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阴阴地问:“你们早已经好上了,对不对?”
他俊朗的脸涨得通红,“很巧我和嫣嫣在一个大学,後来她来找我......宜笑,对不起,我们......不适合。”
我痛苦地闭上眼,心开始滴血。
面对相恋两年的女友,突然告诉她,她不是他的菜。两年前他为什麽不说?
难道韩嫣嫣适合他?
我哽咽了,“是因为我家境不好,门不当户不对?”
“不是不是!”健彬连忙摆手,下了决心似的,尽量用婉转的语气说道,“宜笑,你是个好女孩。可是,你太强硬太男孩子气,缺乏最起码的温柔。跟你在一起,我往往找不到快乐,心里总是很压抑......”
我极力提醒自己不要哭,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不快乐,他竟然不快乐!
男人想抛弃女人,总会编出一大堆理由,让女人以为责任出自她。天真的女人回头只会埋怨自己。就像当初父亲离开了母亲,母亲在自怨自艾中不能自拔,反倒成了疯子。健彬,我一心一意对待的健彬,怎麽也会是这样?
他以为我会哭闹,把我拉到楼梯口一角,说道:“这麽长时间我不跟你联系,以为你已经明白。宜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跟嫣嫣有缘,请你撤退吧。”
他的口吻如此淡漠,淡到一丝往日柔情的痕迹都没有。
我真的後撤了几步。
他错了,我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我不会哀求、不会哭诉、不会埋怨。正如他所说的,我太强硬。
更可笑的是,我什麽都没做,连一句骂他的话都没有,就这样仓皇而去。
我开始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冯大泉不再出现,也许他在耐心等待我回心转意的那一天。酒店里布满了流言蜚语,更多人说我明明上了冯大泉的车,看样子半路被甩了。老板以为是我吓走了冯大泉,自然没好声色给我。
无人在意我的内心变化,我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太阳照样东升西落,中兴大酒店的生意照样红火,可我接连犯错。
这日顾客投诉,点菜的时候特意关照不要放葱,结果盘盘都是葱香味。顾客在包厢里大发脾气,领班唤我进去跟顾客解释,并且认个错。
我一进去,那人劈头责难道:“我再三告诉你,我对葱过敏,小姐,你是不是耳聋了?”
有人借机故意起哄,要求酒店对折处理。
我板着脸,冷冰冰地回答:“又不会吃死人,你把葱拨掉不就完了?”
我这番态度自然激起对方强烈的不满,事情闹得连顾大姐也出动了。好容易处理圆满,顾大姐将我叫到办公室。
“宜笑,前几次犯错我可以不计较,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宽恕你。你知道你这种恶劣的态度,除了给酒店造成利益损失,外界的影响会有多大吗?”
我不吭一声,倔强地站着。
“我知道你家境困难,但是酒店不是慈善机构,制度就是制度!顾客是我们的上帝,得罪了上帝,酒店就难以生存。宜笑,你虽然只是名高中毕业生,在我眼里你跟别人不一样,这次你太让我失望了!”
“该怎麽处理,我认了。”我紧闭的嘴唇蹦出几个字。
顾大姐叹口气,挥手示意我离开,“回去写个检查,通告各个部门。这个月奖金全扣,酒店损失的一半由你负责!”
酒店并没有开除我。
但是我丝毫没有半点庆幸,我变得麻木不仁。
甚至,颓废。
夜里的小巷总是静谧的,寒风嗖嗖而过。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家里走,路灯摇曳,晃晃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抬头,眼里带着迷蒙的光。
“宜笑,上课快迟到了,我带你去车站!”
