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灏手扶着门柱,额头支在那里,眉心痛苦地纠结成一团。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哽咽,眼里已凝了一团湿气。休休心里波澜暗涌,下意识抬手去抚摩萧灏的额角。萧灏悲伤到深处,一把将休休搂在怀里。
院外风声阵阵,细雨飘摇,细雨洒下浅淡的白光,如雾霭,缓慢地笼罩在两人身上。
一滴眼泪从萧灏的眼中落下,滴在休休的发丝间。
“没人知道我的心事,我只有找你。”
休休不禁一窒,心绪如泼天的巨浪滚滚而来。
那个陷入困境的男子,他的心事找谁诉?
她睖睁着,半晌离开萧灏的怀抱,无声地叹道:“他身边应该还有人吧?秋月呢?”
“秋月被调配去浣衣局。其余行宫里的宫女内侍,都被分到各个宫里,换了主子。如果说还有人,那只有蒋琛等几个贴身侍卫了,他们都是从小跟三哥一起长大的。”
休休松了口气,道:“三殿下举步维艰,有人在身边同甘共苦总是好的。尽管三殿下走了,可属于他的东西不能随便被人拿走,请四殿下妥善保管。”
萧灏点点头:“我知道。行宫被封,我会请求父皇将里面属于三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保存着。还有,我亲自去一趟皇宫里他以前住过的殿内,免得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搞破坏。皇后一直看不惯三哥,觊觎储君之位已久,三哥被贬,大哥机会就大了。”
“你不要吗?”休休不由得问道。
“我跟你说过,我不要。”萧灏坚决地摇头。
休休不禁微笑了,她喜欢萧灏与世无争的模样。和他在一起,她很轻松,什么都可放下。
而这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能放下吗?

暮春那场连绵的细雨,竟整整下了三天。
休休坐起身,打开琐窗,眼前的繁树在雨中如烟似雾,迷离悠远。
半夜梦魇肆虐的时候,她竟梦见萧岿被北周兵抓住,吊在大树上一顿暴打,鲜血淋漓。他倔强地抬起眼,眸中映着一丝极冷的寒光,又倏然垂下了头。休休惊恐万分,虚弱地张开嘴唇低喊一声。要不是燕喜听到声音唤醒了她,她定还沉在梦里游走,甚至可能梦到萧岿死了。
她醒来后,身上打下了一层虚汗,睫毛不知何时已是湿湿的。
透过花墙,可以望见夜蓥池一角的风景。安不下心,她便站在窗前放眼远望,仔细体会什么是春天。远处是大片大片的樱花,云蒸霞蔚般开放着,这时候她脑子轻飘飘的,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知道他去了哪儿就好了。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已经说过不再理我,就算被贬为庶人,他一定也是高高在上的。我为什么还要去想他?他的事与我何干呢?”
她自言自语着,丝毫没注意到二夫人柳茹兰已经踏进了院门。
柳茹兰望着休休难掩惆怅的背影,轻咳一声。待休休吃惊地转过身,她含笑道:“在想什么?”
休休不见柳茹兰的贴身丫环翠红,忙招呼燕喜端茶。柳茹兰摆手说无妨,拉了休休在桌前坐下,并支开了燕喜。
“老爷唤你,明日去宫里见蓉妃娘娘。”柳茹兰直言道。
闻言,休休怔了怔,不禁摇了摇头。
“怎么啦?你不愿去宫里?”柳茹兰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似是理解了,笑了笑道,“还在生老爷的气吧?自从那次福叔一路跟踪抓你回府,你再也不来我的院子了。你不想见到老爷,是不是?”
