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休也替欣杨高兴,可转眼又沉静下来。不知天际考得怎样?
燕喜仿佛猜到休休的心思,变戏法般掏出一封信函,扬了扬,道:“欣杨少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我知道,一定是储天际写给你的。”
休休急忙接过,拆开细读,笑意漾在脸上。原来天际也同样金榜题名,排名高出欣杨十位,黄甲书一路送到听松院,院内大放鞭炮了半天。他决定留在听松院,等待各部职位空缺。
主仆二人正笑闹着,没发现柳茹兰跨进屋门,笑吟吟地望着她们。待休休发现,拿信的手突地微弱一颤,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柳茹兰不禁一笑,说道:“不让看我也知道,是储家孩子的书信,欣杨已经告诉我了。他娘倪秀娥还是欣杨的奶娘,虽然只做了半年,人实在本分,她走的时候我还恋恋不舍呢。储家出了个读书人,我也替他们高兴。”
“您既然不舍,为什么还让倪妈妈走呢?”休休忍不住问道。
“那时沈家出了事,倪秀娥认为自己是外人理应回避,执意要离开,我再三恳求也挽留不住。老爷见她为人老实,嘴巴又紧,便请她带着你爹你娘走…这一别快二十年了!”
柳茹兰大是感慨,见休休定定地听着,神情恍惚,怕触及她的伤心事,便换了个话题:“你今日又去见三殿下了?”
休休睫毛颤了颤,点点头。
柳茹兰关切地道:“又是山路又是树林的,来回少说七八个时辰,你走一趟太辛苦。虽说经你这么来回,蓉妃娘娘气色好些,可老让你一个姑娘家出面,终究不是个事儿。”
休休半垂着头,好像不在意地哂道:“如今皇家的人想见他,也不能见,这事只有我来。我本就是山野丫头,这点山路怕什么?就怕想见的见不着,不想见的倒…”
话到此又止,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落在不知名处。
“怎么,三殿下不想见你?”柳茹兰问道。
休休的脸色渐渐发白,脸上虽是淡淡地挂着笑,眼里却有了一层水雾。
“他总咬定我的一举一动是受老爷的唆使,我再怎么辩解,他就是不听。他现在连见个面、说句话都不愿意,每次都赶我走…可我每次回来,在蓉妃娘娘那里总往好了说,说三殿下住得好、吃得好,每句话都要说得轻轻松松,唯恐她看出破绽。我知道,三殿下遭此打击,心情确实很差,可我关心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可怜的孩子。”
柳茹兰叹气,轻轻拍着休休的肩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休休倚在柳茹兰的肩上,身体难以遏制地轻颤,眼泪如溃堤的洪水,肆意横流。
“每次想见他,又怕他赶我,我好害怕那匹马朝我冲过来!二夫人,您说他把压在心里的往事告诉我,是因为在乎我,我信了。我笑着跟他说三殿下英雄盖世,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他怎么可以成为归隐者?他却说该说的已经说了,让我不要去纠缠他了。二夫人,我很难过,在他眼里我原来是这种人!我们都想错了!”
柳茹兰听得心疼,眼里也泛起泪花,说道:“人心会变的。也许,现在的三殿下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休休,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去了。我去跟老爷说说,就说你吃不消山路崎岖,身体累着了。”
休休抽泣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挂着泪珠的眼里茫茫然的。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的不知道…”
柳茹兰替休休擦眼泪,无奈地叹了口气。
太阳暖烘烘的,满树沙沙翩舞,红花残英飘满山径。空气很沉闷,没想到夏天的山林竟是如此炎热。
也不知来了多少回了,身后已经被她踩出了一条新路。
她只当平时一般,来到泥墙外,用袖子拭去额角上的汗,放下了木匣子,站在原地凝眸望着屋顶。知道萧岿是不会出来见她的,她只是习惯站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
休休被阳光照得有点昏眩,便停止了凝望,转身就要走开。
“喂。”后面有人叫了一声。
休休扭过头,萧岿突然出现在墙外,手里拿着马鞭,一副要出去驯马的样子。他的脸色是阴郁的,像绷紧的弓弦似的站在那里。休休心中倏然惊跳,结结巴巴地问:“殿下是叫我吗?”
