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渐渐散去,城墙上安静下来。司鸿宸这才看到角落里的我,咧嘴一笑,满不在乎道:“冤家路窄,原来楼家盛投胎成大将军了。看来天路迢迢,坎坷不平啊。”
对这种人,我习惯直来直去,“考工令是什麽官?”
“最低等的武官,管制造兵器、弓弩刀铠什麽的。”他也淡淡地回答。
我不由冷笑,“芝麻大的官儿,还劳你司鸿少帅三叩九拜的,真没想到你奴性十足。”
这种挖苦的话,本意是激他的,岂料他一副满足的样子,道:“要想当大将,先从基层做起,那考工令多少还有秩俸六百石呢,足够养活自己了。我就奇怪了,楼家盛可是你的兄长,向来对你关爱有加,怎麽到了梁汉王朝就不认兄妹之情,将你抛弃掉了呢?”
我微微变脸,不言语。
司鸿宸自顾自说道:“看来这种人确实该杀。不过,在这里他的官职比我大多,我得小心提防他。”他凝神细看我,又露出那种温柔的表情,“看来还是我司鸿宸有情有义啊。楼婉茹,你还是继续当我的媳妇吧。”
我不想听他自圆其说,正色道:“司鸿宸,梁汉王朝根本没有裕王,你的先祖金缕玉衣之说是假的,你再怎麽努力也是徒劳。这些连袁放都承认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是怕我和他打起来,你里外不好做人?如果回去,我做我安洲城霸主,他做他的梁汉朝大将军,这样就两全其美了。”他敛了笑容,嘲讽道。
“随你怎麽说,如果我的好心成了驴肝肺,也算是最後一次了。”我生气地顶了过去,转身就想走。
不知道为什麽,这段日子没有见到他,内心还挺挂念的。看在冯大泉救我母亲的份上,我想把最後一粒玉珠给了他,然後各走各的路,我的使命也就到此为止。
可是真见面了,他的漫不经心、他的倨傲自负总会无端地惹怒我。我真想放弃,无论是叫“敖”的司鸿宸,还是成了袁放的楼家盛,这些人的生死,跟自己有什麽关系呢?
司鸿宸一把抓住我,问:“楼婉茹,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挣脱他的手腕,用最後的耐心对他说:“我真搞不明白,想来你也知道没有裕王,没有金缕玉衣,你还想在这个乱世干什麽?”
“回去也是乱世。”
我差点噎住,“两个朝代相隔二千年,怎麽可以比?人类的文明过了两千年,才充分体现出来。你在这里,没有电灯、没有高楼大厦,更没有你心爱的德国车!”
“可我会得到金缕玉衣。”他毫不理会我的说辞,阴阴地笑了笑,“在没有看到结局之前,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我不相信没有裕王,他迟早会出现!”
“那你想怎样?”我被他的言语吓住了。
“继续待在梁汉王朝,直到找到裕王,找到金缕玉衣!哪怕死在这里,我也绝不後悔!”
我望着他冷凝的面容,蓬松的长发,以及又脏又乱的胡子,失望地摇了摇头。这种男人我是无力说服的,让上苍惩罚他吧,早点消失早点乾净。
一场血战之後,车马道上狼藉不堪,遍地都是断剑残戟、斑斑血迹以及蛣蜣人扔弃的铠甲头盔。人们忙碌着收拾地面,听到我俩尖锐的争执声,都不经意似地抬起无神空洞的眼睛,又继续麻木地乾手里的活。
我朝着驻地急赶。太阳已经斜挂在西天。这场战争不算漫长,可我出来很久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封逸谦。
孱弱多病的封逸谦,一定还在巴巴地等着我。他可是饿了?渴了?
