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休冷言道:“老爷想得未免也太荒唐了。即便你有心,三皇子根本无意,你又能怎样?三皇子骄傲跋扈,根本不理会你们这一套,所以请老爷省省心吧。”
“是你想得太天真,小姐。”
福叔不怒,负手站在休休面前,面上现出恶意的笑:“选不选你由不得三皇子。他有把柄在老爷手中,老爷随便拿它吓唬吓唬他,他就乖乖地不得不从。”
“什么把柄?”休休吃惊地问。
“还记得上次嵇明佑想方设法想从你嘴里挖出点什么吗?北周逃将杨坚就在行宫里养伤,三皇子里三层外三层保守秘密,这事只有老爷知道。当然,小姐是最早知道这事的,可是你守口如瓶,自然引起三皇子对你的好感。那杨坚的伤还没痊愈,他又是四面楚歌的人,三皇子的行宫是他最安全的藏身地。假如这件事被人捅了出去,朝廷会变得鸡犬不宁,三皇子不休说能不能被封为储君,这皇子的身份恐怕也保不住了。”
休休心思一转,便明白了,攥紧手心压抑着满腔怒火,道:“难怪三皇子会约我看戏,原来是老爷逼迫他的!”
“小姐,你早晚会是三皇子妃。既然懂了这些道理,就请随老奴回家,乖乖准备做三皇子妃。至于那个储天际,他遭一顿教训还嫌不够?小姐,为了让储天际少受罪,你也得回沈府不是?老奴丑话说在前头,储天际要是出现,这拳头可不认人的!”
福叔双眼中闪过一道阴霾,走出小屋,对守在门外的家奴道:“送小姐回家。”
休休咬着自己的唇,狠狠地瞪了福叔一眼,又望了望木板床下,还是无奈地出屋,老老实实地随着福叔等人走了。
清空凝涩,万里无踪。窗外竹影摇晃不定,纠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天际一人。
他目光凛然,满心的火焰在无边无际地燃烧、蔓延,几乎是凶恶地自言自语道:“沈不遇,你的如意算盘原来是这样!你把休休当成什么了!没错,我是没钱没势,可我喜欢休休,我储天际不怕你!我不会任由着休休被你往火坑里推!”
朝天嘶吼了几声,天际猛然想起什么,道:“对啊,你们不是想保守那个秘密吗?我这就告诉嵇大人去!我答应过大皇子,储君位置一定是他的!大皇子会是未来的皇帝!”
这样想着,天际的瞳孔燃得异常明亮,他不再犹豫,箭一般冲出了木门。

一场小雨洒落江陵,黄昏后天气转晴,清空无尘,一弯玄月斜挂在西边。
行宫深处,杨坚已经站了半晌。
萧岿踏上台阶,满地碎叶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大半年来,他一直伴随在杨坚身侧,如饥似渴地吸收养兵之道,深究国策之大道根基。杨坚学问渊深,洞察幽微,就像他的良师益友。两人在一起志趣相投,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河汉繁星点点,月夜如梦如幻,萧岿淡淡一笑道:“如此皎月,杨兄是否想起你的独孤伽罗?”
“前路茫茫,君子伤怀。”杨坚遥望星空,喟然一叹,“我身在这里,心在北周,对亲人的思念从无间断。可惜北周王族无能,匹夫遭罪,想想真好笑。”
“时局变幻莫测,杨兄终会回到北周一展宏图大志。以我的判断,杨兄生具龙性霸气,对天下苦难颇多体察,终将一统山河。”
“周宣帝宇文赟荒淫无道,动辄猜忌我图谋不轨。朝中又有见风使舵的小人。那些皇亲国戚多平庸轻浮,且贪财好利,都成不了气候。看来,北周气数将尽了!”