“这外面没别人,不是叫你是叫谁?”
萧岿踱到木匣子旁,手中的马鞭轻敲手掌,缓缓开口道:“里面是什么?打开看看。”
休休不解何意,一脸莫名地打开匣子。上面放了折叠齐整的衣料,底下全是一小罐一小罐的名贵补品,蓉妃连熬煎的方子都没遗漏。
“你手里的是什么?”萧岿对那些补品不在意,倒对那块衣料有了兴趣。
休休缓慢打开衣料,然后像烫了手似的,立即将其极快地放进匣子里。她一时无语,脸蛋涨得通红。
那是件男子贴身穿的对襟褶衣,隐约还留着瑞脑香的味道。
萧岿也看得分明,嘴角勾起一缕轻笑,道:“匣子那么沉,你都没看过提的是些什么?”
“娘娘有时当面装匣子,有时去的时候,娘娘已经准备好了。娘娘给的肯定都是好的,我只管奉命提来就是。”
休休笨拙地回答,头上的汗意越来越浓。这么多日子来,萧岿突然主动跟她说话,她感到很紧张。
“你真够听话的。”萧岿冷言揶揄道,“沈不遇说什么,你也是这样奉命做什么的吧?”
闻言,休休也顾不得了,直直地冲着萧岿说道:“我做什么,你总牵涉到相爷,我再解释也没用!连我都知道,相爷为了你与众大臣极力斡旋,望着能有朝一日让你重回宫里。就说眼下,皇后掌管后宫,要不是相爷他们,我怎么可以顺顺利利把东西带出皇宫?三殿下,非常时期,先把那些个人怨恨抛掉吧!”
萧岿脸色煞白,眼里又爆出火星沫子,咬着牙道:“你真不识抬举,我难得有心情跟你说句话,你又搬来大道理想说服我!我告诉你,谁是谁非,孰轻孰重,我懂!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休休大睁着眼,一脸坦然的表情,道:“我也懂!至少我懂得,作为男人不应为了一点挫折变得不堪一击,躲在深山老林里,那是懦夫的行为!”
话冲口而出,休休就呆了。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一番毫无礼数的话语,想收回又收不回,一时怔怔地站着。
萧岿哪经受得这番话?他的气焰向来极盛,只听一个尖锐的口哨声,候在墙门的马儿得令,仰天嘶鸣,照例撒开四蹄朝休休冲过来。
休休大惊,转身便跑。
她平时逃得利落,连蒋琛等人都笑她跑得比兔子还快。萧岿也是纯粹吓唬她,等到赶她几十丈远,就吹口哨勒马收住。可今日不知是毫无防备,还是腿脚沉重,休休只跑了十余丈远,就整个人绊倒在地。
眼看马儿离休休越来越近,萧岿紧急嘘哨,但马儿还是收刹不住,生生从休休身上越过。
萧岿一瞬间屏息,疾奔过去,俯身扶住休休,慌乱地问:“你怎么样?”
休休倒地的时候,脑子嗡嗡一片。她清醒过来,正看见萧岿凑近她,手里的马鞭晃啊晃,惊恐再度席卷她的全身。猛一挣,她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眼望着那道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林中,萧岿半跪在原地,竟久久没有起来。
他垂头丧气地想回院子,蒋琛等众侍卫在院门内抻着脖子看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出来。蒋琛斗胆道:“殿下平日不是在等休休小姐出现吗?怎么又把她吓跑了?看来她不会再来了。”
萧岿眼睛一瞪:“满口胡诌!你们懂什么?”
