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请求你…圣上开恩,允我出宫一次。”我说得困难,一字一顿的。
“出宫干什么?”
“晏老头家的孩子应该几个月大了,想去看看。”
四处静谧得近似可怕,空气中低低地蒙上一层青烟。封逸谦漫不经心地一笑,笑容略带讥讽,“你这种女人,在宫里是憋不住的,天天想着如何往外跑。如今宫里也清净,皇城也投什么有趣的地方,我就允了你这一次。毕竟晏老头家对我有恩,安抚子民也是皇帝理所应当的,你就替我谢了。”
我谢了,缓缓起身,泪水逼在眼眶中。视线模糊之下,只听见封逸谦打了个慵懒的哈欠,吩咐道:“朕想歇了。”
抬首望去时,封逸谦已经歪倒在躺椅上,身边的女子早就依偎在他怀里,抿唇轻轻笑着,风情到了妖冶的地步。封逸谦一只手捏着女子的脸蛋,两人几乎脸碰着脸,脸上的笑意分外温柔,声音低似耳语,仿佛不打算让我听见。
我浑身颤抖,抖得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唇间不自觉地吐出字句,“什么时候开始的?”
封逸谦听到了,轻笑道:“封叔安排的。”抬起下巴,朝地上跪着的数名美人努努嘴,“这些都是。个个美极了,谁都难以舍弃,所以我让她们天天陪我。”
怪不得他这么久不理我了!
此时,我感觉自己彻底丧失了自我,像个怨妇,做着最后的无望的抗争,“你说过永远只跟我在一起的,为什么这样待我…”
本来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众女子突然吃吃笑了,有人斜眼看我,讥诮道:“还当自己坐着后宫主位呢。这可是圣上,是鑫远新朝,莫不是真糊涂了?”
又有人挖苦道:“虽是贬了,圣上没将你撵出宫,你怎不谢恩?该教教你规矩,见到位份比你高的,你得下跪!”
封逸谦的手游离在女子的腰间,便带了几分不耐,草草挥了挥袖,“走吧,别磨磨蹭蹭的,烦!”
“不,我要你亲口告诉我!”隐忍着痛的瞬间,我几乎是大声地喊道。
他回答得极为干脆,“腻了。”
腻了。
听着他的声音,我终是再无话可说。不愿再多看一眼里面旖旎的场面,我踉跄地退了出来。翡翠碧纱的屏风变得淡淡的乌色,旋转着,旋转着。外面扬起了风,那么绝然地,将我仅存的一丝温暖带走了。
他说,他对我腻了。
孩子姓司鸿
朝阳东升,晨雾淡淡如烟。沿路柳絮纷纷扬扬,满天空覆得苍翠一片。千里直下的玉带河骤然东折,蜿蜒在一望无际的川坻平原。古时的江水都是清流滔滔。正值涨潮期,象牙白的河床消失无踪。水面上白帆点点,一眼望去分外的壮阔辽远。
船只穿梭,船歌悠然,一切都在古朴自然地流畅运行着。
马车行驶的速度在减慢,我已经看到了晏老头家的小村落。淡淡晨雾之中,一只白帆小船遥遥地顺流而来。一名绿衣女子伫立在船头,对着各色船只招手致意,船尾的年轻男子高声呼喝,立即有人应和过来,似歌声悠悠,跌宕相随激昂飞扬。
我下了马车,对着江面凝神远望。
不大工夫,小船靠在江岸,船上的男女说笑着上了岸。
“小香。”我笑着唤道。
小香蓦地抬眼看我,嘴巴张得老大,半响才恍然叫道:“原来是…皇后娘娘!”
“我已经不是了。”我依然微笑着。
“哦,对对,我想起来,是这样。”小香有点语无伦次,转身对同样愕然的丈夫说话,“家里来客人,赶快把那条新抓的鱼烧了。还有,爹还在邻村窜门呢,快去叫他!”
