宫人引着进了偏殿进行下一轮的筛选。因时辰有余,众女子抬起腰身,互相走动,彼此间暗中打量对方,好似一场无声的角力,恨不得立时就将对方击败。休休还在恍惚,有人捅了捅她的胳膊。
转脸看去,原来是郑懿真。
懿真也是一身精致的打扮,镶金丝的绣服上缀满了桃花,就像这艳华的春色,浓浓郁郁的绯红。她凝起一抹半真半假的笑意,声音如绵绵春风。
“这么多人,我看来看去,数你我最出挑了。”
休休少见懿真这样的神色,一脸柔和,想起那日她恫吓的口气,猜想她也是脾性任意所致。见她心情极好,她不由自主也露出微笑,真心道:“你很美。”
“是吗?”懿真忍不住抚帕轻笑,附在休休耳边,樱唇轻吐,“你也很美。不过,你穿错衣服颜色了。听灏哥哥说起过,三殿下喜欢桃花红,最讨厌黄色。你看过蓉妃娘娘穿过黄颜色吗?他的随侍宫女谁有黄颜色的衣衫?有一次,那个秋月无意穿了这种颜色,他突然发了脾气,当场将衣服扒了烧掉了!”
休休的脸色稍显苍白,不禁道:“为什么?”
懿真看在眼里,顿了一下,又和声道:“我哪儿知道?三殿下本来就喜怒无常。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唉,我不该打击你,只因我实在是把你当成最好的姐妹,提醒你谨慎些。沈大人真是的,光想着怎样讨皇上欢心,选妃的可是三殿下,得摸清他的喜怒哀乐,这么重要的细节他却忽视了。”
休休惊得额头冒汗,低头打量自己,紧张地问:“都穿上了,可怎么办?”
“穿上了就没办法了。你可别难过,穿这种颜色的又不止你一个。再说,三殿下不见得会选你。”
看休休惶惑的样子,懿真心中暗暗发笑,扔下她招呼别人去了。她面上笑容仍未减淡,自信平添几分。
“沈休休真是天真,连这么唬人的话也相信。爹爹告诉我,据说三殿下好像早已看上沈休休,那纯属无稽之谈。”
这时一群宫人拥了总管模样的人过来,众女停止了说笑,赶忙站立几排。那总管面色严峻,在众千金中一一巡视,逐一筛选。被选上的仍然拿好牌子,没被选上的则由宫人收了去。
有被选上的面露喜色,被收了牌的则掩面而泣。那总管站在休休面前,用眼打量一番,翻起牌看,然后递还给她,送了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样层层筛选下来,只有二十位千金等候在翎德殿外面。
休休登上几步台阶,转头回望。宫内的桃花已经吐蕊,点点碎碎如幻蝶一般。内侍、御林军、宫女,川流不息地忙碌着。遴选日的皇宫,好似这春日里的桃花,一派勃勃生机。她眯着眼望定,眼前一阵眩晕,天色似乎渐渐暗了。
“再坚持一个时辰,什么都会好的。”她飘忽地笑了笑。
翎德殿内梁帝、蓉妃、三皇子萧岿,包括众大臣想必济济一堂。只听得宫人扯着尖细的喉咙开始唱名:
列曹尚书冯敬大人之女冯彩云,十七岁。
镇远将军李经年大人之女李新月,十五岁。
上州刺史殷东华大人之女殷影秋,十八岁。
太仆卿郑德大人之女郑懿真,十七岁。

宰相沈不遇大人之女沈休休,十六岁。
休休听到自己的名字,款款步入。抬眼看,氤氲檀香烟霭中,晕晕蒙蒙明暗交替。皇帝危坐其中,两侧坐着正着朱红色礼服的蓉妃和萧岿。她的眼光在萧岿身上驻留,他一身宝蓝,耀目光华,衬得他的肤色似乎有点苍白。
那个清淡的除夕夜,他对她说,遴选前一夜他定会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他跟她一样,真的睡不好啊!
心底涌上一种甜蜜,她垂下头,盈盈叩拜。
所有的千金齐齐站成一排,环肥燕瘦,姹紫嫣红。
休休听到皇帝笑道:“岿儿,由你做主,以你的眼光,下去好好帮父皇挑一个儿媳妇出来。”
依稀中,她看见他起身,身形有点晃动,步履迟缓。他可是也紧张?
