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你现在这身份,连进入皇宫都不能。若如此救父皇,与作茧自缚无异!三哥你别激动,我们再想想办法!”萧灏竭力劝说道。
舅舅郑渭忙碌到深夜,突然告诉他不祥的消息,他隐感三哥萧岿会闹事,一大早便匆匆赶来劝阻。
萧岿情绪虽平缓下来,眼底终究是一片暗潮。
“四弟,穆氏已经成势,若穆氏得储君位,我必为穆氏所杀。大哥若是一朝亲政,又来另路,你也性命攸关。”
“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傀儡。”
萧灏心里一沉,哽声说:“我知道。皇后不顾父皇恩义,发难朝廷,夺权谋利。为什么皇家会这样?我们不能如平常百姓一样生活吗?”
兄弟俩抚肩而立,彼此握紧了拳。长风卷得他们的袍角飘舞不羁,此时此刻,他们心似钢刀交割,却不得不无奈地任凭时光缓慢地流淌过去。
院门外传来响动,休休缓步而入。
咫尺之间,三人对望。
她似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无声地走到萧岿面前,慢慢地吸了口气,缓声说道:“相爷已经去了宫里。这会儿,朝会已经开始了。”
三人不再言语,脸上都布满了阴云。一只乌鸦从树梢掠过,噶的一声怪叫,和着不祥,震响在他们心底。
议事大殿内。
满朝文武皆垂首而立,周围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梁帝萧詧坐在鎏金雕龙的御座上,恍如一尊蜡像。执事总管手中端握着那条手谕,萧詧定定地看着,依稀之中,皇后一双犀利眼眸凝睇过来,面含冷峭的微笑,倒像是在嘲讽。
他忽然觉得龙袍的领子太紧,胸口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窒息。他重重地喘了口气,声音掩不住地萧瑟。
“关于立储之事,朕已听了众爱卿各抒己见,似乎提议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呼声较高…原本朕思忖正在盛年,或许朕还能得几个子女。当然,传嫡不传庶,韶儿又是皇后所生,择他为储水到渠成。不过今日局面,立储之事实在是诸多仓促,再等两年也不迟…”
“皇上!”嵇明佑已经将梁帝的心思揣摩透彻,当即面色肃然道,“储君乃国家根本,早立晚立皆须以时势论定。皇上虽在盛年,然痼疾无定发作,若不及早绸缪,臣等恐措手不及也!今日北周宣帝谕书在此,皇上不必拘泥成例,宣读谕书吧。”
“天意如此,请皇上宣读谕书!”一帮党羽呼应道。
萧詧见黑压压跪了一大半大臣,目光难掩慌乱,竟说不出话来。
郑渭性格暴躁,向来按捺不住,开口道:“北周宣帝手谕?哼,你们分明是防备后患求北周施压,逼迫皇上仓促立储!”
嵇明佑冷笑:“后梁危难,国君时有不测之险。大皇子乃皇上与皇后所生,堂堂王族骨血,何谓逼迫二字?我倒以为,大皇子之下,数四皇子最有大才之相,莫非浣邑侯动了心思?”
郑渭瞪起眼珠子,正要发作,沈不遇出列缓缓道:“嵇大人言之凿凿,倒是越发成竹在胸。民间有流言:三皇子功业声望远远超过大皇子,有可能胁迫皇上立储而代之。此等流言纵然不起神效,也定埋下内讧种子。只是皇上不信流言,三皇子也并未倒在流言之上。北周罪臣杨坚逃亡后梁,你们将计就计将他围困在都城,专等三皇子落入圈套为皇上丢丑。皇上父子情深,将三皇子接回江陵郊外,你们义愤不能自已,唯恐生变,立即暗中刺杀,终究未能成功。一招不灵又起一招,你们生怕立储之事要大费周折,便请旨于北周宣帝,联手胁迫皇上立大皇子为储君!”
此言既出,台下响起一片嗡嗡哄哄的议论声。
梁帝萧詧面露赞许之意,端正坐姿,精神稍显活泛起来。
嵇明佑目光凛然,直直昂首,像是在挑衅:“沈大人,你可不要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如此荒诞不经的说法,谁信?凡事要讲个证据。证据何在?”
