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些问号,我出了後院,沿着石砖路往前走,一直走到迂廊尽头。前面有靖帝的侍卫把守,我过不去,只好退到花墙一带,隔着漏窗悄然观察那里的动静。
府里极少有客人,我隔三差五进去通风透气,掸尘除灰。里面摆设虽简单,官宦人家该具备的,一样都不缺。这次靖帝驾临卫尉府,被虞纤纤迎进小客厅,我只是奉命端去清酒香茶、几碟鲜果蜜饯和点心,便被虞纤纤打发走了。
客厅里的琉璃明角灯蒙着纱,明明暗暗的光影中,虞纤纤曼妙婀娜的身影在飘舞,耳边回荡着止不住的轻笑声。然後,靖帝略显肥胖的身影自暗处一步一步浮映在雕窗上。
视线有点模糊,我眨了眨眼睛,映在雕窗上的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接着又变得模糊难辨。
一时间,笑声停了,整个卫尉府一片静谧。
恍惚中,我仿佛听到自己心脏激跳的声音。终究是明白会发生什麽事,我想都没想,绕过花墙朝客厅跑去。
守在外边的侍卫发现了我,横刀将我拦住。
“什麽人?私闯禁地格杀勿论!”
靖帝在里面低低地咳了一声。
两名侍卫紧步上前挟持我的胳膊,一路拖着,直到靠近後院的石砖路,将我倏然放倒,然後又无声地退了回去。
我忍痛起来,发泄似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抬眼凝望上空,星星不见了,天空变得乌蒙蒙的,从皇宫方向传来漏夜更啼声,一响又一响。
就这样,我蜷缩在屋檐下,夜风锐利地吹过,时间长了,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僵屍。终於,客厅方向琉璃灯晃动,几道人影晃过树荫,不紧不慢地行走。靖帝肥胖的影子格外显眼,他负手前行,玄黑的宽袖甩啊甩,说不尽的得意与满足。
我缓过神,不顾一切地跑向小客厅,狠狠地推开门。
屋内灯影摇荡、半浮半沉,朱红的地毯上满是扯得七零八落的头钗、步摇。我忍不住向前轻迈,脚下被绊了一下,这才看清是虞纤纤那套锺爱的百蝶裙。
虞纤纤半躺在地毯上,黑色长发散着,身上只搭了绣花兜肚,一点点殷红清晰地印在如玉的肌肤上。她眉眼低垂,眼帘下隐隐透着泪光,妖异之中又有了凄楚的神色。
听到我进来,她抬起头,并不惊慌,捡起月白色披袍随意披在身上。
我惊痛交加,朝她嘶声骂道:“虞纤纤,你真肮脏!”
她鄙夷地一笑,缓缓整理起发鬓,“靖帝好色,世人皆知,倒没料到如此猴急。他今夜到此,分明是享受来的,我能拒绝吗?”
“你现在是敖的女人,怎麽可以背叛他?他待你百依百顺,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这麽真心过,他看你那麽重要,要是知道了怎麽想?虞纤纤,你太对不起他了!”
我骂着骂着,心肺纠结成一团,竟莫名地哭了起来。
我在替司鸿宸委屈。
那麽骄傲的一个人,这份真情投在虞纤纤身上,倾囊帮她赎身,为她大兴土木,甚至对我…也毫不犹豫地放弃,她反过来给了他无底的耻辱,教他情何以堪?
虞纤纤冷眼看着我的反应,面上的冷笑渐渐收拢,挖苦道:“难为你还替他着想,可惜你就是没本事。没错,咱是连姓氏都没有的妓女出身,蒙敖爷宠爱,才过着人模人样的日子。他一个大男人,前有虎後有狼,官场上步步艰难如履薄冰,我虞纤纤此恩无以回报,唯有等这机会。”
那一瞬我不禁心生惊骇,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看着她。
“敖…他知道吗?”半晌,我才轻声开口道。
“以色诱人,是我首先提出来的,他断然不同意,我俩还起了争执。可是靖帝觊觎美色已久,袁放已经磨刀霍霍,成败在此一举,敖爷他只有默许了。”
虞纤纤说到这儿,全身有轻微的战栗。她两手紧紧抓住披袍,下唇咬碎胭脂的朱红,乌灿灿的眼力泛起泪光,却是在笑。
“楼婉茹,我的所作所为全是因为敖爷。我那麽爱他,无论生死,这颗心永远属於敖爷。你能做到吗?你永远都做不到!”