他向她这边缓缓走来。她羞涩地垂下眼帘,心里怦怦跳个飞快。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他的缎袍轻触靴面时发出好听的索索声响…他快要走到面前了,她几乎已经看到充溢在他脸上的幸福和满足。
他的脚步停了,她清晰地听到他低沉而缓慢的声音。
“好久不见。”
她刹那抬首,他站在侧旁女子面前,目光落在那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惊诧,不禁转过头,原来一旁站着的,是郑懿真。
懿真绯红了脸,娇声低答:“好久不见,殿下。”
休休站在那里,愣愣不知所措,像是未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动了一动嘴唇,从喉管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到。
萧岿乌沉沉的眼光始终定在懿真的脸上,他似乎很有兴趣继续聊话:“郑德郑大人也是父皇的得力重臣,为人厚道低调,却有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父皇好几次提起他。”
懿真来不及往父亲所在的位置望去,仿佛她正在做一个美梦,欢悦从眼底心间不可控制地溢出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理应忠于皇上,为皇上解忧。”她甜甜地替父亲答道。
萧岿脸上笑意加深,眸中显出柔和的深情,那种休休熟悉的深情。他的声音清清朗朗:“那好,我就选你了。”
我就选你了。
我就选你了…
那声音越来越大,潮汐般倾覆了休休的耳朵。她直愣愣地站着,思绪渐渐凝滞。
萧岿说过:是我选你啊,休休。
他是不是糊涂了?她要制止他,他弄错了,他该选的人就在旁边啊!
她的脚怎么这么重,连一丝都挪不动。她看着他含情脉脉地朝郑懿真笑,他的手牵着她,她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了,那齐肩并进的背影…
她听见梁帝的笑声,众大臣的恭贺声…
我就选你了…我就选你了…他选谁啊?他说过选她的。她自己又是谁?她惘然,她只是困惑地想。
蓉妃过来了,惋惜地摇头叹息,走了。她为她难过吗?
沈不遇也过来了,他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青白?神情为什么这么愤恨?他也走了吗?
所有的人都走了吗?怎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也要走了吗?
她一步步走向宫门,如同踩在棉絮堆里。刺目的阳光下,身形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浮在青石步道上。
二月里,她听到了蝉声。叫得那么响亮,那么热闹。
一名宫人过来,扶住了她的手。她木然地走着,宫人似乎在说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见,只看见那张不断噏动的嘴巴。
“小姐—”
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皱起眉头,努力睁大眼睛寻找。眼前的雾霭诡异地飘散,燕喜、天际的身影游离。她的双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忽地,她不自觉地淡淡地笑了。
“燕喜,不要用这种恐惧的目光看我。萧岿不要我了,他选别人了。”
“天际哥你也来了吗?你怎么不笑?我笑给你看好不好?天际哥,我有点儿累,你扶我一把,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当天际最后抱住休休那副摇摇欲坠的身躯时,从她苍白却挂着微笑的唇间,他只听到她在低声断续吐息说:“回家…”


下部—— 一片世情天地间

香墨篇

下雨了,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恰如人心飘荡,不知所终。
墙外竹影扶疏,在细雨中沙沙作响,鸣奏成一片天籁之声。燕喜下了轿,撑起竹骨油布伞,提好装着瓷罐的竹篮,独自走进院子。
院子不大却很干净,房东老夫妻想是爱花之人,在院子各个角落都栽满了花花草草。风和日丽时,定是满院春色关不住了。
这是天际去年春天为休休租下的院子。一年租期已到,他跟房东商榷又续了一个月。天际说,休休曾经来过,一见便喜欢上了。
从皇宫回来,休休一直住在这里,任凭二夫人柳茹兰好说歹说,她执意不回沈府。
沈不遇不再强求她,甚至连沈不遇的影子她都见不着。此事一过,或许,休休真的跟沈家断了缘。
“等到花开,小姐就会好的。”燕喜不由得叹息,走进了竹屋。
屋里静悄悄的,靠窗的桌子上比昨天多了一盆芍药,此时枝头上的芽簇已颇为肥壮,嫩绿嫩绿的。经那份绿意点缀,整个屋子多了几分生气。
储天际真是有心。
燕喜轻叹,见休休背朝她靠墙而卧,想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搁下伞,把竹篮轻放在桌子上。
“燕喜。”休休侧过身,唤了一声,声音轻柔无力。
“小姐,你没睡啊?”燕喜边应答,边小心观察休休的神色。
休休撑起身,拢了拢散乱的发缕,道:“我已经睡过了,见外面下雨,也不好出去,便又躺了一会儿。”
她半倚在引枕上,因为精神不济,神色也是淡淡的。慢慢抬头时,她消瘦的面颊上,那双眼睛显得比以前更大了。
燕喜心里紧了紧,上去握住休休的手,笑道:“我还怕打扰你睡觉呢,稍晚了点才过来。”
休休嗔怪道:“你这样一来一去的多不方便,以后就不要每天来了。”
“我不来,你哪来好东西吃?我是想让你多补补身子。”
“我又不是生病,补这些干什么?”
