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冯大泉母亲书中说法,司鸿宸的车祸发生在四月六日,离现在还有五个多月。时间充裕,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接近他不是没有机会。
让人头疼的是,一旦接近他了,如何能够得到他的信任?总不至於见了面就说:“司鸿宸先生,四月六日你就要魂归西天了,为了不让千古之谜留下遗憾,快把答案告诉我吧。”
又或者直接告诉他,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韩宜笑,不是楼婉茹?
那样他除了给你一个冷眼,八成以为楼家小姐脑子有问题了。
而我现在几乎是被囚在楼家大院,即使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好的办法。这个时候的楼婉茹是被动的,没有自由的。
难上加难。
从花窗望去,龙背兽脊般的山墙一眼望不到边,那高翅的檐角,无不透露楼家的满足与自豪。阳光被逗弄得斑驳影绰,墙外的树荫在风里摇曳生姿。
除了这些,看不到外面的风景。
百年前的安洲城究竟是什麽样的?冯大泉带我去过的溪江区是不是荒无人烟?
脑子里带着一百多个问题,我走过去,坐在梳妆台上,随手拿起台上的玛瑙相框。
那张照片就夹在相框里。照片上的女子眉目传情,浅笑嫣然。
我注视着她,仿佛在注视自己。
“楼婉茹啊,你要是死了,这张照片就会被拿去放大,供外人凭吊祭奠了…”我自言自语地哀叹。
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我一惊,回转身。
余嫂端着水盆,不住地擦拭眼泪。
我对这个憨厚敦实的妇人很有好感,不由笑了笑,问:“余嫂,你哭什麽?”
“小姐,你别说那种死不死的话来,老奴听了难受。回家都这麽多天了,姑爷连个音讯也没,惹出的事端还要楼家替他挡着,也太不厚道了!”
我听出端倪来,忙问:“可是发生什麽事了?”
余嫂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见我一脸平静,方凑近我,压低声音回答:“小姐听了可不要往心里去。这两天家里乱糟糟的,那些小报记者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几乎挤破楼家门槛了。老爷、二少爷正穷於应付,小姐千万不要现身啊!”
我有点始料不及,不由呆傻住了。正在这时,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少爷楼家盛匆匆进来。
“欺人太甚!”
他一脸怒意,将手中的报纸摔在桌面上。
报纸是八开四版的,报文繁体竖排,无论纸张、版面、文字内容都与现代的报纸相差很大。我打开报纸,正版赫然写着两排醒目的大字“新郎旧情难忘连夜出走,新娘独守洞房黯然回家。司鸿、楼姓两家联姻一夜之间走到尽头”。
我冷哼,脱口道:“狗仔队!”
楼家盛正气得烈焰灌顶,对我的新词并没注意,大概以为我也是被气糊涂了,接口道:“管他是狗也好,猫也好,是哪个家伙把消息捅出去的?”
他的眼光扫向余嫂,余嫂慌乱地摇手,“老奴伺候小姐多年,从来不敢让小姐有丝毫委屈,疼小姐还来不及呢,怎会害了小姐?二少爷您可不要怀疑老奴啊!”
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那个高大的身影,想起那种充满讥诮的笑意,对楼家盛说:“定是司鸿宸乾的。他把此事当做笑话告诉别人,唯恐天下不乱。”
“不,三妹你是恨他才这样猜忌。司鸿宸这人我多少有点了解,外表长得风流倜傥,为人又骄横跋扈,脾性是被女人宠坏了,但是做事还是很有原则性的,不然不会这麽年轻就被提升至少将之位。我看到报纸当即给他去过电话,他似乎也有点吃惊,我俩话不投机三句半,他就挂掉电话了。我虽然气恼这个人,但还是不相信是他干的。”
“那会是谁呢?”
我重新拾起报纸细读,也不由得连连点头。报纸并没有宣传那夜的细枝末节,可见也是靠些闲言碎语草草撰写。一定是有人那夜看见司鸿宸了,又或者故意从他口中打探出什麽。我对着报纸上的小字低喃:“据知情者透露…”
脑子灵光一闪,我明白过来,说:“就是那个女人!”
