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日,欣杨找到他,说休休想送送他。天际心里还有气,想见又不敢见,生怕从休休嘴里得到那个惊悚的答案,这个年就无心情过了。于是他很干脆地回绝道:“算了,她又回不去孟俣县,不用她送!”
欣杨走后,天际又开始后悔了。从小到大,他这是第一次回绝她,休休会难过。可是这样一来,休休至少会知道他有情绪,心里便会在意他,他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如此辗转反侧,心里一直纠结不堪。
积雪早已消融,黄尘漫天,空气清爽寒冷。马车出南门,没料到的是,休休竟在三岔路口等着他。
天际吩咐车夫停车,并不下车,心里虽是惊喜莫名,表面却阴沉着脸。
休休粲然而笑,喊道:“天际哥。”
她向他跑来,窈窕的身姿被冬日里的阳光抹上一层彤辉。细长的发丝随风飘扬,笑容浅浅的,恰能勾起他心口最柔软的一角。
他着了魔似的伸出手。
休休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往天际怀里塞,嘴里不住地关照道:“这是给我娘的,这是给倪妈妈还有你三个姐姐的,还有小外甥的。对了,这个你路上吃,千万别冻着、饿着…”
天际嘴里应着,最后握住休休小小的手,凉滑而柔软的肌肤,让他心里的寒冰在刹那间融化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柔软:“不用那么多,瞧你手那么凉。你快点儿回去,开春我会回来。”
休休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抽出写好的信函,道:“这年又是我娘一个人过了,你把信交给她,可以叫她宽心…”
话音还未落,凭空落下一只大手,生生抽走了信函。
天际和休休吃惊地抬头,沈不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面相阴狠,眼角纹路如雕。
他缓缓逼近天际,鼻尖几乎触及天际的脸,话语锋锐冰凉:“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而再再而三不听我的忠告,你还有你全家,不想过个好年是不是?”
天际下意识往后一缩,哑声嘶吼道:“沈不遇,你欺人太甚!我就是喜欢休休!”
沈不遇满眼阴寒,挥手示意随行的福叔等人动手。
休休一见沈不遇出现,心里就生出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怕来。此时她忙上前拦住,惊慌失措地喊道:“天际哥,快走啊!快走!”
车夫早发觉不对,唯恐出事,扬起马鞭便逃之夭夭。车轮卷起一阵黄沙,遮掩了天际远去的身影,也迷住了休休的眼睛。
她一时激愤,冲着沈不遇大喊:“天际哥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待他?我的一言一行,你为什么管得那么严?”
沈不遇指了指手中的信函,从容地将它撕成碎片,扬在空中。他笑意飘忽,目光幽冷。
“不许落一个字给曹桂枝。你听着,你现在是沈府里的千金,是未来的三皇子妃!”
“我是人!不是你笼子里的鸟!”休休气得浑身颤抖。
“没错,你就是我笼子里的鸟。鸟儿要飞翔,只能顺着我指定的方向飞。乖乖地回到笼子里去,除了萧岿,任何男子都不许接触!”
沈不遇命令家奴将休休扶上沈家马车,马不停蹄送回宰相府。他自己跃上马,带着两名随从扬长而去。
休休坐在马车内,一路怀揣着无法言喻的愤怒。经历了这么多,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沈不遇手里的一枚棋子,这枚棋恰到好处地放在了萧岿那里。尽管这也成就了她和萧岿的感情,但她依然觉得沈不遇手段毒辣。
“萧岿说得对,我与沈不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沈不遇集权夺势的附属。我答应过萧岿,有一天我们能够在一起,我便脱离与沈不遇的关系。我是陶休休,不是沈休休,我一定会做到!”