众侍卫面面相觑,蒋琛不由得嘟囔一句:“奴才是不懂。恕奴才直言,殿下就认了吧,奴才们明明看出殿下是喜欢休休小姐的。”
“是啊是啊,休休小姐来一趟,殿下的心情就好一次,我们当奴才的也替殿下高兴…”众侍卫随声附和。
萧岿蓦地涨红了脸,突然大吼:“大胆奴才!简直一派胡言!还不快点喂马去!”随即举起马鞭作势要抽他们。
众侍卫抱头鼠窜。
萧岿独自伫立,再次望着休休离去的方向,有些睖睁,又有些犯傻,竟自喃喃道:“死丫头,是不是真的不会来了?”

萧灏随在门童身后走在宰相府的青石路上。
绿意围绕夜蓥池,小艳疏香正浓,荷叶上水珠儿沥沥,与娉婷的莲蓬相映,好像休休顽皮的轻嗔浅笑。
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过年时许下的诺言,于是舅舅郑渭给了他半年时间。眨眼间已是夏至,他得不到半点回应,休休依然对他若即若离的。思来想去,也许是自己不够主动,她体会不到他的深情。可又怕时机尚不成熟,自己突然彻底挑明了,惊吓住了她,怕是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林荫深处缓缓走来一对男女,后面只带了一个垂髻丫鬟,原来是沈不遇和他的二夫人。他们也发现了萧灏,迎上来见礼。沈不遇脸色稍显沉重,但还是躬身笑说:“四殿下来得可早,又来看望休休。”
萧灏答道:“她受了伤,我理该看看她。今日带来了宫里的红伤药,疗伤奇效,休休会好得快些,而且不留一丝疤痕。”
“只是摔破了点皮,这点皮肉之伤算什么?”沈不遇表示谢意,又不经意似的解释道,“休休在老家野惯了,这时节带了几个丫头上山去采什么草菇,结果摔成了这样。还是四殿下有心,早知道让她随四殿下去,也不至于吃大亏。”
柳茹兰早听出老爷话里另有其意,默站一旁不出声。
待与萧灏告别,柳茹兰望着萧灏年轻秀致的背影,才试探着问:“老爷对四殿下的态度,跟以前有点不同,莫非想把他俩撮合成一对?”
沈不遇眼中闪出精光,轻叹了一声:“此一时彼一时,我也是辗转反侧心事重重啊!昨日廷议,皇上突然说萧灏柔韧宽厚,学问心胸皆大,最善化人。朝中大臣包括嵇明佑等竟无一人提出异议。也是啊,无论如何褒贬挑剔,四殿下无甚瑕疵是真。皇上暗地调兵遣将派送浣邑,别人以为是加强边境重守,实则皇上开始倚重浣邑侯郑渭了。”
“可是,休休喜欢的是三殿下。”柳茹兰很替休休叫屈。
“你看看,萧岿把休休害成什么样!这小子都落魄成这样了,还顽劣到底,真是死性不改。”沈不遇这次真的生气了。
“老爷,当初将休休过继沈家,全江陵的人都知道是为了三殿下。如今三殿下遭黜,你又换了四殿下,这不教人笑话?”
柳茹兰虽然对萧灏也有好感,但是她还是觉得老爷此举太过于轻佻。为了休休,她忍不住跟老爷唱起了反调。
沈不遇面色一沉,道:“关键是萧灏喜欢休休,这最说服人!当初对萧岿穷追猛打的,被人捧上天就忘记自己是谁了。休休跟萧岿会吃苦,跟萧灏会享福,懂不懂?”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甩袖走了。
柳茹兰无奈,只好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萏辛院里。
萧灏小心扶着休休的手,拿出带来的伤药,将药面撒在她受伤的手掌上,再用纱巾适度地裹好。燕喜忙不迭递过来一条丝带,萧灏细致地绑定,这才松了口气。
他灿烂而笑,不无诙谐道:“不出几天就好,记得要谢我。”
休休轻抚手掌,略带惊讶道:“不疼了。”
说完,露出一丝牵强的微笑。
萧灏灼灼地望着休休,她的面颊细腻如白瓷,却掩不住神情的疲倦,透着一丝暗青,少了往日的鲜活。
她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与她交往越久,越猜不透她的心思。他的心思,她又看到了多少?