冯大泉母亲的书中只是说,司鸿宸那夜会旧情人去了,至於那个旧情人是谁,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或者司鸿宸的情人太多了,时间一长,连司鸿宸本人都搞不清那夜跟他在一起的是谁。又或者那人只是个小角色,跟司鸿家族的兴衰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那女人对於我太重要了,我必须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
“三妹,你指的是…”
楼家盛也明白过来,沉吟片刻,咬牙道:“最毒不过女人心,这女人分明想毁我楼家名声。我要查清楚,那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谁?”
见我闷声不响,安慰我说:“三妹不要气坏了身子,此事我告诉爹去。等证据确凿,我们就跟司鸿宸算账,看他还有什麽话说!”
说完,照例关照我几句,便匆匆行事去了。
楼家盛此举正合我意,我就天天等着好消息。
不出三日,楼家盛满脸喜色地进了房门。
“查到了,那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虞琪。百乐大酒店服务生亲眼看见她挽着司鸿宸的胳膊,一脸媚态。我料猜是这个女的,果然是她。”
“虞琪?”我不解。
“安洲城名头最响的妓女。她艳帜所指,当者披靡,跟达官贵人多有来往,对司鸿宸情有独钟,全城的人都知道。”
我一时犯了难,我怎麽跟妓女搅在一起了?
转念一想,这世道三教九流的人太多,我必须学会应对。为了及早完成任务,我豁出去了。
於是我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想会会这个虞琪。”
楼家盛起初一愣,随即拍案而起,兴奋之情溢於言表,“没想到三妹也有巾帼豪情,好,不愧是我楼家人!这事我来安排,到时候你照计行事就好!”
那天是个晴日。
我坐在梳妆台前,上身穿宝蓝裘皮袍褂,下身着竹布棉裤,据说这是时下公子少爷最阔绰的打扮,时髦得很。余嫂用桂花油将我的头发抹得光溜,套上一顶青贡缎瓜皮小帽。
站在镜子前的,纯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爷。
我不免有点得意,藉着镜子,发现余嫂正时不时偷看我的衣襟。我一摸颈脖,不露痕迹地将露在外面的一截玉珠项链藏进了衣领。
楼家盛进来,也是一身光鲜的羊裘皮袍。
他打量我一番,满意地点头,“三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今日二哥带你出去,咱们好好出口恶气。”
跟着楼家盛,我出了楼家大院。楼家盛唤上黄包车,那种黄漆铁轮遮油布的,穿街过巷,飞快地往目的地奔去。
我坐在车内,从遮油布一角望出去,只见满街旧店铺林立,威武的辕门,高峻的围墙。过往行人或长袍或西装,有坐轿的、赶老爷车的,军警兵弁、平民百姓混杂其中,形成一种怪异又杂乱的景象。
新貌变旧颜,生活在百年後的我,无论如何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条街哪条道了。
黄包车停在一家咖啡店门口。我下车,目光迷茫地环视周围的景致,企图从中找寻到一丝我熟悉的影子。
旋转门一开,戴红色领巾的侍者恭谨地迎我们进去。
咖啡店里坐客不少,有的沉闷少言,有的细抿慢咽假装斯文,也有的咬着雪茄腾云驾雾高谈阔论。我和楼家盛进去,侍者将我们迎到靠近角落的座位上。
楼家盛开始点咖啡,我好奇地环顾店内。
好像是有意安排,一道屏风将我们的位置与外界隔开。我张望了一眼,邻座对坐着两位男士。正对着屏风的中年男士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背对着我们的那位斜靠在沙发上,拿了一份报纸在看,穿的是藏青色毛呢西装,头上的大礼帽压得很低,看不到面貌。
楼家盛翘起二郎腿,侧身朝我小声说话:“三妹,到时候虞琪来了,你对她不要客气。这种女人,你退一步,她就进一尺!”