除夕那天,沈府杀鸡宰羊布置祭品。跟往年一样,沈不遇的几对儿女纷纷来过团圆夜,府里张灯结彩,鞭炮声声。
柳茹兰偶感风寒,缠绵病榻几日稍见好转,到了下午身体禁不住地困乏。她的房里极静极暖,掺和着一股药香,连贴身丫鬟翠红也不住地打哈欠。休休坐了半晌,看天色已暗,便唤上燕喜告辞出门。
夜蓥池一带有鞭炮声,小孩子在放烟火。池畔花团锦簇的一群人,走得近了,才知是大夫人黎萍华带着两个女儿赏景来了。
休休和燕喜避闪不及,只好屈膝行礼。
平日里大家之间极少碰面,即使偶然遇见,黎萍华不过冷嘲热讽几句,接着继续走她的道。今日不知怎的,黎萍华格外有谈兴,竟盯着休休不放了。
“当初来到沈家,又土又俗的野丫头,这转眼间一年半载,倒出落得风姿绰约了。”
最后几个字故意咬得极重,接着冷哼了一声。
大女儿接口道:“而且还是个很笨很蠢的乡下人。我就奇怪,父亲怎看上她了?”
黎萍华淡淡一笑,似是随意地道:“其实也不算太蠢,还能慢慢变得八面玲珑,知道怎样讨老爷开心,怎样被调教成沈家的又一千金。你们的父亲,在她身上可是下了不少工夫。我是无所谓,因为再怎么调教,骨子里流的终究不是沈家的血。”
小女儿死盯着休休,妒意十足地说:“娘不是说她长得越来越像那个曹桂枝?曹桂枝狐媚相,父亲难道想要她媚上谄下?”
“这次媚上的可是三皇子殿下,那段时日,真的有意思。据说三皇子遭贬黜,她哭得成了泪人儿,还长途跋涉不顾安危去见他。”
“如此说来,三皇子会选她当正妃了?”
“那我们沈家岂不多了个皇子妃?哎哟,我们千万不能得罪啊!三皇子妃娘娘,奴婢这厢有礼了!哈哈!”
休休忍无可忍,厌恶地瞪了她们一眼,拉上燕喜就走。
后面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嬉笑声。
夜仿佛越来越沉,一切模糊得如在烟里雾里,夜蓥池一下子变得很是空旷,那些尖锐的声音似乎追着她如影随形,丝丝渗着寒意。恍惚中这冰冷的除夕只有她一个人独熬,心被刺得极疼,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随行的燕喜觉得她在隐隐轻颤,便搀住她,轻声骂道:“小姐,不要生她们的气,她们这是嫉妒你!自己没个好相貌,家里的男人虽忌惮岳父大人,但也早偷偷养二房三房了。哼,走着瞧,等到三殿下真选了你,活活气死她们!”
休休不作声,闷头走到萏辛院,开了屋门,才沉沉地坐在椅子上。
她疲倦似的闭眼良久,屋内的灯烛点燃,长长地映出眼帘下一道阴影。她仰起头,哽着声音道:“这里是囚笼,我一刻都待不下去。燕喜,除了二夫人、欣杨,还有你…没有人可值得我留恋。我好想有个人把我接走,让我离开这个地方!”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摸上去微微的冰寒。在烧着炉子的屋内,她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从身体到骨血冰凉一片。
燕喜也替休休难过,喃喃道:“我知道,你的心已经飞到三皇子那里去了。你就忍些日子,他会接你走的,是不是?”
“可是,自从他重新回了宫中,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燕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时候想得好好的,有时候却想得很悲哀。真怕他还是那个三皇子,锦衣玉食,美人如云。他是不是忘记我了?”
“小姐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三殿下能够重新回来,老爷功劳大着呢!皇上心里有数,这一层一层的关系,紧紧的,密密的,三殿下不选你能选谁呢?所以,小姐你就放宽心,且不管大夫人待你怎样,不去理会就是。”
燕喜好心帮休休分析,越是认真,休休心里越是纠结。
若萧岿也成了沈不遇笼子里的一只鸟,依萧岿的脾性,会变得怎样…
她连想都不敢想。
院子外面有人进来,小声地叫唤燕喜,一听便知来人是欣杨。燕喜咬唇而笑,荡起小辫子,蹦跳着出去了。
屋檐下挂着牛皮松明灯,忽明忽暗的。休休收起了眼泪,试图振作自己。隔着窗格,欣杨和燕喜在嬉闹,欣杨拿着花铃棒逗燕喜,铃铃的声音和笑声响成了一团。
她羡慕地望着,不由得低叹出声。回到梳妆台前,她神志显得恍惚,眼前皆是纷至沓来的人影和往昔时光,死去的爹,冷漠的娘,天际…还有萧灏,更多的是萧岿。再睁大眼睛,她只望见镜子里对坐的女子,正用一种寂寞的表情望着自己。她伸手摸上颈脖,触及栀子花蕊玉,那冰凉的哀伤和思念无边无际地扑了过来。
“爹…”她低哀一声。
院中又有响动,欣杨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福叔来了…”整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他便闪进了里屋。休休正在奇怪,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果然门口传来福叔的声音。
休休以为福叔为欣杨而来,正寻思话语应付,岂料福叔说道:“小姐,三皇子殿下在府门外,请你赶快过去!”