郑渭哈哈大笑,道:“料你会抵赖,我已经将凶手带来了。如若供词扎实,你们图谋杀人罪证成立,自当依法取消立储!也就是说,北周宣帝的手谕也依法作废,立储人选另择他人。所有的嫡系皇子都有资格参加立储之争,这叫择贤立储,嫡庶不避!”
他的声音响亮,人人清晰可闻。
“带犯人!”
传声迭次过去,不大一会儿,一名全身血淋淋的囚犯被押到殿内,扑通跪在冰冷的涂金地砖上。
“皇上,供词在此,犯人已画押,请皇上过目。”郑渭将供词呈上。
萧詧阅毕,满意地颔首:“众臣传阅。凡是参与谋杀三皇子的,皆可出列为证,朕既往不咎,饶他全家。”
供词在众臣手中传阅,每个人神色各异。气氛一片阴沉窒息,有人不自觉地将眼光扫向嵇明佑。
嵇明佑倒是镇定,站在犯人面前,眼睛在微眯的时候,闪烁过一抹亮。
“这供词是你写的?句句是真?”他质问道。
犯人艰涩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呻吟道:“是草民所写,句句是…是…”
郑渭开口对嵇明佑冷笑道:“嵇大人,别耍小伎俩了。犯人已经招认,供词句句属实,你难道还想吓唬他不可?”
也许是突然听到“嵇大人”三个字,犯人惊醒过来,突然嘶声叫喊:“草民冤枉啊!草民屈打成招!大人,求大人替草民做主啊!”
叫罢,一口鲜血从犯人嘴里喷出,溅了一地。众臣呼啦散开,但见犯人在地上抽搐着身子,翻了个身,便不动了。
内侍探指过去,回禀道:“启禀皇上,犯人气息全无,死了。”
萧詧大惊,霍然站起身。沈不遇与郑渭面面相觑,郑渭不由得叫了一声:“怎么会死了?”
沈不遇心生不妙,面色阴沉了下来。
满殿又是一阵议论声。
此时,嵇明佑眉目上挑,勾起似是而非的冷笑:“郑大人,这就是所说的屈打成招?你捕风捉影,诬告嵇某,当众来个死无对证。幸亏犯人当场翻供,众人都听到了吧?沈大人、郑大人,嵇某对皇上忠心耿耿,只是拥立大皇子为储,大家所持政议不同,你们何须用此肮脏伎俩作难我来?”
郑渭神色极是狼狈,喘着粗气不说话。不少人出列替嵇明佑打抱不平,纷纷声讨郑渭等人的不齿行为。
嵇明佑趁机上前,拱手道:“皇上,自古大奸巨恶,强君之下最易滋生小人。想那郑渭,在天子殿中还会生出假案之端,分明是欺君犯上!皇上,您可要提防身后外奸内宄者,这种人,狗彘不食其余!”
接着,惺惺作态挤出几滴老泪。
“皇上明鉴!”众党羽立即异口同声呼应一句。
殿内灯光耀动,曳影绰绰。
萧詧面色惨白,全身一直僵硬紧绷着。他的目光停在那道手谕上,绝望地闭上眼睛。
“宣读谕书…”
谕书在缓缓打开,跪在地上的大臣们神情迥然不同。一方绽开得意的笑意,一方如溃败的弃甲曳兵,面如死灰。
沈不遇忍不住抬了抬头,正望见萧詧木然地定在龙座上,头上珍珠串成的冕旒无声地抖动,疏疏似雨。他暗地里长长地哀叹一声,垂下了头。
外面似有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脚步声飞快地上了台阶,随之遥遥传来一声喊:“北周宣帝最新谕旨到—”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人堆里有轻微的混乱,但很快恢复了秩序。
执事总管将刚刚打开的手谕合拢,下了御阶,双手接过新谕旨。
谕旨上的每一个字,如蹦蹿的钢钉,颗颗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数月以来,观萧岿勤奋有加,律法深有所得,知错就改,心智已成也。今宣:恢复其后梁朝皇子爵位,入住行宫。当在明年春时为萧岿行免冠大礼。立储之事另定,依后梁法度遴选。宣帝二年十月壬戌”
余音还在,全殿静默,似乎所有人睡去了一般。萧詧惊愕地坐着未动,直到宣读完谕旨的总管轻声提醒道:“皇上,情势有了变化,三殿下可以回来了!前面的谕旨作废,不立储君了!”
