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着不动,抬头望着天空,落日的最後一抹余晖隐进了云层。
“不,我们走那边。”我指着相反的方向,得意地笑了。
“阿谦,我们去皇城。”


天色全黑的时候,我和封逸谦终於走出了林子。
前面不远处黑魆魆的山影奇形怪状,夜风掠耳,发出呜呜的声响。沿路蛙鸣此起彼伏,流水声淙淙。除了这些,四周阒无人迹。
封逸谦东张西望,不无担忧道:“宜笑,我不应该答应跟你去皇城,这里是蛣蜣族人的地盘,太危险。”
我兄弟般拍拍他的肩,“没事,你答应帮我找到那个宫奴的。”
“到了那里一定能找到他吗?他如今落在蛣蜣族人的手里,说不定已经被折磨死了。”
“不会。”我信心满满地回答他,“那人功夫上乘,是个难得的武才,既心狠手辣又聪明绝顶,蛣蜣人说不定会重用他。”
“可是我们也不至於翻山啊,走平地安全。”
“翻山只要一天就到了,我们必须在封叔赶到皇城之前,找到那人。”
“可我还是害怕。”
“你刚才救我的勇气哪儿去了?”我笑话他,“我俩互相打气,能过这个关的。”
封逸谦不再多言,他向来是温顺的。这样又走了一段路,隐约能听到狗吠声,前面还有零星微光在闪烁。
“宜笑,我渴,我饿。”封逸谦说道。
我也是几乎没了力气,全身的酸痛感又上来了,便安慰他,“前面有人家,我们去要点吃的。”
空气里飘来烤肉的味道,吸引着我们向前走,一大块儿空地里篝火熊熊,几个人围在火堆旁正边喝酒边啃着肉骨头吃呢。我们当时并未看清对方是谁,待走近一看,想悄悄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原是一群蛣蜣族人。
此时他们也发现了我们。有人兴奋地大叫一声,几个人醉意蒙蒙地晃过来,企图抓住我俩。
“快跑!”
我俩几乎同时出口,拉着对方拼命地往外面跑。那些人叫着喊着,从後面追了上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跑错了路,随着一阵阵的狗吠声,我俩竟然跑进了一座小村落里。这样东转西拐,蛣蜣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这个时候,我俩听到一户人家里面有叮叮咚咚的声音。
慌不择路之下,容不得半点犹豫,我俩推开木门,直接闯了进去。
微黄的松脂油灯下,一名白发斑斑的老人正在精雕细琢着什麽。也许太专注,外人的突然闯入吓了他一跳,手中的锥子当啷掉在地上。
“真见鬼,好端端的天神像掉了块手指甲!”
他惋惜地抚摸手中的雕物,这才抬起头,生气道:“没看我忙着吗?想要我雕刻什麽,明天再来吧。”
“大爷,我们是外地人,被蛣蜣人所追,帮我们躲一躲吧。”我气喘吁吁地恳求。
“杂物堆里不是有空余地方吗?挤一挤就是了。真是的,这种小事情还来烦我。”老人倒自若,连眼皮也不抬,继续埋头乾手中的活儿。
我和封逸谦挤在杂物堆里,刚藏好身子露出眼睛,只听木门又被■当推开,两名蛣蜣族人闯了进来。
老人见了他们也不慌张,自顾摆弄着手中的雕物。两名蛣蜣族人在屋内兜转了一圈,也不像是搜查,顺手从桌案上取了几样玉器,玩耍着扬长而去。
老人这才起身,数了数桌案上玉器数目,心痛道:“唉,又损失我两只蝉、三只蛙!这帮人玩腻了就弃之田野,哪知道都是些宝贝啊!唉,这几天我是白辛苦了,都是你们这些小孩子害的。他们都走了,还躲着干什麽?”
我和封逸谦从杂物堆里出来。封逸谦不无歉意地说:“老人家,不好意思。现下我兜里没钱,过几天我会赔你所有损失。”
“雕得这麽好,必是稀罕之物,不是金钱能衡量的。”我小心掂起一只玉蝴蝶,对着油灯照了照,啧啧称奇道。
“这位姑娘说话中听。我少年从师,潜心雕玉,已是自成一派。想当年宫里要雕那些游龙舞凤,还要专门派人来请,我才肯去。”老人不无得意地说着,说到高兴处,免不了滔滔不绝。
“体如凝脂,精光内蓝,上等的软玉!可惜蛣蜣族人攻入宫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些心血也就毁於一旦了!”
