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叔的话语铿锵有力,司鸿宸一时无言以对。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眉头皱得更深,眼底掩不住的精光四射。
我蜷在封逸谦的怀里直哆嗦,心似掉入冰窖,有薄薄的水雾湿润了眼睛。
该死的司鸿宸,怪不得迟迟不来救我,原来是有阴谋的。他以前就利用我跟楼祥熔的关系,照他的话就是引蛇出洞。到了梁汉朝又施同样的伎俩,我怎麽傻乎乎的还在相信他?
他万万没有想到,封叔不是楼家父子,他比他们更狡猾,更险恶。
封逸谦仿佛感觉到了我内心的起伏,面上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他突然抱我起来,将我轻放在藤榻上,用厚实的毛毡裹住我。我在他怀里就像襁褓里的婴孩,还在瑟瑟抖着,他白皙如玉的面肤凑过来,轻轻贴住我的额头。
他轻叹,问得平静沉着,“你听到了吧?这种人不值得你流眼泪。”
那麽你呢?我愤恨地想,一汪热流无可控制地从眼眶滚下,淌过脸庞,掉落在毛毡上。
封逸谦的眼神迷离,不知呢喃了一句什麽,唇片落了下来,在我的脸上缓缓厮磨。我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激跳,全身却是不能动弹,任凭他的唇片转移到我冰凉的唇上…
“你让我见见她,我马上就走。”屏风外,司鸿宸开口了。
“按理说,封某不会允许家里的女奴跟客人见面的,中郎将风尘仆仆到此,我便允了这回。”封叔又爽直地笑了,“不过,她现在是我家谦儿…”
话音还未落,司鸿宸似乎发现了什麽,屏风上的梅花图上铠甲闪动,眨眼之间他出现在我的眼前。
料不到他的速度之快,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封逸谦抬起了头,冷冷地面对着他。
窗外,亮的是阳光,长风卷过窗格子,发出激烈的沙沙声。而比阳光更亮的,就是司鸿宸几欲灼烧的眼眸,他死死地盯着这一切,牙齿磨得咯咯响。
“楼婉茹!你这个骚女人!”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我的内心泛滥成灾,却始终发不出声音。他认定我理亏了,指着我道:“你敢这样羞辱我,将来我会让你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的嘴角又泛起残忍的微笑,然後转身离开屏风口,再无他顾。
阴气扑在我的脸上,刺骨的冷。
封叔很客气地送他出客厅,折回来徘徊了几步,才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短短几个月就做上中郎将,可见其才具过人,确实是可造之才!如果跟随袁放舞弄几样兵器,那是天大的浪费了。”
他接着唤谦儿,封逸谦放下我躬身趋前。封叔沉思片刻,又道:“你说袁放跟他结怨已深,那麽这个敖纵然精通天下百兵,也做不得骠骑将军,充其量是一个受袁放压迫的部将而已。”
“我也不想他做什麽骠骑将军。”封逸谦嘟哝一句,脸色阴沉。
“又耍小孩子脾气了。”
封叔这回只是含笑嗔怪了他一句,转脸对我说:“你听到了,也看到了,这个敖是个权势慾望相当强的人,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可以抛下儿女私情於不顾。他今天风尘仆仆赶来,并不是为你而来,而是借用这个机会可以一探虚实。或许靖帝怀疑上了我,但是我封某做事光明磊落,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
封叔不紧不慢地迈着步,轻薄的靴底碰触地面,一直到了客厅外,竟没有一丝声音。