我点了点头。
等了半个时辰,虞琪还没出现。楼家盛不断地看表,显得不耐烦了。
“一个高级妓女,摆的什麽臭架子!”他骂。
这时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朝楼家盛耳边咬了一句,楼家盛立马抖擞起精神。我看见那汉子两只袖管卷着,粗壮的腕背上刺绣着一条蓝色的五爪猛龙。
莫名地,我突然有点不安起来。
不知从哪里漏进一缕香风,一直吹得灯影摇曳,烟雾缭乱。
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出现在面前。
那人撩下淡青色贡缎斗篷,施施然朝楼家盛行了个礼。涂得红艳的嘴唇微启,那莹莹眼神显得妖媚无比。
“楼二少爷,虞琪来晚了一步,请多海涵。”说完,抛出一记我始终铭刻在心的笑意。
我瞪大了眼,惊得差点喊出声。
韩嫣嫣!
楼家盛乾咳了一声,并不起身,伸手做了请的动作,“虞小姐,请坐。”
将斗篷递给侍者,虞琪露出一身桃红绣花紧身羊皮小袄,薄施香粉的面庞愈加显得娇艳。她优雅地入座,从随身珍珠小包里掂起一包进口烟,很娴熟地抽出一根,身边的侍者“叭”地点着了烟。
虞琪悠然吐出一口烟圈,似乎这才发现坐在对面的我,眉梢上翘,问楼家盛:“这位公子…是楼二少爷的什麽人?”
“我的表弟,刚从苏州回来,我让他长点见识。”楼家盛语气也颇为傲慢。
虞琪“哦”的一声,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继续抽她的烟。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再也不能平静。
太像了!无论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是如出一辙。百年前,上天造就了一个虞琪;百年後又同样造就了一个韩嫣嫣。
虞琪抢走了楼婉茹的新郎,韩嫣嫣抢走了我的健彬。
天底下还有如此凑巧的事?
我心里暗自冷笑。冯大泉要是知道,异世有个长得跟韩嫣嫣一模一样的女人,他大可不必如此周折。让韩嫣嫣转世成虞琪,从情人司鸿宸嘴里得到答案,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偏偏冯大泉只认识我。
怪不得冯大泉母亲只字不提虞琪,原来她也是心存芥蒂的。一个少将跟妓女有染,多少亵渎了司鸿家族的名望吧。
我厌恨透了韩嫣嫣,眼前的虞琪,我同样的厌恶。
我的思想还在游离,那边楼家盛说话了:“虞琪小姐,你知道我今日为什麽要请你来吗?”
虞琪抿唇一笑,嗲嗲地回答:“楼二少爷也算是安洲城响当当的人物吧?您是我虞琪的贵客,出的价又高,我怎麽能不来呢?不过,二少爷安排的是这麽个地方,倒是出乎意外,不知您还有什麽公干呢?”
“说话不用拐弯子了,虞琪小姐,你好不上道。”楼家盛敛了笑容,“我们楼家跟司鸿家的事,是你捅出去的吧?”
虞琪不在意地用手指弹了弹烟头,很乾脆地说:“是我捅给报社的。”
原以为她会找很多理由敷衍,没想到如此轻易地承认了。她的这番傲慢态度,在我眼里跟韩嫣嫣的形象交错叠加,我不禁攥紧了拳头。
楼家盛也被激怒了,“你知道後果吗?你敢跟楼家唱对头戏,虞小姐莫非吃了豹子胆了?”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宸哥与我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家小姐,楼老爷却一个劲地将女儿往宸哥怀里送,教他如何消受得住?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虞琪这是不收人钱财,倒替人消灾了。你们还是回家劝劝楼小姐,叫她死了这条心,早日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霍然起身。
健彬说,宜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跟嫣嫣有缘,你还是撤退吧。
我攥着咖啡杯,没有任何思索的,杯中的咖啡泼了过去。
黑而浓的颜色溅在那件桃红绣花袄上。
虞琪尖叫起来。几道人影闪电般冲了过来,眨眼之间,她的後面站立着几位魁梧大汉。几乎同时,腕背上刺青龙的汉子也出现在楼家盛身边。
双方执枪持刀,剑拔弩张。
我死死盯着手中的杯子,刚才冲动的行止,连我自己也震惊。
“三妹,没想到她带了这麽多人,咱们势单力薄,想办法赶快撤!”楼家盛在身边■■提醒我,声音带了紧张。
不容我们考虑,虞琪边用手巾擦拭污渍,边指着楼家盛大骂:“是你们先挑起事端的!你楼家早过气了,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我虞琪有的是靠山,惹恼了我,自然会给你们厉害瞧瞧!来呀,一起上!”