我突然心内一动,问道:“老人家贵姓?”
“打出生就遇到兵荒马乱的,父母早逝,谁知道姓什麽?我在这个村子里有几十年了,别人都叫我‘晏老头’。”
我暗暗讥笑自己,梁汉王朝多的是玉匠,晏老头只是我遇见的,不可能这麽巧就跟司鸿先祖联系起来。
当下最要紧的,是翻过这座山,早日到达皇城。
在晏老头家里宿了一夜。鸡鸣声声,我披衣起来。封逸谦依然睡得深沉,大概奔忙劳累,脸色尚泛一丝暗黄,眉目微蹙。
我突然起了悔意,自己只顾这样找司鸿宸,并未顾及封逸谦的身体。他这样随我翻山越岭,能吃得消吗?
然而这种念头也只是一瞬,我忙上忙下开始准备出发。晏老头请当地的猎户去了,我进了屋子唤封逸谦起床,一进去,发现他坐在木板床上,眼望着窗外的景致发呆。
“阿谦。”我唤了他一声。
或许他也在後悔?他本来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少爷。
他吃惊地转头,望着我,眼眸深不见底。然後他咧嘴笑了,很自觉地套上靴子,整个人看起来又有了精气神儿。这才笑着说:“咱们天黑前应该到皇城了。”
我看他这麽自信,刚才的顾虑烟消云散,也朝他微笑。
告别晏老头,我们跟随着猎户出发。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浅金色的熹微撒满田野,我们终於开始上山。山势果然陡峭,四处崆峒怪石嶙峋,时不时有奇珍异兽飞掠而过,要不是猎户引路,一般人很难翻过这座山的。
我们走走停停,沿路互相照顾。封逸谦毕竟极少走山路,身子骨又孱弱,不是饿了就是渴了。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伤痕累累,脚上套了双宽大的草鞋,那还是晏老头送我的,等爬到了山巅,一只草鞋不知道飞掉去哪儿了。
猎户说:“我送两位到此。顺着山路下山,拐过谷口,就到皇城地带。那里到处是蛣蜣人,言行需小心谨慎。”
我俩谢过。猎户顺着原路折回,身姿矫健如飞。俯瞰下去,绿色田野沉浸在蒙蒙烟霭中,晏老头所在的村落像细小的一颗玉珠,镶嵌在广袤的绿野里。
“你们的村落叫什麽?”我大声地问猎户。
“葑观。”
猎户头也不回地回答一句,转眼消失在茫茫丛林之间。
我傻傻地站着,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封逸谦在旁边催促,才满心疑惑地下山去了。
正如封逸谦早晨所说,天黑之前,我们终於赶到了皇城。
对於一名现代人来说,梁汉王朝时期的皇城,就如传说中的裕王,都是没有文字记载的。
只是个小城而已。
我们抵达城门,披甲束刀的蛣蜣兵盘查得紧。好在我和封逸谦跋山涉水沿路劳顿,全然一副狼狈的模样。蛣蜣兵也没在意,直接放人进去。
沿着青石路面走,店铺驿站一望无际,十有七八却是板门紧闭。暖风漫卷,吹得店家旌旗猎猎,藤叶糊成的灯笼随风摇曳,隐约能想象以前曾经的繁华。皇城,历来是商旅往来的重要屏障,蛣蜣族人大肆劫掠以後,商旅断绝,整个皇城自然呈现荒芜衰败的景象。
我东张西望,心里不免有点着急,如何找到司鸿宸呢?