不知什麽时候,封逸谦也不见了。
偌大的客厅内只剩下我孤零零地躺着,寒意渐浓,药性在消退,我逐渐恢复了知觉。
外面已是薄阳,风吹城楼更凄清,无可奈何花落去。
我疯狂地奔跑着,官道上黄土飞扬,依稀看见司鸿宸的马儿载着他威武的身姿,离我的视线愈来愈远,就这样绝尘而去。
“司鸿宸,你这个疯子——”
终於,我的喉咙发出撕裂的叫喊声,膝下一软,颓丧地跪在官道上。
天色愈加苍茫,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下了。
我提着满满一桶热水从厨房出来,凛冽的风刮过,我呵了呵冻得冰凉的手,双足相互搓了几下,感觉稍有暖意,才提着桶往前院走。
封逸谦坐在床上看书,看见我进来,抬了抬眼皮。
房间里暖如春色,火光熊熊,兽骨碳在火坑里燃烧,时不时发出哔哔剥离声。我伺候封逸谦梳洗完,照例在他床榻上叠枕折被。
封逸谦懒在床上,抓住被子的一角,依然没有起来的意思。我想扯过被角,他硬是不肯,两人在沉默中来回拉扯起来。我正要放弃,他却骤然加大手劲,粗野地将我压在床榻上。
他几乎是勒着我的腰,灼热的呼吸急促地喷薄在我的脸上。我感觉痛了,很近地看到他写满强烈慾望的脸,我偏过头去,望着窗外迷离的清光,木然地,任凭他温热的舌头舔舐我的颈脖…
感受着我的麻木不仁,他停止了亲吻,用修长的指尖扳住我的面颊,迫使我面对着他。
“笑一个。”他柔软地说着,“我很久没见你笑了。”
我痛苦地想,原来我曾经笑过的。我韩宜笑天生缺乏温柔,待人向来冷若冰霜。健彬说我太强硬、太男孩子气;司鸿宸说我的坏脾气辜负了“楼婉茹”这个好名字——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面对一个异世少年,我真心笑过。
“笑一个。”封逸谦还在挑逗我。
我从痛苦中挣扎出来,牵了牵嘴角,再次偏过头去。
“宜笑!”封逸谦不满地叫道。
我冷冷地回答他:“封少爷,你搞错了,我叫楼婉茹。”
“对,我听见那人这样叫你。”他的眼里掠过清冷,眼圈透着潮红,自顾自说着,“他是你的情人。情人就这样走了,你很难受是不是?”
对这样的问题,我无言以对。如今我和封逸谦是主仆关系,我必须顺从他,尽管心里一直在抵抗。
我就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本能地渴求活命。其余的,不再重要了。
也许是我漫不经心的态度,撩拨着他不满的情绪到了至高点。他喘息着,探手抓住我的前襟,凶狠地一个撕扯,我那宽大粗劣的奴服被彻底敞开,细白的肌肤暴露在他的眼前。
我又悸又怕,全身一阵阵的战栗。我不敢看他写满慾望的脸,无奈地紧闭双眼。
窗外隐约有很大的声音,潮汐似地涌来又退去。而房间里突然静极了,静到只有封逸谦细微的声音,颤抖着,滑入我的耳内。
“宜笑…你怎麽有这麽多伤痕?让我抱抱你,你一定很冷,很冷。”
他滚烫的身躯贴合过来,颤抖着,由於瘦,凸出的肋骨压着了我的腰。但是他不再动了,只顾紧拥着我,如火燃烧着,仿佛想把我整个人焚成了灰才肯放手。
我也没挣扎,眼光透过窗纸,企图看到外面的景致。潮汐声又大了,仿佛就在附近,仿佛眨眼间就会汹涌而来。
有人大力扣着房门,紧接着封泽在外面大喊:“少爷,快起来!蛣蜣族人杀进俪城了!”
封逸谦吃惊地抬起头。
我推开他的拥抱,迅速地穿好衣服。回头见封逸谦傻愣着未动,赶紧拾起他的棉袍,扔在他的面前。
“快点!”我命令他。
他醒悟过来,“哦”的应了,在我的帮助下匆匆穿好棉袍,套上棉靴。
封泽还在喊:“老爷吩咐,全家人都到大门口集合,赶快往东撤!蛣蜣族人一旦进犯俪城,首当其冲便是封家!赶快撤!”
“老爷呢?”封逸谦这才问。
“老爷去官府议事去了,小的赶回来向夫人禀告。少爷请快点,带些随身衣物马上走!”