闻言,萧岿脸上透着凝重,也是频频点头道:“后梁只是个附属国。传言北周驻江陵总管已收受了穆氏党羽的贿赂,一旦朝局有变,他们立即上奏北周朝廷拥戴我大哥即位。郑渭身居侯位,在浣邑握有重兵,沈不遇等重臣身居高位,他们是不会坐视江山被穆氏取而代之的。我知道,他们名为保皇,其实也蠢蠢欲动了。我父皇,正处于危险之境。”
“任重而道远,殿下比我更艰难。”杨坚拍拍萧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殿下尚年轻,须得有勾践十年卧薪尝胆的忍耐力,且戒躁动之心。你父皇以仁爱心相许,来日方长,你不要辜负了你父皇。”
萧岿悚然醒悟,拱手道:“杨兄金石之言,萧岿铭记在心。”
杨坚握住萧岿的手,动情处,眼中如星闪烁,不禁慨然道:“如若有一天我杨坚取得天下,必取消北周江陵总管,让你自己处理后梁事务。”
两双手再度紧紧地握在一起。
月华如练,清风送来花草的清香。杨坚轻松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你很少去教坊,那些姑娘一定心急了。怎样,有没有心仪之人?”
萧岿的神情瞬间暗淡了下来,全无先前的英爽之气。
“这事明年再说,我会按父皇的意思做。”他低声道。
杨坚露齿而笑,深知萧岿重重心事欲言又止,背后必有隐情,却也不点破,只是缓缓道:“独孤伽罗嫁给我的时候,才十四岁,天真烂漫,无拘无束。起初我念她年少,除了失望,甚至有点看不起她。相处久了,才发现她智慧聪明,又坚强独立,能成为我杨坚贤内助的非她莫属。这些年她为了我几经折难,四处流浪。原来所谓的美满夫妻,就是能同患难共甘苦,同历风尘寒霜依然比肩同行之人啊!”
这番话隐有所指,月光的清辉映亮了萧岿的脸庞。这一次,他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杨坚还想说什么,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大风,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被熄灭了。从小径一带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很快,侍卫蒋琛出现。
“殿下,不好了!宫门外冲进来大批北周兵!”
萧岿和杨坚相视,面露惊愕之色。
“来了多少人?”萧岿急问。
“大概一百来号人。他们有备而来,我们就二十几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殿下,快想个办法吧!”
蒋琛的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有剑鞘发出的铮声,有脚步踢踏的声响,感觉整个行宫的地面都在抖动。紧接着,一条火把汇成的火龙,正蜿蜒着迅速朝这边而来。
萧岿的手已经压住剑鞘的绷簧,剑气出鞘,寒光闪烁。
“杨兄,你在里面稍候,我去应付他们!”
杨坚拦住萧岿,道:“看来我已暴露,北周兵是来抓我的。殿下你就让我出去,我不想弟兄们做无谓的牺牲!”
“不行!这里你听我的!”
萧岿毫无惧色,猛地抓住杨坚往殿内推去,摆了摆手,对着身边的蒋琛说:“走吧。”
两人刚出院门,一群北周兵便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几乎同时,萧岿的侍卫也护住主子,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火把映亮了天空,将周围映得亮如白昼。
北周总管负手而出,面呈得意之色:“三皇子殿下,你私藏朝廷逃犯,罪孽可不轻呢!怎么样,是杨坚自己投案自首,还是我们将他缉拿归案?”
萧岿冷笑道:“你们私闯行宫,我还要跟你们算账呢!”
“别嚣张了,三皇子殿下。江陵的一草一木本来就是属北周管辖的,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如今行宫已经被我们包围得水泄不通,就是一只苍蝇都无法逃脱。快叫杨坚出来!”
“想要杨坚,先过我这一关!”
萧岿突然亮剑,剑声铿锵。对方仿佛是胜券在握般镇定,上百个人动了动,只听一阵阵惨叫声响起,萧岿身边的侍卫相继倒下。
不远处,还有宫女惊慌的哭喊声和北周兵肆意的浪笑声。
此时的萧岿脸部狰狞得可怕,他大吼一声举剑劈杀,围在面前的几个北周兵血肉模糊,惨叫连连。北周总管凌厉一笑,喊:“萧岿,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杀了这些狗奴才!”
“住手!”
明明是一个人的喊声,却如雷声震动。
萧岿不由得一个冷战,绝望地闭上眼,手中的剑缓缓落下。
杨坚出现在院门,目光如霜,连声音都带出一种莫名的寒气:“你们不是要抓我杨坚吗?不关他们的事,我这就跟你们走!”