封逸谦在旁边默默地看我,接着望了望天色,蹙眉道:“天快黑了,这个时候找人怕是不妥,还是先找个住的地方吧。”
他手头的铢钱只够我俩填饱肚子,我有点舍不得。共同商榷之後,两人满城寻找,终於在别人的指引下,找到一户荒弃的人家。
此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开窗,让房内霉烂的气息渐渐散去。然後将在山上摘来的果子、晏老头送的烙饼一起放在桌上,找了个破壶,去附近人家倒了些热水,回来後发现封逸谦躺在床上睡着了。
从当他的冲喜新娘之日起,他这是第一次没有枕着我的大腿睡去。我似乎习惯了这样,所以看他睡得怡然,心里莫名的有空落落的感觉。
他还是个孩子。
我微笑着轻摇头,小心地蜷在他的身边,和衣睡去。
一夜睡得深沉,天大亮的时候,我忽然被一阵阵呼唤声惊醒。
“宜笑…宜笑…”
我蓦然睁开眼睛,侧脸望去,封逸谦双眼紧闭,浑身抽搐着,冷汗正从他苍白的额头流淌而下。
“阿谦!”
我慌忙起身,不断地叫唤着他,好半晌才见他微微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说话:“宜笑,我难受…我快要死了吗?”
“阿谦,你莫不是犯病了?我该怎麽治你?你说啊!”我手足无措,只顾不断地擦拭着他头上的汗滴。
他吃力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方麻布,指着上面的字,“这是药方子,出门我随身带着,以防万一…你照这个抓药去…”
我立刻明白了,抓起药方冲出了门。
街面上稀少有店铺开张,路上行人寥寥。我像个无头苍蝇,挨家挨户地找,总算找了家茶馆,里面的夥计听说我是找药铺的,赶紧嘘了一声。
“姑娘肯定不是本城人了。你不知道,自从蛣蜣族人收了都城,药府空虚郎中乏力,只有东边有一家,那还是专门给蛣蜣族人看病治伤的,老百姓根本不能进去。”
“我一定要进去!”
谢了夥计,我直奔城东,果然看见了招牌上硕大的金字“药”。踩上台阶,我不容分说紧敲大门铺首,敲了半天才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接着有人在里面开了门拴,从门缝里偷眼看了看我,神色有点紧张,眼光闪烁不定。
那人一见是个年轻女子,似乎松了口气,■一声重新拴上了门。我犹不罢休,边喊边敲门,只想将里面的人再叫醒。
门终於又开了,里面缓缓步出一个人。阴鸷的眼眸,黑袍抖动。
不知道是骇着了,还是惊住了,我盯着对方,嘴里喃喃一声,“二哥…不,袁将军。”
“你在跟踪我们?”他沉声问。
“不是,我也没想到在这儿会见到你。”我满头大汗,光惦记着封逸谦的病情,没注意袁放的神色变幻不定,“我受了点惩罚,半路逃出来了。”
“怎麽想到逃到皇城来?”
我的脑子里百折千转,生怕他起疑心,敷衍道:“我就是在这儿转世为宫奴的,从何来从何去。”
这话颇有道理,袁放相信了,眼睛盯着我手里的麻布,又问:“谁病了?”
我知道瞒不过他,只有如实回答:“封家少爷。”
他死盯着我半晌,突然无声地笑了笑,“一对逃命鸳鸯。封少爷还挺痴情,竟然弃荣华富贵於不顾,与一个女奴亡命天涯,有趣。我倒要见识见识,带路吧。”
没了办法,我抓了药,带着袁放一行人走向驻地。那帮人沿路忽远忽近,行踪甚是诡异,我突然想到封叔曾经说的话。
莫非这几天皇城真的有大事发生?
封逸谦正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吃力地转过身。袁放刚走近床沿,嗖一声刀剑出鞘,剑头明晃晃对准了封逸谦。
“说,封叔是什麽人?那夜为何偷袭我们?”
封逸谦骇得连连後退,脸色愈加纸一样的白。他退缩到床的角落,颤声叫:“宜笑…”
我冲过去护住了他,朝袁放大喊:“封家的事跟他没关系,他一直是个病人!那夜他睡得很沉,根本不知道客栈里发生什麽事!要不是他突然喊口渴,我就不会去厨房,也不会见到你,你们的人马损失就惨重了!”