好似有一记耳光扇在面上,火辣辣带着刺痛,我狼狈而退,仓皇地跑出了小客厅,跑向卫尉府门。
月亮隐在浓云中,黑暗在眼前铺散。我跑在通往南门的道路上,沿道寂静只有自己的喘息声,以及紊乱的脚步声。
隐隐传来马蹄声。
我站立,凝望前方。司鸿宸的人马出现在黑暗中,风卷尘埃,宽大的衣摆几乎飘扬起来。
他看见了我,勒紧马缰。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接着他浅淡地笑了,唇际又是那勾人心魄的笑意。
一时甘甜辛酸交织心肺,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今日我被封为四品中护军,靖帝突然开恩了。”他笑着告诉我,“朝中一班武将拉我请客,喝到现在…”
他看我神色不对,笑意迅速敛去,急问:“怎麽啦?出什麽事了?”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沙哑着喉咙道:“司鸿宸,你怎麽现在才来啊?靖帝他,他刚走…”
司鸿宸明白了,整张脸扭曲狰狞,他仰首发出一记低吼,再度扬鞭飞马而去。
我茕茕站在黑夜中,夜色拖着我的影子,那麽渺小,那麽孤独。
夜漫漫走向深处。
司鸿宸独自坐在院子里,两眼望着不远处的戏台。夜色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他的面上,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
我悄然走到他的面前,找了个石凳坐下。抬头望了望他的房间的方向,轻声问:“她睡下了?”
司鸿宸看看我,眼帘压了压,沉声道:“睡了。”
两个人相对无语,半晌,还是我打破彼此的沉默,“靖帝…还会来吗?”
“不知道。”他不自在地扭过头,神色依旧淡淡的,“应该还会来。”
他一直没有正眼看我,我却专注地凝望着他。今晚的我突然有了彻悟,话语也就多了起来。
“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先前误会她了,她比我想象的要勇敢。要是知道是这麽一回事,随她怎麽调教好了,我也毫无怨言。”
他轻摇头,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不是。她是怕我再次爱上你。”
他说得那麽不经意,那麽不露声色,却在我心中翻腾起千层浪,撞击我的五脏六腑,连指尖都感觉疼。
你还爱我吗?你还爱我吗?
我内心不断地在质问他,哽在喉咙却一个字都不能吐出。也许我经历过绝望,也许虞纤纤今晚的行为彻底打击了我,我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请你告诉她,这种想法很好笑,根本无中生有。”我颤抖着声音,嘴角却不在意似地渲出一抹笑,“你也知道,我跟她是殊途之人,她无需挂心。”
“你这是…什麽意思?”他皱眉,看起来有点紧张。
我深吸一口气,很坦然地面对他,说道:“求你,放我离开这里。”
“为什麽?”
他问得急促,我回答得缓慢,仿佛积攒了很大的力气,才一字一顿地说:“司鸿宸,你还不明白吗?这样困住我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做不来虞纤纤那般高尚,也没她那样的勇敢,我只是我,一个很普通的女子,韩宜笑!”