闻听此言,休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颗心怦怦急跳。
欣杨明白福叔不是来抓他的,也从里屋探出身子,朝着休休吐舌头。
“老爷可是回来了?”休休努力稳定心绪,声音还是颤抖,飘忽得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还没有。”福叔在外面答道。
“好,我就去。”
休休稍稍整理了云鬓,望一眼欣杨,碎步走了出去。
一路走来,竟是缭乱不堪。
暗夜里盏盏明灯闪烁,寒风刺在肌肤上,她感觉不到冷意。不知是谁点燃一束烟火,映照得沈府繁华如烟。这样的除夕夜,爆竹声愈加清晰,一阵接着一阵,休休觉得一颗心实在是跳得厉害,待到府门,脚步未稳差点绊倒在高高的门槛上。
萧岿坐在白马上,一脸沉醉地仰望星空,眸光流转。
“今晚天色不错,不会下雪。”他悠然道。
休休有点痴呆地望着他俊逸的外貌,一时间,心中酸甜苦辣咸交织,情不自禁呢喃道:“你…为什么是皇子?”
萧岿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疑惑不解地扬眉,问道:“皇子不好吗?”
“不好…”她打心眼里说。
萧岿不经意地笑出声,仿佛休休说的不过是一句孩子气的话。也许是刚从宫宴里出来,他的脸上尚余一丝酡红,甚至还有点不自在。
“不知怎么的,今晚有点想你,就来了。”
说完,他轻轻一哂,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看着她,眼里透着不可言喻的迷离。
在深山的那段时光,他曾经不止一次做这样的动作。
她也狠狠地看着他。他说,他想她了,她何曾不是日夜在想念?今夜的冲动尤其莫名,朦朦胧胧的,有个声音在不断地鼓励她:跟他走,跟他走。
于是,她毫不迟疑地将手交给他。他轻轻一带,她的整个身躯便落在他面前。他扬鞭挥舞,风也起来了,她不由得将脸贴在他的胸前,猫一般蜷在他怀里。
夜色空蒙,星皎云净,一阵轻快的马蹄嘀嗒声从远处传来。胧月中,眼尖的侍卫立刻辨认出那是宫中主人的坐骑。马上影影绰绰两个人,重重叠叠,夜风拂起他们的衣带裙角,翩然翻飞。
马在行宫大门前停了,萧岿高大俊逸的身影从马上下来,抬眼仰望马上那张艳如桃花的脸,伸手一拥,休休娇嫩的身躯轻盈落地。
他轻扶柔荑,她回眸一笑,十指交缠相握。
侍卫却是看傻了,待他们携手走近,方缓神,正欲高呼叩首下跪,萧岿却给了他噤声的手势。侍卫呆呆地张大着嘴,眼望两个身影牵手踏进冥冥的夜色中。
青石路上,他们相携而行。四周静谧但并不黑,霓色潋滟中,赤锦金琉的宫墙殿阁,在朦胧的月纱笼罩下,更显深闳。
凉风习习,径道旁那丛竹林在月影下,仿佛被人用衣袖拂动,拨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不由得驻足。
“竹子都这么大了。”她感慨道。
“喜欢吗?”