“他没必要这么做。”休休嘀咕一句,想起沈不遇和二夫人本是夫妻,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柳茹兰微怔,随即哑然失笑:“你这孩子,老爷也是为了你好。不过,这次是蓉妃娘娘病了,事情的起因你是知道的。老爷这段日子急得焦头烂额,总听他长吁短叹说北周驻兵虎视眈眈。朝中大臣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一个当宰相的也动弹不得丝毫。如今皇上也是久不上朝,深居简出。遭遇这样的事,皇上绝望了,伤心了,自己儿子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眼中是泪,心头是血,却半点儿奈何不得,这滋味谁都不好受。老爷说,让你去,也是因为你一个姑娘家不受人注意,替沈家看望一下蓉妃娘娘。”
想起萧岿说过的沈不遇和蓉妃的故事,休休垂头坐着,默然不语。
柳茹兰一直注视着休休的神情,开导道:“你和三殿下走得近,蓉妃娘娘见到你,如同见到了三殿下,自然会有很多话倾诉,病自然会好了几分。老实讲,我认你为女儿,一半是顺着老爷的意思,一半是因为你确实招人怜爱。老爷后来也说了,不能强迫三殿下喜欢上你,可三殿下真的开始对你有所好感了…”
话刚说到此,休休惊觉,突然打破沉默道:“三殿下讨厌我。”
这回轮到柳茹兰说不出话来,她张大了嘴,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可能?这话谁说的?”
“三殿下亲口告诉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他讨厌老爷!我是老爷的女儿!”
休休情绪突然压制不住,明知这些话不应该说,但还是忍不住。也许是因为那人已经不是皇子身份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压在心头的话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柳茹兰脸色早已大变,却摆手,示意休休不必再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老爷和蓉妃娘娘…很久以前的事,不必再提。我嫁给老爷的时候,蓉妃娘娘已经进了宫。我知道老爷的心事。这件事,你们都太年轻,不懂。”
“可是,这件事压在三殿下心里十多年了!”休休低呼道。
柳茹兰若无其事地笑笑,缓缓道:“原来三殿下小时候就知道了,倒没想到。他和皇上父子情深,认为自己的母亲离心离德,对老爷有成见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毕竟是刚刚过继过来的,连带讨厌你,就没理由了。”
这样的话竟让休休睖睁住了,她傻傻地站着。柳茹兰默默地站了起来,缓步来到琐窗前。
雨继续下,一切影影绰绰如梦如幻。不是不愿回顾,将近二十载光阴,她几乎是沈不遇最亲密的人,有些事,她最明白他。在早期的时候,他对蓉妃始终怀有殷殷的情意,甚至渴念。然而男人一旦权势稳固,他就迟疑、退缩,余下的十年足够消磨那段深情。
蓉妃,也是个多情而可怜的女子吧。
想到这里,柳茹兰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再不好也是自己人。”
风声起伏,婆娑的树影刮过窗棂。窗下被雨洇湿了,柳茹兰轻轻关上窗,重新走回休休身边,见她依然傻坐着,目光一片迷茫,心下柔软起来,问道:“你说这能怪怨谁?”
休休仰起头,回答道:“自然怪怨不了谁。”
“你很喜欢他,对不对?”柳茹兰进一步道。
休休蓦地红了脸,低声说:“可是三殿下不愿见到我,我所能做的,只有逃避,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可是休休,你想过没有,三殿下为何会把埋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告诉你?为何告诉你以后,还对你说讨厌你,你想过没有?”