依稀中骑自行车的少年从巷子深处飞驰而来。书包驮在背上,白色校服像吃满风的帆。
不知什麽时候起,我便依恋上了他。也不知什麽时候,我的精神支柱倒了。
突如其来地倒了。
我蹲下身,无助地哭了起来。


我接到了这个男人的电话。
父亲,这个称呼在我眼里太遥远了。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感觉这个人很陌生。
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相当英挺,皮肤白皙,比电视上显得年轻。这种人会乱女人心的,我母亲抓牢不住。
他在我冰冷目光的扫视下,坦然地抽起烟。咖啡店里有浓郁的迷迭香,桌上的荞麦茶快凉了,我连茶杯都没碰一下。
他缓缓吐起烟圈,眯起眼审视着我。我转过脸,眼光落在窗外,看见一只麻雀栖在空调机上。
韩嫣嫣遭打,肯定去他那里告状了。如果他想教训我,我拔腿就走。
“宜笑,不要当服务员了,回家好好用功,参加明年高考。大学资金我会安排。”
我愣了一下,接着冷冷地牵了牵嘴角。
他悠然说着,口气好像上级对下级,“听班主任老师说,你的成绩向来在班里数一数二,特别是文史类方面尤其突出。国家历来重视教育,大学是培养建设国家栋梁之材的场所,你放弃考试实在太可惜。你看嫣嫣都考上南大了,你考上更好的学府不是问题。”
“我家虽然穷,倒不用我去乞讨。放弃高考是我自愿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却不领情,一口回绝了他。
“宜笑,你现在在跟谁说话!”他皱起眉,掐掉了烟蒂。
“我知道我在跟谁说话。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你韩处长的面子吧。堂堂处长的亲生女儿,竟然落魄到放弃高考去打工,你的处境肯定也尴尬吧。”
“放肆!”
他脸色阴沉,想发作又不想发作,“我是关心你!”
“你现在想到关心我了?真好笑,以前你在哪儿?想关心我,先关心一下我妈吧!”
我突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健彬的事情彻底刺激了我,插足我们感情的偏偏又是韩嫣嫣,他又是她的父亲,我本来就恨他,现在愈加恨了。
“宜笑,希望你别被你妈洗了脑子,除了仇恨,什麽都听不进去。我跟你妈早已经过去了,可你到底是我的女儿,我有责任关心你!”
“女儿?关心我?”我差点笑出声,“多谢韩处长,民女受享不起。还是请韩处长收回吧。”
望着这张英挺的脸泛起暗灰,我心里充满了报复性的快感。他越是妥协,我越会抗拒,他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只能恨恨地站在那里。
我抬着高傲的头,抢先一步走出咖啡店的大门。


胜利的喜悦只是短暂,我重新回到失恋的痛苦中。
我很想快速忘掉健彬,忘掉曾经经历过的美好,於是我拼命工作,每餐接待的第一批客人,都是我主动出列;擦玻璃、拖地板,我几乎样样都乾。
我的所作所为得不到任何人的好感,人们已经将我视为怪人,连跑菜的小弟都不敢跟我开玩笑了。
顾大姐默默地看我。
这眼光仿佛是熟悉的,我的心中总会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我只会逃避,面上依旧淡漠。
“宜笑,中午有空一起坐坐。”
因为睡眠不好,中午我往往感到很疲倦,但是我还是振作精神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善意地朝我笑了。不知为什麽,我也淡淡地笑了笑。
她有点惊讶,并不知道,再次看到我这样的笑,需要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是邻居田妈急促的声音,“宜笑,你快点回来!你妈要跳楼!”
我疯了般冲出了办公室。
东街靠近低洼地区,因城市道路建设需要,一幢七层楼高的旧货商场已经搬空等待被拆。平时这里并不惹人注意,等我跳下出租车跑过去,消防队员正在往气垫充气,周围黑压压站满了人,人们朝着楼上指指点点。
母亲就坐在七楼的窗户上,两条腿在窗外晃荡。
我拨开人群冲进去,警察正在维持秩序,一名年轻的警员拦住我,“请後退,不得过警戒线!”