我想,今日我完了。
刚穿越到异世,就成刀下之鬼了。
与其这样血肉模糊地回去,不如死得惨烈一些,让虞琪这个女人知道,我“楼婉茹”也不是逆来顺受好欺负的。
我怀着必死的心,将手中的杯子砸过去。正在这时,我的身边闪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只粗大的手牢牢地禁锢住了我的手。
瞬息之间,即将冲到面前的那些杀手,一见来人,生生地退了回去。
我的耳边响起男性柔软带着磁性的声音。
“好婉茹,别闹了,我们回家吧。”
我抬眼,司鸿宸唇角挂着笑意,那顶礼帽依然压得很低,一双眼睛在灯光下熠熠闪动。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手轻轻地想把我手里的杯子扯下来。我咬了咬唇想说什麽,然而终究什麽都没说,手缓缓地松开了。
司鸿宸放下咖啡杯,轻微地一笑,“虞琪小姐,我的妻子要是伤着了,我会心疼的哦。”
说着,顺势揽我更紧。他的力气如此之大,我深知惹出大麻烦,不得不整个人倚靠在他的怀里。
虞琪脸色通红,眼光死死定住我,似乎恨不得一口将我吃了。
我虽是不吭声,也是不甘示弱地面对着她。
两个女人就像发怒的母狮子,随时都要咆哮,要扑向对方。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递过香烟,并打着了火,司鸿宸从容地接过,抽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姜社长,你说这事该怎麽报导啊?”
“误会误会,全是报社里的小记胡编乱造!我回去就撤他的职!司鸿将军,此事给您和夫人的名誉造成损害,我社一定登报致歉。请将军和夫人务必见谅,务必见谅!”中年人不断地点头哈腰。
司鸿宸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朝虞琪说道:“虞小姐,看到了吧?我妻子也不是个小绵羊,你未必是她的对手。”
虞琪哀怨地望着他,低唤:“宸哥…”
司鸿宸不再理会她,拥着我直接出屏风去了。
这才发现,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咖啡馆空无一人,一名侍者从角落的帷幔探出头,又慌乱地缩了回去。
外面是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黑亮又气派,在大街上尤为显眼。司鸿宸拉开副驾驶室门,将我送进座位,然後绕着车头行至驾驶室,坐定後开启发动机。
虞琪跟了出来,在车窗外焦急地呼唤:“宸哥,宸哥,是我错了好不好?你别走啊…”
司鸿宸眼望前方,低沉地骂一句:“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
接着,不管虞琪怎麽拍打车窗,一踩油门,车子呼啸而去。
透过挡风镜,虞琪惆怅的身影愈来愈小。我咀嚼着司鸿宸刚才的话,默默不语。
我无所谓司鸿宸带我去哪儿,接近他本来就是我的目的。只是——
司鸿宸为什麽突然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他和虞琪之间究竟有什麽约定?
我的脑子百折千回,司鸿宸也是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车子飞速地行驶在大街小巷中。
临近春节,沿路人家的屋檐下挂起了灯笼。有几个孩童在相互嬉戏,着花裤梳髻,手里拿着棒棒糖,白色狮子狗欢跳着与他们相伴。一名妇女抱着襁褓里的婴孩,恬淡地哄着。
我突然想起异世的母亲,住进疗养院的她,有没有念起过我?
健彬…
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缓缓地回过神,发现司鸿宸瞥了我一眼。
“楼小姐。”
他缓缓开口,眉宇间锁着一道浅沟,“每次见到你,你总会做出惊天撼地的事情,你叫什麽名字?”