封泽回了几句,急促的脚步声顷刻消失在楼梯口。
我也停止了别扭,这个时候我要和封家一起抗敌了。赶快整理几件衣物扎成包袱,催促封逸谦赶快走。封逸谦嘴里应着,在里屋磨蹭了有些时间,才捧着个药罐子出来。我一见这东西,整张脸沉了下来。
封逸谦大概注意到我脸色不对,想解释只嚅嗫了一句,又折回去放好了。
等我俩赶到大门口,外面乱哄哄站满了封家的男男女女。人们睁着惶恐不安的眼睛,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囊,拖家带口,驱车赶马,场面噪杂一片。
封夫人见到封逸谦,拉住他不放,哀声道:“谦儿,老爷不在,家里你做主了。东边是官庙,离皇城近,蛣蜣族人不敢过来。可是这人太多,都一起往东边聚集,赶不快!”
封逸谦也急了,“你们扶夫人上马车,封泽你来驾车!其余的随後,赶紧跑吧!”
於是人们蜂拥往前,正赶上各家逃难车群,车塞人挤,加上刚下过雪,虽不大,地面还是积了薄薄的一层。前面的人滑倒了,殃及後面的人马,到处是叫喊声哭闹声,场面更加混乱。
我连忙叫住了封逸谦,说道:“这样不行!先把妇孺老幼全部带上车,青壮的赶在两边跑,这样出城快些!”
封夫人闻言,气得跺脚骂我:“小小女奴连孰是主、孰是仆都分不清了!难道是你上车,谦儿跟在後面追不成?真是莫大的笑话!”
我低头不言语,只顾随着人流往前赶。心里暗暗不由地嘲笑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忘记自己所处年代,竟然能心血来潮想出这种荒唐的念头。
好容易拥挤出长街,封叔带着一群马队出现在前面。他看着眼前乱哄哄的场面,执缰勒令人群安静,高声吩咐手下,“护送马车直奔东庙,剩下的奴仆不要管了,赶得上算他们运气!”
很快地,我被驱赶到车流後面。隐约听见封逸谦在叫“宜笑”,那声音很轻,甚至无力。我吃力地伸着脖子望向前方,分不清封逸谦的马车,只听沿道全是辘辘隆隆声,车队很快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被抛弃的奴仆们哭着叫着,疯也似地跟在後面。可惜两条腿哪里追得上四个轮子,道路又滑又湿,沿路不断有人掉队,到最後我也走不动了。
我眼望着俪城高大的城墙,老远能听见阵阵厮杀声和刀剑铿锵声。蛣蜣族人利用雪天,官府思想麻痹,自己又善於阵地战,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杀进俪城。
我的眼前,又重现初到王朝那段血腥弥漫的一幕。
山高皇帝远,要是皇城得到消息再纠集兵马赶到,起码也要三天时间。在这三天里,城池会不会被攻陷?那些来不及逃命的俪城百姓,会不会遭受蛣蜣族人的蹂躏侵犯?
又想起夏天农市的时候,俪城吏员巴结封叔的那些话。外敌来袭,正是封叔大展经纶,为朝廷效力的好时机吧?
“或许靖帝怀疑上了我,但是我封某做事光明磊落,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
封叔阴沉的声音在耳边盘绕,我心念一动,竟站在雪地上思忖起来。此时此刻,我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战争,竟比别人多了点灵透。究竟是什麽?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通往东庙的道上已经寥寥无人,绵绵细雪在这个时候又开始下了。随着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城头的攻击和抵抗停止在茫茫雪雾之中。
因为突然雪至,阻挡了蛣蜣族人第一轮的进攻。
我终於感觉寒至透骨,裹紧身上的奴服,蹒跚着向东庙赶去。
好不容易赶到东庙,前後几座大殿驻紮着几户官宦之家,时有身影进出,都是脚步匆匆,一派忙乱嘈杂的景象。
封泽的白发在人群里很显眼。我找到他,他拉我进了一个祭祀堂,道:“你怎麽现在才赶来,都什麽时辰了?我还以为你被蛣蜣族人掳了去。这雪一停,蛣蜣人又会进攻,东庙还是不太平。”
里面火光映照红漆梁柱,接着是封夫人的声音,“封泽,你跟谁说话?要是这个小贱奴,把她叫进来!”