“我是她女儿!快让我上去!”我大声叫道。
年轻的警员愣了愣。
这时田妈发现了我,急急忙忙赶过来。
“哎呀,宜笑,你总算来了!今天一早你爸爸突然上你家,不知跟你妈说了什麽,你妈脑子就开始走神。我起初还劝说来着,回家洗了件衣服,你妈眨眼就不见了。这不,等我寻到这儿,你妈已经在上面了!後来不知是谁报了警,警察配合我们好说歹说,你妈死活不肯离开,还说谁再靠近她一步,她就从窗户跳下去!”
田妈的话还没完,又有警员过来,对我说道:“你就是她的女儿?快跟我们上楼!记住,和她说话不要带刺激性的言语,尽量让她保持安静。”
我随着几名警员上了七楼。也许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母亲,我听见母亲惶恐的尖叫声。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阳光几乎刺痛了我的眼。母亲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头发散乱,眼神涣散。
“妈——”
母亲听出我的声音,苍白的脸上抽搐着。
“他还是那麽的俊.......他来看我了......可是他又走了......”
喉咙哽了哽,我极力用轻缓的语气说:“妈,我带你回家。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女儿啊......”
她似乎惊醒,眼光迷离,声音带着哭腔,“他说我害了你,不够做母亲的资格,还骂我自私、贪钱!我是这样的人吗?宜笑,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我摇头,看母亲这般无助的样子,眼泪潸然而下,“不要去听他的,妈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是我自己不争气,没有好好照顾你......”
千般辛酸充溢心头,我无语凝噎。从小到大,我很少这样哭过,而且当着这麽多人的面哭,可我控制不住,为自己,也为母亲。
泪眼婆娑之下,母亲似乎木在那里。几道身影掠过我身边,闪电般冲向窗户。
我顿感一阵松懈,无力地坐在地面上。
闪光灯一烁一烁,耳边还有■嚓■嚓相机的声响。我吃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外面是嘈杂的声音,阳光依然耀目,我疲惫地闭上眼。
蒙胧中,有人在旁边不断地问:“小姐,请问你母亲平时就是这种状况吗?为什麽不送去医院?你母亲口里的他究竟是谁?回去以後你将怎麽办?”
怎麽办?
我冷冷地笑了。这世道没人会真正替我想过,我是如此孤独,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或许有一天我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我拿出手机,第一次摁下这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冯老板,我答应你。我唯一的要求是,把我母亲送去康宁疗养院,一定要治好她!”


这是一个下着雪的白天。
雪下得不大,蕊絮般的,飘到地面即化。这样的天气下,路上的行人便少了。
我并没带伞,独自一人来到安洲城着名的涵淡公园。说是公园,因为里面保存一些晚清建筑遗址,而且多有古树秀石,政府并没有全面对外开放,想参观的人必须购票才能进去。
也许外面下雪,购票员正在保安室取暖聊天。我跨进门,购票员连门票都免了,在玻璃门里挥挥手示意我进去,便再也不加理会。
走过石板小桥,园中临水的亭榭复廊隐现於前。我慢慢地走,雪花撒在身上,冯大泉母亲图文并茂的描述一页页在脑海翻动。
“......经历了几十年的战火、洗劫和拆毁,无论怎样修复整理,涵淡公园里的园林建筑几乎荡然无存,但它仍不失为一处秀雅宜人的园林佳境。
沿着复廊,折东曲径而入,迎面柳荫里有座青粉花墙,开着月洞门。信步走进月洞门,中间是石子砌成的径道,掩映在竹林中的原是一幢平顶西式楼房......”
我站住,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仅存的几处残垣断墙。从白玉栏杆精雕细琢的工艺来看,那一定是个独特的小洋楼了。
这就是楼婉茹的新房吧?