“不,那夜的事我知道!”封逸谦真的被吓着了,也许是急病折磨得他无法支撑,他低垂的睫毛瑟瑟地抖着,“封家外表做的是正经买卖,偶尔搞些鼠偷狗盗之事。封叔说,如今蛣蜣人当道,遍地腥膻,大劫之期我们也趁机捞一把…那夜以为大财主送上门,没想到冒犯的是这位爷,小的替封叔说声对不住…”
他说到这儿已经难以支持,软软地靠在我的怀里。
袁放这才收回剑,冷笑道:“谁敢动我袁放一根汗毛,除非吃了豹子胆了。这事我暂不计较。但是,既然已经被你们发现我的行踪,你们休想出这个屋子一步!”
他回身一挥袖,下了命令,“来人,好生看住他们。何时我答应了,再放人。”
“袁将军!”我不禁惊喊。
袁放扬手制止我说话,声音低沉而缓慢,“那夜你提醒了我,让我们能够得以脱身。我袁放也是恩怨分明之人,我就还你这份人情。不过你要记住,我不是楼家盛,我是大将军袁放!”
说着,他甩开大步往外走。
我怔怔地回味着他的话,他所说的“我们”还有谁?
莫非就是靖帝?
我缓缓明白过来,放下了封逸谦,赤足往门外跑。
“将军请留步,我还有不解之惑要请教!”
我叫住了袁放,盯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问:“你我都知道,靖帝後来是被囚死的。囚死他的会是谁?是蛣蜣族人,还是别人?将军,请你最後一次将我当作楼婉茹,告诉我!”
袁放并未回头,我猜不出他阴冷的脸上透着什麽别的表情。他还是回答我了,平静得感觉不到丝毫起伏。
“你知道得太多,未必对你有利。事态茫茫,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婉茹,我倒希望,如果上天再安排一次让你回去,替我杀了司鸿宸!”
他黑色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怔忡地站着,一个念头电石光火般闪入我的脑海。囚死靖帝的,莫非是袁放?
良药终於起了特效,经过一番精心服侍,封逸谦的病情趋向稳定。他靠着我,握住我的手指依然凉得没有温度,我的下巴抵在他的额头,怜惜的感觉涨满了心口。
“阿谦,你要是不跟我来,就不会受这麽大的苦了。”我由衷地叹道。
他也叹气,却是深深的自责,“是我拖累了你,不然你可以找到那个人了。眼看一天又过去,袁将军究竟想禁闭我们多久?”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无奈地摇头。


时间在平静和煎熬中慢慢流逝。
就在第三天的午後,毒辣的日头晃在皇城上空,树上的蝉儿也被热气逼得停止了啾鸣,整个皇城阒无声息。我照例陪封逸谦在屋内午睡,模模糊糊中,听见远远的轰隆之声,声音似是永远没有止境。
封逸谦也感觉到了,遂翻了个身细听。
我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破旧的竹帘子,警觉地朝外张望。
不知什麽时候,守在外面的袁放的手下已经不见了。
“阿谦,皇城果然有大事发生,我出去看看。”
轰然不绝的声音带来莫名的刺激,我心头一热,拔腿就要往外跑。床上的封逸谦挣扎着起来,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身子骨不行。”我将他按在床上,阻止了他,“我先出去一下。你等我,我会马上回来。”
“你要马上回来,不然我出去找你。”
封逸谦拗不过,只能无奈地躺在床上。那双眼睛瞪得浑圆,倒似一个需要大人安抚的婴孩,天真而依恋。
我的心里起了感动,微笑着朝他挥挥手,出去了。
离城门不远,那隆隆的声音愈发清晰,如雷声由远而近,连地面都在震动。街面上时有神色惶恐的路人匆匆跑过,更有胆大的朝城门方向引颈观望,窃窃私语。
“靖帝回来了,一定是靖帝杀回来了!”
“袁放将军纠集兵马,收复皇城在即,看来一场大血战开始了!”
“若是蛣蜣人内外死守,这皇城如铜墙铁壁,不知能否攻克?”
我一路疾走,尘土迷离四处乱纷纷。快到城门的时候,听到後面杂沓的脚步声,我连忙闪到阴暗角落。
一队蛣蜣骑兵正吆喝而过。马队中间,夹杂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囚犯,各自背着一捆捆王弓长箭,精壮的则提着厚长的战刀、精铁打造的近战短剑,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行走。
“快点跟上!妈的,都是一群蠢龟!”