我感到好笑,他刚才不是当众做戏似地叫过我吗?
“楼婉茹。”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他。
他做恍然状,又沉默了。
车子缓慢驶入通往楼家的小道,不大工夫在楼家大院门口停住。我坐着不动,寻思着他下一步会怎麽做。
他似乎也在考虑,终於下了决心似的,说:“後天我来接你。”
“好。”我淡淡地回答他,丝毫没有任何表情地打开车门,自顾下了车。
他也不再有任何表示,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重新发动油门,离着我扬长而去。
果然,第二天的早报登出了我们的消息。照片上的司鸿宸拥着我,脸上尽显温柔,他似乎在低头朝我说着什麽。我垂头靠紧他,瓜皮帽歪着,显得我愈发的小巧玲珑,娇弱可爱。
楼家盛兴冲冲地进来,一坐下就笑开了,“这家伙,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幸亏他来解围,不然事情没法收拾。”
我不惊不喜,将报纸交给余嫂,说道:“我不是死了更好,他干吗来救我?”
“三妹此话差矣,他这是给自己有个转圜余地。”楼家盛得意地解释,“你想,楼家算是前清贵族,虽说是过气了,但是这世道动乱,谁知道将来究竟是谁的天下?他司鸿家族总归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吧,听说他老家急着盼他带媳妇回去,他是最後一脉香火了,他母亲等着抱孙子呢。”
“他可以多娶几个太太啊,不是有很多女人等着排队吗?”我心里很是不屑。
“他要是想娶,早妻妾成群了。你没见他的花园洋房很清静吗?连个打扫的佣人都没有。”
楼家盛说到这儿瞄了余嫂一眼,然後打发她出去,才压低声音继续说:“三妹,二哥怀疑他是假风流,暗地搞鬼是真。”
我唬了一跳,“整个安洲城本来就在他掌控范围内,他还搞什麽鬼?”
“我怀疑他跟裕王地宫有关。”
我心里怦怦跳得欢,表面装糊涂,“什麽地宫?”
楼家盛神秘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的这番话倒触动我的心事,一个白天我过得恍惚。到了黄昏时分,前院的佣人上来传话,说老爷唤小姐过去一趟。
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有一场冬雪要降临安洲城。
楼祥熔的暖阁内生起了大火炉。
已近花甲的楼祥熔穿着一身狐裘皮袍,脚上套玄青锦缎棉靴,脑後还拖着一条细小的辫儿,半躺在大圈椅上,一撮一撮地嗅着鼻烟。旁边正在伺候装烟叶的老妇,也是厚实的对襟马褂,抬头见了我,语气淡淡的,“婉茹,明天你要回去,可别朝姑爷使性子了。听到没有?”
我假装乖顺地应了一声。
这个老妇竟然是楼婉茹和楼家盛的母亲。从她身上,我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母性的光辉。那时候除了相夫教子,难道真的将嫁女视为泼出去的水吗?
老妇掸掸袖子,兀自带上门走了。
“你过来。”楼祥熔朝我扬手示意。
我走近他面前。这时候的楼祥熔精神矍铄,唇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须,泛着油光的脸上被火烤得通红。
“你二哥大概已经跟你谈起过司鸿宸的事。婉茹,你是楼家人,有什麽天大的委屈只管来跟爹说。”
没过几天,楼祥熔对我的态度判若两人。
我垂眉,听着他继续说:“二千多年前,这里曾经是梁汉王朝的福地,国富民丰,繁华至极。听说过金缕玉衣吗?”
我抬眼面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玉是山岳精英,能使人屍骨不腐,可求来世再生。爹一直盼着等到老的时候,能够穿上金缕玉衣,再现我大清皇天后土!”
