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鸿宸的唇触在我的脸上,恶狠狠地啃了啃我的下唇,然後一路下去,滑过我的颈脖,突然停滞不动了。他的目光凝在那里,瞬息万变。
我知道,他发现了玉珠。
上次是他孩童般的玩闹,这次却不同,他某根敏锐的神经被触动了。
“这到底是谁的?”果然,他阴冷地问。
我的面上也是一片淡漠,只有举在空中的十指,不可遏止地颤抖,“我的东西!司鸿宸,你不得碰它!“
即使咬碎银牙也要坚持,这是我唯一能够帮助我回去的,我不断地鼓励自己。
司鸿宸用手指掂起项链,眉目间有着慑魄的凌厉,但更多的是疑惑。他的注意力开始转向玉珠,按紧我的力道在放松。
这时候,我不能再犹豫了,抬腿,猛然往他的大腿股沟撞去。他一吃痛,本能地缩紧身子,我趁机从他的桎梏中逃脱了出来。
然而我忘记了,他是军人,一个雷厉风行的军人,还未逃离房门,他在後面揪住我的头发,拖着我,凶暴地将我按在了茶桌上。茶盏瓷罐掀翻在地,发出惊心动魄的破碎声。
我尖叫着,昏乱地骂着:“司鸿宸你是个魔鬼!我讨厌你!我一直讨厌你!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会遭到报应的!司鸿宸,你的死期快到了!”
司鸿宸疯了般掐住我的脖子,眼里喷薄而出的怒火无边无际地燃烧,将他仅剩无几的旖旎情怀烧得无影无踪。
“楼婉茹,我就知道你也不是什麽好女人!你咒我死,你先死吧!”
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嘴里不断地吐着恶毒的话。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司鸿宸扭曲的脸在渐渐模糊…就在这时,司鸿宸後面闪现一个瘦弱的身影,发疯一样扑向司鸿宸,迫使司鸿宸放开了我。
我的呼吸突然通畅,叫了一声:“余嫂!”
余嫂闪到我面前,护住我,冲着司鸿宸喊:“不许伤害我家小姐!”
司鸿宸粗鲁地骂了一句,大力推开余嫂,一下子将她推倒在地。余嫂来不及起身,一把抱住了司鸿宸的大腿。
“小姐,你快逃!”
我踉踉跄跄地逃向房门,司鸿宸在後面挣脱不住,狂叫:“楼婉茹,你要是出了这道门,我杀了这婆子!”
我只作未闻,又跑了几步,枪声响了。我滞住,僵硬着身子转过头去。
余嫂歪在司鸿宸脚下,头上的鲜血正汩汩直流。司鸿宸似乎突然振醒了,他木然地站在原地,手中的枪口还冒着白烟。
“余嫂——”我嘶叫着扑跪在地,抱起了余嫂。
余嫂抽搐着,挣扎着,抬起浮白冰凉的手。我一把握住,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泪水滂沱而出。
我呼唤着余嫂,就像呼唤着自己的亲人,却感觉余嫂正在渐渐离我而去。
房间内,已经没有了司鸿宸的人影。
余嫂微笑着对我说:“我伺候小姐多年,她的一言一行我再熟悉不过了…我的小姐没有玉珠项链…当你要我帮你作证的时候,我终於相信,我的小姐已经死了,姑娘你是代替她来陪我最後的日子…谢谢你,姑娘…我现在可以安心去见我家小姐了…”
我麻木地跪在地上,眼泪已经流乾,余嫂的身体渐渐在变得僵冷。终於我梳理完自己,将锦毯盖在余嫂身上,最後将其中一枚玉珠放进嘴里,咽下了。
暮色开始降临这个城市,在这样无风的夜晚,花窗外只见零星的灯火。我只觉得自己的身躯在慢慢化成一缕烟,飘过楼家大院上空,飘向无边无垠的黑暗…
梦,似乎已经做到了尽头。
靠近我家的巷口,路灯发出迷蒙的光亮,我幽灵一般出现在水泥柱下。
水老板的杂货店里,电视机的声音放得很大。有人正巧买了东西出来,奇怪地瞅了我一眼。我穿的还是那身被撕破的绣花旗袍,连忙垂下头,抱着胳膊匆匆而过。
从信箱里摸到暗藏的家门钥匙,我小心地打开铁皮门扉,按亮了家里的日光灯。
所有的熟悉的摆设呈现在眼前,时隔几个月,恍然如坠梦中。我有几分钟的迟疑,才进厨房打开天然气阀门,并点着了热水器。
卫生间里热气氤氲,我光着身子站在玻璃镜前。里面的女子头发散乱,眼神呆滞,脖颈上、胸脯处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把异世遭受过的磨难带回了家。
我的动作有点迟钝,好容易冲洗完,换上平时穿着的睡衣。刚舒了一口气,外面有人边敲门边唤我的名字。
开门一看,原是邻居田妈。
看见田妈,犹如看见余嫂。我鼻子一酸,不知怎的搂住了她。
田妈被我的举止吓了一跳,接着拍着我的肩膀,道:“刚才看见你家有灯光,还纳闷呢,宜笑你怎麽不声不响回来了?唉,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可把这孩子累苦了。你回来想见你妈是吧?”