封泽在後面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进去。火堆燃得炎炎,封逸谦在火边席地而坐,俊美的脸迎着火光倒似没有了苍白,有一层嫣红浮在上面。他毫无表情地抬头,满目都是脆弱,又缓缓地低下眼去。
封夫人坐在他的身旁,接过侍女端过来的水想喂他。封逸谦捧过竹碗,仰头就饮。好像喝多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陶碗骨碌碌滚在地上。
我惊讶地望着他,侍女近到面前,趁我不戒备,挥手就给我一巴掌,“少爷怜悯你才让你伺候他,你倒享起清福来了!这冰天雪地的,你让少爷穿这麽少,想冻着他不成?”
又玩什麽把戏?我内心冷冷地笑,反讥道:“他是大人,手脚长在自己身上,怎连个冷暖饥渴都不知!”
“你还嘴硬!回头把你扔在外面,让你在雪天里冻死!饿死!”侍女骂得凶狠。
封逸谦终於又抬起头,深深地吸着气,睫毛微颤,“都别说了。你,过来。”他朝我抬了抬手指。
我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去想扶住他,他人一歪,整个身子偎依在我的臂弯中。我震了震,刚要挣脱,他却捉住我的手,柔软地、轻轻地说:“宜笑,我难受。”
听到这种话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他的额头很光洁,面颊发热似地烧得赤红,那副软弱无力的病状,以前我是既怕又担心,而这次想推开又不得不忍住。
等封叔凯旋大捷之时,封逸谦又会恢复那种生龙活虎的精气神儿。他现在这般样子,装给谁看?
我僵硬地坐在那里,篝火燃得将近未尽,封泽又搬来一堆木柴,往火堆里添木柴。
“这鬼天气,找几根木柴也费尽。少爷,怎麽没把药罐子拿来?老爷早嘱咐过你,要你药不离人,人不离药。”
封逸谦闭着眼睛,缓缓开口道:“情况紧急,我就忘记了。”
他的手纠缠住我的手指,神情倒是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
一夜间,封逸谦就在我的怀抱里入睡。乾柴烧了一夜,火不断地蹿升,期间封逸谦突然呕吐,把堂里的人全都惊动了,搞得我也是手忙脚乱。
我这才有点相信,封逸谦不是像以前那样的装病,他是真受寒了。
堂外的雪光如月色皎洁,雪已经停了。堂内的人睡得深沉,封逸谦的手依然握着我的。半夜霜雪愈加深重,我们彼此依靠着,用对方的温暖驱赶一殿寒气。
天亮的时候,东边露出一缕霞光,所有人为好天气欢呼雀跃。然而兴奋只是短暂,远处又是一阵阵低沉的号角声,蛣蜣人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势。
东庙里的人们翘首等待,等待城里传来好消息。在焦虑不安中,前去打探消息的封叔骑马赶到,他一个滚鞍下马,朝着庙里遥遥一声呐喊:“大家快撤,蛣蜣族人往这边杀来!”
东庙大乱,人们尖叫着呼喊着四处逃命。在几名家丁的扶持下,我们好容易将封夫人和封逸谦扶上马车,便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竟如战鼓雷鸣。
天地间白皑皑一片,红日向雪原洒出刺眼的光芒。我们的车队漫无目的地向远处逃窜,後面的蛣蜣兵风驰电掣般追杀而来,积雪飞扬,他们身上的厚背战刀在阳光下发出寒光。
“快让夫人、少爷先走,诸勇士随我前去阻挡一阵!”
封泽大喊,顷刻间组织成小股骑兵,众人呐喊着挥刀迎向敌阵。
封家的马车速度快,已经赶在了车队最前列。我从车篷一角向外望去,正看见封泽的队伍与追杀而至的蛣蜣兵撞在了一起,刀剑声厮杀声震天,时不时溅起血光,染红了白茫茫的雪地。
就在混乱之中,几名蛣蜣骑兵冲破阻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落後的几辆马车,只听得阵阵惨叫声,沿道人仰马翻,场面尤为惊心动魄。
封逸谦挣扎着坐起来,从车内抽出一把短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放出凛然的光。
“敌手近前,不能坐以待毙,我会跟他们拼命!”
身边已经噤若寒蝉的封夫人一把抱住他,哭道:“谦儿,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死了不足惜,你金贵之躯千万不能…”她突然意识到失言,不禁睥睨我一眼,抱着封逸谦只能无言哭泣。
道路渐窄,已经到了丘陵谷地,後面追来的蛣蜣兵渐渐咬不住了。恰恰这个时候,後面又追上来一群马队,搅着漫天风雪包围住了蛣蜣人,雪亮的战刀翻飞狂舞。我清楚地听见封叔的声音,“两翼展开,一个不留!”