晏老头儿子憨厚地一笑,朝我鞠了个躬,赶紧跑开了。
“孩子呢?”我问小香。
“在隔壁家。正是江里捕捞时节,没办法,先请隔壁人家照顾。孩子长得人见人爱,他爷爷,他父亲,天天当宝贝一样地捧着。”小香提起自己的儿子,嘴里说个没完。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也充满了愉悦。到了村落,我吩咐随从的宫人等候在院落外面,自己和小香进了院子。
院落清扫得很干净,柴垛堆叠得整齐,几只鸡咯咯叫着,在笼圈里琢落谷穗子。槐树依然挺拔,树叶葱茏繁盛。唯一不同的,是树下新挖了一口井,井水虽清,却深不见底。
我心里一动,说道:“家里有口井也好。不过小孩子淘气,以后把井口盖住了,免得出事。”
没入应答。我向院门外望了望,原来小香上隔壁家去了。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回想曾经和封逸谦在这里的日子,虽然美好,但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听不到熟悉的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一切似乎改变,又似乎未曾改变。我有点恍惚,心里空落落的。
院门外,隐隐的几声婴儿咿呀声。
我一震。
小香抱着儿子进来,一脸灿烂的笑容,“孩子才四个月大,不会人生。你…要不要抱抱?”
我小心地接过,那婴儿又咿呀了几声。望着孩子纯澈乌亮的眼睛,我顿时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也说不清是什么,我羡慕这户人家安逸的日子,穷不能代表什么,平凡也是美丽的。
不久,晏老头父子急急赶到。屋顶上袅起炊烟,空气中还有烤鱼的馋人的香味。
我坐在晏老头的工房里,手里端着一只玉壶轻轻抚摩。晏老头站了片刻,先扯开话道:“娘娘,小民不敢冒言。可是娘娘神情一只恹恹的,小民又有一肚子话说。”
“你但说无妨。”
晏老头这才送口气,恢复了以往率直的脾性,道:“封小爷虽是个明君,但对太平侯过于尊崇。太平侯终归是个商人,行军打仗绝非是他之能事。就说我这个糟老头,雕玉是行家,换了别的活儿就不行。太平侯如此排挤裕王,实则是两相对抗,逼裕王起兵谋反。太平侯若胜,封小爷这皇帝日子也难过;太平侯若败,封小爷更做不成皇帝了,还牵连到你。”
“我是无所谓的。”我摇摇头,勉力笑了笑,“他已经弃我了。此一时,彼一时,无论胜败,与我何干呢?”
晏老头不禁长叹一声,“真没想到会这样!男女之情,我一个糟老头子说不清。但还是很关心宜笑姑娘,你应该有条新路子的。”
“新路?”我下意识抚住颈脖,感受到玉珠的存在,淡淡地应道,“是啊,我会选择一条新路的。等到真绝望了,不再有任何牵挂了…”
“宜笑姑娘还在期望封小爷吗?”
我红了脸,泪水在眼里打转,声音越说越低,“我是不是很没出息?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阿谦也不是这样的…做了皇帝,一定要三宫六院的吗?他的心,说变就变,到如今我终于看透他了。”
“我晏老头至今还是不相信,封小爷是个绝情之人。他能允你大老远来这里,还赏赐我家孙子御衣、御器,你说这单单说明他只是安抚子民吗?皇帝难做啊,莫非他有难言之隐?”