总管话音刚落,萧詧犹如喝了回魂汤,拍案而起,高声宣旨道:“此新谕旨,除依式送后宫外,抄刻送至全后梁,当即办理!”
“吾皇万岁!”
自感窝囊的大臣们一片欢呼,顿时精神大振,留下面色铁青不知所措的嵇明佑等人,匆匆散开回各自官署去了。
沈不遇仿若从热蒸笼里刚浮出来,全身汗津津、热腾腾。他走到白玉栏杆前寒风一吹,才清醒过来,原来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梦。他振臂一挥,终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几骑飞马离开皇宫,出了城门,飞速进了郊外的院子。
萧岿等人还在不安地等待着。
骑马的宫人执事以及御林军一见萧岿,跪地便拜,禀告道:“皇上有旨,即日起,恢复三殿下皇子爵位。请三殿下即刻回宫。”
所有的人全都愣住了。萧岿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杨坚大将军给您的书信,殿下看了就知道了。”
萧岿接过泥封的铜管,抽出羊皮纸信函,细细读来。他看着看着,眼睛里的烟雾慢慢在消散,忽地,不自觉地淡淡笑了。
“四弟,是杨大将军救了我。相州发生尉迟迥之乱,周宣帝宇文赟只好请杨兄率兵平定,而杨兄出兵的条件竟是我的皇子位。他得知穆氏已经得到立储手谕,便连夜派人将新的谕旨和书信送至江陵。此刻,他一定在出征的路上。”
说完,他面朝北方,恭敬地拜了拜。
萧灏释然地笑了,兄弟俩再度握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休休默默地望着这一切,脸上也在笑。那一刻,她觉得天空是那么的明净,风儿是那么的舒爽,喜悦犹如雨后春笋,从灌饱了艰辛和祈盼的泥土里钻了出来。
她想,萧岿又可以为后梁朝建功立业了,真好。
这日,沈不遇回到宰相府,一直进了柳茹兰的院子,脸上隐隐带笑。柳茹兰深知他的脾性,唤丫鬟翠红呈上茶,自己端了汤婆子掖在手里。
秋去冬来,一晃间寒意入骨。
沈不遇稳稳地端起茶盏,茶香四溢,抿在嘴里略有清苦,但那种说不出的余味自心中蔓生出来。
“一波三折,苦尽甘来啊…”他不禁感叹道。
柳茹兰用袖子掩了掩唇,轻笑道:“三皇子回来,宫里头热闹了几天,皇上的病也就好了。只是皇家禁地,规矩又多,外人不得随意进出,言语举止难免矜持了些,还不如在外头呢。休休和三皇子好上不久,又不能见面,反落了个不自在。”
“三皇子已经搬去行宫了,待一切安稳下来,明年开春便遴选皇子妃。让他们少见面也好,宫有宫规,家有家法,宰相府的千金跟三皇子你来我去的,传到外人耳朵里难免滋生流言蜚语。三皇子妃这个位置,多少人虎视眈眈,休得被落下话柄。”
“妾身明白。”
“不用急躁,也不过两三个月。这回,休休这三皇子妃是坐定了!”
沈不遇嘴上说得笃定,心里其实也有点不安。明明现在事情是难以估料的好,但细细体味,又隐约有不稳当之处。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出。
这时,守门的护卫进来禀告:“老爷、夫人,浣邑侯郑渭大人,还有四皇子已到府外。”
沈不遇猛然一个激灵,一拍大腿,连叫不妙。
“老爷,郑大人怎么和四皇子一起来了?”柳茹兰忙问。
“看我糊涂,差点忘记此事了!”沈不遇懊恼道,“郑渭向我提亲,要我早日给予答复,我当时草草将他敷衍过去。前阵子忙于政务,他没提起,我也忘了。时局稍有稳定,眼看他就要回浣邑去,便来我这儿讨个答案。郑渭这人,犟牛脾气,对这个继子却是宠爱有加,我该如何回答?”
