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打动了杨劼。算来如若在覃家做上三年,他就可以攒下银子赎回阿梨了。当下欣然应允,由引荐人指路,让覃府的管家询问了几句,就打发去书房见那小少爷了。
一连几日,杨劼连覃夫人的面都没见上。那小少爷极为好动,又调皮捣蛋的,尽做出些刻毒肮脏的事作弄先生,杨劼这才明白覃夫人出大价钱却应者寥寥的原因了。
这日他在附近便宜的旅舍安置了,便照常去覃府教书。
进了覃家大院,一重重层叠的粉色墙面延展开来,四周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墙壁不用砖石粉漆,而是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两边又是郁郁葱葱的名贵花木…七进的宅子杨劼本来熟悉,拐过一条甬道,他就来到书房旁。
从半敞的雕窗看去,小少爷正老老实实趴在书案上等他,闭着眼睛像是酣睡去,嘴角正淌口水。杨劼心下释然,开了房门,头顶倏地掉下一包粘乎乎的东西,伸手摸去,竟是几条尚在蠕动的毛毛虫。
杨劼大骇,一时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地掸头上的污秽物。那边小少爷已经站起,抚掌大笑道:“好玩!好玩!”
这已经不止一次受到戏弄,杨劼别无他法,只好忍气吞声任凭小少爷肆意妄为。
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个少爷,虽无娇惯,到底是丫鬟婢女伺候的。如今却落拓到这种地步,杨劼心里腾升起苍凉之感,不觉幽幽叹了口气。
覃家小少爷突然不闹了,眨巴着眼睛问他,“你也不开心吗?”
小孩童的话触及杨劼的心事,杨劼自言自语道:“开心不开心,无所谓了。”
小少爷懵懂地看着他,仗义道:“没事,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要我帮忙吗?”
杨劼心念一动,察看窗外无人,便小声问:“这里有没有紫锦楼?”
“这有何难?我带你去找。”小少爷拍拍**,拉了杨劼就往外面去。
沿着五彩缤纷的卵石路,牡丹开得华丽,魏紫姚黄,映得斗拱楼台都浓妆上一层重彩。这里清寂少人,阳光拖着一大一小的身影,两人扶石依泉的走,一旦发现前面有人,也可以迅速地躲到假山花圃里去。
将整个覃府绕了一圈,还是没有紫锦楼。杨劼明知这样寻找只是碰个运气,心里还是很失望。
“回书房吧。”他无奈对小少爷道。
那小少爷岂肯罢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眸光一闪,“你跟我来。”
杨劼只好跟着走入一进院子,暖风吹进一股馨香,原来墙角的老槐树枝叶横斜缭乱地爬过垣墙。此处绿叶成荫,隐约见紫衣婢女穿梭其间,杨劼心内慌乱,急着想退出,小少爷不由分说将他拉进了一间屋子。
室内轻烟如缕,两边古铜彝鼎深陷在梦幻似的烟霞中。原来正上方摆一香案,紫砂的香炉里正悠悠吞吐安息香,里面的摆设是模糊的,走动的人影也是模糊的。
“这什么屋子?”杨劼压低声音,眼光透过香案,落在悬挂在墙面的画像上。
“这是我娘住的院子,她喜欢进这个房间。”小少爷被紫榆花架上的珍宝古玩吸引了,一个劲地捣鼓着。
杨劼走得近些,画像上的女子一点一点逼近自己的眼瞳,莹润华丽的色泽被时光掩去,她微垂着头,却按不住秀丽的脸庞,十七八岁的模样,素白长袖逶迤,鬓侧横贯银簪,神情极是怡然满足。
杨劼想,这样的女子,定是过得锦衣玉食、多姿多彩吧。
女子的后面彤霞满天,梨花含苞似雪,映得楼台华檐绚丽斑斓。那楼台被梨树遮掩住了,只露出拱角的一面,隐约见隶书“紫锦”两字。
妇人
杨劼的眼皮突地跳了跳,晕黄的光弥散开,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惊喜在无边无际地蔓延,直至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
“那是谁?”他再次颤着声音问。
“不知道。”
小少爷瞥了画像一眼,很干脆地回答,显然他的兴趣还在那些古玩上。
杨劼呆呆地看着画中女子,映在面前的微垂的眼帘,那眸子应该是黑漆乌亮的,岁月打磨得光华黯淡,已经丢失了原本生气。他想,那女子容貌虽清秀,如果还在,定是不再年轻了。
老天还是怜惜他,让他有了紫锦楼的线索。紫锦楼与女子有关,熟识女子的就是这里的主人,覃夫人。
覃夫人和这个女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念头刻在杨劼的骨子里,身心的血脉因为兴奋而喷张汹涌。
院子里依然寂静得没声息,小少爷伸了个懒腰,抓起一个玛瑙麒麟缸塞进杨劼的怀里,道:“我家珠宝多着呢,少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快走,我娘要是发现我没用功,会打断我的腿。”说完,小身影率先闪出了屋门。
杨劼略微迟疑,还是悄悄地将麒麟缸放回了原处。
出了迂廊,一阵疾走,依稀院门哐当紧闭,杨劼才惊觉,几名彪形大汉兀立门前,中间站着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
烈日耀目欲盲,那妇人唇际噙着阴沉的笑,冷眼盯着杨劼,像一尊高傲的雕塑。杨劼脑门嗡嗡直响,内心几乎被惶恐吞没。
覃家小少爷失了先前的灵气,扑通跪下了,“娘,孩儿只是随便看看…”
“搜。”妇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几名彪形大汉拥上来按住杨劼,里里外外搜了个仔细,小少爷心虚得垂着头,眼珠子琢磨不定地闪着。
大汉们在杨劼身上搜不出什么,妇人一时有点惊讶,脸上渐渐有了笑意,高挑的眉角扬起,“阿小,这次先生找对了,想必不是个鼠盗狗窃贪财之辈。”
小少爷就势起身,一脸得意之色,嬉笑道:“娘,您应该赏我。”
“娘赏。”覃夫人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用拖得柔长的口吻道,“后日是你爹忌日,赏你跟娘一起去皇家玲珑寺拜神。”
小少爷嘟了嘴,脱口道:“不去,我不去那种鬼地方!”