“没有…”
休休嗫嚅一声,突然有所明白,觉得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
想起那个皇宫教坊的白日,他主动扯起他的心事,发泄着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愤恨。那时她光为他存了心与她划清界限而伤心,却没去注意他脸上的阴狠在消退,眼里泛起清清的水波。
心底如被明镜照亮,光芒流转。
如今想来,原来不是她想的这样啊。
望着休休茫然的眼神,柳茹兰摇头轻笑,抚摸休休乌亮的头发,慢慢提醒道:“看来,三殿下表面放浪不羁,心里却对感情不掺一丝杂质。他在乎你,才会主动暴露心事,又怕真的在感情上太过于投入,才会说讨厌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老爷越想让你当上三皇子妃,三殿下越是抗拒,你也越是别扭。好了,如今这事看来已经落空了。也许我说这些话为时已晚,但是作为女人,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幸福。”
休休蓦然迎上了柳茹兰慈爱的目光。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懵懂的心智渐渐变得明朗起来,此时她攥紧柳茹兰的手,嘴角一点点地勾起久违的笑靥。
“我去见蓉妃娘娘。”她说。
“这就对了。”柳茹兰也颔首笑了。
休休入宫到雯荇殿,不巧碰上御医正在给蓉妃把脉。宫婢忙着设座,她端坐在幔帐边,安静地看着。
蓉妃的手从幔帐中伸出。她的葱葱玉指娇巧无骨,以前在休休眼里是最美的。才短短几个月,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掩不住黄色细点,又失血似的白。
三皇子说得对,人生大起大落,蓉妃本就活得如行尸走肉。如今没有了三皇子,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休休想起蓉妃的故事,心里暗暗叹息。
当年她进宫,一定也是迫不得已的吧。想着想着,休休失了神,思想不知不觉飘向不知名处。
御医把了片刻的脉,与宫婢叮嘱了几句,便告退出去。蓉妃唤人卷起盘花帘,自己撑坐在床榻上,示意宫婢们全都退下。
“休休。”
听见蓉妃如水般清凉的声音,休休方缓过神,轻轻应了一声。蓉妃便朝她招招手,休休会意坐到蓉妃身边,蓉妃就势握住了她的手。
蓉妃的手心冰凉冰凉的,感觉不到半丝温度。她望着休休,眉宇间透着一丝哀凉。休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见到尚年轻却消瘦单薄的蓉妃,不由得颤抖地叫了一声:“娘娘…”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吧?”蓉妃淡淡地一笑。
休休垂下眼帘,不能言语。
蓉妃吸了口气,兀自说道:“我确实是宫里最可怜的女人。别人不管地位高下,自己的孩子总在身边。我自己呢,挣扎了二十年,却什么都没有了。”
“娘娘您别这么想。三殿下只是离宫出走了,可他还在大梁朝。他在,就有希望。”休休安慰道。
蓉妃摇摇头:“他离宫,不当皇子了,总应该跟我道别吧?可是他闷声不响地一走了之,连声招呼都不打,他把我这个娘置于何地?事到如今我跟你说实话,这十年来,他对我若即若离,生分得像是对待外人。常言母凭子贵,他父皇这么宠爱他,他多替我说些好话,我也不会被冷落到这般境地。每次想挽留他,希望和他多说说话,他总是勉强敷衍,动辄找借口拔腿就走。我上辈子究竟欠了他什么,他如此待我?”
话说到此,蓉妃大恸,终是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休休递上绣帕,默默地望着伤心欲绝的蓉妃,见她将脸覆在绣帕上,浑身颤抖着。
窗外的阳光很淡,偶有鸟雀有气无力地鸣啾几声。这样异花满地的暮春,雯荇殿漾着一片冷寂。除了蓉妃的哭声,四处静谧得近似可怕,空气中还漫漾着药草的腥味,这让休休的心越发压抑起来。
此时,她很想帮蓉妃做点什么。
待蓉妃的哭泣声渐渐变小了,休休微微笑了下,开口道:“其实,三殿下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很小的时候,就想展开稚嫩的双臂去保护您,不让您受人欺负。可是他太小,不懂事,总认为自己平庸不成器,很愧对您,后来他渐渐变得不敢跟您说话了。长大以后,他的志向变得远大了,以成就后梁功业为重,所以又疏忽了您。他说过,他一定会让您幸福的。”
“你说的都是真的?”