我想起临走前告诉田妈,我要去外地工作,烦请她多加照看我家。於是我点了点头,这才松开了拥抱。
田妈笑道:“这孩子去外面倒变乖了,打你出生起,还没见你对我亲热过呢。”转念想了想,又说,“你不在这些日子,有人找过你。”
我第一个念头是健彬,忙问:“谁找我?”
“一个女的,说是中兴大酒店领导。她听说你已经走了,很惋惜的样子,托我给你带个口信,你回来就去找她。”
我知道是顾大姐,心里有点失望,不过还是肯定地说:“我不会去酒店工作了。那里时间太长,照顾不到我妈。”
田妈点头,又想起什麽,说道:“派出所来人,要你过去签个名,不然上次你妈的案子就没法结。”她又唠叨了几句,我一并应了,这才送她出门。
夜色已经走向深沉,我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始终不能入睡。家里静悄悄的,母亲不在,但是很安宁。手机已经没电了,我插上了充电器,看着上面一闪一闪的红点,仿佛司鸿宸血腥沉淀的眼睛。
我惊悸得闭上眼,蒙上了棉被。
天色大亮,我在睡梦中惊醒。坐在床上想了半天心事,才慢腾腾地起床、洗脸刷牙,又慢腾腾地走出去。
巷子口摆着早点摊位,我要了大饼油条外加一碗豆腐脑,坐在座位上吃。同桌的小孩跟他妈妈撒娇,把碗打翻在地,满地混着酱油的豆腐脑汁。
我想起地宫里的那场枪战,顿时倒了胃口,放下钱就走。
九点钟,我出现在了派出所门口。
在大厅登记完,我乘上电梯上了五楼。办公室里面,有个年轻的男警员招待我,我愣了愣,想起来了。
他就是我妈出事那天,在下面维持秩序的那位警员。
“韩宜笑,等了你几个月了。”他开玩笑地说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面无表情地签了字,然後出了办公室。在等电梯的时候,年轻的警员追了出来。
“韩宜笑,等等!”
他有点腼腆,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叫顾俊颢,下个月要调到市局了。这是我的名片,你要是有事可以找我。”
我接过,什麽话都没说,就进了电梯。
从派出所出来,我四处找网吧。明明知道从那个世界出来後,所有的一切跟我无关了,但是心里总是有什麽东西梗着,堵得难受。
我开始搜索“梁汉王朝”。从盘古开天到三皇五帝,这片神奇的土地曾经孕育出八百多位帝王,有文字记载的少之又少,并非所有的史迹是绝对可信的,有个大致的轮廓已经难以可贵了。
梁汉王朝起始於两千多年前,历时只有短短十年,就像一颗小碎石掉进历史的长河中,连个声息都无,怪不得鲜有历史学家注意了。史书上只记载靖王在位多年,毙命的原因竟然是——囚死。至於死於非命的来龙去脉,其中的真相是什麽,无从考证。
我想,大概跟裕王有关吧?