“死罪可饶,活罪难免。”北周总管高仰着头,眼在火把下透着冰冷的讥诮,“三皇子殿下,你就等着被处置吧。杨坚杨大将军,就随我们走一趟,宣帝正四处找你呢,哈哈!”
北周兵开始欢呼。
萧岿双目赤红,又无奈地望着杨坚,眼睁睁看着他被五花大绑押解而去。
杨坚挣扎着扭过身,扯着喉咙叫道:“殿下,别忘了我说的话,且戒躁动之心!”很快地,那声音连带人影消失在火把队伍中。
萧岿木然而立,张了张口,吐出的却只有隐忍的怒气,散在月色里。
夜,静了。
天刚蒙蒙亮,几片阴云浮在皇宫上空。
翎德殿内,鹤顶香炉燃起白烟,群臣匍匐跪满一地。梁帝萧詧颓然坐在龙座上,脸上肌肉痉挛不已。
“没想到岿儿这般滋生事端。北周既然已经知情,此祸避不过,请诸位爱卿想个万全之策。”
嵇明佑出列道:“三殿下一意孤行,私藏北周罪臣,视后梁声誉何在?为了不使全梁陷入泥沼之中,臣请押解三殿下赴北周,面见周宣帝,以求宽大处置。”
萧詧一阵眩晕,心头怦怦大跳,勉力平息心神,目光望向沈不遇。沈不遇领会,拱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三殿下不过十九岁少年,向来有主见有学识,已然人中英杰!年轻人血气方刚稍失偏颇,亦是在所难免。若将三殿下押送北周,与判死罪有何不同?”
有大臣出来驳斥道:“那个杨坚在行宫躲了半年有余,说明三殿下并非一时躁动之心。我朝至今风险丛生,三殿下处处与北周作对,周宣帝必会迁怒于皇上,臣等对后梁前途甚感忧虑迷茫。”
嵇明佑也挖苦道:“众所周知,三殿下虽有搏击之勇,然更有渔色淫乐之能。沈大人贵为三殿下的老师,教诲诱导成这样,即使是真正的英杰只怕也被湮没了吧?”
“你—”沈不遇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太仆卿郑德也上前道:“三殿下富贵身份,怎可五花大绑任人宰割?皇上,老臣谏言,只有动用国库银两,再派柔韧宽厚使者,用言语感化周宣帝,平息其怒火,方能了结此事。”
萧詧眉头这才平缓,脸上稍显暖色,问:“此策甚好,不知哪位爱卿愿意前往?”
沈不遇跪地,正色道:“臣愿受托一试。”
“好好。”萧詧露了微笑,“只要岿儿不去北周,这番祸事便告完结。沈爱卿此去顺利,朕便安心治国了。”
此时一阵大风掠过,远处殿檐风马铮铮。接着,宫门方向传来隐隐铁蹄声。殿内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萧詧面色苍白,几乎要跌倒,他勉力扶住身边的扶手,凝神望向殿门。
不大一会儿,一名执事总管慌慌张张地进入大殿,禀报道:“皇上,北周兵冲入皇宫。总领大人还说,若皇上不以律法重惩三殿下,他们必将踏平皇宫,血洗江陵全城!”
萧詧浑身颤抖,粗重地喘息一声道:“你让他们稍待…传岿儿…”
嵇明佑高声道:“请皇上图谋长远,如若弃江陵百姓安危于不顾,惹来无穷后患,得不偿失啊!”
“请皇上社稷为重,大义灭亲!”
“保我朝安宁!”