我不再顾及他惊愕的眼神,只想把心里的话语统统说出来,“我的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却天天在别的女人的温柔乡里。母亲很痛苦,却无能为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越逼越紧,最後,父亲离开了我们。母亲是忠於感情的,父亲的背叛,在她心里烙下巨大的阴影,後来慢慢成了疯子…时代虽然不同,感情却是相同的。我现在正在走母亲类似的道路,可我不怪你,司鸿宸,是我做错了。”
一种温凉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又流泪了。不知道,认识司鸿宸起,我流过多少次泪?痛苦的、愤懑的、绝望的、感动的,还有今夜的哀凉。
司鸿宸听得安静,唇微微动了一下。夜色浮动灰白,覆盖在他的眉目间。
“你要去哪里?”他轻声问。
我仍只是轻摇头,“不知道。总之,求你放我走。楼婉茹已经不存在了,这里只有韩宜笑。”
韩宜笑做不了圣女,但她不属於卫尉府後院的,也不愿再看到发生在靖帝、司鸿宸、虞纤纤三人之间的交集。
它只会让我想起两个字:龌龊。
周围万籁俱寂,连风穿过院子的声音也没有,如凝滞了一般。这样的夜啊,仿佛就剩下我和司鸿宸两个人,往事随风飘逝,我这样主动地、心平气和地面对着他。
我说,结束吧。
司鸿宸牙齿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也不动。良久才开口道:“你让你走得远远的,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望住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缓步凑近我,缓慢地说道:“天涯海角你都可以去…只要不跟封逸谦在一起。这个人,我向来不喜欢他。”
他的手掌不知何时放在我的肩上,力道加大,冰凉慢慢渗入,进入我的血脉,麻木的疼痛。他的眼中不再有司鸿宸式的任性和倔强,一缕伤怀在夜色中隐现,又随着夜色黯淡。
就在我失神之际,他突然搂我入怀。然後,低头吻住了我的唇。
连着颤抖的呼吸中,我睁大眼睛,只闻得他熟悉的气息,一阵一阵。恍若一梦的感觉,让我晕眩。
接着,他迅速地放开了我。
“韩宜笑,再见。”
说完,他转过身,大步离开。
我独自站在院子里,司鸿宸房间里的烛光已灭。树叶禁不住风吹,轻飘飘地掉在我的头上、身上,不大一会儿,脚下已是乌黑一片。
天色大亮的时候,我已经出现在宫城大街上。
凭着记忆,我找到了那家驿馆。
掌柜模样的正指挥夥计拆夜灯笼,我上去问话,“老板,太平侯是不是还歇在这儿?”
“侯爷回俪城了。”掌柜大声回答,看了看我,“还有位封爷在里面。”
接着掌柜叫过一名夥计,“快去跟封爷说,外面有个姑娘在找他。”
我不知道掌柜所说的“封爷”是不是封逸谦,其实我是来找封叔的,为了玉珠。就算我离开了卫尉府,就算答应司鸿宸不再联系封逸谦,我也要想尽办法讨回我的玉珠。
“封爷”出来了,原来是封泽。
封泽瞧见我手中的包袱,一把拽住我,一直拉到角落。四向张望无人,才问道:“怎麽回事?被敖赶出来了?”
我不想解释,只是追问封叔何时回皇城。封叔倒还和善,告诉我道:“老爷早在一个月前就带着少爷回去了。宫城生意人手不够,才令我继续待在这儿。上次的事,老爷格外恼火,把少爷关了三天三夜,直到少爷变乖了才放出来。”
“是我连累了他。”我内疚道。叹口气,无意间问,“小香呢?”
“嫁人了。”
我心内一动,惊喜道:“嫁给谁了?”
“是少爷做的媒,也不知道嫁给哪户穷人家?老爷只要少爷不管你的事,想干啥依着他。少爷那时挺高兴,还说什麽他就是…月老。”
小香终於嫁给晏老头的儿子了!
从驿馆出来,我心内一阵酸一阵笑的,在大街上感慨良久,又为自己的将来担忧起来。下一步,该先去哪儿?
事到如今,我举目无亲,彷徨之际决定先去晏老头儿子家。
晏老头是玉匠,多少知道点金缕玉衣的造法。裕王不是动用了全国的玉匠吗?到时晏老头想必位列其中。尽管不知道裕王会是谁,危险到来的时候,我有必要提醒晏老头。
主意已定,我准备前往玉带河一带。因为路途遥远,加上盘缠不够,我决定徒步前往。跟封泽互道珍重,我就这样轻装上路了。
世界上的事有时很凑巧,我离开的第二天,封逸谦赶到了宫城。
封逸谦跑到卫尉府找我,恰好遇到司鸿宸骑马出门,两人相对,彼此眼中波光汹涌。
“你来干什麽?”司鸿宸率先开口。
封逸谦当时急着想见我,并未注意此时司鸿宸脸色暗青,甚至染了一层淡淡的灰。
“我有要事找宜笑,请她出来一下。我说完就走!”封逸谦并不怕司鸿宸,朗声回答道。
司鸿宸倒愣了愣,注视封逸谦片刻,突然问:“你怎麽知道她叫宜笑?”