司鸿宸跟在後面,拼足他所有的耐心,企图说服我,“楼婉茹,你清醒清醒,我们是死过来的,不是想回去就可以回去了。安洲城那场车祸,我俩已经葬送在火海里,灵魂早飞上天了!”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回头瞪了瞪他。我很想就这样告诉他,我不是楼婉茹,我是能救他回去的现代女子韩宜笑。可是,看看他那副气吞山河舍我其谁的神情,无名之火直窜脑门,便转过身不再理会他。
他还在喊:“你总要给我时间对不对?梁汉王朝为何差点遭受蛣蜣人蚕食灭亡?那是因为它们都进入风烛残年之期。天子王族只会恪守祖先旧制,不思变革,又依赖祖先之名分封裂土,这样的王朝会迅速沉寂下去的。历史上为何少有记载?那是因为不出几年这个王朝真的被灭了!楼婉茹,难道你不想看看,这个王朝究竟是怎样灭亡的吗?”
我恍惚了一下,不知不觉中,真的停止了脚步。
“其实…我也不想回去。”我低喃一句,眼望着前方,说给後面的司鸿宸听,“对於你来说,习惯了戎马倥偬,这些事情自然不在话下。无论将来如何,那肯定是最富有刺激性和挑战性的,这些我都欣然接受。不过,在这个异世,你不是司鸿宸,我自然不是受你欺负的楼婉茹,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请你学会尊重我。”
他稍作沉默,背着手径直走到我的面前,弯身细细地看我,嘴角依然挂着浅薄的笑意。
“楼婉茹,我越来越觉得你与众不同,如果你早点投胎在古代,你就是武则天二世了。楼祥熔怎麽会有你这麽个女儿?我越来越觉得你不像是他亲生的。”
他戏语连连,带着孩童似的顽劣,“在这个夫权社会,让你当家作主一回。你说,接下去你跟我走,还是等着我?今天刚封了个考工令,我要去报到了。”
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向驻地走。他也没问,两个人达成短暂的默契,一起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那间破院子了。院门外站着几个人,朝里面指指点点不知在说着什麽。我脑门一热,额头一层细密的汗。
“来了来了。”有人看见我,忙叫。
“啊哟姑娘,你怎麽扔下病人出去这麽长时辰?外面打得乱哄哄的,那小爷一定是出去找你,晕倒在门口。要不是有人经过,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他们开始责备我。
我顾不得解释,赶紧道了谢,大跨步冲了进去。
封逸谦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
“阿谦!”
我几乎忘记了司鸿宸,无边无际的愧疚感充斥全身,抖着声音呼唤着。
这一声,将封逸谦从半昏迷状态中唤醒。他定定地看着我,眸子黑若点漆,脸上浮起乞求的温柔笑意。
“你来了就好…我想回家…”他微弱地说道,冰凉的手握着我的。
“好好,我这就送你回去。阿谦,对不住,我害你受苦,封叔他们也不知道在哪儿。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送你到俪城。”
我不断地自责,手心轻轻地按在他的额角。他弱弱地笑了笑,再度昏沉过去。
我内心充满了恐慌,赶紧收拾东西。
司鸿宸一直看在眼里,这会儿突然发话了,“这是谁?怎麽亲密得像小夫妻似的?”接着转向我,做恍然状,“怪不得你给我定了那麽多规矩,原来你找到温柔乡了。楼婉茹,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性,如果惹恼了我,我一个手指头就可以将这小子掐死!”