我一愣,随即否定道:“他确实是明君,对你家也记恩。可是对我,男女之间感情就不一样了。”
晏老头大是感叹,安慰我说:“姑娘保重身体。有用得着我晏老头的,尽管吩咐就是。”
我突然想起什么,提醒他道:“如果某一天,裕王要你等玉匠为他雕造金缕玉衣,您万万要记住,一定要想办法脱身。”
“难道有这等事?”晏老头以为我在突发奇想,不以为然地笑说,“姑娘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姑娘还是先顾及自己吧。小香在叫咱们呢,吃鱼,吃鱼去。”
这一顿饭刚吃完,当地的里长闻讯赶来。虽然我不是皇后了,但毕竟还是妃子身份,小屋子里跪满了人。
里长的到来,将刚才浓浓的家庭温馨给打破了。我心内感觉沉闷,随从的宫人又进来提醒我该出发了,我再次抱起孩子,沉默着不说话。
孩子不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地张望眼前的陌生人。我的心难以控制地柔软,用手指轻轻逗弄孩子的小脸,说道:“麻烦里长,给孩子报个姓吧。”
“但请娘娘赐姓。”
“就姓司鸿。”
到喉头的两个字吐了出来,我长长一叹。
原以为晏老头家的姓,会出自封逸谦之口。他不会来了,就让我来做吧。或许老天冥冥之中已经做了安排——晏老头就是司鸿家族的祖先。
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孩子虽然只有四个月大,抱久了也是很沉。我慎重地将他交回给小香,仿佛完成一件重要的使命。然后向他们全家招招手,转身而去。
缘分只剩三天
古时的内战似乎永远飘忽不定。时为友,又成敌。同联盟,互倾轧。在我回到皇宫的第七天,封叔带着他的损兵折将回来了。
时值黄昏,日影扶疏,我正在茴院清扫地面,秀秀蹦跳着进来。
我不由问道:“出去这么久,外面怎么啦?”
“真好玩,那些娘娘玩捉迷藏…”秀秀瞧我的神色,轻声道,“宫里还真没什么好玩的。”
我平静如常,掩藏住内心的妒意,“还在玩吗?”
“太平侯一回来,她们就吓回去了。唉,皇宫里难得这么清净,日子过得真快!”
闻言之后,我心里又开始如波涛起伏,封叔和司鸿宸孰胜孰负?
暮色渐浓时,为了节省,屋里还是没有点灯。一阵阵风吹拂进来,有一点灰色飘旋在皇宫上空。我估摸夜里会下雨,独自来到前院,准备将一盆精心栽培的野菊搬进去。
屋檐下突然窜出一道黑影,一时间我只觉得昏眩,定了定神,有猫轻叫了声“喵”,声音已经在里面了。我回头想去找,与此同时,院门在外面被人哐啷推开。
封叔带着几名属下出现在眼前。
我大吃一惊,脱口问道:“干什么?”
封叔死死地瞪视着我,一双阴鸷的眼眯成一线,像只夜行的狡猾的狐狸。这种眼神往往预示着险恶,我心内惊悸万分,果然封叔一招手,“来呀,绑了这女人!”
几名属下上前,将我双手反扭身后。我边挣扎边喊道:“你们又来抓我,我犯了什么事?”
“今日我心里不痛快,想找你出出气!你这女人,活着就是我封某人的煞星,不杀了你,就没我一天好日子过!”
听封叔这么一吼,我倒无端地释怀:晏老头说得对,封骥果然败在司鸿宸手里了。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咬着牙道:“上次你故意设计陷害我,让我背上红杏出墙的罪名,使阿谦误会我,对我产生恨意。你的阴谋得逞了,该得意了。我笑你,堂堂一名太平侯,皇帝的仲父,德高望重的名商,老是跟一个女人作对,逞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继续跟裕王斗啊!”
封叔早已脸色铁青,显然已经被激怒了,指着我道:“你这女人,身上总有一股说不清的阴气,我看你是妖魔投胎!不杀了你,新朝就永无宁日!”
紧接着,他下了命令,“将她押出皇宫,用火烧了,烧得连灰尘都不许留!”
封叔真的要下毒手了!
恰这时,院外又冲进几个人,领头的却是封逸谦。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没料到当朝皇帝会出现,都不禁惊愣住了。
封逸谦比上次更显憔悴,形销骨立,眼窝深陷,连脚步都有点虚浮。他直盯着封叔,嘴角含着一抹奇特的笑意。
封叔大皱眉头,问道:“怎么还没歇息?到这儿来干什么?”
封逸谦极为寻常的口吻,甚至嘿嘿一笑,“仲父不是想让鑫远王朝有个后继的子嗣吗?我正在遂您的愿。”接着指向我,冷声道,“不会是她的。”
“知道就好。”封叔不耐了,“这个地方不是皇帝待的,赶快回去。”
封逸谦的脸上写满了恨意,声音开始摇摇不稳,“你想杀这个女人吗?不用你劳驾,我会亲手…”
“谦儿!这事不用你管!”