可是搜索“裕王”,除了大明朝有个裕王朱载垕,梁汉王朝的裕王根本无字记载。仿佛那人早已神秘消失,或者根本没有存在过。
这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裕王究竟是谁?
网上一无所获,我回到了家,这才发现手机还在充电。
以前机不离身,生怕母亲出事。去了那个年代,碰到的都是旧式甚至古老的,自己也变得古板起来。
打开手机,里面一大串的来电提醒和短消息。顾大姐的手机号码我是认识的,还有派出所的电话,剩下的是同一号码,很陌生,接连打过来几次。我希望是健彬的,於是小心地回拨过去。
“你好,这里是**局韩处长办公室。”一个悦耳专业的女声。
我迅速地掐掉了电话。
这个男人找我,无非是关於我上大学的事情吧。上回我拒绝了他,他竟然找上门来,害得母亲旧病复发,我无论如何也不再理会他了。
我开始给冯大泉打电话。
冯大泉听到我的声音,竟是惊叫连连,“韩小姐,你回来了?地宫秘密找到了吗?你现在在哪儿,我立刻过来!”
冯大泉的工地距离我家至少四十分钟的车程,我无聊地等着他。想着冯大泉肯定会很失望,反正我对他有个交代了,然後把母亲从康宁医院接回来,从此我和他互不相欠。
忽然想起那本《司鸿志》还在我这里,於是从床头柜里找来那本书,随意翻弄着。翻到有关司鸿宸的部分,我一页一页地阅览过去,心思渐渐游离飘忽…我定了定神,直接到了最後一页。
最後一页跟封底之间有点缝隙,好像被撕掉去几张,若是不细心检查,还真不易发现。
我感到奇怪,难道冯大泉母亲还有什麽交代不成?
被撕掉的部分去哪儿了?
心中疑问百结,我胡思乱想着,冯大泉赶来了。
“快告诉我,地宫入口在哪儿?”还没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望着这张沾着石膏粉的脸,我的声音显得沉重,“溪江区那个地宫是靖王的,里面什麽都没有。冯老板,你的先祖包括司鸿宸,全都被裕王骗了。他用了移花接木之计,让後人以为靖王陵墓就是他的地宫!”
冯大泉脸色几乎跟石膏粉一样白,他像无头苍蝇在房里兜转,嘴里念念有词,“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这个司鸿宸…怎麽会这样?”
好半晌他才稍微有点平静,对着我问道:“你说,你去那里究竟发生了些什麽?”
这回我详细地将经过告诉了冯大泉,说到余嫂的死,我几度哽咽。冯大泉的不耐地打断我的话,说:“我不是来听你的苦情戏,我要金缕玉衣!韩小姐,我一开始就关照过你,司鸿宸是军人,喜欢女性被他征服,你千万不要跟他硬碰硬!你的现代人的才华,你的聪明智慧,都到哪儿去了?”
我也发泄自己的不满,“我努力过,我曾经把自己当楼婉茹,可是事情往往防不胜防,里面的腥风血雨、勾心斗角,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你算哪门子努力过?你根本没有完成任务,你这是临阵脱逃!”冯大泉冲着我大动肝火。
我冷哼一声,“真相已经大白,我再呆下去也没用,你难道还要我死在异世不成?”
“司鸿宸死了没有?”冯大泉突然问。
我愣了愣,回答道:“没有。”
“今天是三月二十八日,离四月六日他的死期还有九天,这九天里面说不定司鸿宸会知道些什麽!所以,韩小姐,你必须回去,一定要待到司鸿宸生命最後一刻为止,他不死你不要回来!”
“不…他会杀了我!”
我痛苦地呻吟道,仿佛看见司鸿宸正在朝我举起手枪。天哪,冯大泉真是疯了,他还想让我回去!
我头痛欲裂,浑身发抖。
“不是还有两颗玉珠吗?再坚持几天,韩小姐,相信你能够给我满意的答覆。”冯大泉看我脸色不好,缓了语气,“得到金缕玉衣是你我的共同目标,你妈还在康宁医院,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你妈着想对不对?”
