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丧失了神智,悔恨和痛苦铺天盖地。封逸谦在我的怀里,全身冰凉凉的,双目紧闭,唇色跟脸色一样苍白。
“阿谦,你不要死啊,我来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扔下你不管!阿谦!”
我呼唤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脸上,仿佛这样才能将暖意传递给他。细碎的呼吸拂在他的耳鬓,我不断地发出呜咽的嘶鸣。
我的哭喊声让他逐渐有了意识,他缓缓睁开眼,现出一个平静地笑意。接着他抬起僵硬的拳头,艰难地伸开,里面紧攥着两枚玉珠。
余下的我几乎什麽都记不得了。唯一清晰的就是他的声音,在虚弱的起伏中低语。
“这是你原来的,我用新的调换了…宜笑,你要开心…我跟自己压下一个赌,等着你,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感受,我不由颤抖着接过玉珠。
秋暮萧瑟,波上寒烟弥漫,无声地将一切掩盖。晏老头儿子背起封逸谦就走,我默默地跟在後面。无人听到我哭泣的声音,看不见我流泪的容颜,唯有自己,感觉到了内心的那份触动。
隐隐有声音在耳畔说,他最爱你。
一抹烛光莹莹,若明若暗地勾勒起屋子里破旧的摆设。封逸谦安静地躺在床板上,旁边的郎中抽回把脉的手,屋内所有的人几乎都屏声静气地等待着。
郎中轻摇头,无奈道:“病人阴阳俱虚,气血逆乱,鄙人医道浅薄,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内心骤然下沉,不禁惊呼:“难道先生断不出病情?”
“医道有深浅,恕鄙人无能为力。姑娘,这位小爷的病像是日久失控,还是赶紧请宫城名医为上,拖延下去就不好办了!”
晏老头一家送郎中出门,我呆坐在封逸谦身边,方感觉到身上全被汗浸湿了。
封逸谦呼吸有点急促,双颊如染红的纱,那层绯色愈来愈重。这样的状况我以前看到过,这次却是真真实实地发生了。我心中大恸,几乎就想要伸手抱住他,握着他的手劲紧了一紧。这时候,封逸谦慢慢睁开眼睛。
他深深地喘了口气,反倒静下来,轻声笑道:“宜笑,我俩又在一起了。”
我心里原是极乱,一心一意为他的病情着想,只好回答说:“我送你回封叔那儿,他了解你的病。”
“不…不要送我走。”他痛苦地呻吟一声,滚烫的手覆在我的掌心里,费尽力气握着,再也不放手。
“封叔的药太猛,那是用来唬人的,我知道,我早晚会死在他的手里…出来了就不想回去,即使死在这里,也是值得的…”
“阿谦,莫乱说。你会好起来的。”我沙哑着声音,“都是我的错,知道你真犯病了,就不该扔下你跑掉。”
“对不起,宜笑,是我以前骗你太多。”他的喉咙似乎被什麽哽住,也哭了。
我含泪道:“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吗?赶羊的小孩往山下喊‘狼来了’,人们全都跑来帮忙,结果发现是小孩在撒谎寻开心。後来狼真的来了,纵使小孩再拼命喊‘狼来了’,已经没人相信他了,小孩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羊被狼吃掉。”
封逸谦明白了,将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脸上染着深深的歉意,再次说:“对不起…”
终於,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绞痛,伏在他的身上,呜咽着哭起来。
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再拿後人的故事去刺激他的!