“喜欢。”
“明年这个时候,竹子会更多。”
他在身后搂住她,下颏蹭着她的后颈。她回眸,眼神清澈,睫毛纤细,唇如凝脂,他禁不住在上面轻轻一吻。
不远处灯影绰动,原是巡夜的宫人提着琉璃纱灯往这边走动。他拉住她的手,猫腰蹴步,她掩嘴憋住笑。他领她在一座宫殿前止步,她依稀回忆,竟是上次她曾经夜宿的地方。
穿过珠屏锦幛卷流苏的外殿,极大的内殿用两个黄花梨木雕的屏风隔开,月色从漏窗丝丝渗进来,内中的摆设依稀就在昨天。
半明半晦的光下,她在烛台旁站定,摸索着想点燃,他按住她的手,抬手撩去重重锦帛帷幕。顿时一轮白月清光从镂窗洒进来,室内如凭空撒落一把金粟,整个内室又似是笼了轻纱,带着柔和。
“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到满城烟火。醉看似水流年等闲过,这样的意境,最好。”他说得极其潇洒。
接着啪啪两下击掌,外面鱼贯进入几名宫女,果脯馔玉,醽醁佳肴,满当当摆上了桌案。她们无声地进来,又无声地退出。
像是被什么触动,休休僵着声音问:“殿下回来,还是秋月姐姐伺候吗?”
萧岿拉她坐在身边,很自如地倒满酒,信手将酒盏放在她面前,轻轻一笑道:“当然。你怕她再吓唬你?放心吧,今晚她不会出现的。”
“不是,我是很久没见着她了。你一走,她在宫里一定受了不少苦。”休休反而有点难为情,她暗暗责怪自己小肚鸡肠,想解释又解释不清,脸便微微发红。
萧岿却被逗乐了,抬指轻刮她的鼻子。今夜的他心情极好,将手中的酒一干而尽。一道烟花带着沉闷的呼啸之声闪过,萧岿年轻的面庞似抹上了一层金粉,透着别样的光华。
休休恍惚地望着他,僵着的心便渐渐软了,再次露出天真灿烂的笑意。
不知不觉中,已是子夜,烟花燃到最盛处,。
休休倚窗而立,身子有点薄醉了。最后零星的烟花在空中消散,万物趋向平静,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迷惘了起来。
岁月就像流水,从指缝里溜走,只把轻微的辛酸和满心的幸福留在手心。真的没想到,这个春节,她是和眼前的男子一起过的。
自在,惬意,和着些许朦胧。
萧岿也在注视着她。
夜色无声,她的身影在缥缈的水月下,像一朵等待采撷的花朵,他仿佛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甜腻而馥郁的清香。
两人距离很近,却宛若隔雾看花,如梦一般,俱不真切。他忍不住低唤一声:“休休。”
她抬头望定他,沉痛地笑了一笑,喉咙带着些许清凉:“相爷已经把我的名册呈报上去了。”
他满不在乎地笑说:“我已经看到了,只不过是走形式而已,只是便宜了他。你是为这个烦恼吗?以后不用再叫他干爹了,你不再是他什么人。”
“我只是不喜欢摆在别人面前,被人选来选去。”
“是我选你,你不用管别人。那么多人陪你,你应该高兴才是。”
“如果你选上了别人怎么办?”
“傻瓜。”他轻笑,在后面合臂环住了她。
好日子就要临头,她反而忧患忡忡,这大概是女人的通病吧。
她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满心满意都是切切的温柔,想到这些话句句都是他的承诺,幸福的充实感让她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她希望就这样倚靠在他怀里,慢慢地合眼睡去,直到东边升起启明星。
萧岿眼飞快一转,半真半假道:“干脆明天我去禀呈父皇,取消遴选算了。”
“旨都下了,圣旨怎能视若游戏,出尔反尔?这脸面往哪儿搁啊?再说,你父皇这么疼你,你理应让他高兴。”她却反倒认真地安慰他。
他笑起来,逗她道:“是啊,怎可平白无故地冒出一个皇子妃来?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家会说,三皇子和那个皇子妃是不是早已私定终身了?”