“老爷,若是回绝,说话也得婉转啊!”柳茹兰劝道。
“都怪我瞻前顾后,首鼠两端,让四皇子以为沈家中意他。罢了,四皇子好说话,只要说服郑渭便是。我且去,你备置厚礼妥当,算是送他们回去。”
说完,一脸不安地出屋去了。
来到客厅,郑渭和萧灏已经坐在那里。沈不遇故作轻松地上去打招呼,郑渭板着脸,眼珠子盯着他,不起身也不说话,倒是身边的萧灏温雅地与他见礼。
沈不遇情知不妙,粲然一笑道:“郑老弟,你我故交,回浣邑吱一声便是,我大摆筵席为你饯行。”
郑渭哼了哼,冷冰冰道一句:“我是没你那般闲工夫。”
沈不遇哈哈大笑:“老弟心里憋气,就痛痛快快骂一顿何妨?沈某有时荒疏怠惰,得罪了老弟也不知。反正我这宰相,老弟看得淡泊,想骂就骂。”
“沈不遇!”郑渭猛拍桌案,慷慨激愤道,“你敢回绝我家灏儿!你与嵇明佑周旋,我死力保皇,联合郑德一班老臣跟着鼓噪,差点遭嵇明佑羞辱。这些我都忍了,可灏儿何错,遭你如此作践?”
本来沉默不言的萧灏突然叫道:“舅舅,那是两码事,您别把我跟国事搅在一起!”
说着,他腾地红了脸。
沈不遇心内明白了,外表还是装糊涂:“郑老弟,此话从何说起?四殿下遭谁作践了?”
“问问你家干闺女去!”郑渭没好气地说道。
沈不遇一阵释然,不安的心彻底放下。由此可以猜想,萧灏直接向休休表明爱意,被休休拒绝了。郑渭想起提亲之事,萧灏不得不实话告知,郑渭脸上挂不住,便心急火燎地拽上萧灏兴师问罪来了。
他装作大吃一惊,生气道:“家法不严,休休怎可如此对待四皇子?待我把她叫来,向四皇子赔礼道歉。真是的,四皇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真不知好歹!”
接着他叫唤家奴,其势不容辩驳。
这话把郑渭哄住了,他睖睁地望了望萧灏,倒显得有点无措。
萧灏箭步上前阻止,低声说:“不要吓着了休休。沈大人如若允许,就让我见见她。”
沈不遇如释重负,自然连声答应。
萏辛院里。
休休正在锄草。她实在不堪火炉子在屋子里酿出的那种烘热,独自伫立树荫下。风从墙外吹入,拂动锦缎衣袍,看过去轻烟般渺渺然。
她原是随意惯了,如云的发髻用玉簪花松松绾就,垂下一缕青丝,随风悠悠地一直飘到人的心里去。萧灏悄然进入,神色也变得飘忽,分不清是不甘还是不舍,只是看着她。
待休休无意识地抬头,萧灏还是用这样的表情注视着她。
对萧灏的突然出现,休休有点惊讶。她抬手捋去发丝,笑说:“四殿下来了,里面坐。”
“不了,这里说话就好。”
萧灏脸上也泛出了一点笑意:“我要回去了,来跟你告别。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也这样来过。日子过得好快,三哥又开始忙碌,我总是显得没事可干。”
似被什么触动,休休秀丽的眼眸映进一层朦胧,哂笑道:“你那时说通往浣邑的路上要下雪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浣邑春暖花开的季节比这儿短,是吗?”
“我的心如暖春的日子也少。”
萧灏脱口说出这话,便是一阵静默。休休不知道怎样回答,也是垂眸不语。
半晌,萧灏问道:“你记得我那时还说了什么吗?”