忘记是从何开始,我与他的关系含混不清,他的身份不明,我也从来没有坦诚直言…他的眼眸依旧如当年一般清澈,让我恍如沉溺在俪城某一个温柔的梦境里。即便没有一见倾心,即便心里装的是司鸿宸,他给了我足够的包容和温暖,我不是没有心动过。
普天之下,谁那麽深切,那麽真挚地叫过“宜笑”?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奔走宫城,想方设法为他找来良医。
主意已定,趁封逸谦沉睡的时候,我将心中的打算告诉了晏老头一家。
晏老头沉吟片刻,对我说道:“即使请到宫城的名医,这麽偏远的地方,人家还不一定肯来。何况见不到病人,不好开药,这来回折腾的费事费时。还不如将封小爷直接送去宫城,找个安静的地方歇着,名医随叫随到。”
众人皆说有理,小香和我收拾行李,晏老头父子连夜借马车去了。
不久马车在院外备齐,我扶着封逸谦上了马车,尽量让他睡得舒服点。晏老头将家里所有的铢钱都掏出来交给我,我收下一半,其余的留下给小香,让她能安顿好家里的生活。自己和晏老头儿子上了车,他在前面扬鞭赶路,我在车内照顾封逸谦。
就这样,我再次告别晏老头,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直奔宫城而去。
我们当天赶到了宫城。
因为生怕被封叔的人发现,我们选择去西北角僻静的地段,那里多是贫民窟,店铺也是极为简朴,反而不会受人注意。
选择一家稍微乾净的旅舍,我们安顿好了封逸谦。接下去,就是向旅舍老板打探,晏老头儿子赶车去请名医了。
名医果然被请来,三指搭脉下去,看舌苔薄黄,诊断为肺热津伤,便开了清胃泻火,养阴生津的药方。我们再三谢了名医,按照药方赶紧抓药煎药,里外一阵忙碌。
几味药剂下去,封逸谦状似安定下来,连呼吸都趋向均匀。我不得不感叹古代医学之博大精深,紧张的心情渐渐舒缓下来。
三天后,封逸谦半躺在床上,我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封逸谦起先还调皮地抚摸我的脸,我佯装生气偏过头去,他正想笑着说话,突然止不住的一阵猛咳。
我连忙放下粥碗,拿起一边的手巾想给他擦脸。却见他痛苦地呻吟,眉端蹙成一团,我惊慌地叫声“阿谦”,一缕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滴落在棉被上。
晏老头儿子闻声从隔壁房间跑进来,一见这番景况也大惊失色。我赶紧叫他快请名医,自己抱住封逸谦的头,着急地呼喊他的名字。
封逸谦脸上比先前更加无血色,他的头软软地靠在我的肩上,说话游丝般无力。
“宜笑,我从小得的是这病,看来无人能治…宜笑,我可是要死了…”
我的心里狠狠地缩了一下,惶恐之际,嘴里却不断地安慰道:“阿谦,你不会有事的!别害怕,你很快会有治的!”
焦躁的等待中,名医再次被请来。搭脉之後,名医脸上呈现讶意,惊道:“奇了,病人脉象微弱,病势险恶,看来并非中消那麽简单!”
我急得快哭起来,说道:“您是名医,请问还有没有良策秘方?”
“惭愧啊。实话告诉姑娘,梁汉王朝最好的郎中并非我等江湖中人,而是在宫里,替王族贵人看病的,那才是名医,就怕你一个百姓家请不起!鄙人医道贫瘠,请姑娘另请高明吧。”
名医再三道声惭愧,拱手告辞而去。
我心底涌起一阵寒意,踉跄後退,瘫坐在椅子上。
“宜笑姑娘,快想办法啊!这样下去封小爷会没命的!”晏老头儿子急得满头大汗。
我望着封逸谦痛苦的模样,心里狠狠地缩了一下,暗暗咬牙。接着我霍然站起来,本想要晏老头儿子一起去,又觉得封逸谦身边必须有人照看,便吩咐道:“你在这里看着阿谦,我马上就来!”
说完,我飞快地跑出旅舍,跑向皇宫方向。
关键时刻,我想到了懿妃娘娘。


宫楼檐下,旌旗猎猎。御道直通皇宫,守门的御林军罩甲银片,日色下粼粼闪光。他们分立两旁,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纵使一只苍蝇也难飞过。
我在不远处站定,心中有些茫然。
宫门戒备森严,绝对不会允许一名陌生女子进入的。
耳边有宏大的钟鸣声,预示着朝会散了。放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群人正走下阶陛,从宫门鱼贯而出。这些人在御道上拱手作揖,寒暄声不断。
司鸿宸在其中分外打眼,四品中护军对襟罩甲,银亮头盔,甲胄下摆露出火红的官缎,好似一张吃饱风的帆,随时会乘风飘去。他不断地与众人致意,深不可测的眼里笑意璀璨。
他真的与以前不同了!