马车内的人都听到了,所有的人为之一振,封夫人惊喜道:“是老爷来救我们了!”
封逸谦这才松了手,长吁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我的身上。
封叔的快马已经到了近前,冲着我们喊:“这是蛣蜣族人声东击西之计,我必须率众人赶回俪城去!追兵已除,尔等在谷地静候佳音!”
说完,封叔的兵马疾风骤雨般离开,谷地一带恢复了宁静。
正午,阳光变得明亮而和煦,谷风习习洒过,幸存的车队依然寂静无声。饥饿、寒冷和焦虑折磨着所有的人,又满心希望封叔会带来好消息。
封逸谦昏睡着,时不时在梦靥中发出细微的呻吟。封夫人见状,心碎得直抹眼泪,可自己也饿得没了力气,只能巴巴地望着俪城方向。
又过了两个时辰,俪城方向飘来几缕浓烟,在半空中化得淡了。封夫人惊惧地望着,突然问我:“城里失火了?莫非仗要打很久?”
我淡淡地回答:“用不了多久,仗会停的。”
我的话多少给了点慰藉,封夫人不再言,一边闭目养神去了。
日头渐渐西移,一片彤云漂浮在天际。冬日的暮色壮丽而有气魄,我张眸望着这片如画山河,皑皑白雪上面出现密匝匝的红点,越聚越多,最後火焰般向着俪城弥天烧去。
号角声低沉鸣动,谷地的人们还没明白发生什麽事,我纵身从车内跳下,兴奋地大喊:“袁放的军队来了!我们可以回家啦!”
人们缓过神来,欢呼雀跃,纵情高喊。
“皇恩浩荡!靖帝万岁!”
欢呼声震荡,穿透无边无垠的天际,响彻云霄。
晚霞燃得西天通红,俪城城门大开,袁放的皇家军队经过一番搏杀,此时威风凛凛直向城中而来。蛣蜣族人闻得援军赶到,无心恋战,一路丢盔卸甲狼狈而去。
空旷的城中广场已经车马云集,据说城里所有官员贵胄悉数到场,他们在翘盼靖帝的到来。我原本以为来得够早,打算送封逸谦回家休息,先行探寻一番吓了一跳,封家已被蛣蜣族人洗劫一空,前院被点燃,引起冲天大火。
封叔倒自若,命令全家汇集广场,等他觐见完靖帝再说。此情此景,我也不敢怠慢,回马车伺候封逸谦去了。见他脸色苍白,乾裂的嘴唇直颤抖,心情竟如灌铅似般沉重。
经过两天一夜的战争,美丽宁静的俪城遍布疮痍。那些蛣蜣人也是有目标的,因此不休说封家,就是官署衙门也未幸免,几处房子还在燃烧,老远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烟燻气息。
市井百姓两天惊魂後,他们照常忙碌生计。听说靖帝驾临俪城,扶老携幼跑来官道恭迎圣驾。天色还没暗淡,遥遥望见几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出现,从护军旗号以及兵器甲胄看出,定是靖帝安抚俪城百姓来了。
偌大的广场确实忙碌起来,州官带着一帮吏员出城迎驾,时有飞骑直入报告最新动态。靖帝的王车在袁放等人的簇拥下,缓缓进入城门,广场上所有的人黑压压跪满一地。
靖帝上了广场台阶,我偷眼望去,几个月的养尊处优日子,靖帝脸色比上次更显红润,风度更显优雅。他身边的袁放,金铠金甲神情凛然,竟比以前多了几分锐气。
中郎将司鸿宸呢?
我左右张望不见他的身影,想想那中郎将只是五品武官,是摆不上台面的。只是此人伟岸,就是扎在一堆武将群里,我也能一眼认出他。
我还在找寻司鸿宸的影子,身边的封逸谦轻轻咳嗽两声。我连忙扶住他,他的脸色涨得通红,想咳又不能咳。前面的封叔觉察到动静,转过头来,不满地皱了眉头。封逸谦深吸一口气,深深将提在喉咙口的咳嗽憋了回去。
靖帝站在台阶上,中气十足地说话了:“众位爱卿平身,蛣蜣族人蛮横无耻,诸位受苦了!”