接着啪啪沉闷的鞭打声,一名囚犯一个趔趄倒地,肩上的长箭满地散落。於是蛣蜣兵的喝骂声,囚犯的惨叫声,以及城外呐喊声响成一团。趁着混乱之际,我避开蛣蜣兵的注意,飞快地闪进了城墙下。
小心地沿壁走台阶,我成功地爬上了护城墙上。此时轰鸣声如沉雷滚动,阳光千针万芒地撒下,差点刺伤了我的眼睛。我定了定神,从女墙的泥孔向外眺望,那电视上才看到的战争场面,活生生地映现在我的眼前。
沉雷隐隐,辽阔的原野上尘土翻滚。依稀可见黑魆魆的人马潮水般朝这边压来,须臾之间,城墙外已经列成丛林般的阵势,後尾两端密麻麻的不见边际。“袁”字大旗迎风猎猎,旗帜下面,袁放铠甲鲜明恍如天尊,阴鸷的目光射向城墙,连墙头上的我刹那间也有森森之感。
袁放正在跟墙头上的蛣蜣族头领对话,声音顺风而来,隐约能听得他们在对骂。接着袁放怒吼一声,长剑挥动,直直指向城头。
山呼海啸般的嘶喊声响起,阳光普照下的大地在颤动。
箭雨如泼,太阳似乎也躲了起来。杀声震天鼓声大作,还没等我缓过神来,涌向城墙的袁军已经搭起了云梯,无数的将士蚂蚁般往上爬。而城墙上也是滚木礌石凌空翻滚,砸得袁军四散闪避,阵阵惨嚎阵阵嘶鸣,震得我不忍目睹,眼皮不停地抽搐。
袁放还在吼叫,率领他的队伍前赴後继,死屍层层叠叠堆满墙下,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我不禁哀叹,如此作战,袁军完矣!
不远处传来蛣蜣族人疯狂的笑声。
恰恰这个时候,从城墙内传来一阵阵厮杀声。我又疑惑了,蛣蜣人内部发生什麽意外了?
还在犹豫该不该逃离,从城墙下影影绰绰飞上几条黑影,褴褛的囚服,乱蓬蓬的长发,身体腾挪却分外灵动。在墙头上的蛣蜣头领还没晃过神,他们已经旋风般包抄了上来。领头的一名囚犯如同闪烁跳动的黑点,眨眼间出现在了蛣蜣族头领面前,只听低沉的■■之声连响,那头领连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便轰然倒地。
其余的蛣蜣兵突遭袭击,一时愣怔不知所措。城墙下又冲上来大批囚犯,拼杀者中再没有腾挪不便的笨拙者,个个眼冒杀气,喊声震天。
“快去打开城门,里应外合!”那名囚犯边厮杀边下令。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我惊得头脑一阵发热。烈日当空照眼,我努力去辨别,看见的是一张黝黑连着大胡须的脸膛。其余的,还是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幽亮的眼眸。
“司鸿宸!”我脱口而叫。
司鸿宸听到唤声,几个腾跃近到眼前,目光却望向战场,说道:“你怎麽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你被蛣蜣人关了那麽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怎麽突然闹起了内乱?”我冲着他大喊。
“哼,二千年前人类的智商不过如此。”司鸿宸眸光发亮,口吻自带几分骄矜,“我料猜靖帝会杀回来,我只要在囚牢里鼓动那些囚犯便可。一旦时机成熟,我们便会建立奇功。不要忘了,我可是南征军少帅!”
“可是——”我突然想起袁放,犹豫着该不该提醒他,司鸿宸早已跳下石阶,率领几名囚犯冲杀而去。
“先在这里等我。等仗打完,再见面说话。”这是他撂下的最後一句话。
我只能在原地等,心里平添了一层烦恼,说不出的滋味。城头上的蛣蜣兵越来越少,遍地屍体纵横,烟雾裹挟血腥气息,弥漫了城墙上空。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城门彻底打开了,站在女墙俯瞰下去,袁放的皇家大军正潮水般涌向城内。
暮春时候,皇城是如何沦陷的,我并不知晓。等我和司鸿宸出现在这块神奇的土地时,皇城正经受着蛣蜣族人的蹂躏。
皇城是如何被收复的,我却是一清二楚。
当然,这归功於司鸿宸。
我还在原地等他。城下是欢呼的人群,平民百姓正在倾城而动,夹道欢迎他们的英雄凯旋归来。
我首先等到的,并不是司鸿宸,而是袁放。
袁军上来清理战场,在角落里揪出了躲藏着的我。慌乱之下,我喊出袁放的名字,手下人下去禀告了。袁放上来,一见我吃惊道:“你怎麽在这里?”