“自从三哥走后,皇宫上下都没了生气,听不到半点欢声笑语。我想念三哥,可又不得不面对事实。休休,我更不愿意看到你愁眉苦脸的样子。若是能向我倾诉,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休休想抽回手,却不想萧灏不想让她逃脱。她只好被他握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多谢四殿下。我来江陵这么久,认识了这么多人,也长了很多见识,日子过得神仙一样,还会愁什么?”
“是因为你父亲吗?”
休休又叹了口气,目光幽幽:“我爹…我始终恨不起来,他对我的爱是真的。我以前不够关心我娘,现在有点理解她的处境,倒觉得她可怜。说不清谁亏欠了谁,也许这就是命。以后,我该去陪陪我娘。”
萧灏将她的手放在胸前,不禁说道:“以后你就嫁人了。嫁给我,我和你一起去陪你娘。”
他凝视着休休,眸中闪着光芒,似火一样炽烈燃烧起来。
休休颤了一下,几乎是害怕地缩手。萧灏攥得更紧,不想触到了她的伤处,她微微呻吟一声,他不禁就松了手。
“四殿下的好意,我懂。我的终身大事受相爷操纵,连最重要的自由也不在了。我看不到前路有什么,只有不停往前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如今最期望的就是能好好活下去,为了死去的爹,也为了我娘…”
她神情茫然,眼里慢慢又浮起水雾,那缥缈的身影一层又一层重叠交错,不断唤醒她心底的痛楚。
自己,多么傻。
“会过去的…”她低喃道。
萧灏静默半晌,这才扬眉开口,带着温雅的笑音:“我也是,我对皇家的步步为营、机关算尽总有恐惧,个人命运岂是能自己掌握的?不过,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直到你属于我的那一天。这次急躁了些,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也高兴。”
他再度扶起她受伤的手。这次休休不再拒绝,只淡淡笑了,看着他优雅地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脸上。
萧灏走后,屋里恢复了沉寂。
终究太静了,就连遥远天际隐隐滚过的雷声都清晰可闻。高空浓云疾走,天色渐渐变得阴沉,连梨树上终日喳喳的鸟雀都飞走了。
休休慵懒地倚靠在窗前,燕喜关好院门进来,嘴里说着话:“夏天一到,江陵三天两头打雷下雨,也不知道又会淹掉多少人家。”
见休休双眉紧锁,燕喜想起萧灏刚刚所说的话,不由得问道:“小姐,四皇子对你多好!他对你一片深情,倒落得一相情愿似的。你应该答应嫁给他,省得天天愁闷。”
休休苦笑道:“说得轻巧。我都不想太多了。”
“我知道,小姐一颗芳心早系在三皇子那里了。可是他这样冷遇你,换了我早不理他了。你受了伤,也是他害的。你就在家里好好养伤,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以后不要去那个鬼地方了,气死他!”
“就是去,也是最后一次了。”
休休轻喟道,顺手落下了窗纱。
江陵的夏天果然如燕喜所言,白日里晴云似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空气也停滞不动。往往临近黄昏,天空灌了铅似的昏暗,雷电闪闪,如瀑的大雨倾泻而下,将天地万物浇了个透。在阴晴不定的燥热天气里,休休很盼望这样的雷雨天,让染了热的肌肤得到安宁,人也可以安然入眠。
蓉妃得知她受伤后,好生安抚,也不再提起去见萧岿。沈不遇忙于政事,加上连日的暴雨淹没了不少农庄,作为当朝宰相,他亲赴灾地安抚,无暇过问她的事。萧灏来得勤些,他的举止依然儒雅安定,总挑点笑话说与她听,并不提及上次的话题。
难得这样清静的日子。休休手掌上的伤已经愈合,膝盖上的淤青也淡了许多。
只是,她还是没有独自外出的自由。