蓉妃急迫地追问,眼中刹那间有光芒闪过,她根本无法顾及自己的仪态,骤然收紧握着休休的手。
休休的眼里也是明澈清亮,她肯定地点点头,笑意分外温柔。
蓉妃释然,含泪笑了,嘴里念叨着:“岿儿,这孩子…这孩子…”
过了良久,蓉妃才从半辛酸半喜悦中走出来,拭干脸上的泪水,道:“你一来,我的病就好了,心里舒畅多了。我没什么,倒觉得难为了岿儿。他是我的命根子,他出了事我害怕,他走了,我这颗心就丢了。”
“三殿下可能怕牵累您,才不告而别。不光您,就连皇上、四殿下,其他关心他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如此凶险的事,他选择躲避总比迎头对抗的好。”
休休搜肠刮肚安慰蓉妃,却不经意间对萧岿越来越了解,语罢,不禁浅浅笑了。
蓉妃一眨不眨地望着休休,再度伸出手,手掌放在休休的手心上,缓缓拉到自己的胸前。休休一时愣住,不解其意,只是眨巴着眼睛。
“好孩子,我托你一件事,找到岿儿。”
休休只觉得心头怦地一大跳,顿了顿,踌躇道:“可是…”
“没有可是,必须帮我找到他,这样我才心安。”蓉妃的手指有了温度,仿佛有火焰在慢慢燃烧,她的口气又变得不可抗拒,“告诉岿儿,无论以后怎样,娘跟他在一起同患难。不用牵挂我,要吃得好睡得好,娘永远等着他回来。”
休休心里震动,稍作思忖,最后郑重地颔首答应了。
蓉妃这才松开她的手,温柔地抱住了休休。
就在那个霞光满天的黄昏,沈不遇回到宰相府。他照例去了书房,一拐过迂廊,突然惊了惊。
休休站在书房门口,已经等候多时。
“把三殿下的地址告诉我吧。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我要去见他。”她正色地说道,脸上平静得不起丝毫波澜。
沈不遇一愣,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眼底如深渊,泛着捉摸不定的波光。
休休也不多言,只淡淡地望着沈不遇。
沉默了片刻,沈不遇微微点了头,缓声道:“好。”
“我去见三殿下,是受蓉妃娘娘之托,并没有别的意思。他不是皇子了,您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沈不遇听了,许久都不说话。他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微微一哂,嘴里吐出的又是同一个字。
“好。”
马车出了江陵南门过桑榆古道,再行驶二三十里便到了山谷地带,人迹渐渐稀少起来。朝来路望去,宽阔的江面明澈如镜,如一条蜿蜒的巨龙横卧在峡谷之中。山道弯弯曲折而上,峭壁峻峭,云雾缭绕,大雁在突兀的峰巅盘旋。要不是车夫轻车熟路,休休真怕自己会迷失在这个地方。
不久,顺着山道盘桓而下,眼界顿时豁然开阔。两道峡谷中平坦起来,小河明净草木葱茏,小鹿在悠悠然吃着青草,各种小鸟在繁茂的树林中唧唧喳喳叫得欢。休休下了马车,手里提着木匣子,四面观望。
她捋了捋前额散乱的发丝,叹道:“实在是想不到,竟有这么个幽僻的好地方。”
车夫驻马,有点担心地叫:“小姐,前面没道了,车过不去。按老爷的话说,不远处便是三殿下歇脚的地方。这里有沟坎,小姐可要小心。”
两人正在商量怎么走,突闻峡谷中骏马嘶鸣。注目望去,只见一匹白马正在林间纵横飞驰,依稀可见马上骑士身着短衣窄袖的红色袍服,长发散乱,袍角飞扬。骏马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又轻松自如地飞掠草木而去。从身形判断,那人很像是萧岿。
休休心头蓦然一闪,叮嘱车夫道:“你就在这里等我。”说完,疾步往前面去了。
山坡虽算不得陡峭,却也是山石凹凸草木交错,加上手里提着木匣子,休休走得小心翼翼。待到了对面林间,她额头已是大汗淋漓。
再看周围,早没了萧岿的身影。
“喂—”她大声唤道。
声音穿透山谷,山梁间一记马儿的长嘶声与之隐隐相和。休休正在窃喜,突地不从知何处闪出一道人影,长剑在空中呼啸而过,直指她的胸膛。
休休惊骇地倒退了两步,待看清对方是谁,不由得淡淡一笑:“蒋琛。”
蒋琛收起长剑,眉头耸得老高,厉声道:“原来是休休姑娘。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三殿下。”
“他不是三殿下了,想做皇子妃梦你找错了对象。”蒋琛挖苦道,“三殿下不会见任何人的。”
休休不由得来气,指着手里的木匣子,道:“我是奉蓉妃娘娘之命来见三殿下,你不要阻拦。”
“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三殿下也不会相见。把东西放在这儿,算是交了差,你还是回去吧。”
“不行,我要见到他本人!”休休拔腿就要过去。
蒋琛生生将她拦住:“我已经说了,三殿下不见任何人!你要是暴露了三殿下的行踪,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追杀到此,世上可就没三殿下了!”