休休不作声,只是摇了摇头。
萧灏站在休休面前,动作极温雅地握住她的手。他抬眼望了望天,嘴角勾起微笑:“蓝天、青草、花香…你知道吗,这些年我难得这么开心过。”
“四殿下…”
“小时候,因为自己很少得到什么,所以三哥得到什么,我也可以快乐很久。待长大,才知道三哥得到的并不都是自己喜欢的,快乐也变得越来越少。我总是忍不住想,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真爱。
可是,自己还是没得到。
休休青瓷般的面庞恍惚着,他的手指差点触碰到,只能收回手。呼吸之间,痛苦铺天盖地而来。
“我对三哥…突然变得很嫉妒。昨晚我们聊天,谈到了你,他的神情变得很惬意、很安适。我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你了。虽然你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了,但是,开春的那个选妃大会,他一定会选你。尽管父皇说,那日我也可以选别的女子,但眼看着他牵了你的手,我会是如何光景?我会受不住,所以,我只能逃避。经历过这些,快乐是那么奢侈,我真想变回小时候…也许,不会成为现在这样,我会看着你们俩笑…”
他忍痛闭眼,再睁开眼时,只见休休静静地望着他,眼里透着清澈坚定。瞬间,他也变得平静,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保重。”
话说到此,已经说得很透彻了。
休休站在水榭上,望着萧灏渐渐离去的背影。夜蓥池上飘着残荷败叶,烟霭漫空,冬意分外浓,水天间还有黑鸦几点,这样的天,真的要下雪了吗?她喃喃自语道:“四殿下,你说过三殿下心里有个秘密。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了。不过,他不会做傻事,更不会伤及我。”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对萧灏离别的伤感渐渐被对萧岿的相思替代,天色似乎愈隐愈淡,一切模糊得不可捉摸。

转眼又到过年。
天际提着礼盒进了嵇府。他轻手轻脚到了嵇明佑的院中,顺着镂空的窗格,见嵇明佑一身织金缎的棉袍,正在和熟人对弈下棋。称病在家的嵇明佑,此刻十分惬意,似凝神沉思又似漫不经心,时而发出会意的轻笑声。
据说三皇子萧岿回到皇宫,梁帝立即为他设了大宴,说是压惊。宴上净是歌舞,嵇明佑只看了开场两段吉祥戏,便托词旧疾复发走了。那日朝会上的波澜壮阔,天际并不知情,他光知道萧岿回来了,心里充满了悲哀,对感情的希冀更是沉到谷底。
当了大半年的小录事,他始终没有升擢的机会,嵇明佑的态度也是淡淡的。他唯恐自己错过,更是卖力,时不时上嵇府拜会。某日,嵇明佑突然告诉他刑部缺人,他便兴高采烈地拿了嵇明佑的帖子去拜会主事大人。
殊不知今非昔比,嵇明佑的声望正在走下坡路,那些嗅觉灵敏的已暗中窥探出穆氏衰落的趋势,并不买他的账。天际在这方面难免稚嫩,瞧不出苗头,只会埋怨自己不谙世事,不善表面工夫,自不敢向嵇明佑报怨。
所幸刑部也有嵇明佑的僚党,用了点心思,派人将天际叫去,告诉他年后公府主簿一职空缺,早些准备,以备任职。天际拜谢完毕,便赶着去嵇明佑府上报喜。
这次去孟俣县,母亲、乡里乡亲那里,就有个好交代了。
嵇明佑落下棋子,发现窗外闪过天际的身影,便爽朗地唤道:“天际,进来进来。”
天际整了整衣冠迈进堂内,只见檀木椅上分坐了一对中年夫妇,衣泽光鲜,富贵耀目。嵇明佑已站起身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肘,径直走到那对夫妇面前,呵呵笑道:“天际,拜见一下刘老爷、刘夫人。”
天际轻撩长袍,长长地一躬:“晚生拜见刘老爷、刘夫人。”
刘老爷笑着还礼,捋须打量他一番,微笑着看向侧旁的夫人。那夫人正襟端坐,眼风悄悄从天际身上掠过,呈现喜悦满意之色。
宾主又是客套一番。刘老爷携夫人站起身,朝嵇明佑笑道:“刘某还有事情去办,这就告辞了,改天再来拜访。请大人留步。”
嵇明佑执意要送,对在一旁恭身垂立的天际道:“你且在这里等我。”天际送客人至门外,再次躬身施礼,目送嵇明佑他们向府门走去。
隔了好一会儿,嵇明佑回来了,和气地拍了拍天际的肩膀,道:“刘老爷可是江陵数一数二的商贾贵胄。入仕途,权力功业之大小,既在才,亦在财,两者缺一不可。”
天际低头称诺,将刑部之事禀陈一遍。嵇明佑听了大笑道:“入政以来,本官最是崇尚忠贞节义,最是蔑视明哲保身中庸之人。听大皇子说,天际是自己人,甘为穆氏功业存亡做出牺牲。本官自是感动,定会一力举荐!”