有关天际的消息,她只能从欣杨嘴里得知大略。天际在礼部门下录事,也算是个好差事。欣杨变得忙碌了,因父亲是宰相之故,倒在中常侍门下选个闲差,天天出入皇宫还能有机会见到梁帝。
休休的伤势愈合以后,人显得懒散了许多,终日闷闷的不说话。她不再离开萏辛院半步,院中碧瓦栏杆一带时见她的身影。初春的时候,她在这里植下了一棵栀子花树,也许施养得太过于精细,别的花草开得热热闹闹,那树却耷拉着身子鲜活不起来,几场暴雨之后便彻底蔫菸了。
“小时候,我也是这样种下的,怎么这棵活不过来呢?”休休睖睁地望着,心痛不已。
燕喜安慰道:“宰相府里多的是奇花异草,那树不显名贵,土俗了些,地气接不上。”
休休恍悟,不禁苦涩地笑了笑:“我又傻了。”
这日天黑之前,一辆宫车停在了宰相府外。宫人将一匣子送到休休手里,说是蓉妃娘娘馈赠的补品。
宫人很快走了,休休坐在屋里神思不定。
望着那熟悉的竹编藤编,休休一下子明白了蓉妃娘娘的意思。身为母亲,她对儿子的牵念变得迫不及待了。
“小姐,你又要去啊?”燕喜担忧地问。
缓了神,休休平静地说道:“去告诉车夫,我们明天一大早走。”
曙光初现,东方已染淡淡霞红,趁着清晨凉爽,休休出了萏辛院。
影壁前,站着沈不遇。
脱去官服的沈不遇长身玉立,平日的威慑力退去,挂着浅淡的三分笑意。两人面对面站着,像是难得享受这清晨的寂静,沈不遇率先开了口:“山路泥泞,我已经关照车夫,务必谨慎早去早回。”
他第一次说这样关切的话语,可惜休休听不出半点暖意。她没任何情绪地悠悠开口:“烦劳您告诉娘娘一声,这是我最后一次去那里了。”
“害怕了?”沈不遇扬眉道。
休休一时无法作答,目不斜视地提着匣子就走。沈不遇偏就看出了她的心思端倪,道:“他如此待你,你不去也是应该的。等忙完这阵子,我会找你聊聊,有关你的终身大事。”
说罢转身就走,一如平日的深沉。
休休不知其意,望望天色不想耽误时辰,一脸茫然出府门去了。
在以往,山路虽然崎岖她却还算走得顺当,这次却遇到了不少麻烦。几经狂风暴雨,沿路时不时有碎石断枝挡道。风雨冲刷山坡,侵蚀得沟壑纵横,河床上涨江面开阔,稍不留神便会人车吞噬其中,看得人不免心惊肉跳。
好在车夫驾术精湛,又是熟路,马车晃晃悠悠进入深林。休休下了车,拍了拍酸疼的腰背,提着匣子进了林子。
清寂的山林烟霭淡淡,茂树吹绿,繁花坠粉,一笼炊烟正从砖囱升起。休休驻足凝望,心绪激荡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算来,从那天逃离此地起,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后,她又回来了。
而他,对她的不再纠缠,一定过得很轻松。也许,他早把她忘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让郁悒的心绪舒畅了些,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坡,沿着泥墙过去。
门墙外不见那匹骇人的白马。休休大胆地上前,朝里面张望着。一名侍卫提着长矛过来,矛头上两条被戳中的鱼儿还在挣扎。侍卫一见休休,现出古怪的神情,没待休休发问便如灵猿一般躲闪,逃进院子里面去了。
休休好生奇怪,不久蒋琛闻声从里面出来。
“原来是休休小姐。请里边进,里边进。”蒋琛有点不知所措,神情却是异乎寻常的兴奋。
“三殿下可在?”
“出去遛马了,应该快回来了。”
休休想,反正自己是最后一次了,进院子走走也无妨。心念及此,便大大方方跟随进去。大步跨进院门,休休不禁有点惊讶。庭院简约朴实,石板地面清扫得干净,缝隙中没有一根杂草,虽说不上整肃,却也不像初期见到的那般荒芜,显然他们已经懂得收拾。
蒋琛将休休引进正中厅屋,在木凳上掸了掸灰尘,这才请休休坐了。
“休休小姐可是一个月没来了。今日出现,我们都吓了一跳。”蒋琛难得露出笑意。
“你们…还好吗?”休休淡淡一笑。
“还是老样子。为国之法度、为殿下安危着想,只好憋在这里了。”
“殿下呢?”