我微微一震,闪身护住封逸谦,朝司鸿宸生气道:“他只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少爷,此番救我,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我必须送他回俪城,他需要我的照顾。”
将经历简单讲给司鸿宸听,看他脸色凝重,我叹息道:“我送他回家後,即刻回皇城找你。你如今是考工令,这官使虽小,却一点都不能有所耽搁。袁放正虎视眈眈呢,万一被他抓住什麽把柄,後果就不堪设想。”
司鸿宸轻蔑一笑,“靖帝还想将我当栋梁之才呢,袁放暂时不敢动我。有朝一日我出头了,鹿死谁手还说不准。到那时候,他即使是求饶,你也不要动恻隐之心。”
他睥睨一眼昏睡的封逸谦,自然不屑地笑了。
“就让这毛头小子享受几天。快去快回,我在皇城等你。”
暮色时分,司鸿宸叫来一辆辎车。我们把封逸谦抬进车内,唤车夫赶紧上路。临走的时候,我还朝司鸿宸淡淡地挥了挥手。
出了皇城东门,辎车便在宽阔的黄土官道向俪城方向疾驰而去。
道边满眼莽莽苍苍的绿,引水支渠在夕阳下如铜镜闪烁。虽然天色渐渐暗淡,时有商旅在道,车马争先恐後络绎不绝。闻听靖帝赶跑了蛣蜣族人,那些流亡在外的商贾贵胄又回来了,他们都想早先见到龙颜,以示忠心。
在这车马如流的大道上,迎面几辆彩饰的辎车分外打眼。里面时有娇笑莺歌的声音,连我也屏息凝神,听那散漫歌声缕缕飘来。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听得一阵,彩车队伍从面前擦掠而过。我好奇地看去,其中一辆车上的歌声戛然而止,便见里面有人影绰动。车帘子揭了揭,闪出一个靓装女子的半个身子。那人两边瞧了瞧,将一小箩瓜子壳倒在大道上,又闪身进去了。
我的眼皮无端地跳了跳,心脏噗通一下。再次眨眨眼睛望去,车队已经离得我们渐远。一个几乎遗忘的名字,突然地迸出,又突然地消逝了。
“渴…”身边的封逸谦动了动。
我停止了恍惚,将水壶缓缓递到他的嘴边。封逸谦喝了几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我轻敲他的背,他缓了半晌的气,却始终没有抬眼看我。
从皇城出发至今,封逸谦的脸色渐渐缓和了,却似乎装满了心思,总是不经意地挪开眼。他的目光总是穿过眼前的绿,飘忽不定。
我不懂其中的端倪,以为即将与他各分东西,他在生气。愧疚深了,便近乎讨好地粲然一笑,“以後给你找个医术高明的郎中,让你随身携带救急奇效药,什麽救心丸之类的,保准你没事了。”
这是我的心里话。封逸谦嚅嗫了一句,声音轻细,听不出他的情绪。
我的目光也跟着转向帘外,天色已晚,路边的马车渐渐稀少,周围朦朦胧胧的。西边牵起一颗孤星,不住地朝我眨眼睛。前面三岔口停着几辆马车,马儿正在悠闲地吃草,旁边的几个人似乎等待已久,不耐地站了起来。
夜色下,其中一人的花白长发隐隐闪着银光。
封泽。
我的脑子嗡嗡直响,一个寒战,忍不住望向封逸谦。此时此刻,封逸谦近在咫尺的容颜如此模糊,只有那对晶亮的眸子掠过一道阴霾,转瞬即逝。
辎车被挡道拦截,还未等车夫开口,封泽刀起,只听沉闷的一记声响,车夫整个人重重地倒下马。
“阿谦…”我颤抖地叫了一声。
封逸谦只作未闻,无声地经过我身边,霍地跳下了车。
白袍翻飞,身姿矫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个孱弱无力病入膏肓的封逸谦呢?
一阵朗笑声。封叔从马队里大踏步走来,径直走到封逸谦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加赞赏道:“乾得好!此番进皇城,你必有很多收获。看见靖帝了?那个袁放一定在你面前麻痹自己了吧?哈哈!”
封逸谦轻松而愉悦的声音,“袁放差点怀疑上我们了,我只有装病蒙混过去。上次我们没有截杀他们,下次一定有机会…”
封叔按住他的话,笑语道:“天色已晚,我们继续赶路,回家详谈。”
话说到此,抬眼看了看我,挥手示意手下,“来人,把这个女人押回俪城!”