“蒋琛,暴露行踪的不是我,是你!”休休冷笑,当面戳穿道,“三殿下消失不见,皇上不知道,蓉妃娘娘不知道,唯独相爷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我就怀疑是你暗地汇报给他的。杨大将军在行宫养伤,这消息也是相爷从你嘴里得知的,你以为我傻,猜不出来?”
蒋琛先是一愣,脸色稍显难看,沉默了片刻,还是顺从地侧身让开。
休休心内有些得意,正要继续走,听到蒋琛在后面唤了她一声。她回头,蒋琛有些迟疑,语气也显得缓慢,对她道:“相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必受命于他。我从小陪伴三殿下,他是我的主人,我势必忠诚。两者并不矛盾,请休休姑娘理解。”
休休也不说什么,甚至无暇去咀嚼蒋琛的话,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继续向着林子深处走去。此时此刻,她的内心被一种莫名的喜悦笼罩,有如春风吹拂下轻扬的柳丝,带着阳光的温煦,隽永而又悠长。
她突然出现,他一定会喜出望外吧?面对着他,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一路沟坎遍布,行走艰难,好在前方树木浓荫深处隐现出门顶短檐,原是三排大砖房围成的庭院。从高处看,屋顶盖满了灰褐色的茅草,几块大石头散乱地压着。庭院里有一大片旧篱笆围起来的草地,想是无人打扫,碎叶满地,杂草疯长。
休休还没走近石门,那匹在大树底下悠然地吃着草的白马,看见陌生人过来,警觉地转过头,发出咴咴的声音。休休惊吓住,不由得停止了脚步。
很快,石门内闪出一个红色的身影,厉声喝问:“谁?”
“是我。”休休见是萧岿,微笑着回答。
萧岿果然现出惊诧的表情,他的目光定在休休的脸上,眸光流转。休休与他对望,投以浅浅的一笑。萧岿很快恢复了冷漠,眉头紧皱,说道:“沈不遇不愧是条老狐狸,大老远的嗅到这儿来了。”
一段日子不见,他依然俊逸潇洒,那股戾气却是越发重了。休休不想提及沈不遇,声音十分软款:“蓉妃娘娘很是挂念你,要我一定要找到你。她身体不好,只有知道你过得好才安心。”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的酸涩渐渐泛上来,休休不敢让萧岿看见她眼里有泪光,便垂眉,指着手里的木匣子道:“里面是娘娘专门为你挑的糕点,都是你平日最喜欢吃的。我出来的时候,还热乎着呢。”
木匣子很沉,她一路提得胳膊都酸疼了,缓步走到他面前,将木匣子递给他。
原以为萧岿会感动地接受,岂料萧岿只扫了一眼,神态有点散漫,道:“你拿回去吧。我现在是庶人,这些精致的东西消受不起。你告诉我母亲,人已经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休休心头就像被火烫了一下,心思百转,勉强笑道:“你住在山农的林屋里,怎说过得好?这是娘娘的心意,你若是拒绝,她会伤心的。”
萧岿无所谓地哼了哼,很不经心似的说:“这是我和她的事,你只管复命去吧。我住什么地方,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什么三皇子三殿下的,都是些虚无缥缈的名称,早已经消失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住大山里,远离尘世繁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得倒挺自在。”
他没有看她第二眼,阴鸷的眼光一直飘向远处,仿佛此时她根本不存在。
休休失望极了,不禁直率道:“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事情危及朝廷安危,你父皇下旨也是迫不得已的。你应该体谅他们的为难之处,而不是一味地怪他们,认为你的父皇、母妃心里没有你…”
“住嘴!不用搬出那些大道理压我!”