群臣纷纷下跪,一片附和声。
“朕知道了!”萧詧陡地厉声喝道。
殿内顿时死一般沉寂。
萧詧两眼含泪,缓缓起身。他对着众人挥了挥袖,尚未站立,便软软地瘫倒在红地毡上。
北周兵暂时撤到宫门外,皇宫里的早晨静悄悄的,这样滔天巨浪来临之前的短暂静谧,才更让人感觉阴沉窒息。
梁帝萧詧的寝宫外,宫女内侍行色匆匆,太医出出进进均无声无息。偶有鸦声掠过,守在门外的宫人顿觉不祥,提起长竿子驱赶,乌鸦飞走了,又来一阵莫名的大风,急惶惶地打着乌柏,枝叶摇晃不宁。
这个时候,皇后出现在了通往寝宫的长廊上。
皇后款款而行,镶金堆绣的裙摆拖曳在地面上。进了内院,方见一人伏跪在寝宫外,云鬓高拥,簪花流苏如水波轻漾。
蓉妃初入宫的时候,皇上夸她娴婉雅静,气韵如荷,还专门辟了荷池与她共赏。皇后几度视其为后宫最大敌人,尤其是在三皇子萧岿出生之后。二十几年过去,这个芙蓉般的女人变得寂寞,无论儿子多出色,都无法止住皇上流连花丛的脚步。哪像自己,作为正妻,可以自如进出丈夫的寝宫。那些美艳无双的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也不能撼动她皇后的位置。
这么想着,她突然对眼前跪着的女人生出一丝怜悯,便无声地笑了笑,缓声道:“蓉妃跪得好早,皇上不想见你吗?”
蓉妃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目中哀切。她的神情有点恍惚,嘴里喃喃道:“求皇上开恩,别伤着岿儿…”
“用什么来换呢?”皇后冷声说话。
“臣妾愿用身家性命来换。”
不经意似的冷哼一声,皇后的眉头蹙了起来,声音分外冰冷:“换你何用?十个蓉妃也不及一个三皇子,北周人针对的是他。你我包括后梁臣民,都牵制于北周。三殿下犯了律法,自然是要受重惩,连皇上都包庇不得。”
蓉妃连声音都颤抖了,边磕头边哭道:“臣妾求皇后想个法子,若能保住岿儿性命,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皇后为难道:“朝中政务本宫一个女人管不得。本宫进去,跟皇上说点家事,你就这么跪着吧,皇上愿不愿意见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完,缓步上了寝宫台阶。
殿内宫女内侍都回避了,只有几名年长的御医候在龙榻前。见皇后进来,全都匐跪见礼。
皇后望了望幔帐内一动不动的梁帝,问道:“皇上怎样?”
“启禀皇后,皇上只是一时受了惊,气血攻心,以致旧疾复发。服几剂药,另从饮食上调养就好。”
“都退下吧。”
待御医退出之后,皇后上前缓缓卷起刻丝幔帐。明晰的光影下,首先入眼的是一张消瘦的面颊,还有萧詧睁着的深邃眼眸。
那眼睛虽凹了进去,却依然神光闪耀。皇后一时有些惊慌,忙心虚地垂下眼帘,坐在床榻前。
“你是想来问朕,如何处置岿儿的吧?”
萧詧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如平日般淡漠。
皇后气息凝滞,很快平静地说道:“保我江山社稷,也是臣妾的本分。”
“你想怎样?”
“要么交给北周人处置,要么重罚他,直到北周人满意。”
“朕早就知道,你们跟北周人沆瀣一气,目的是让韶儿坐上储君之位。如今岿儿被抓了个正着,正合你们的意。你去告诉北周人,我就是亲手毁了整个后梁,也不会让岿儿死的!”
萧詧眸光散射出凌厉,语音镇定,指着皇后的手却瑟瑟地抖着。
皇后惊骇,突地站了起来,心中的怒火如岩浆轰然喷发。
“韶儿所学所言所为,哪一点比岿儿差了?他为人敦厚,不恋奢华,刚正兼具!如若打磨圆润、奋发刻苦,未必不能完成后梁大业!岿儿如今铸成大错,也是皇上平日纵容、一味偏袒所致!如果没有我穆氏从中周旋,北周人早就踏平皇宫,岂容岿儿逍遥自在?”
光线明暗交替,萧詧眼眸中的犀利消散,一缕无奈、挫败飘浮在脸上。
皇后一步一步来到萧詧面前,此时她变得比往日还要强势、悍戾。那些言语如同一扎扎离弦的箭射入萧詧的胸膛。
“皇上假如弃天下臣民于不顾,便宜的是别人,亏的还是皇上,岿儿的雄风更是消失殆尽。对北周来说,让后梁改朝换代太容易了,今日皇上是皇上,明日说不定就是别人了。我穆氏已至大富大贵之巅,死了倒也不冤,就怕那些钟鸣鼎食的臣民世世代代骂皇上,让皇上遗臭万年!”