“殿下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也不愿意老待在深山老林里,可有什么办法?不过,以前殿下脾气不好的时候,遭罪的是我们,现在改了,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也不知道想什么。我们这几人反而难受得痒痒,恨不得殿下用鞭子抽我们。”
“若是这样,我该怎么禀报给蓉妃娘娘?”休休苦笑着摇摇头,“不管怎样,我好回去复命了。”
蒋琛见休休表情淡淡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恰好听到外面有人高喊,蒋琛请休休稍坐,自己跑去煮茶了。
屋里只剩下休休一人,她四面打量,里面空空荡荡的,却也齐整。两边墙角立着红木剑架,架上横亘着长弓长箭、双钩利刃。中间沉沉红木摆出一方棋盘,盘面风纬雨经,织成天网。棋子由精玉磨成,摸来晶莹温润,确是棋中极品。
听说萧岿离开行宫,并未带走贵重物品,连随侍的宫娥彩女都没要去一个。他却带去如此沉重的棋匣,在他的楚汉河界中锻造文韬武略。休休有所醒悟,不觉来到窗前的木案上,见上面摆置着文房四宝,散乱的竹简压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羊皮图。
休休想把竹简摆放整齐,随手翻阅一支,见上面端端楷楷写着三个字,便转悠着念了起来:“莫顽劣…”又拿起一支,“莫忤逆…”
她疏神片刻,又拿起一支,不及细看,门外有轻微的响动,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萧岿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披散着头发,随意的白绸敞衫下隐隐露出结实的胸肌,一对剑眉下是寒星似的眼睛。
休休猝不及防,慌忙放下竹简。她不安地站在那里,感觉手心湿湿的,那是汗。
萧岿的一侧是外面灿烂的阳光,一侧是室内隐晦不明的光线,两种截然不同的光影将他夹在其中,就呈现一种说不清楚的迷离。休休目光有些迷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用熟悉的声音说话了。
“那次…你摔伤了没有?”
休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轻咳了一声,仿佛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好了。”
她说完又后悔了。那次受伤拜他所赐,没把命葬送在马蹄之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自己这样承认已无大碍,岂不主动掩盖他的恶行,连丝忏悔的机会都不给他?她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在他面前,总是把持不住自己?
果然,萧岿嘴角微微一牵,释然了,随意地笑了起来:“没事就好,害我担心一整月。”
他踱步来到她身边,并不看她,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匣子上一敲一敲的,跟他的声音一样漫不经心。
“大热天的,山上时有暴雨,怎么没人阻拦你?路上有个闪失怎么办?”
细听来,有那么一丝的担忧。休休没有感动,有的只是几分悲凉。他并未提及沈不遇,可每桩事都跟沈不遇有关。
沈不遇就横在他们之间,他无心跨过,她无力跨过。
休休凝神望着萧岿的侧脸,一缕阳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棱角分明而摄人心魄,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今天他没有赶她走,她理应感到受宠若惊的。他们的地位如此悬殊,今日一会,便是不再相见。一想到这些,她的心有隐隐的痛。
自己,真的是多情吗?
此时她很想笑,终究无法笑出,倒似有点冷漠地说道:“娘娘催得紧,我只有领命。不过我已经讲明,这是最后一次了。”
萧岿的面色不露痕迹地一僵,他的眼直直地看着休休。休休侧过脸,望向窗外。
好一刻,萧岿沙哑道:“我知道,如今我落魄成这样,什么都不是了,没理由麻烦谁。”
“是我脸皮太厚。”休休抑制不住,扯出自嘲的笑意。
她拿起案上的竹简,指着上面的字,只想把心里的话说完:“娘娘说,无论失去了什么,到了怎样不堪的境地,你依然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亲情永远不会变。她一直在等你,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回到她身边…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殿下已经什么都放弃了,到今天,我才发现,是我错了,殿下从来没有放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