“我是皇帝,求您给我个脸面好不好?!”封逸谦蓦地打断了封叔的话,微红的眼梢微微挑起,眼风不自觉地凌厉起来,一字一句似乎是咬出来的。
“就给我一个权力…亲手去杀她。三天,就三天后,我带着她的尸骨来见您,到时您是用刀剐还是用火烧,横竖随便您。皇帝贬了或者杀了自己的妃子,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便是天下人知道,也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封叔一时犹豫住了,他寻思了半晌,才回答道:“好,我就给圣上三天。三天后如果没动静,休怪我不敬了”说完,朝属下示意,“我们走!”
等封叔一行人出了院门,封逸谦身形开始晃动。内侍忙上前搀扶,他也没看我一眼,脚步犹如踩在棉絮上,走向院门。我才唤道:“阿谦…”
他止步,背着我站在院门,“我说过,你不配叫这名字。念在你我曾经夫妻一场,我给你三天的活命。好好享受这三天吧,这也算是我当皇帝的权力了。”
我只觉得心口剧痛,仍是哑哑的一声回答:“知道,你我缘分就这三天了…”
缘分,真的那么浅薄吗?
门外已无人,我仍是呆呆地伫立着。耳朵里回响的,依然是他临走时的话。他救了我,也不过是多给了我三天的生命。这短暂的三天,我宁愿看成他是在意我的。只是,那份在意比起他现今这样的冷漠,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情已断,我不会白白送死,我该走了。
“娘娘。”
是秀秀的唤声。
我呆了呆,才回过神来,回头见秀秀手执着灯笼,傻乎乎地望着我。我突然喜欢起她那种不一样的天真,柔声说道:“已经没事了,你回你的屋里去。天色已晚,早点睡吧。”
秀秀似乎变得懂事一些,乖顺地应了应,又想起什么,道:“院里会不会有猫?”
我微微一怔,想起那道黑影,便安慰她,“皇宫里多的是猫,也不知道是哪个宫里乱窜的,要是发现,赶它走就是。”
和秀秀分了手,我执着灯笼在院内角角落落梭巡一番,见灯笼里的火若明若暗,于是进了自己的屋子。
这时风声又响起,眼看着树影在窗前晃动,枝于交错,犹如虬龙。我侧身站在床前,心渐渐平静下来,吁了口气,方说道:“司鸿宸,别躲着了,下来吧。”
梁柱上有人嗤的轻笑,一道黑影迅捷地落下,稳当当站在我的面前。
果然是司鸿宸。司鸿宸一身于练的便服,像个潜行的盗贼,眼里蘸满了浓墨,在夜里深不见底的犀利。他满不在乎地坐在椅子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韩宜笑,我不得不叹服你,连我进来都被你发现了。”
走
我有些恍惚地望着他,语调疲乏地、缓慢地说道:“恭喜啊,你毕竟还是赢了封叔。你的队伍还好吗?你的兄弟们怎样?”
司鸿宸的目光,凝固在我的脸上,淡淡一哂,“你还是关心我的,看来我没白冒这个险。”
“你怎么出现在皇城?”
“我打了个回马枪。封骥死都料不到,我带着我的兵马回来了。”他冷哼道。
我心里一震,问道:“这仗还要打多久?你有十成把握吗?”
“你终归会看到的。”他神秘地眨了眨眼,拉起我的手,“跟我走。”
他的手劲很大,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得恍如踩在云雾里。院内枝枝藤藤缠络着,把我紊乱的心也纠缠住。远远隐约传来宫漏声,仿佛还有人声,司鸿宸抬头,警惕地察看远处。
我挣开了他的手,停止了脚步。
“怎么啦?”司鸿宸眯起眼睛看我。
我垂下眼帘,低声道:“我不能跟你走。宫禁深重,你带着我不好出去,而且容易暴露。你还是自己走吧。”
“你还在留恋这小子?”