我心中的茫然更深,呆呆地望着他。直至有人站在了我身侧,轻唤了一声。
我惊觉,转头去看,原来是嘎子。
“夫人…”突然见到我,嘎子惊得有点无措,“您没出皇城,这是来做什麽?”
我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拉嘎子去隐蔽处,指着宫门说道:“我想见懿妃娘娘,你过去跟守门的通融一下,能否允许我进去?”
“您先等着,小的去试试。”
嘎子倒是爽快,悄然走向宫门。我站在风里,深思不定地望了望远处的司鸿宸,此时他跟众人谈得正欢,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我转头望向嘎子,看见他走近一名宫内管事的,朝对方轻声咬耳朵,眼光不经意地看着我。
那管事的也显得殷勤,同样用长袖护住半侧脸,朝嘎子耳语一番。
嘎子过来了。
“夫人,管事的请您稍待一个时辰,懿妃娘娘祭神去了。”
我霍然醒悟,只是“哦”了一声,拔腿就想走。嘎子及时唤住我,不安地问:“要不要告诉大人?夫人,小的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您一走…”他欲言又止,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只想着见到懿妃娘娘,答得便也心神不属,“有些事总不能没有休止,该结束就结束吧。不要告诉大人,我来过这里。嘎子,希望以後还有机会见面。”
嘎子应了一声,满脸不舍和遗憾。我对他淡然一笑,不再旁顾其他,很快远离了宫门。
我奔跑在通往太庙的大道上。
秋日宫城的气候,萧瑟,冷意,黄叶一片一片地凋落。我奔跑的节奏并没有丝毫减缓,想起封逸谦痛苦的表情,心里涌起层层的惶恐。
耳畔密密盈满风声,车■辘碾过黄土大道的声音就隐在风里。我抬眼望去时,懿妃的马车正缓慢朝这边而来,身侧也就两名垂髻宫女伺候。懿妃低垂着头,仿佛在想什麽,脸上若有若无地浮上一层落寞。
懿妃,她似乎越来越寂寞,只有上古之神,才是她唯一的慰藉吧。
我这样想着,视线被涌上来的泪水所迷糊,双膝跪地,呜咽着不想起来。
“宜笑…”
车■辘声停了,随着仓促的步履声,懿妃近到我的面前,双手扶起我。她看着我抖动不止的眼睫,惊喜的神色渐渐变为迷惘,秀丽的眉峰沉重紧蹙,竟有冷峻异常的模样。
她问道:“出了什麽事了?”
我如见亲人,哆嗦着,明明几句话却说得胸口起伏不定,“阿谦他…病得很重,求求您救救他。”
“阿谦是谁?”
我僵硬了一下,一时宛如坠入迷幻梦境,茫茫然不知如何回答。阿谦是谁?前朝的小皇子?阿颦青梅竹马的小夥伴?
懿妃要是知道了封逸谦尚在人世,她会怎麽想?她现在是靖帝的妃子啊!
我光顾着想救封逸谦,怎麽把这层关系忘记了?