两人一时语塞,空气沉闷得令人压抑。片刻,燕喜站起身,故作随意地说道:“二夫人让我带来些红枣莲子粥。我知道你爱吃,若是饿了,先吃点尝尝。”
说完她揭了罐盖,浅盛一碗端给休休。休休本来胃口欠佳,见燕喜好意,不好推辞,便坐在床上慢慢吃起来。
屋里沉淀着一股药腥味,燕喜闻不惯,便随手将靠窗的帘子撩开。些许光色斜斜地透进来,照在休休的脸上,衬得她脸色越发苍白。燕喜忧伤的眼神极快地收起,带着涩涩的笑意,望向休休,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怎么储天际还没回来?”
休休嘴里慢慢地咀嚼,道:“昨天听他说要去嵇大人那里,想必有事。”
闻言,燕喜敛起笑,瞪大了眼睛:“嵇大人?是不是绑你的那个嵇大人?储天际怎么跟这种人在一起?小姐,你应该告诉他,嵇大人跟相爷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休休笑得苦涩,将剩下的半碗递给燕喜,无声地一叹:“何党何派,与我何干?朝野上的事我不懂,又何必懂?”
燕喜暗暗责怪自己不会说话,无端提起了不愉快的事。她装出轻松的模样,环视四周,笑道:“这房子也太小了,下了雨连衣服也没处晒。不如今天我把你换洗的衣服拿回去洗,等干了再拿回来。”
说话间,她四下兜转着帮休休收拾。走到角落边,她不经意间发现叠放一堆的衣物中有银光在闪烁,抽出一看原是那件淡黄曲褶彩条襦裙。她拿起来闻了闻,想想不如一并拿回去清洗。
她拿了衣服走向床榻刚要询问,却见休休脸色煞白,两眼死盯着她手中的彩衣,神情呆滞。燕喜暗叫不好,却已迟了。休休张口哇的一声,将刚吃进肚子里的红枣莲子粥吐得满地狼藉。她边吐边喊:“把它拿走!把它拿走!”
“小姐!”五脏六腑似被绞一般痛,燕喜叫了一声,眼泪直掉。
休休吐完了,不堪重负地靠在枕上喘气,看燕喜边哭边收拾,竟笑起来:“哭什么?我好端端的你哭,我祭我爹的时候叫你哭,你怎么哭不出来?”
燕喜哭得更厉害:“小姐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跟死去的人比?”
“可我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休休哽咽一声,眼圈便红了,环臂搂住了燕喜。
这时屋门开了,天际从外面进来,一见她们相拥哭泣的样子,皱了皱眉,拿出袖中的帕巾擦拭脸上的雨滴,并不吱声。
“天际哥。”休休柔声唤他,拭去眼泪。
“天色尚早,我过来看看你。早知道燕喜在,我就不来了。”天际闷声应了几句,语气硬邦邦的。说完他拿了本书,想坐到一边看去。
燕喜见状,便起身告辞。休休让天际送燕喜出门,天际也不吭声,兀自拿了伞出去,燕喜只好依依地走了。
刚走出院子,天际站住,冷声道:“燕喜你以后不用再来了,休休现在已不是相府里的人了。”
燕喜眼中顷刻噙满了泪水,道:“我和小姐相识两年了,怎么能说分就分呢?”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认识的。我们都出身平民,你是伺候真正大小姐的。”天际的声音极为平淡。
燕喜听了不免心急,道:“不管怎么样,我和小姐情同姐妹,她现在这个样子,我自然难过。”
天际冷笑道:“你们的情谊是够深的,三皇子不选她一起哭,三皇子大婚,我不知道你俩会哭到什么时候!”
“什么?”燕喜震惊地抬头,失声叫道,“他真的要娶那个郑懿真?”
天际感到好笑,蹙眉挖苦道:“皇家选妃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皇上下旨,三月底三皇子大婚。”接着又补充几句,“告示都出了,还大赦天下呢。”
“完了完了,这次小姐真的完了!”燕喜心里替休休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