几个随从一拥而上,将我从辎车内拽了下来,用长绳子重新绑住我的双手。当手臂上一种灼伤的痛楚刺入,我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痛苦而漫长的折磨又将开始了。
只是这次,有更深的痛意夹杂在其中,像夜半冬寒浸透全身,每一寸骨头都是阴寒的。
“你告诉我,阿颦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我冲着封逸谦的背影大喊,声音哽住了喉咙,已然嘶哑。只是这个背影不再转身,面容不再灿烂,在昏蒙的夜色下都已成了模糊的影。
谁会想到,无论情感已是万年冰封的我,还是自以为聪明一世的司鸿宸,在一个瘦弱少年面前,我们都成了输家。


白日里,封家。
“这女子果然是袁放他们派来的,是潜在封家的一只小狐狸。”
封叔喝完侍女呈上的酸梅茶,大大地吁了口气,朝身边的封夫人说着话。
封夫人早已经变了脸色,指着跪在地上的我,怒叱:“老爷早就看出你不像宫奴,我还不信,谦儿也不信,这会儿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说,靖帝让你潜入封家,目的究竟是什麽?”
我精疲力竭地跪着,眼前阵阵发黑,却咬牙冷笑道:“滑稽,如果封泽那日不让我上船,或者选了别人,我根本进不了你家。”
“是你故意勾引我的!”身後的封逸谦突然出声,他几步冲到我的面前,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在颤抖,“在封家你扮演的角色真好,我差点被你糊弄过去了。那夜客栈,我眼看着你下楼,进了厨房,原来袁放在暗地里等你…我这才相信先前的怀疑是对的。也好,我们就将计就计让你逃走,你果然逃到皇城去!在皇城你干了些什麽,我是清清楚楚…你这个女魔头!”
他的手指差点戳着了我的眼睛,冰冷的话语随着他毫无温度的呼吸喷薄在我的脸上,眼前的黑影重重叠叠,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是平凡的现代女子,做不来阴险毒辣的伎俩。他以为受我骗,我被他骗去的岂止是一份真诚?当真相昭然若揭,心中仅存的暖意随着一路无可名状的牵痛,已经被一丝丝抽空了。
对於男人,果然是不能付出真心的啊!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话可说。随便他们把我当作什麽人,我只有一个念头,尽早从他们眼前消失。
我的玉珠项链呢?
脖子上一记剧烈的疼痛。我猛然睁开眼睛,封叔站在我的面前,眼角绽开几道笑纹,他阴冷地朝我笑了笑。
我的玉珠项链,此时正在他的手指下晃荡着。
“啊!你还我!”
全身像是火焰灼灼燃烧,我嘶声大喊着,整个人疯狂地冲了上去。这样的神情,任谁都以为我疯了。可我已经不顾一切,只想将我的玉珠抢回来!
两边的家丁将我按倒在地,加上双手依然被缚得紧紧的,我几乎难以动弹,只会拼命地狂喊着。
封逸谦退得远远的,朦胧里依稀可见其漠然的眼眸,他无声地笑着,意态讥诮冷意入骨。
封叔也在冷笑,“我最初对你的怀疑,就是从这条链子开始。一个小宫奴,会有如此打磨精致的玉珠?肯定是皇家所赐。小小狐狸精,如此细节怎麽会逃开我封某人锐利的眼睛?这条链子想必对你是攸关重要的,可惜落在了我封某的手中。我会慢慢折磨你,等你磨掉了锐气,死心塌地替我封某做事为止!”
“你们都是些无耻的小人!”我绝望地大骂。
“还嘴硬?你不是想当女奴吗?我现在就成全你!”封叔甩袖,冷冷地命令道,“把她关在後院的磨房里,整天整夜地给我推磨,磨死她!”
没有了玉珠,我真的强硬不起来。
就在这天开始,我被关在了後院,成了真正的女奴,整天跟磨具打交道。
圆石的碾磨在我的手里显得愈加的笨重,除了树上的鸟叫声,每天能听到的,只有单调的磨粉的声音。剥了壳的谷物变成细白的水粉从槽渠汩汩流下,我的希望也在一点一滴地落空。
偶尔还有院门被打开的声音,这个时候,我会情不自禁伸脖子去看。
那是封家的几名女佣收磨粉来了。她们从来不跟我说一句话,冷漠地来,放下新的一筐麦谷,又冷漠地出去。
树叶开始一片片凋落,空气中渐渐有了凉意,秋天来了。
树上的雀鸟还在扑腾腾扇翅膀。我仰头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有着五彩羽翼的鸟儿,像是跟老朋友说话:“司鸿宸久等我不来,应该预感到我出事了吧?怎麽这麽久他还没来找我呢?”