我心里激荡不已,随口回答:“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懿妃笑了笑,手指无声地拨开我细碎的湿发,似乎知道我口不对心,温和地说道:“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这个朋友一定很重要。我的孩子,你不知道我多想念你…要是让你失望,我不会原谅自己的。我也不问阿谦是谁,你的朋友自然要救,我会马上回宫,请御医救治你的朋友。”
我的呼吸这才慢慢沉静下来,眼里虽然还挂着泪花,却不住的颔首。
懿妃让我说出旅舍的地址,默默记下了。然後牵起我的手,一同上了马车。
到了宫城,我与懿妃告别,先去旅舍等待御医的到来。
封逸谦躺在床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他吃力地拉住我的手,闭着眼睛,嘴里不断地呢喃着:“宜笑,别离开我…”
我尽量保持平静,安慰他,“我不会走,一直陪着你。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话语绝对不是敷衍,那时的我,断了回去的念头。怀里的那两颗玉珠,虽是失而复得、真实存在,但也是封逸谦拿命换来的。
还是愿意这样的吧。在最爱我的人面前,体会温情,收拾荒芜,伴着他,该是一件幸福的事。而在这个决意如磐石般坚定之後,我再次对封逸谦说,我会一直陪着他。
他有些满足地笑了。
我保持着体贴的姿势,用手巾轻拭去封逸谦额头上的虚汗。
御医终於被盼来了。
懿妃想得周到,为了不惊动外人,御医一身普通人衣着,花白头发,长相清爽温和。因为是懿妃请来的,我不自觉地对御医产生信任感。
一番望闻问切,但凡病情我照实回答。御医双指搭脉,良久不言不语,目光从封逸谦移到我的身上,又移向封逸谦,神情专注。
过了许久,御医才平静地说话:“这位小爷的病确实凶险,鄙人早年遇到过,想他这般年轻极少见。这样吧,鄙人先开三剂药方,可以缓和病势,以後需要安心静养。将来怎样,要看这位小爷的造化了。鄙人先自回去向懿妃娘娘复命,再过三日复诊如何?”
御医的一席话,让我乍喜乍忧。但觉眼前陡然浓云散开,连累也不觉得了,凭御医的医术,一定会将封逸谦的性命从鬼门关夺回来。
按照御医的药方子,我配药煎药,亲手一勺一勺喂封逸谦。半日下去,封逸谦的脸色稍微缓和,连呼吸也逐渐趋向平静。
晏老头儿子不由得也欣悦道:“宜笑姑娘,封小爷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见我高兴地点头,晏老头儿子接着脱口说道:“毕竟是宫里来的,就是不一样。”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安静躺着的封逸谦动了动。我连忙坐在他身边,此时封逸谦虽无比虚弱,神志却清楚,他焦虑不安地轻声对我说:“不要让宫里的人看到我…你知道我…”
“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我的手掌轻放在他的胸口,力度很轻,缓慢地抚摸,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没人会知道你是谁,你只是个病人,一个病人而已。别多去想,没有事的。”
封逸谦这才慢慢松弛下来,在我的抚摸下沉沉睡去。
我一直自信满满地以为,封逸谦是多虑了,他是谁,懿妃不知道,御医更不知道。哪里会料想到,意外的事情终於发生了。
翌日,天气晴好,封逸谦醒来就想吃梨。我见他精神活络许多,心里高兴,连忙吩咐晏老头儿子出去买些梨子过来。
见天比往日热,我给封逸谦倒了碗凉茶,封逸谦只喝了两口,端在手中,俯身对着茶水去察看自己的脸。
“宜笑,我是不是比以前难看了?”
“倒是不赖,就是更显清瘦了。”我打趣道。
封逸谦唉声叹气,“我这般样子,你肯定嫌我不够伟岸,配不上当你的夫君。”
我脸颊突地热起来,一时羞涩难当,嗔声道:“休得胡言乱语,先把身子养好,别的将来再说。”
“将来…”封逸谦黯淡的口吻,“将来要是敖来接你走,你还会跟他走吗?”