“问得滑稽,她以前是封家的婢女,难道还叫别的名字不成?”封逸谦冷笑。
司鸿宸显然有了怒气,却扯起一抹笑,他居高临下地直视封逸谦,视线里毫不掩饰的敌意。
“她不在!”
“去哪儿了?”
“姓封的,我警告你,别仗着你叔叔有财有势,就想随意接近别人家的媳妇!她去哪儿我不会告诉你,要是想等,你就等着吧!”
封逸谦还想上前,被随後的嘎子推开。司鸿宸扬鞭喊声“驾”,马儿长嘶一声,载着司鸿宸扬尘而去。
在门外待了半天,不见任何人影出现,封逸谦悻悻地走回旅馆。在那里,他见到了封泽。
封逸谦直喊渴,封泽连忙去倒水。刚端了茶碗过来,封逸谦摇晃着一个踉跄,封泽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不至於跌倒在地上。
“怎麽?没带药来?”封泽看封逸谦喝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不免关心道。
“心一急,就忘记了。”
封逸谦犹豫着还是如实回答,“回到宫城就去见宜笑,没想到不在。大概赶路急了点,不碍事。”
“敖的那个媳妇…昨天来过这里。”封泽叹息道,“大概被赶出来了,可怜的女人。”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去哪儿了?”封逸谦惊喜交加,急问。
“具体去哪儿没说。不过听她的口吻,八成见小香去了。”
“我知道了!”封逸谦站稳连连道谢,“多谢老叔。”
“老叔是老了,别看身手还不错,早晚进棺材。唉,越老越心软,看不得你们这帮小孩子受苦。这事要是被老爷知道,罚就罚老叔我一个人吧。”封泽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
就这样,封逸谦一路快马加鞭,等追上我的时候,已经到了玉带河。
玉带河绵延无际,像一条白龙蜿蜒曲折,跟上次相比,河水显得浅了很多,露出白牙似的河床。天际的浮云盈着一层金晕,大雁横空飞过。一只渔船搁浅在河床上,上面栖息着几只水鸟,它们朝河面东张西望,等待着鱼儿的果腹。
我迎着霞红的天幕继续走,等到听到後面的马蹄声,自觉地往道边让路。
“宜笑!”
我瞪大双眼,封逸谦的人马在视野中越来越大,像一团火烧云弥漫而来。转眼之间,他已经来到我的面前,一个滚鞍下马,却累得瘫倒在地。
我连忙跑过去扶住他,惊讶地问:“你怎麽来了?”
封逸谦如同散了架似地,靠在我身上,苍白的脸庞在霞光下朦胧,却兴高采烈地对我说:“老叔告诉我你来过,我猜到你肯定去晏老头那里。”
接着,他断断续续地将去卫尉府找我,见到司鸿宸的经过告诉了我。
“你去卫尉府干什麽?真蠢!”
听他一番叙说,我不禁沉下脸来,责备道:“要是敖告诉封叔,你又要遭罚。何况我已经离开卫尉府了,不,那里应该叫中护军府。”
我突然又有了莫名的哀伤,想起司鸿宸,连思绪都无法再动。清楚地记得,那个纠结的夜里,他要我保证不跟封逸谦在一起,原来他已意识到封逸谦会来找我。
这样风尘仆仆的少年,我要赶他走吗?
封逸谦并不清楚我在想什麽,他显示出倔强的一面,抬手拨去我额前的长发,神情变得格外的温和,“你如今离开敖了,我更有理由和你在一起。宜笑,我很想你,让我看看你。”
我侧脸偏过,问:“你出来,封叔知道吗?”