我摇了摇头。
司鸿宸咬紧了嘴唇,无法抑制住澎湃怒气,说道:“他们的话我早听见了!封骥要杀你,这小子也要杀你,就给你快活三天!你还有什么妄想?封逸谦这小子早就忘恩负义了!这皇帝当得真憋气!他待你这样,我再不救你,你就成了刀下鬼了!”
我抚住玉珠的手瑟瑟地抖着,睫毛轻轻颤,酸楚一波波地涌来。我竭力克制住,说道:“我不想再欠谁。这样被他杀了也好,做个了断吧。”
“你真傻了!你可是二十一世纪的韩宜笑,何必冤死在这里呢?”
司鸿宸对我的固执束手无策,皱着眉头,连声叹息,“当然,我也有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如果我带你出去,我会改!韩宜笑,那夜又是我害了你,没想到封骥老贼诡计多端,我们上了他的当。我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委屈,恨不得早日灭了封骥,让你回到我身边!”
“谢谢你这么说。”我落了泪,哽咽道,“可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韩宜笑了…司鸿宸,经历了这么多事,请你给我时间考虑。你放心,我不会死。我要好好规划自己以后走的路。给我安静,给我还能活在这个世界的勇气…”
墙外风声细碎,犹如我点滴呜咽。
我一步一步走,抓住了爱情,又失去了爱情。
如今的自己已经疲倦,上天不会再给我机会了,我只想离开所有的人,独自回去。
“韩宜笑,我会安全带你离开的”司鸿宸还想劝我。
“不是还有三天吗?到了第三天你来救我也不迟。”
他低吼:“姓封的小子给你三天,可我等不了三天!”
我惊了惊,不禁脱口问:“莫非三天内你就有行动?”
司鸿宸眉心紧蹙,犹豫了片刻,最后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跟你坦白说吧,我率兵回来,就是想攻城,灭了封骥这帮人战争来临之前,我必须先把你带出宫去!”
我心惊肉跳地听着,逐渐镇静下来,反劝道:“所以我更不能走。我一旦消失,封叔立刻会料猜你已经出现,势必加强戒备,这样攻城就难了听我的,你先走,我必须留在这里。”
司鸿宸仿佛在斟酌着什么,一双平底靴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踱来踱去。然后,他站在我的面前,将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无声地叹口气,道:“宜笑,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一直看着他,依稀中,曾经共度的光阴在我和他之间缓慢地流淌过去。
他缓缓低下头,在我唇上轻吻了一下。那股气息沁人,隐约纠缠。
我并未拒绝,只把彼此最后的印记,当作雨落的涟漪,湮灭在隔世黄尘的烟火中。
此时,他在墙外,我在墙内,皆无法看见彼此的容颜。耳畔密密盈满了风声,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想,也许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下半夜果然下了大雨,雨水肆无忌惮地铺洒,仿佛要将整个大地洗濯清空。灰暗的天空下,宫阙脊兽似海涛连绵起伏,雕梁粉壁,赤墀青琐。这是个神奇的世界,却因为阴谋、战争、死亡,显得神秘而变幻不定。
一场战争又将打响,它将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就如我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整个皇城布满阴霾,当时的我,何曾会料到自己的命运会如此坎坷呢?
我宁愿相信,这是我看到的最后一场战争。三天后的我,会出现在现代化的安洲城,用消磨的岁月,重新舔舐我内心的伤口。
能吗?