“爹,那你说的金缕玉衣在哪儿?”我以为楼祥熔知道,不免急着问。
楼祥熔却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想我在通政司的时候,皇家史料有过记载,梁汉王朝的裕王薨天后,全国有名的玉匠全都失踪了。这件事一直盘绕在我脑海,我能断定裕王地宫里有金缕玉衣!可惜裕王地宫的出处在什麽地方,二千多年了,谁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楼祥熔的用意,却什麽话都不说,沉默着。
“爹把你嫁给司鸿宸,本意是攀得这门至亲,保我楼家安宁,也为婉茹你的幸福着想。没想到司鸿宸是个花花公子,实是委屈你了。可眼前世风浇薄,人心紊乱,南征军又强盛,楼家哪敢去触犯司鸿宸?婉茹,你纵然有一万个不愿意,也要替爹忍着,算是爹这辈子对不起你了!”
说着说着,楼祥熔竟老泪纵横,呜咽起来。
我望着窗外,两株老梅树上结满了花苞,雪花正一片一片飘在枝干上。涵淡公园里的梅花一定也开了,花气暗度,沁人心脾。游园的人们经过那片竹林,可曾知道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有个叫韩宜笑的女孩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呢?
此刻的韩宜笑,面对的是更加不可莫测的阴谋。
“爹的意思是什麽?”我缓缓问道。
“司鸿宸也在调查地宫的下落,他大概知道了些什麽。婉茹,你要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想办法从他口中掏出点秘密,随时向爹汇报。乱世朝纲,此真千载一时之良机!”
我依然望着窗外,内心如波澜起伏,表面却平静地回答:“知道了。”
雪,愈下愈大。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等待司鸿宸来接我。
已经梳洗打扮一个多时辰,院子里还没动静。我端着汤婆子,站在窗口向外望,雪已经停了,眼前一片白色朦胧。
“小姐,还是让老奴跟着去吧。”余嫂在後面再三哀求。
“我先过去,看情形再叫你。”
司鸿宸的小洋楼清静,我隐隐感觉,他并不喜欢有佣人时时在里面出没。
余嫂无奈答应。
天光泄得通亮,原来是太阳出来了。後院大门似乎有了声响,我连忙打开花窗伸着脖子望去,正巧看见司鸿宸独自一人踏进了黑漆木门。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穿军装。
笔挺的呢服上佩金质将领星徽,前胸缀绶带,硬壳大檐帽下挺直的鼻梁更显突出。他步伐矫健地走着,长筒黑皮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如果没有楼婉茹跳井事件,我多少会心存赞赏,而这时的我,宁愿看到的是民国热播剧的一个片段。
还在游离失神,司鸿宸已经上了楼梯,英姿飒爽地站在房门口。
“准备好了?走吧。”
他并未踏进房门,一见我,开门见山道。
我也爽快,提起随身小包就走,而且走在他的前面。
他很快地跟上我,两个人几乎肩并肩下楼梯。一到楼下,不知怎的,他停下脚步,眼睛定在我的脚上,眸中充满了困惑。
“你…不是缠足女人?”
“我爹说,旗人才缠足呢。”我白了他一眼。
这点我挺佩服楼祥熔的高瞻远瞩,冯大泉母亲书中也说明楼婉茹不是小脚女子。又或许楼家前些年落拓转徙,来不及给自家闺女缠足了。我没想到司鸿宸这麽在意,心里倒纳闷。
他反而有点不自在了,声音放得很低,似乎在帮自己解释,“我一直以为,你们这样的女人,都缠足。”
想起他在那夜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原来这是他顽固的想法。
“偏见!”我暗自骂了一句。
我们走在通往前院的廊道,沿路寂寂无人,雪淞压弯树枝。
他又恢复那副傲慢不羁的神情,说道:“看楼小姐爽直,那我也直接说了吧,我是厌烦那些女人纠缠不清,差点搞得我军务分神,才想接你去撑门面的。你现在还有时间考虑,不想回去还来得及。”
我明明知道,他接我回去的理由不会好到哪里去,真自他嘴里漫不经心的吐出,我还是心存极大的反感。要不是为了此行的目的,我真想狠狠地顶过去。
“也好,既然将军救过我,我楼婉茹就替将军担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会确保小洋楼安宁。”
他对我从容的回答大是意外,一时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