极大的一颗泪,从萧詧的眼角慢慢渗出,顺着抽动的脸庞滚下。他颓然长叹出声,却仍是哑哑地挣扎道:“不…”
“北周人已经说了,若不重惩萧岿,便上报朝廷。到时什么罪名都会有,臣妾就保不住岿儿了。”
皇后知道萧詧已经彻底动摇,留下几句话,便转身而去。
出得殿门,才发觉蓉妃依然跪在那里。从台阶上往下看,金色的霞光斜斜映在蓉妃身上,似乎有熠熠的风采在里面。
“上了岁数的人,在宫里还能撑多久?”
皇后有点倦了,只是淡淡地瞥了蓉妃一眼,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刚出院门,就听后面扑通一声,再回首看去,蓉妃已经歪倒在地。
翌日,萧詧懿旨昭告天下:三皇子萧岿目无律法,言多忤触。贬为庶人,逐出行宫。
皇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休休飞跑着去了前院,后面的燕喜差点跟不上她。
两旁俱是抄手栏杆,蔓藤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浓荫下,露出幽雅的楼阁,正是沈不遇的书房。这地方休休从来没来过,走近前去,却见一群人静悄悄地立在花架下。大夫人黎萍华、二夫人柳茹兰,甚至小少爷沈欣杨也在其中。
他们全都不吭声,神色都是极凝重的,似乎有天大的事塌下来一般。
书房里,隐隐传来沈不遇暴怒的叱骂声,听不出骂的是谁,只见一只茶碗突然飞出,摔在高高的门槛上,碎片飞溅。外面的人从来没见老爷发过如此大的脾气,直吓得后退了两步。
休休远远地站着,隐约听到“萧岿”两字,一颗心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不免也慌了起来。
“妹妹,你怎么也来了?”欣杨出现在她面前。
休休不由得问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三皇子私藏北周罪臣,当场被逮了个正着。北周要求重惩,皇上只好将其贬为庶人,看来三皇子难翻身了。”
休休脸色大变,脱口道:“怎么会被发现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想必北周人早就怀疑上了。”
欣杨也是一脸担忧,继续说道:“沈家和三皇子沾着亲,父亲又曾是三皇子的老师,此事差点牵连到父亲。虽说祸是躲过了,可父亲人前矮了三分,在朝中说话没了分量,加上皇上也不得不听任皇后,父亲能不大动肝火吗?”
休休怔怔地站着,半晌,缓缓开口:“我去宫里。”
欣杨会错了意,提醒道:“三皇子出了事,教坊自然停了。这会儿宫里乱糟糟的,你就待在家里等消息吧。”
休休心头一震,转身想回萏辛院,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眯起眼看天上。似乎要下雨了,大片大片的浓云积压在头顶,一缕极烈的光挣扎着穿透云端,又迅速被遮住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额角血脉爆起,隐隐作痛。
“你去告诉福叔,我要去行宫一趟。”
无论怎样,只要跟萧岿有关的,沈不遇一定会放她出门。
欣杨微微一怔,恍然明白休休在说什么,深深叹了口气。
通往行宫的道路尘土飞扬,休休的马车辘辘地走着,挑起车帘,满眼阴晦暗淡。无风的天,燕子贴着水面飞,空气沉闷得透不过气。
行宫外直立着几名御林军,周围空荡荡的。白玉狮子张大着嘴,目光斑驳迷离,倒没了往日的嚣张狰狞。休休下了车,犹豫着,心口无端紧促起来。
“马上要下雨了,还是带着伞吧。”福叔说道。
休休接过竹骨伞,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慢慢地走向行宫大门。
那个曾经留下回忆的地方。
萧岿…
秋月…
依稀可见绿荫满径,飞絮绕琼楼殿阁。宫女绮罗珠翠,风鬟雾鬓。那些梨涡只为一个人浅笑,那些名花只为一个人熠熠绽开,云蒸霞蔚般熏出一场绮丽繁华的境地。
她许诺过,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此刻,便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忍不住又来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
抬眼处,方发觉自己已经到了行宫大门前。御林军的长戟横在面前,她不得不止步。
“行宫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休休和气道:“麻烦通告一声,宰相府沈休休想见三皇子殿下。”
“三殿下已经搬离行宫。”
休休一愣,又道:“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
“对不起,行宫已封。北周总管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行宫半步,如有违令者杀无赦!沈小姐不要为难小的们,请回吧。”
“请问三殿下去了哪儿?”