封逸谦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老实回答我道:“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对了,有样东西给你看。”说完,从衣襟内掏出粗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来看,原来是两颗玉珠。
这不是晏老头雕刻的,後来差点扔进水池里的那两颗吗?我以为封逸谦拿出来逗我开心,反在我心内添了一把火,我近似凶狠地说道:“把它们收回去,别让我看见!不然我扔到河里去,让你再也找不到它们!”
封逸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脸色愈加苍白,嘴唇颤动着,“宜笑,你怎麽对我这样?这玉珠是…”
“回你的俪城去!”
我甩开他抓我的手,就在悱恻和悲哀之间,说出来的话却比淬毒的针还刺人。
“封叔说不定正在往这边赶来呢,你受罚我不管,别挡了我的好去处。你跟着我干什麽?回去!”
封逸谦支起身,气息短促,声音还是柔软,“宜笑,我知道你是怕我再次受罚,才说这些不通情理的话的。我已经不怕了,你何必再怕他呢?”
“怕他?说得真好笑,我韩宜笑云游天下,谁都管不着我!”我说得尖利,不再理会他,兀自继续赶路。
“我跟你一起走!”
封逸谦在後面才跟了几步,我回转身,凶狠得连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你走不走?”
“不走!”封逸谦近乎孩子气的强硬,继续跟上。
“不走是吧?那好,我走下面!”
我已经被封逸谦缠得无计可施,心里又纠结难熬,索性跳下玉带河,沿着光秃秃的河床走。封逸谦只好滑下来,在後面不断地唤着我的名字。
他的呼唤声越来越弱,我却越跑越快,趟过水面,想离他越远,就算通往混沌的黑暗中也无所谓。
就在我越过浅水又上了河床,不知怎麽的回头去看,发现封逸谦趴在那里,上下不断地喘息着,全身颤抖不已。
“宜笑,我难受…”
轻细的声音像一捧散烟,刚自唇边吐出,便消失在玉带河上空。
他这副腔调并没有吓住我,因为我太熟悉了。看他无力羸弱的样子,我远远地站着,挖苦道:“不要再唬我了,我上当受骗不止一两次了,你这伎俩不管用!”
接着,我头也不回地爬上了岸,向着晏老头儿子家走去。
小村落。
家家户户袅起炊烟,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座破旧的院子,在外面敲了敲门。
门一打开,小香从里面探出头,见着我眼睛骤然一亮,好半晌才笑着拉住我,边进院子边高声喊:“来客人了!”
晏老头父子分头出来,对我的到来也是惊愕万分。我被他们迎进里屋坐定,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下来。
小香忙这忙那,将绞好的热手巾递给我,回身唤丈夫再去淘点米。丈夫很清脆地应了,脸上始终喜气洋洋的。
望着一家人重现天伦之乐,我不免恍惚,擦脸的动作有点迟缓,满腹心事始终放不下。小香一直在注视我,小声问道:“你一个人赶路吗?少爷呢?”
我这才惊醒过来,淡淡一笑,语气却沉重,“半路上被我甩了。我不想被封叔发现我和他又在一起,这样对他又是伤害。何况,我来的是你家…你知道曾经封叔闯进来,杀了人。”
我解释得很勉强,却隐隐觉得,每个理由似乎都很充足,却像布满裂缝的堤坝,经不住浪涛击打,随时会溃决崩塌。
小香很熟练地倒茶,将茶碗递到我面前。我端起来缓缓喝,茶碗擦洗得铮亮,不沾一尘。
静默片刻,小香不禁叹口气,道:“别怪我多嘴,你待少爷过於冷漠了。听少爷说,让我嫁人最先是你出的点子,所以你和少爷都是我的恩人。少爷处处为你着想,就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他软化,你现今既然已经是自由身了,怎麽还是冷得像块冰?”
“你不懂。”我苦恼地按住太阳穴,摇头道。
小香偏再次替封逸谦说话,“我是不懂你,可我懂少爷,他心里一直装着你。你帮了我们,说明你是喜欢自由、追求幸福的,这麽好的人在你面前,怎麽可以轻易的放弃呢?”