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那里多了一条用三枚玉珠串成的项链,摸上去凉凉滑滑的感觉,很踏实。
冯大泉郑重的提醒声在耳边回响。
“韩小姐,你只有三次回来的机会。这些不成问题,关键是你必须在司鸿宸出车祸之前,从他口中得到地宫入口的秘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微风乍起,竹枝上压着的白雪如细雨沙沙轻落。周围如烟似雾,一片长笛鸣奏的无籁声,与我此时的心境浑然一体。
冯大泉母亲的叙述,像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我继续往前走。
“......楼婉茹擦乾了眼泪,只穿迤地的白色睡袍,往花木深处走进。前面就是司鸿宸的书房,房内没有一丝灯光。楼婉茹在书房外面站立良久,打开後门,那是一个封闭式的小天井。天井内除了两枝桂花树,翠竹一丛,便是那口井了。”
我晕晕昏昏地站在那口井旁,这时的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俯瞰井下,雾气氤氲,深邃不可测。
“.......楼婉茹万念俱灰,只想就此了却残生。她本是极爱曹雪芹的《红楼梦》的,林黛玉曾以落花自喻,而自己这般凄凉与落花有何不同?与其与这身锦囊一起飘零腐烂,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强於污淖陷渠沟’,免得世人说她死得不够烈性......”
我照着冯大泉母亲的话,赤身对着水井。
雪光掠过竹影,耳边是水流淙淙的敲击声,和楼婉茹最後的哀哭声。我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心中只有无底的悲凉。
对着井口,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眼前是黑的,难以言喻的黑。
井水瞬息覆没了我。
在窒息的那一霎那,我的眼前划过健彬含笑的脸。
我要是真死了,他会难过吗?
寒气侵人,我一哆嗦,迅速地醒来了。
头上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稀疏地闪烁着几颗星星。厚重的山墙倒插天际,似乎要朝我压将过来。
怎麽会在夜里?
我扭动了一下身子,转过头。
似乎是亮光从眼前闪耀,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庞在夜色中清晰地呈现。二十来岁的年纪,朗星般的双目正凝在我的身上,带着些微的惊讶与迷惘。
脑海里仿佛有什麽轰然炸开,我本能地想要坐起。那人不由一愣,突然开口说话。
“楼小姐,你在这里干什麽?”
他蹲在我的面前,带着寒凉的气息喷薄在我的脸上。我一抖,随即冷静了下来,不吱声。
我真的穿越百年了。
这个年轻的男子,正是司鸿宸。
楼婉茹悲壮的那一跳,顷刻间香消玉殒。她的魂魄附在我的身上,时光倒转,定格在跳井之前。
而在跳井之前,我的心境正如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随花飞到天尽头......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打量自己。
这一低头不打紧,着实自己吓着了自己。
我竟然是一丝不挂的,湿淋淋的头发散在胸前,细腻如白瓷的肌肤彻底裸露在夜光下。我慌乱地环臂抱住自己,全然狼狈至极的模样。
“怎麽会是这样......”我低呼出声。
司鸿宸脸上的不可置信瞬息消失了,仿佛欣赏到一场极为好笑的滑稽剧似的,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後合,不可抑制。
“没想到楼家小姐这麽会演戏!你这是故意把自己弄得这般样子,来博取我司鸿宸的同情心吧?奉劝楼小姐,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不管用!你最好来点新鲜的。今夜要不是我忘记取走我的怀表,你就是冻在这儿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他的口吻明显带了浓烈的讥诮味道。好容易笑够了,脸上渐渐凝重,神情自然而然透出一丝骄矜。
笑声穿过小天井,惊动了楼内其他人。我看见女佣模样的手中执了一盏煤油灯,悄无声息地站在门旁。
这才想起,今夜是楼婉茹的新婚之夜。
冯大泉母亲的书中描述,司鸿宸抛下新婚妻子,会他的旧情人去了。
而事实上,司鸿宸半路又折了回来,他来取他的怀表。
怀表在书房。通往小天井的後门平时是紧闭的,司鸿宸感到异样,顺便过去察看动静。
於是让他看到我这般狼狈的一幕。
我本来对这样的男子心存厌恶,哪怕他长得多少有点明星相。他刚才的言语更激起我强烈的不满,我反而盼望他早点消失。
“请你走开!”