萧岿蓦地打断了休休的话,转过头,手指差点戳到休休的鼻子,锐利的眼神逼得她微微颤了颤,道:“沈不遇又教了你些什么?我警告你,回去少跟我娘添油加醋的。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关心爱护,一切罪孽我担着,不用任何人在乎!”
“我在乎!”休休突然叫道。
闻言,萧岿似是不耐听这些话,敛眉更是深锁。
休休迎着他的目光,勇敢地大声回道:“你救助杨大将军,是因你敬重他的才识胆略。在别人看来这是罪,在我看来却是德,德行器量大的人,会有好报的。一直以来,我视三殿下是英雄,英雄是不会被这些事轻易打倒的!如今,你变得如此消沉不堪,怎不教我心痛!”
萧岿的气息越来越浓,涨红着脸,颈部青筋根根突出,沉声说:“说够了没有?才几个月,变得越发能说会道了,沈不遇调教得可真行啊。他一定很失望,好好的三皇子没了,他这个宰相的位置坐得不再稳当了吧?”
“为什么要提起他?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休休委屈极了,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下来。
萧岿见状,越发生气,开始赶她走:“滚,滚回江陵,回你的宰相府去!”
“我不走,你先收下这些。”休休执意要将木匣子交给萧岿。
萧岿强硬地推开她,转身大踏步往石门走。休休不甘心,想追上去,萧岿突然吹起一记哨声。
树下的白马得到主人的指示,撒开四蹄直冲休休而来。
休休慌得扔下木匣子就跑。马儿在后面追,她在前面拼命地逃,穿过了几道沟坎丛林,马蹄声已经消失,她脚下却一步都不敢停。
休休终于停了下来,脸上蹭满草色,衣裙也被荆棘划破了,站着呼哧呼哧地喘气。蒋琛和两三名贴身侍卫正在锄地,蒋琛近前正要说话,休休忍不住呜呜哭了。
“跟你说过,三殿下不见任何人。这回碰壁了吧?”蒋琛叹道。
“没想到他这样待我…”休休不断地抹着眼泪,脸上花花的,狼狈至极。
“他现在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算了,都这样了,沈小姐以后不要来了。”
休休抽泣立止,拭干眼泪,坚决道:“不,我还要来。”
众侍卫面面相觑,竟都呆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休休每隔七八天就去深林一次。
萧岿根本不想见她,次次命令侍卫赶她走。有时候脾性发作,他便吹口哨唤马吓走她。休休最怕这招,放下木匣子就逃。
木匣子里面装满了各色点心,蓉妃还会让休休带些衣物。休休总会满头大汗地出现,萧岿甚至连一句话都懒得跟她说,她又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
她不知道萧岿是将送来的东西扔了还是分给了那些侍卫,依然执著地去看他。
后来,庭院外面又新砌了一道泥墙。泥墙很高很坚固,休休走在山坡上,看不到院子里的景致,院里的人却能很快地发现她。她绕了大半个圈才找到墙门,萧岿的马儿却守在那里。
休休惶惶然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
蒋琛在后面喊:“休休姑娘,你来一百回都没用。三殿下不见人,就是不见人!”
休休站了一会儿,只好放下木匣子,默默地离开。
这以后,她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了,每次在泥墙外放下东西,只是伫立片刻,就低着头走回去。
天气越来越热,萏莘院的每扇窗都装上了窗纱,阳光投不进来,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景物也是朦朦胧胧的。院子里的梨花也谢了大半,小花台上的海棠不知被燕喜搬去了哪里,空寥寥的没个生气。
休休抚摸着酸疼的胳膊,朝窗外张望。这些日子她回来总不见燕喜的人影,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正嘀咕着,燕喜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嘴里喊着“小姐”。休休出了里屋,嗔怪道:“大惊小怪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是大事。小姐,大喜事!”燕喜开心地叫道,“朝廷放榜了,欣杨少爷金榜题名,赐二甲进士第十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