第六卷 完
第7卷 锦绣人生
在花和树的世界里
宁静却又让心灵难以平复的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封逸谦的内侍进了院子,传旨要我侍驾求神。
我微蹙眉头,不情不愿地让秀秀帮我系上斗篷,又暗自检查了颈脖上的玉珠,一切事毕之后才从屋里出来。早有人抬了步辇,又有人张开辇盖,遮蔽晨风。雨早在昨日已停了,只有风劲很大,一行人迤逦而行,一直到了广场,封逸谦的辇车早停在那里。
我不愿内侍看出紧张,抬手捋了捋吹乱的发丝,淡淡地道:“哪里轮到我侍驾的恩典?不就在杀我之前,让天下人以为皇帝杀妃子,不过是神明指引,这样就可以掩盖你们的罪行罢了。”
内侍一直垂首,此时俯身回道:“娘娘明白就好。圣上这点节礼,也是费了不少劲的。”
“太平侯当然希望我死得越简单越好。”我不由冷笑。
说罢,步伐平稳地走到辇车面前。
护送辇车的御林军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示意我上去。我甩袖拂开内侍的手,很利落地上了辇车。掀开车帘,封逸谦独自坐在里面,如玉的容颜不见任何表情。
我也没吱声,坐在他的旁边,将脸别开。
封逸谦动了动身,淡淡地对内侍吩咐道:“侯爷若是回来,告诉他朕今晚宿在太庙,明日黄昏回宫。”
辇车启动,出皇宫,沿着御道直奔太庙。
我和封逸谦各自沉默,一路无话。
太庙在封逸谦即位以后,又有小幅度的修缮,穹顶与楼檐重叠,比以前更为精妙。殿内熏燎的烟火有些浓烈,誉为神灵的石雕神像几乎失去了轮廓,只余下一抹狰狞的笑。
我跪在神像前,听着冗长的祷告声。忽觉得身边有道黑影,转头看去,封逸谦跪在身侧,合十双手默念着什么。
我转过脸,绷紧了弦似的不去理会他。
祭拜礼仪终于结束了。
“好了。”
封逸谦的声音近在耳畔,我扬起眼睫,咫尺间封逸谦似乎对我笑了笑。
他起身,我也随后起来,因为跪得久了,膝盖软了软。封逸谦适时扶住我。我微微挣升他,自顾自的站起。
封逸谦窘迫地站在身侧,停了片刻,又好像不经意地说道:“出去走走。”
说罢转身出殿。
出了庙门,森森松林间寒意袭人。长长的风刮过松涛,拂起了我和封逸谦的披风。我感觉到冷,不免瑟缩了一下。封逸谦这回毫不犹豫地牵住了我的手。
我陡然一惊,转眸时,正对上他灿如晴空的笑。
而他的脸色看过去更加发白,恍惚里我不再挣脱,任凭他这样牵着。
前面就是水池,我曾经想回去的地方。
封逸谦站住,望着眼前次第绽放的秋菊,姹紫嫣红若彩霞铺开,笑道:“真是个好地方!不是吗?”“可这里是你我约会地呢。”
心中倏然急跳,我不禁抬起头。此时风已经小了,树影婆娑,漫天细碎的阳光。封逸谦的面上仍是淡淡地笑着,眉眼间几丝隐匿不住的柔情的影子,与我相望。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垂首不去迎视他的目光,道:“我已经忘了。”
“那不成,我要你重新回忆起。”他近乎霸道地说话,“记得那次你约了我,我如约而至,却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约在这个地方。接着我乖乖地顺从你,回了宫城,半路上就被截了。如果那天你愿意与我远走高飞,情况不至于落得这般糟糕。”
我假装平静,可痛意却一点一滴地渗透进骨髓。缓缓抽开他的手,我背对着他,沉声道:“圣上,请你不要再拿过去的事折磨我了。我是被判死的人,不就活到明天吧?不就一夜妃子吗?我奉陪。”
望了望不远处面无表情地御林军,我冷笑,“话说回来,你竟然带我一人祭神,还想在庙里过夜…封叔要是知道了,他未必肯饶了你。反正我是活不成了,在这个地方赴死,倒是个理想的地方。”
想当初在水池边想回去的,却事与愿违。不料我的穿越梦几经周折,延续至今,依然还可以在这里得以实现,算是老天对我的一大恩典吧。
哀莫大于心死,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他再对我怎样,我视其为演戏罢了。
封逸谦似乎读到我心里的波动,缓缓踱了过来,眼光在我的脸庞流连,蓦地狠狠拽住我的手臂,拽得我生生的疼,几乎是恳求地道:“你无所谓更好,就陪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