我声音低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大喷嚏。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顺手拾起我扔弃的睡袍,将我整个人裹在里面。我一惊,反手想要推开,却被他牢牢地束缚住了。
他抱起我,大踏步出了天井。
小洋楼里黑咕隆咚的,我辨别不出方向,只好任凭他抱着,听着他的皮靴踩在楼梯,有一种■■的回响。
佣人小跑着上前引路,轻轻推开了卧房的门。
里面红烛还在高烧,厚厚的金丝绒窗帷,把几处窗口都遮得严严实实。室内有浓郁的百合香,在微微抖动的烛光下,那些红漆的传统家具光华陆离。无论是香橱被柜,还是青花瓷瓶、锡制灯台,都在光影的笼罩下彰显卓着,盘金银绣,贵气沉郁而暗香浮动。
我由衷地赞叹,楼婉茹的嫁妆真是丰盛!
还在恍惚不定之下,司鸿宸只是轻轻一送,将我整个人扔在那张铺满锦被的梨木花床上。然後,随手从镀金挂架上,扯下一条乾爽的浴巾,交给女佣,命令道:“给她擦乾净了,一早叫楼家来接人!”
我吃了一惊,不禁叫了声:“司鸿宸!你——”
他站在落地玻璃镜前,稍微整理着崭新的燕尾式西装,英挺的身姿像一笔修竹。他对我的叫声并不加以理睬,自顾对佣人说着:“告诉楼老爷,你们这些前清的遗老遗少,成天缩在暖香窝里,风不吹雨不打,想靠我们南征军的枪杆子顶着,继续安安逸逸地享受荣华。嫁个女儿,还寻死觅活的。哼,好吧,我司鸿宸不缺压寨夫人,马上还你们女儿!”
他冷笑着,以一个潇洒的告辞动作,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张口结舌地坐在床上。片刻工夫,外面隐约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一道强烈的光束掠过窗帷,汽车行驶的声音渐渐远去。
接着,整幢小洋楼无声无息。
我醒悟过来,看见女佣依然站在房内,一脸惶恐地看着我。
“你出去吧,我睡一会儿。”我盖住锦被,挥手示意女佣离开。
女佣大概被我的淡定吓坏了,连说话都结巴,“小姐,一早......要不要告诉老爷?”
“他命令你去叫,那你就去叫。”
“小姐,你要想开点啊。虽说司鸿姑爷洞房花烛夜就不见人影,可他是个军人,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连老爷都怕他,咱们更要让着他点。您刚才吓死老奴了,要是当真有什麽好歹,老奴在老爷那里也没法交代啊!”
女佣开始苦口婆心劝慰起我来。
从女佣的口中,我大致了解到,楼婉茹的父亲为了讨好这个南征军少将,隆重嫁了自己的女儿。
而司鸿宸,对送上门的艳福照单全收。而他在外面的风流债,永远都还不清。
那个时候流行三妻四妾,小洋楼只有一位孤独新娘,对於楼宛如来说,没有人跟她争风吃醋,应该算是幸运的了。
真的这样就自尽了,太可惜了!
可见,楼婉茹对司鸿宸是一往情深,忠贞不渝的。就像我对健彬,知道他背弃了我,当时我的确有想死的念头。
怎麽又想起健彬了呢?
我叹息,用虚弱的口气说道:“歇息吧,我很累。”
我真的很倦怠,很快地睡过去了。


依稀有叮铃铃的声响,一阵接着一阵。我被吵醒了,睁眼环视房内的一切,努力提醒自己是在异世。
那声音来自楼下,接着是佣人唯唯诺诺的说话。我仔细一分析,楼下肯定是客厅,佣人在接电话。
我翻箱倒柜,挑了一件半高立领蓝底金团花的,衣襟斜扣,下面是同色的打褶马面长裙。类似这样的打扮,我在酒店的前台女孩那里看到过,俏丽不失端庄,曾经让我好生羡慕。
好容易穿着齐整,我等待女佣上来给我盘髻。
女佣还没上来,楼下却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不知发生什麽事,拨开低垂的窗帷,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正起大雾,外面的景致模糊不清。
脚步声从楼下沿着楼梯上来,在房外停止了。接着,又是大力的敲门声。
我莫名地紧张起来,但还是壮了胆子过去开门。房门开了,外面站着一老一小。
老者头戴貂皮帽,长袍,大团寿纹样的暗花缎,完全一副晚清贵族的打扮。眼光阴鸷,透着威慑力。後面的青年虽也是同样的长袍,却长相清爽,多了斯文。我正猜测来人的身份,老者冷不防抽起手中的虯龙拐杖,劈头朝我打来。
“孽障东西!让你嫁人不是要你丢人现眼的,你把楼家的颜面都丢尽了!”