“小的不知情。”
面对面无表情的御林军,休休无奈望了望紧闭的大门,一颗空落落的心半悬着。她徘徊了一阵,满眼灰暗,回身失望地离去,胸口梗塞着难以言宣的辛辣。
正不知如何之时,又一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金玉彩饰的帷幄,外帘绘以鲜艳的“郑”字。休休一下子猜出来者是谁。
果然,郑懿真从车内跳了下来。她似乎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连精致的妆容都没有,浅翠的家常裙裾,头上插歪的珠子花瓣都在剧烈地颤动。她疯了似的从休休身边跑过,带起一股风,直冲大门而去。
休休回转身,懿真照样被御林军拦截在外面。
很快听到她的叫喊声:“我要进去!我要见三殿下!”
御林军好说歹说地劝告,懿真哪听得进去,硬是要往里面闯。休休折回去,拉住懿真的胳膊,好生劝道:“算了,三殿下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懿真袖子大力一甩,身子颤着,脸上涕泗横流,全然控制不住悲恸。
“好好的三殿下,他们为什么要贬谪他?皇上也真是的,三殿下可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说废了就废了!我还等着当皇子妃呢!三殿下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御林军中有人捂嘴偷笑,有人别有深意地叫道:“三皇子走了,还有别的皇子呢。”
“我就是要三皇子,别的皇子都不要!”
懿真呜呜哭起来。这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也就顾不得官宦小姐的矜持模样。她甩开拦在面前的长戟,不顾一切地要往大门冲。御林军呼啦一声全都上前阻拦,休休忙着去拉懿真,郑家的车夫也赶来了,场面一片混乱。
终于,在众人合力之下,懿真没了力气,被休休半拥半抱地拉扯着离开。一阵大风轻刮她们的衣带裙角,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休休撑起竹骨伞,身边的懿真已经哭成了泪人。此时她半倚着休休的肩膀,微微清醒了些,但嘴里仍是含混不清地念着。
“三殿下,你不要走…我要是当不上三皇子妃,怎么活啊…”
懿真的抽泣声细碎如雨,点点湿了休休的眉目。她始终不去回应一语,冷意却一层一层地漫了上来。
回到宰相府,雨还在下,休休独自撑伞走向萏辛院。青瓦檐边淌下一长串的水珠子,落在小径上,滴滴声脆。树影横斜在伞顶,仿佛她此刻缭乱的心事。她走得极慢,恍如踩在云雾里,惘然不知身处何处。
懿真的哭声还在飘散。她对萧岿的爱恋总是公开的、肆意大胆的。若是平常,休休总会投以不在意的微笑。可是今日懿真剧烈的反应,每一记哭声犹如一根针挑起休休的神经,让她心里麻涩涩的始终不是个滋味。
或许,是因为发生了大事。
那个冷峭的男子,他究竟去了何处…
恍惚里听见燕喜的呼唤,休休才惊觉,原来已经到了萏辛院。
萧灏站在屋檐下等她。他定定地看着她,努力笑了一笑,困惑无奈终究掩饰不住地留在他的脸上。
霎时,休休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喘息了一下,忍不住问:“告诉我,三殿下在哪儿?”
“我不知道。谁都找不到他。”萧灏的声音充满了哀伤。
休休一震:“难道连皇上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父皇疴恙在身,遭此打击便卧床不起。他绝不忍心这样下旨的,可又不得不受命于北周。三哥一定伤透了心,才不告而别的。他以前凡有心事总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等过了一段时间心情好了,才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次却不同,他是被撵出去的,已经不是皇子的身份了…我真没用,无力保护他,他可是我最亲的亲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