雀鸟优雅地踩着碎步,似乎看了看我,随意喳叫了一声。我心里有了点伤感,苦笑道:“是啊,他还守着他的什麽考工令,怎麽会想到我呢?我韩宜笑今生倒霉,前世更作孽,其实活在哪个朝代都一样,也许就在磨房里度过一辈子了。”
心下一阵落寞,我坐在树下,打量着自己的双足。几个月的赤足经历,脚趾头已经磨出了老茧,脚面裂开细纹,隐约透着血色。我伸手摩挲着,几近苦涩地摇摇头——我真的成了地地道道的女奴了。
院门有轻微的响动。那些女佣不是刚来过吗?我疑惑地想。
树上的雀鸟警觉地左顾右盼,然後一飞冲天,离开了。
一个人出现在院中。
我抬头,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别过脸去。
他轻手轻脚地过来,站在面前停住,轻轻一咳。我视他为不存在,只顾仰望着天空。一时,两人都保持沉静。
雀鸟在半空盘旋,没有发出鸣啾声。那洒进院子里的阳光也是软绵绵的,让人无端添了点沉闷。我仰头累了,不经意侧过脸去,看见封逸谦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眼光默默地盯着我的双足。
我脚一缩,站起来,想进磨房去。他突然开口了:“天都凉了,你还是回去伺候我吧。”
“是吗?封少爷怎麽心存怜悯之心了?”
这样冷冷地回道,我只顾进了磨房。他在後面跟进来,语气有点急促,“算是我怜悯你好了。这麽些日子,皇城里的人没一个找过你,你不够可怜吗?”
今日的我不是昔日的我,经此打击,我已经将他当作陌生人,但此时仍恭恭敬敬地、客客气气地屈膝谢了一句,“我确实是可怜的女奴。这个地方,我很乐意呆着。”
我重新拖动碾磨,一屋子噜噜的声音。
封逸谦站在一边,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着什麽,而事实上我也没去理会。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阿颦的故事是真的,这个我没骗你。”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胸口被一团丝凌乱地交缠住,堵得难受。
他大概真的有高贵的血统,恩怨与靖帝有关。如若以前我会有好奇心,如今那份心情已经消失了。他这样匆匆过来告诉我有关他的风花雪月,对於穷途末路的我,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依然拖着我的碾磨,脸上连丝动容都无。
也许是失望,他垂下头,声音无悲无怒,“可你…有没有一处是真的?”
我碾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滑动,轻声说:“我叫韩宜笑。”
“不用再欺骗我了,我听见那人叫你楼婉茹。”他冷哼了一声。
我不再言。
後院又静到了极点,只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知道封逸谦出去了,以後再也不会出现。他一定很恼我,我何尝不是这样?
我更恼的,还是司鸿宸,如果他不来营救我,我这一生真的完了。
我在盼望和失望交集中苦度日子,当寒风乍起送来阵阵凄凉,天地间变得苍茫,连树上的雀鸟也没了踪影,冬季很快来临。
这一天,後院的门再度被打开。
这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白发老头封泽。
“有段日子不见,姑娘可好?”他笑眯眯地问。
我只顾乾手里的活儿,并不理睬他。封泽见状,突然长叹:“果然也是■牛筋。这孩子,眼看这天气越来越冷,你会冻死在这里的。你为靖帝卖命,到头来甚个下场!还是乖乖随我回去,求老爷宽恕你。”
“他会把链子还给我吗?”我暗地瞥了他一眼。
封泽摇摇头,淡然回答:“够天真率直的。老爷是生意人,纵是江湖买卖,也要讲个你来我往、公平合理是不是?你只要替封家做事,为封家所用,将来这宝贝还是归你的。”
“谁会相信呢?我又不是傻子,不会上你们的当。”我冷哼。
“你不相信也得信啊,难道就这麽跟封家耗下去?”封泽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