我一惊,赶紧躲闪过去。老者还想抽我,被後面的青年一把拦住了。
青年喊道:“爹,您就是打死三妹也没用!三妹本来就是柔弱女子,从小到大逆来顺受惯了,她昨天出嫁前还欢天喜地的,怎会平白无故想寻短见?定是司鸿宸没有好好待见她!”
“嫁了人,泼出去的水!我家女婿虽是习武之人,毕竟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他会亏待自己的媳妇?分明是这孽障东西惹恼了他,把他气跑了!”
我逐渐明白过来他们是谁了,学着青年叫了一声,“爹,您这是偏袒他。他昨夜弃女儿於不顾,独自出去幽会,分明不把楼家放在眼里,这叫女儿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说完,我垂下眼,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到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性子,将自己当成楼婉茹。楼婉茹心中装满了哀伤,这个时候应该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我不会,真的不会。
後来我才知道,楼婉茹是不会当众抹眼泪的。除了矜持,她自有楼家的闺训——女人一旦有委屈,眼泪只能往肚里吞。
“是啊是啊,小姐说得极是。”跟上来的女佣愤愤不平,帮腔道,“姑爷心里要是有小姐,早应该安排人伺候着。老爷、二少爷您们看,偌大的房子,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别说是小姐,老奴心里也害怕。如今姑爷连个人影也没有,这......这哪像娶媳妇,他简直把这事当儿戏!”
楼老爷沉着脸,一言不发。
叫“二少爷”的青年看了我一眼,朝女佣呵斥道:“余嫂,你少说这种话!姑爷出去你怎麽没听到?你任凭小姐一个人难过了半天,昨夜的事你也有责任!”
女佣委屈道:“原以为姑爷跟小姐洞房花烛夜......再说这里是洋房,跟娘家不同。老奴又累得很,就睡死了......”
“好了好了,别解释了,去给小姐梳头。”
接着,二少爷面对楼老爷,问:“爹,您看这事咋办?”
楼老爷刚才的狠劲早已丧失,长叹一声,“他放话过来,要我们把人接走,先顺着他的意思。惹毛了他,以後更不好办了。”
“爹,楼家也太亏了吧?”
“退一步避其锋芒,回家再作道理。家盛,你先把你妹妹接到家里,好好开导她。此事千万别走漏了一丝风声,不然楼家这脸面真的保不住。”
在那个大雾天的早上,我被扶进蓝呢轿子,趁着雾色,几乎是悄悄地离开了小洋楼。
五天后。
我站在窗口,咀嚼着冯大泉母亲的话,有点无聊地摩挲脖颈下的玉珠项链。
“楼婉茹的父亲叫楼祥熔,曾任前清通政司副使。清帝逊位後,举家转徙到安洲城。世道不再属於清王朝的了,楼祥熔凭着家业厚实,明哲保身,倒也过得安稳。
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时候的天下本来处於剧烈的动荡之中,随着阵阵枪炮声,南征军来了。
雨果在《九三年》有这麽一段话:‘在这个民族中丝毫没有衰亡的迹象,有的是推翻王朝的阴沉的愉快,到处涌现愿意献出自己胸膛的志愿兵…’用在当时的情景再恰当不过的了。”

印象中那段历史充塞了痛苦、麻木和罪恶,可我是楼婉茹,我对政治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