她羞红了脸,作势要打他,他搂住了她,两人滚倒在月牙花架床上。
昏昏蒙蒙中,休休恍惚能感觉他的心跳紧贴着她的心跳。许是因为羞怯,她的双颊泛出异常的红晕,眼波流转顾盼,眸中似有水波盈彻。他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睛、脸上,最后覆盖在那片微开的芳唇上。
她瞬间便陷入一种似温暖、似迷幻的半睡眠中,久违的浓情紧紧地包围着她。不久,他急促的呼吸簌簌地撩拨在她的颈畔,有点痒。她的身子被紧紧地抱着,他的手劲越来越有力,休休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不行…这样不行。”她虚弱地想拒绝,却挣脱不掉。
“没事的。”
他含混地呢哝一句,和着酒意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眼中带着痴醉的神情,迷惘地看着她。
休休脑子里晕乎乎的,本能地挥手想要挣开他。但不知是气力不济,还是渴望被他拥有,她没能成功。她的头不断地摇晃着,声音绵软得连自己都不闻。
“我怕。”
他的吻轻轻地落了下来,将她的最后一个字含住,道:“不用怕,你早晚是我的。”
这句话如同定魂针将她的心定住,她无力地瘫软了,再也无法拒绝。萧岿手劲极大,休休厚实的曲裾绵袍已经褪去,内衫滑落到了手肘,蟹青色的肚兜下,白瓷细腻的肌肤裸露了出来,在月色下,透着令人心悸的清白。那一刻,萧岿脸上的迷惘消失了,带着些微的狂热和亢奋,俯身,毫不犹豫地压了下去。
月色似纱,稀薄而昏暗。整个行宫笼罩在夜的静谧中,夜空里仿佛有女子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软。不多时,一阵轻柔的风掠过,伴着竹叶的清香,一切恢复了平静。
休休半拥着被子,犹带泪痕的面容藏着凄楚。她的心思有点睖睁,目光定在白色褥单上的一点落红上,心中满溢着不舍。她无声地将褥单拢起,慢慢地放在自己胸前。萧岿凝视着休休,目光已经被怜惜和柔情淹没。他忽然伸手,将她缓缓拉向自己。
“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害怕了。”
“我不怕了。”她哑着声音道。
“那你还怕什么?”
“什么都不怕了。”
她抬起眼,向他投来怡然平静的微笑。他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那唇却是扬起,朝她微微一笑。两颗激跳不止的心,此时方逐渐安定下来。
他抬指,轻柔地抚摩她的下颏,最后划过她的颈脖,一块温润的莹白躺在手中。
“这是什么?”
她温柔地笑道:“我父亲送我的,我一直戴着。”
他却将它解了下来,掂在月光下仔细端详,笑道:“不是什么好玉,却是你贴身的东西。把它送给我吧,权当定情之物。”说完,兀自将它压在枕头底下。
休休也不阻拦,只是笑:“那你送我什么?”
他更紧地揽住她,咬她的耳朵,说着情意绵绵的话:“我把我整个人送给你,包括我的心,够了吗?”
她感动无语,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浅月在暗蓝色的天空中缓缓移动,繁星在静静地闪烁。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天宇,瞬息消失在无垠的夜空。
一入二月,竟接连几场小雪,江陵丝毫没有春天的气息。萏辛院梅花开得早败得也早,草木皆萧瑟着,在寒风侵袭下难吐绿意。
沈不遇的脸上却是挂着春意,对休休的节制也松懈了许多。大概对除夕那夜的事有所猜料,他并没有责备休休,反而更加笃定他的想法:三皇子妃非休休莫属。
早在年前,因三皇子选妃,所有正二品以上的王公大臣,纷纷将自家千金的名册呈上,连梁帝看得也是眼花缭乱。沈不遇亲自督办,最后初定了四十名品貌端庄的,以备在十九日那天筛选。选妃一事,正如萧岿所言,只是走走形式而已。
休休身着刚做的淡黄曲褶彩条襦裙,安静地站在大铜镜前。镜子里的自己如蹁跹彩蝶,眸子潋滟生波,似望着自己,也似透过镜面望向极远的地方,萧岿在那里朝她含笑招手。
“漂亮,真漂亮。”身后的柳茹兰不禁连声道。
“小姐这身打扮,一定把其他人比下去了。”燕喜也是拊掌称好。
休休有点害羞,顾左右言其他道:“免冠礼一定很隆重吧?”