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软肋,我顿时默然无语。冯大泉讲起他的宏伟规划,讲起他的老婆孩子,脸上表情生动起来,试图再次能够打动我。事到如今我只好重新考虑,思忖了半晌,指着《司鸿志》问道:“後面好像缺了几张,怎麽回事?”
冯大泉愣怔了一下,翻了翻,满不在意地笑笑说:“我咋知道?我母亲交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你年纪小不懂,以前写完日志,最後还要加几句口号什麽的,我母亲大概觉得跟司鸿家的故事不符,撕了也说不定。”
我想想有道理。再者,要真冒险也就几天时间,到时候物归原主,跟我无关了。


康宁医院。
母亲坐在夕阳的光下,肤色比以前白皙,脸上却淡漠一片。她用陌生的眼光看了看我,又木讷地被护士牵着走了。
主治医生送我到门口,安慰我说:“病人躯体健康状况不佳,有慢性疾病,此时正处在大脑机能状态消弱时期,容易情感淡漠与亲人疏远。对於这种心因性精神障碍来讲,除了药物治疗,最根本的还是有效的心理治疗。要让病人进行心理宣泄,使病人的痛苦减轻,得到心理的平衡。医院里有专业的心理医生,通过治疗,病人精神症状会相继消失。”
“医生,这需要多长时间?”我问。
“那还要病人和家属的配合。有的病程较短,有的就漫长了些。”
我心烦不安地出了医院大门,冯大泉的车子适时停在我的面前。我坐进去,冯大泉边开车边观察我的神色,说道:“怎麽样,医生的话你总该信了吧?你妈的病不是短时期能治好的,想把病根除掉,必须打持久战。”
“冯老板,如果我这次还是空手而归,我会把我妈接回家。”
“不不,韩小姐,我冯大泉言出必行。如果到最後还是没有答案,错不在你,你已经完成任务了。我冯大泉还是会遵守承诺,把你妈的病彻底治好。”
我不再说话,暗地里却舒了口气。
与冯大泉分手後,我着手准备再次冒险。可是一天过去了,二天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行动。
我在拖日子。
因为我实在害怕一个人,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魔王,司鸿宸。
那件绣花旗袍洗乾净了,我拿到裁缝店去缝补。老裁缝端详了半天,啧啧道:“这是早期手工缝制的,真考究,现在很难找到这麽贵气的旗袍了。”
我撒谎说是外婆留给我的。老裁缝又感叹:“你外婆早期定是千金小姐。这撕口可是新的,你把你外婆留给你的老古董弄破了,虽说我帮你垫块布缝好了,可到底不值钱啦。”
老裁缝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旗袍缝补完。我付好钱,道了谢,提着纸袋开始慢悠悠逛大街。
正是清明节气,刚好正清明前两天是双休日,全国三天法定假。大街上的人流比往常多了,时常碰到扫墓回来的,每个人的脸上仿佛沾了细碎的阳光,满足而安详。
有莫名的伤感,像一根细丝,幽幽探进我的心底。
这世道过客匆匆,谁会注意到,一个即将奔赴险境的女孩,正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我盯着里面的号码足足有十秒钟,才下定决心接了。电话里头,那个男人的声音洪亮,威慑力不减。
“宜笑,前几天是不是你打来电话?为什麽挂掉了?”
“没什麽,我只是试试谁打来的。”我冷冷回答他。
“这几个月你上哪儿去了,怎麽电话老是接不通?”他似乎积攒着耐心,语速缓慢,“宜笑,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你现在一个人吗?要不我来接你。”
“不必劳驾韩处长了。”我表示拒绝。
“别老是韩处长、韩处长的,没了规矩,我是你父亲!”
“我没父亲!”
“混帐!二十年前我穷光蛋一个,听说你出生了,我想见见你,可你妈硬是大吵大闹把我从医院赶出去!为了不让我见到你,她把你东躲西藏,有一次差点把你蒙死,这件事你可以去问问田妈!对这种偏激疑心病又重的女人,我唯有退让!她是怎麽教导你的?你再这样跟我说话,我找你妈理论去!”