声音深处,有着轻微的战栗。
我的心莫名地一颤,感觉脸上的笑容在一寸一寸地褪去。我望住封逸谦,正色道:“以後不许提这个人!将来无论如何,这个人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
封逸谦不语,环住我的腰,将头埋在我的胸前。我轻轻抚摸着他瘦削的後背,此刻的封逸谦孩子一样天真而执着地依恋着我,让我突然想起他终究比我小半岁。
“宜笑,你说的对,我会争气给你看。其实,我或者什麽都争不过他,但是他丢了世上最宝贵的,而我却幸运地得到了。”
他满满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平静地沉了下来。
“我毕竟有你。”
动人肺腑的一番话,感动得我无语凝噎。一点点的柔情、一点点的温存,交织在一起,让我的声音染上了前所未有的温柔。
“天还早,睡吧。”
封逸谦身体孱弱,再度合眼睡去。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拉开竹帘子想透风换气。自缝隙往楼下看去,旅舍大门开着,不时有陌生的客人进出,还有沿路乞讨者出现。
我正欲放下帘子,忽听车■辘的声音,原来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进来。马车进门几丈许停住了,车夫不知跟迎上前的老板说着什麽,并掏出一串铢钱给他,老板哈腰谢着走了。
这时候,小马车里面出来一名头系围帛的妇人,虽是不显眼的行装打扮,但是婉丽白皙的脸庞,以及高雅端庄的行止,我一眼就认出是谁。
懿妃娘娘。
我猛地一激灵,惊惧莫名。转身便折回封逸谦方向,在床边彷徨一阵,咬咬牙,索性落了床帐。
封逸谦睁开眼,不解道:“宜笑你这是…”
我紧张得浑身冒汗,轻声提醒他,“不管是谁来了,不要出声。”不待他说话,将床帐围得严严实实。
等回过头来,懿妃已经上了楼,纤柔的影伴随环佩珊珊映在地面上。
她一步步走近,她向来对我是笑意盈盈的,而此时敛了笑,冷了眼,脸颊深重犹如风霜。
“宜笑,你的好朋友呢?我来看看他。”
我故作平静,吃力地回答道:“他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更好。御医说你的朋友像极一个人,我倒要看看究竟像不像?”懿妃一直盯着床帐,眼里爆出几欲咬噬的狠意。
我暗叫不好,想拦又不敢拦住,只见懿妃刷地拉开了床帐。
封逸谦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细薄的光芒映着极冷的寒意,倒多了一丝壮烈。
这回轮到懿妃发颤了。她露出惊恐万状的神色,张开嘴唇低喊了一声,“怎麽真的是你?”
封逸谦露出凄清的笑意,淡淡道:“没错,是我。”
懿妃倒吸了一口冷气,终究抑制不住惊惧连连,她摇晃着後退几步,我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在竹椅子上。懿妃的目光并未移动半分,她指着封逸谦,虚弱地哭出一声,“你怎麽还活着啊…”
声音凄厉难言。
她眼里的雾霭诡异般飘散,先帝,皇子,宠妃…那些似乎遥远又熟悉的人物一个个跳入她的脑中。这一刹那,多少人世艰险,多少绵远往事,哗啦一声崩散开来。
“那个妖姬,何止是一点点的手段,她精心得来一切荣宠也就罢了,死了还要我的阿颦陪葬!想当初你一出生,宫内恩封嘉赏源源不断,就算你是太子我也认了,可偏偏还要我的阿颦伺候你!我的阿颦可怜啊…自己的亲娘见不到面,活生生就去了,她才多大啊!…都是因为你们母子,害我这样的…”
懿妃骂着骂着,渐渐变成捶胸顿足的恸哭。阿颦的死折磨了她十年,这样意想不到的境地,心中恨意泛滥成灾,她哭得凄楚欲裂。
封逸谦挣扎着起身,半坐在床上,眼里也是一片绯红。他哽咽道:“阿颦突然没了,难道我好受吗?我想她也想了十年了!你要是痛恨我们母子,就直接禀告给靖帝,看我死了你好消气!”
靖帝…
懿妃停止了恸哭,双唇动了动,脸上不自觉淡淡地浮上一道阴狠。尔後,她淡漠地轻笑一声道:“说的也是,我现在是靖帝的女人。”
我整个一颤,全身冷汗虚汗交织,扑通一声,跪在了懿妃面前。
“娘娘,连我也一同告了吧。我现在…已经属於阿谦了!”
这样的话竟让懿妃一窒,她无言地愣在面前,片刻,缓缓质问道:“宜笑,连你也威胁我?”