众人跪拜,山呼海啸般的颂词声。如此礼毕,这才起身肃立。
“哪位是封卿?”靖帝含笑问。
封叔闻言,躬身出列,“贱民封骥叩见陛下。”
靖帝打量着他,眼里深有含意,然後再次笑了,“朕人还没到俪城,已经听说封卿不少丰功伟绩了。这次抵抗蛣蜣人,要不是封卿舍家取义,合众抗敌,俪城怕是早已失守。”
“兵临城下,天下有志之士尽皆呼应,贱民虽是一介寒商,岂能佯装不睬?再说,扫尽蛣蜣族人已成全国声浪,皇上装有天下胸怀,贱民纵然为朝廷捐躯而死无遗憾!”封叔拱手,竭尽慷慨之词。
靖帝哈哈大笑,颔首表示赞赏,由衷道:“有你等耿耿忠心,恢复梁汉盛世指日可待!你只顾退敌,家眷现今如何?”
封叔指了指封夫人和封逸谦,示意他们过来见驾,道:“贱民久未得子,只有个侄子在身边。”
靖帝和袁放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封逸谦身上,眸中瞬息万变,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到极深的秘密似的。封逸谦在这样的目光下愈加弱不禁风,他轻咳几声,身形摇摇欲坠。
我连忙扶住他,暗中却观察靖帝的神色,发现他也是惊讶万分,半晌才说话:“你叫什麽名字?”
“贱民封逸谦。”
封逸谦用颤动的声音回答,不知是惧怕龙颜,还是病痛缠身,他看起来是那麽的瘦弱,简直不堪一击。
封叔解释说:“陛下,谦儿从小父母双亡,由贱内含辛茹苦养大。只是生下来就落下病根,终日与药罐子为伴。这次强敌来犯,旧疾未愈添新病,愈加重了。”
靖帝倒舒了口气,面露怜悯之色,“如此看来是朕的不是了,封卿保家卫国,君臣理应同心,共图宏伟大业。”
接着,靖帝面朝众人,当场颁布懿旨:封骥以功封太平侯,世袭爵土。另赐千户,良田万顷。
最後,靖帝高声道:“吾等臣民,当为天下立心,为乱世开太平,果真如此,梁汉王朝生生不息也!”
“吾皇万岁——”众人再次匍匐谢恩,排山倒海般呼啸。
夕阳搁在老榆树上,封家人终於回来了。
院子里果然狼藉不堪,随处都有蛣蜣族人践踏过的痕迹。前院几处房间残烟袅袅,烟气熏黑了山墙。封叔下令几名随从将残火扑灭,望着眼前惨景,久久未言语。
靖帝派来的内臣将亲眼所见做了笔录,这将使封叔弃家卫国的伟绩上添加浓烈的一笔。封叔送内臣出门,回来边往内院走,边和封夫人说话:“做了太平侯,区区一点吃亏算什麽。”
封夫人脸上的愁云早烟消云散,直夸老爷英明。封叔抬眼望着无际的苍穹,眼角的一抹笑意加深。
进了封逸谦的房间,我扶他在床榻上躺下。厨房里的佣人早抬了烧好的热水进来,我伺候封逸谦洗漱完,吹了吹尚热的开水,想端到他的面前。岂料封逸谦不知什麽时候已经起来,从内屋捧出那个药罐子,朝着罐口咕噜噜一阵狂饮,接着抹了抹嘴角,笑了。
“真畅快!”他一记长吁,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
像是凭空打下清亮的耳光,我彻底清醒了。我不去看他,急速地转过身去,默默收拾地上的狼籍,呼吸缓慢而深重。
又是假象啊!
我韩宜笑活脱脱就是一个蠢人,那时那地那处境,我竟然又相信了他!依稀记得他依偎在自己怀里,高烧不退,脸上有着藏匿不住的依恋…我韩宜笑心底深处还未浇灭的善良又上来了,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一定在耻笑我吧?
这世上有没有後悔药?
“宜笑。”他在後面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