“够了!她已经疯了,你还想怎样?”
我突然叫喊起来,路边的人都不约而同朝我看。我已经顾不得了,这个男人总会挑起我的情绪,让我控制不住自己。
“韩淳,”我直呼他的名字,咬牙切齿地说着,“你以後少来烦我!二十年里面跟我生活在一起的不是你,而是我妈!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没资格管,你去管好你的下属吧!”
我骂了一句粗话,随手关了手机,像个斗红了眼珠的母夜叉,站在人行道上直喘粗气。
有人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我。
我不经意地抬眼,愣住了。
是健彬。
春阳融金似粉,隐约可见他的眉目微微拢起,在俊秀的脸上掠过一道晦暗的影子,我很熟悉,那是失望。
看哪,这个叫韩宜笑的女孩,总会强硬到丧失理智。
我很想过去解释,双脚却灌铅似的沉重,又觉得胸口像是一团麻丝凌乱地纠结着。原来,从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恍惚地看着他,他也冷眼看着我。
那辆菲亚特PALIO停在他的身边,韩嫣嫣在里面叫唤:“钟健彬,快进来啊,不然警察要开罚单了!”
然後她也发现了我,稍稍愣了愣,示威性地朝我笑。车子的後座,摆满了一簇簇火红如霞的杜鹃花。
他们刚刚一起扫墓回来的吧。
我竟然也淡淡漠漠地投以微笑,然後率先转过头去。我要坚持住最後的一抹自尊,爱过的念过的,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我跟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道,他们的脚下铺满了鲜花,而我身不由己走进了荆棘地,已是穷途末路。
菲亚特从後面驶过,很快地远离我的视线。
就在那一天,我换上旗袍,重新站在涵淡公园的那口井旁,接着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一个故事。鲤鱼精爱上了书生,从池子里出来,浑身湿漉漉鳞光闪闪。转眼人形一变,变成霓裳翩翩的俏佳人,与她的书生相亲相爱。
当我穿透黑暗去到那个世界,我的书生会在哪儿?
“醒了!醒了!”
耳朵里全是嘈杂的人声,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摆设很熟悉,我躺在小洋楼的新房里。几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在晃动,满室清香缭绕,一名装扮奇特的男子念念有词,挥舞着拂尘。
男子喝了半碗凉水,冷不防朝我劈头盖脑喷来。我一惊直起身,猛然打了个喷嚏。
“好了!好了!”
众人齐叫,都舒了一口气。其中一位对男人说:“大仙请歇息,夫人能醒过来,全靠您了。先拿定金,等将军回来再奖赏。”
接着整个房间全是忙碌的身影。人们撤香案、拆帷幄,将家具重新摆放原位。待打扫乾净了,才一一过来告辞。
我懵懂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房里只剩下一名老女佣了,这才问:“我怎麽在这里?”
老女佣突然红了眼睛,道:“小姐您一定是糊涂了,老奴是前院伺候过老爷的。老爷夫人他们逃得急,撂下我们这帮老妈子不管了。小姐您在楼里一直昏迷不醒,司鸿将军找来外国佬神父也没用,所以把你背到这儿来了。小姐,您可是昏迷了好几天了!”
我这才恍悟,原来我是被司鸿宸背过来的。他与我已闹成这样,他还想把我怎麽样?
想起余嫂倒在血泊下,我依然不寒而栗。
“余嫂呢?”我幽幽问道。
“已经埋了。小姐,司鸿将军就是安洲城小霸王,您可要想开啊。余嫂一死,我看他挺後悔,一直问我们怎麽样让你醒过来。後来我们想个跳大仙的法子,他也答应了。”
“他人呢?”
“匆匆忙忙去了葑观老家,估计老家有事,他说後天回来。”
後天…
脑子嗡嗡直叫,我眼前一阵发黑。
後天就是四月六日。
难道他死在回来的半路上?
如果我碰不上他,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吗?
更为忧心的,那个时代交通不便,我连如何走葑观也不知道。司鸿宸去葑观老家是否有别的目的?难道这几天他得到裕王地宫的秘密了?