我被小香说得哑口无言,垂眼想着心事。小香这才缓了缓语气,拍拍我的肩,道:“宜笑姐,你就想想吧。我去烧菜。”
我独自呆坐着,脑子里混混沌沌始终理不出究竟。也许是晏老头屋子里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吸引了我,我突然想进去看看。一块普通的玉石,是怎样经他之手,而变成精美的物件的?
晏老头正拿着手里的莲花玉器出神,闻听门扉吱呀声,他抬眼瞧了瞧,笑道:“正想歇了。年纪越大,这眼神越来越不好使,天色稍暗就想停工。”
“您听说过金缕玉衣吗?”我鼓足勇气,问道 。
“听说过,可没见过。那是金丝缀玉片精工细作,天衣无缝、旷世奇作啊!可惜梁汉王朝从没诸侯尝试过。流传先朝之前有过,虽不精致却几乎耗尽财力,到头来还落个诸陵挖掘、骸骨烧尽之下场,可悲啊!”
“梁汉王朝就没人做一件吗?”
“朝中的事,咱穷人哪会知道?”晏老头漫不经心地将玉器放在案板上,站起身去抚摸後腰。我顺势走过去,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帮他轻捶後背。
晏老头舒服地闭了会儿眼,又睁开定住我,眼里便有了炯炯的亮点,“姑娘怎麽突然问起这个?想那金缕玉衣少有人知道,你是哪儿听来的?”
我支吾一声,敷衍道:“以前我是宫奴,偶尔听总管说起。”
晏老头颔首,突然又想起什麽,问我:“刚才听你跟小香说起封小爷,你们到底怎麽啦?”
“没什麽。”我停止了捶背,心情沉了沉。
“姑娘心事重重,我晏老头眼神再不好使也看得出来。”晏老头直率地说道,“封小爷是个好人。我家媳妇虽然遭他叔叔所杀,但我是恩怨分明的人,这不关封小爷的事。有一句说一句,姑娘这样冷落他,实是你的不是了。”
“我…”我矛盾交加,吞吞吐吐道,“他确实是待我好,可我不适合。”
晏老头淡淡一笑,平静地对我说:“姑娘想是遭受冷遇惯了,越是对你热情的人,你越会不自觉地去拒绝,想推却他,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我心底忍不住一震,脑子里缭乱不堪的丝絮,点点碎碎地解开,散了。
晏老头含着笑,抚摸着案板上大大小小的玉器,继续说道:“我年青的时候,越是最好的玉,越是被我束之高阁。我并非刻意冷落它,是我没信心,怕毁了它,伤了它。人和玉其实一样的,你即使表面上不理,心里还是最在意的。”
我呆呆地望着晏老头出去的背影,外面小香在呼唤丈夫。西天的最後几缕霞云悄悄地消散,天色变得暗淡,晏老头最後的一段回音,还在昏暗的屋子里回荡。
“宜笑姐,碗筷已经摆好了。”小香在窗外叫我。
我缓缓走出晏老头的屋子,寂静处只有自己脚步的声响,但还是那麽一点不对劲。风儿掠过槐树,仿佛是有人急促的喘息,又好像焦心的呼唤声。
“宜笑,我难受…”
我一个冷颤,再也顾不得了,拔腿就往院子外面冲。晏老头儿子正巧在院子里,急问:“你去哪里?”
“我要去玉带河!去河床!”我急得语无伦次。
“正涨潮呢,河床快没了。”晏老头儿子挠着头皮,一脸不明白。
晏老头出现了,他急得直跺脚,催促儿子,“别傻站着,快跟上去!天哪,怕是要出什麽事了!”
村落外,我和晏老头儿子拼命地跑着。
暮色笼罩大地,玉带河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河面比前几个时辰开阔了许多,先前搁浅的渔船已经在水面轻荡,河水还在涨,河床变得愈来愈细长。
封逸谦依然趴在原来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不断上涨的河水已经漫过他的半身,顷刻间就要将他全身吞没。
“阿谦——”
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叫声,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晏老头紧随而下,两个人疯了般冲向封逸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