“小的尽忠竭力,定不负大人厚望。”
两人在书房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眼看天色近午,天际便起身告辞。嵇明佑送他到门口,不无感慨道:“待明年天际有了自己的房子,再帮你娶一个江陵女子,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天际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休休的倩影,恍惚着不说话。嵇明佑眼光犀利,立即看出端倪来,问:“还在想着沈不遇的那个干女儿?”
“我自小就想娶休休…”天际艰涩地低语。
嵇明佑闻言,一团春风的笑脸竟是满面寒霜。
“我和沈不遇龃龉不断,立储之事更是让我难堪到尽头!你是我的门下,他这种势利小人怎会看上你?哼,你就是再有三分强理死撑硬嚷,他也会把你赶出去!”
如此一番凌厉指斥,也是不无道理。天际听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如五味翻搅,便嚷道:“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萧岿选她当皇子妃!”
“原来他们已经勾搭上了,好个处心积虑的沈不遇。”嵇明佑冷哼道,“既然这样,你就闹他个天翻地覆,请你家里的老娘上门提亲,江陵人定有好戏瞧,让沈不遇也尝尝难堪的滋味!”
“我娘会骂我…她本来就反对我喜欢休休,说休休生来就是贵人命。”天际老实说道。
“贵人命?你娘区区一个妇道人家,会看相算命?她又不认识沈不遇,怎生就怕了起来?”嵇明佑觉得好笑,不无揶揄道。
“我娘当过沈家的奶娘,当然认识沈不遇。可我不怕,我恨沈不遇!”天际满腹积怨想发泄,便口无遮拦地叫道。
“哦…莫急莫急,这事从长计议。”
嵇明佑心里暗暗惊讶,陡然又无所谓地大笑起来,不再提及此事,直送天际到府门口。
他站立良久,咀嚼着刚才与天际的对话,心腾地一动,狠狠地一挥袖。
“来人,备车去皇宫!”
“天际哥要回家过年吗?”
休休拢着汤婆子,大而朦胧的眼睛望着欣杨。她茫然了稍许,扯出一丝笑:“也是,他跟我不一样,又可以回老家了。”
欣杨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忙碌的燕喜身上,心不在焉地答道:“上次他来见我,本来好好地喝着茶,说起什么来着,他突然拔脚就走,真是莫名其妙。”
“莫非说起我?”休休轻轻地笑了。
欣杨略作回忆,点点头,道:“就是我说起你和三皇子之事。休休,都怪我多嘴。当时我就想,你和他青梅竹马,他是不是早就对你有意思?如果是这样,这打击确实不小。”
休休面上虽是波澜不惊,心里却不是滋味。她迟疑了一下,已到喉头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的没什么好解释的。
“上次孟俣县去不成,天际哥一定恼我了。这次无论如何去送送他,也好替我向我娘捎个信。”
欣杨应了一声,已是坐不住,跑到院子里去了。
窗外梅花纷纷,又掺进来一缕幽香。昨天下了一场小雪,院子里有几行浅淡的脚印,欣杨和燕喜就像一对不知人间愁苦的麻雀,在花木丛中嬉闹。
休休定定地看着,依稀中,仿佛看见自己和萧岿携手在深山丛林间,苍云秋水,香絮坠粉,枝叶摇晃着,将他们的身影拉扯得斑驳迷离。
他被宫廷仪仗队伍接走的那天,她只是默默地站着,看小村落旌旗猎猎,衣衫裙裾纷乱。当时,她望着队伍渐行渐远,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他们会见面的。
什么时候能见面呢?一定要等到选妃那日吗?
她不禁羞红了脸,对萧岿的思念如发丝,日日夜夜纠结成缕。她想她一定很痴,很傻,如果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一定会遭人笑话的。
因为刑部公府主簿一职,天际耽搁了几天,待准备就绪,离过年已不到三日工夫。他急于年前回家,便出大价钱搭上了回孟俣县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