虽说他的话语带着冷嘲热讽,我的心底却隐约游荡着一丝光亮。毕竟封叔派封泽过来与我谈条件,玉珠项链就有到手的可能,那我回到现代自然化为一片光明了。
我咬了咬牙,说道:“带我见封叔。”
“好■!”封泽呵呵笑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姑娘聪明。不过,见封叔同时,我让你见一个人。等见了他之後,你会更踏实,这些日子所受的苦难会烟消云散。”
封泽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一路狐疑,跟着封叔出後院,拐上通往封叔庭院的青石路。婆娑的竹林中、廊道两边都肃立着持刀的家丁,杀气腾腾的模样。我越想越是不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封叔坐在小客厅里,面上仍是惯常的冷冽之气,抬眼扫了我一眼,道:“让她在屏风後面候着,瞧这副邋遢相,是男人也倒胃口。”
“这不是来不及了?那家伙吵着要进来,晚了会起疑心。”封叔讪笑,赶紧拉我进了屏风。
我隐隐约约地听在耳里,内心有什麽触动了几下,立马似翻江倒海一般。
一定是司鸿宸来了。
尚在恍惚,封泽粗大的手指捏住我的两腮,两粒药丸迅速塞进我的口中,随即拉过小皮囊对着我大张的嘴巴咕噜噜倒水进去。如此三五口水咽下,我的喉咙便是钢刀在割一般,整个身子被钉住似地不能动弹。我死命地想挣扎,喉咙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呻吟,整个人便软倒在地面上。
“怕你乱叫,先委屈姑娘一下。”
封泽依然呵呵笑,作势要背起我。正在此时,屏风外飞进一个白色人影,紧接着就是封逸谦呵斥的声音,“不许动她!”
封逸谦冲到我的面前,他定定地看了看我,一个伸手便将我揽在怀里。
他依旧瘦弱,脸色苍白,一双炯炯的眸子,仿佛有变幻莫测的火焰在燃烧。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却发不出声,心底却是莫名的麻木。
他们这会儿想耍什麽把戏?
“谦儿。”外面的封叔不满的声音,“回你的房间去,别在这里瞎捣乱!”
“等会儿,我自然会走。”封逸谦强硬地顶了一句。
“真不懂事!”
封叔气恼地叱道,随後命令手下,“就说我在小客厅恭候,去把客人请进来!”
家丁领命而去。我极力竖起耳朵,整个身躯却是散了架似的,各种各样的痛楚,隐隐地绵绵地刺激着我的中枢神经。
封逸谦也在沉默,眉头紧锁。一时间屏风内外鸦雀无声,好似滔天巨浪来临之前的静谧。
老远的,传来一阵熟悉的窸窣有致的靴声,那声音在门外停住。接着,便是司鸿宸清朗的说话声,“封爷,小人从皇城赶来惊扰封爷,失敬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中郎将大人光临寒舍,封某有失远迎啊!”封叔哈哈笑道。
很快地,屏风隙缝里出现了司鸿宸的身影。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聚在那身严谨的铠甲上,整个客厅显得更加亮堂。
他已经不是夏天那个脏兮兮的囚奴了,眉目清俊,本身就比常人深邃的眼此时更是深不见底。
我无声地发出一记呻吟,中郎将,又是什麽官职?
司鸿宸继续道:“皇城收复那日,在下有一朋友送贵公子回俪城,说好速去速回,却久无音讯。今日在下前来寻找,不知封爷拿她怎样了?”
“你的朋友…”封叔沉思,接着恍然大悟状,“原来那个女奴是中郎将的朋友!也难怪,中郎将以前的身份也是…哈哈,这个有辱中郎将,不说不说!至於那个女奴,她早就回皇城了。怎麽,中郎将没见到她?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莫非她路上已遭遇不测?”
司鸿宸轻笑,不紧不慢说道:“封爷要是面含愠怒之色,在下倒是信了,你这般轻松状,我偏不信!首先,我这朋友是女奴,是半路上逃出来的,封爷怎麽轻易会放过她呢?其次,就算封爷看在她救了你家少爷一命的份上,两件事扯平了,可她还是女奴,还是封家的女奴,所以她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