柳茹兰边检查衣裙,边笑道:“那是自然。听老爷说,依着寻常法度,储君还未确定,无须大肆铺排三殿下的免冠礼。穆氏立储受阻,皇上心里高兴,借着北周宣帝的懿旨,办得既隆重又热闹。这下好了,全后梁的人都知道三殿下会是太子!”
“三殿下要是太子,小姐就是太子妃。”燕喜插嘴道。
柳茹兰敛起笑,一脸肃然道:“就你嘴快。知道啥叫祸从口出?你这一嚷嚷,被外人听去难免生事,有失沈家的名声。你若是为小姐好,先闭嘴不说话!”
燕喜吓得直吐舌头。
柳茹兰拾起裙摆的一角,突然发现了什么,啧啧惋惜道:“怎么漏绣了几针镶银丝?”接着吩咐燕喜,“快拿去尚服局,让绣工补上了。”
休休连忙劝道:“算了,不过是漏了几针,补补就是。再说裙摆这么隐蔽,外人又看不出。”
柳茹兰执意要去,说了一大通道理。休休知道柳茹兰看重此事,也就随她了。
所有初选的人家纷纷将绣服拿到尚服局赶制,燕喜去的时候,尚服局一派忙碌,绣工更无空闲。燕喜等了半天,才将补绣完的衣裙带回。
下了马车,刚小心捧着衣裙想进府,却听一侧有人叫她,转身看去,原来是天际。
燕喜很久不见天际,见他面容暗淡,比以前清瘦许多,便站着不说话。
天际回老家过完年后,便终日忙于公簿事务,暂时将自己与休休之事搁在一边。前几日听说三皇子要选妃,休休就在名单之列,他便再无心思,心里终日难过,不知不觉又来到宰相府门口。
看到燕喜,天际仿佛见到了休休,自是心中郗歔,一时语塞,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她好吗?”
燕喜有点难堪,走又走不得,表面应付道:“小姐很好。”
天际的眼光落在彩衣上,俊朗的眉宇间添上一层阴郁,道:“是她那天穿的吧?”
燕喜想起二夫人的教训,不许漏了话,便支吾着不语。天际也不追问,嘴角抽动,却是在苦笑:“认识她十几年,竟没看清她如此薄情寡义。被沈不遇熏陶,她想必也成了贪图荣华富贵之人。”
“储天际,你说什么呢?小姐如今是相府千金,当然要参加遴选了,这能怪她吗?你是她娘家人,不替她高兴,还说些冷言冷语的废话,亏她还天天念叨你的好!”
燕喜说完,瞪了天际一眼,甩着辫子进府门去了。
天际自是不敢跟上来,木然地站着。
燕喜回到萏辛院,将此事一说,休休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府门外,早没有了天际的踪影。
休休怅然地望着小道深处,不由得叹了口气:“天际哥一定是误会我了,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选妃之日临近,祠部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此事也成了全后梁最热闹的饭后谈资,人们都在猜测天赐良缘会降福到谁家身上。沈不遇突然紧张起来,嘱咐休休不许出门,专等选妃之日。
这一天,萏辛院来了个不速之客—郑懿真。
懿真虽是名门出身,生性却不羁,家里就她一个女儿,父母便惯着她。休休想起萧岿被贬的时候,懿真不顾一切跑到行宫门口恸哭的情景,知道她是敢爱敢做的女子,不免好生欣赏。对她的突然而至不惊讶,反而兴高采烈地招待。
懿真也在遴选的名单之列。上回来见休休,她满脸的轻松,今日过来,却是紧张莫名。
刚坐定,她便开门见山道:“我家灏哥哥真是的,不回来过年就算了,连选妃也不参加,那么好的机会白白错过了。你不会惹他生气了吧?”
休休与燕喜对望,笑着道:“我哪敢惹他?四殿下待人温雅,也不会无缘无故生谁的气。再说,男女之间,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也要讲个缘分不是?”
“这么说,你是放弃灏哥哥,盼着被三殿下选了?”懿真目光灼灼,逼问道。
休休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懿真极为轻微地一哼,直言说:“沈休休,你知道我是喜欢三殿下的,不许跟我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