不可能。
一方面担心他死了,我又要空手而归;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又咒他早点遭报应,免得见了面我又要受罪。
这样在矛盾纠葛中,一天很快过去了。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小洋楼铁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回来了。
我惊疑不定,跑下去看个究竟。车子只在花园内拐了个弯,停住了,驾驶室出来的是司鸿宸的手下副官。
副官朝我啪的一个敬礼,“夫人,将军命我去书房取个文件。”
“将军回来了?”我急忙问。
“将军正在回来的火车上,预计明日凌晨到达安洲站。”
我又是一阵晕乎,司鸿宸坐的是火车!
冯大泉母亲的《司鸿志》里,只是写明车祸,并没有告诉我,究竟是火车还是汽车啊。
副官开着车走了,我在房间里徘徊了很久,直到服侍我的老女佣睡着了,才披上外套,幽灵一般闪出了小洋房。
黑夜,垂下沉沉大幕,遮掩了大地上的一切。午夜过後,繁忙的安洲城车站也安静了下来,只有站台上还亮着一排昏暗的路灯。全城的人似乎都入睡了,万籁俱寂。
我找了个角落将自己躲藏起来,掖紧了外套,只听见周围一片啾啾的虫鸣声。
满天星斗朝我神秘地眨眼。一颗彗星,拖着橘黄色的长尾,划过漆黑的天宇,向遥远的地平线上陨去。我疲倦极了,也没多思多想,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东方微露鱼肚白,我被一阵齐整的踏步声惊醒。只见车站人员忙着清理地面,并铺上红地毯。一队士兵立正持枪,一排排雪亮的刺刀,在熹微的照耀下闪射白光。
还没搞懂究竟发生什麽,一群衣着鲜艳的男女出现了,他们手中持着彩旗,摆出欢迎的姿势,翘首等待着,窃窃私语着。我悄悄地走过去,混入欢迎的人群当中,有人还热情地给了我一面彩旗。
“马议员垮台了,司鸿将军是安洲城的新主人,这地盘真正属於他了。我们要拥护司鸿将军!给他极大的声援!”
不久,一列专车带着汽笛的长鸣,缓缓驶入车站。站台上顿时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和雄壮的口令声。列车一停,车门打开,司鸿宸英姿矫健地出现了。
人群中,掌声、欢呼声雷动。
司鸿宸在大批侍卫的保护下,微笑着朝人们招手示意。他英俊的脸庞并没有应一夜长途而有丝毫暗淡,一双飞扬的眼眸,绽出乌金似的光芒。
他会是将死的人吗?我一时只能愣愣地看着,脑子晕乎乎的。
他流连的目光很快停在我的脸上。他定定地望着我,有点茫然,有点疑惑,眸中光华潋灩千变万化。
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套出他嘴里的秘密,我什麽都能忍。
司鸿宸径直走到我面前,忽然向我伸手。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接住了。他唇际的笑意渐渐加深,然後狠狠地拥住了我。
军号声欢呼声戛然而止,我能听到风儿穿过整个站台,伴着他薄荷的气息。他的声音细微地传入耳内,让我刹那间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我以为你恨我,所以用那样的方式离开…可是你告诉我,我不杀楼家盛,不杀余嫂,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我瞪大眼睛,一时猜不透他在说什麽。於是避开这种话题,答得很乾脆,“不会。”
“如果我要你和我一起死呢?”
“司鸿宸,你疯了!”我害怕了,忍不住一颤。
他孩子气似地笑起来,仿佛刚才说的只是玩笑话。温润的唇落在我的耳畔,撕咬似地吻了吻,“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真正的新娘的。”说完,不容分说将我抱了起来。
於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抱着我经过贵宾通道,将所有的人远远地甩在了後面。车站外面静悄悄的,卖货的人和乘客都让在路旁,那辆德国霍希车安静地等候多时。
此时,漫天的霞光映过来,只见车子油光黑亮可鉴,不胜豪华。司鸿宸这才放下我,开了车门,送我坐在副驾驶室里,自己兴奋地坐在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