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从懿妃脸上呈现,这样质问的语气,反倒让我定下神。我抬眼望住她,继续做我的开导说服工作。
“娘娘,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那时阿谦还小,连他自己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怎麽有能力去保护阿颦呢?阿颦纵然已死,但是跟阿谦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何其不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我记得您最恨谁,可是从来没有听您恨过阿谦,可见你心里也是当他是个无辜的孩子,娘娘向来是善恶分明的。”
懿妃缓缓低下头,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报应啊…那妖姬终究活不长,还把病种传给了亲生儿子…”
寒意陡地窜入胸骨,我惊道:“您可知阿谦母亲得的是什麽病?”
“消渴症。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会得这种病?御医先帝时候就在宫里,跟我关系甚熟。他乍看病人相貌就觉得熟识,一查病情就完全明白了。幸好你碰上的是我,要是换了别人,指不定就招来杀身之祸。”
懿妃看我愣在那里,抚摸我的头发,半是责备道:“宜笑,你本来是很聪明的。这次贸然想进宫,怎麽这般糊涂?”
我声音细碎,弱弱地问:“什麽叫消渴症?阿谦的病能治好吗?”
懿妃面色已经缓和下来,她看了看封逸谦,再次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就当什麽都没看见。这日子我也是小心翼翼地过,你们自己保重吧。”
她到底还是软了心肠。也许是看多了太多死亡,刀光剑影在她心中再也起不来任何波澜。最悲的,时光如流水,她还是这种身不由己的命运。
懿妃走了。
一切恢复平静,似乎刚才什麽都没发生过。
封逸谦半晌没有声音,我望着他,他在看窗外远处的红枫落叶。清澈得一望透底的眼里,看上去春水般平静。我内心忽觉一阵微痛,走到他的面前,颤声问:“阿谦,你怎麽办?”
(消渴症,中国传统医学病名。小说里属於人为加工,请勿以专业医术深究。)




那年秋末,宫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虞纤纤被徵召入宫;中护军敖晋封为车骑将军,金印紫绶,掌宫卫。
说事情不大,在那个年代,帝皇饱暖思淫欲,看上臣子的妻妾不过是朝野风尚,丝毫无损世人对帝皇的斐然赞誉;说事情不小,中护军敖一年之间连晋三级,朝野臣民议论蜂起,众人也对他另眼相看了。
古人有颂歌云:“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若奈何?”
可惜,虞姬只是靖帝的虞姬,她再也不能与司鸿宸共演一出可歌可泣的“霸王别姬”了。
消息风靡到俪城,传到封家大院的时候,我正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经过後院走廊一带,听到角落里有家奴的窃窃议论声。
“当年那个敖来过俪城,还是小兵卒一个,老爷识得他将来必定是能人,果然慧眼!”
“他把自己的女人都献给靖帝,这种人靠这点本事,我呸!”
“不可小估此人,人又年轻好战,势必成名。”
茶罐从我的手中滑落,碎了满地。猝然而来的响声,如此巨大,以至於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众人闻声赶紧过来,才发现我的存在,全都噤声,作鸟兽散。
我失神地站着,过了半晌方转身离开,一路细细碎碎地走着,坚持着隐忍住的泪终於滚了下来。
每提起司鸿宸,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别的,心中已尽是百味俱全。
第一刹那想到的,竟是无声地问“为什麽”。即便他和虞纤纤过得如何滋润,虞纤纤究竟是怎样入宫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爱恨情仇,不再有半点关系了。
恍恍惚惚走了一段路,封逸谦所居的院子里,飘过来缕缕清漆的清香,我这才恍然醒悟了似的。
封逸谦正指挥几名佣人将新做的龙凤床抬进屋,床楣上金漆描画的一朵莲花,枝叶生姿宛如绽放,他用手指抚过,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微笑。
自从回到俪城,封逸谦除了养病,第一件事就是重修新房,正式将我娶进门。
这般隆重反而让我不自在,我说:“以前不是拜过堂吗?别劳神费心了。”
他则满脸正经道:“以前是以前,如今我娶的是韩宜笑。”
我一时感动得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