怎麽都问同样的问题?
我支吾一声,“我来瞧瞧。”
“打仗的事,女人最好躲得远远的。”幸好袁放并未追问,抑或胜利让他心情大好,加上还有重要事情等着他去做,便挥手示意我离开。正在这时,台阶下有了一丝骚动,大批铠甲齐整的御林军踏步上来,齐刷刷站立两旁。
“靖帝来了。你在一边候着,不许出声。”袁放警告我。
话音刚落,靖帝一身紫袍,悠然出现在城墙上。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中等身材,精神矍铄,脸色也比任何人红润有光泽。时光并没有在他脸上烙下落拓辗转的痕迹,似乎他不是逃亡帝王,只是出外一番度假後又御驾回宫。
靖帝远眺秀丽山河,广袖挥舞,声音激昂,“列祖列宗在上,天佑皇家宗室,此番收复皇城,定将剿灭蛣蜣族残兵余党,重现我梁汉盛世!”
“吾皇万岁——”
随着靖帝的朗朗颂词,所有的人匍匐跪地。
皇宫方向传来洪钟的轰鸣声,与城墙上的咏诵遥遥相合。
靖帝这才满意地转过身,俯视满地黑压压的人群,纵声大笑,慨然道:“此次攻城,诸将士浴血奋战功不可没,朕定会下旨给尔等加官进爵。”
“袁将军。”靖帝唤了一声。
袁放闻声起来,躬身道:“微臣在。”
“面对死伤将士,朕欷歔感慨不能自己,需好生安葬抚慰家人。此番生死血战,那些囚奴立下汗马功劳,朕下旨即刻解去他们的奴籍,成为自由人。听说有个叫‘敖’的,功夫举世无匹,又能使百余囚奴心甘情愿舍生取义,诚大英雄也!如此能士,朕倒要不介身份结交此人。”
“皇上说得极是。微臣潜入皇城三天,虽然夺药府、探敌情,却始终未能与‘敖’见面。此等侠士微臣感佩无数,也想见其一面。臣下猛将三千,然有几个勇过此人?”
闻听他们的对话,我猜测那个‘敖’十有八九就是司鸿宸了。想到袁放和司鸿宸之间的仇恨,心里暗暗叫苦。
靖帝频频颔首,面露微笑,朗声道:“传‘敖’上来!”
喊话声从城墙上迭次滚过,一直传向城墙下。我已经冒了一头冷汗,整个人几乎虚脱在那里,眼前黑压压伏跪的人们模糊得就像一层虚幻的影。可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台阶,想喊却不能发出声音。
很快地,司鸿宸高大的身影出现了。
周围变得诡异一般的寂静。
袁放站着未动,司鸿宸的脚步突然滞住,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
“不…”我的喉管发出极细微的呻吟,和着不祥。可惜这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也不过是短暂的停顿,司鸿宸缓步走向袁放。他目光平视,带着一抹无畏的轻鄙的神色。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聚集在他的身上,看他嘴角噙着微笑,从袁放身边擦肩而过。
而此时,袁放也已经掩饰住内心的惊悸,仿佛抓住了司鸿宸致命的软肋,竟朝着司鸿宸的背影露出残忍的笑容。
司鸿宸面朝靖帝,虔诚地跪了下来。
靖帝亲自上前挽住司鸿宸的胳膊,端详片刻,大笑道:“果然器宇不凡!恩赏下去,先封个考工令,在朝中多加历练,将来必有用武之地。”
“敖感念陛下,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司鸿宸伏地谢恩。
靖帝这才示意众人起身,招呼袁放等将帅前往皇宫,一场庆功盛会正等待着他们。袁放趋前,当着众人的面夸奖了司鸿宸几句。司鸿宸只作不闻,拱手与众人共贺。袁放眼中森薄如箭,终却隐忍,拥着靖帝下城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