覃夫人不满地敛起笑容,“阿小,又不听话了是不是?”
小少爷勉勉强强地答应了,突然一指杨劼,“我要他一起去!”
“别忘了你爹忌日,阿小。等后日回来,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覃夫人关照着,甚至没有再看杨劼第二眼,便由几名大汉簇拥着扬长而去。如墨乌亮的云鬓插满螺钿金簪,金灿灿光艳艳,华服逶迤,周身弥漫着一种令人沉迷的靡香,后影却掩不住春华渐渐离去的无奈。
毕竟是徐娘半老。
跪在地上的杨劼起身,望着洋洋自得的小少爷,单薄的袍衫已被汗湿透,脊背却是一阵阵的发凉。
忌日那天,杨劼早早起身。来到覃府时,天色才开始放亮。
听人说,覃夫人喜好奢华,却不喜热闹,所以偌大覃府处处雕得精致鲜少有人。就是那些她看中的男人,也是只能被指定去一个地方,原路去原路回。杨劼顺着五彩卵石路走,放眼望去,一切亭台楼阁还拢在薄薄的光晕中,整个覃府如烟如雾。
前面管家领着一个轻袍男人正过来,那男人虽长得高大威猛,却是蔫得如枯藤的茄子,抽干了水分似的,毫无生气。杨劼闪身往旁边让了道,管家看见他了,招呼道:“杨先生,小少爷正等着你呢,过半个时辰夫人就出发了。”
杨劼躬身表示谢意,管家走过头又折回来,小声告诫他,“玲珑寺那是皇家寺院,前朝的菁贵嫔在那里削发为尼。小少爷年幼不懂事,你可要注意了,就在寺外等候着,别进去。”
杨劼连连称喏,管家拍拍他的肩,满意道:“小少爷够折腾人的,你要是好好表现,我会帮你去夫人那里美言几句。”
立夏节气,空气尚带一丝凉意,繁花次第盛开,一路花香流淌,如烁彩霞。从城东到玲珑寺要走两个时辰,拐过一个小山坳,层叠的宫殿飞檐从森森松柏中大斜伸出,宛然天上城阙,鳞次栉比地浮现在杨劼眼前。
到达玲珑寺已过辰时,正是香火最鼎盛的时候。宏大轰鸣的钟声响彻,伴随抑扬顿挫的诵经念佛声,寺院外放着大香鼎,烟香缭绕,不时有善男信女从杨劼身边走过。
覃家小少爷被她母亲逼着叩拜了半个时辰,才如遇大赦,欢快地跑向杨劼。
杨劼的目光飘向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小少爷见他冷淡的样子,反而讨好道:“我带你去别处玩。”说着,拉了杨劼就走。
从寺院一侧走,人迹开始变稀,前面就是月洞门,门外的白玉兰开得正盛。从外面望去,能隐隐绰绰见几个小尼姑穿梭,步子都落得很小心。
杨劼感觉不能再往前走,扯住小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
“我不。”小少爷任性惯了,执意要继续前行。
说话间从里面闯出一个小尼姑,冲着他们斥道:“谁这么大胆?这里是静心师太的禅房,小心被轰出去!”
小少爷跨前一步,歪着头道:“我才不管是谁的地方,我想进就要进!”
小尼姑抄起一把扫帚想赶他们,小少爷偏不依,杨劼又阻拦不住。正闹得不可开交,从里面传来一记温和的呵斥声,“谁在外面喧哗?”
那声音把外面的人都震住了。一名中年尼姑出现在月洞门口,手执佛珠,嘴里喁喁念着什么。
“师父,有人想私闯禁地。”
“可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得饶人者且饶人。”中年尼姑淡淡地看了杨劼一眼,便转身离去,清浅的眉目安静无波。
叫可悯的小尼姑合掌,恭谨地应声“是”。
杨劼看着那身土黄色的袈裟蠕动,风徐徐吹拂,送来一种寺院里惯有的香气。那无法疏解的味道,让他的心沉重起来。
他双手合十,恭声朝那背影念了一句,“打扰了。”
往回走,杨劼一路沉默无语。覃家小少爷也丧失了游玩的兴致,嚷嚷道:“我去跟娘说,我要回家。”话还没说完,人烟一般地跑远了。
杨劼生怕小孩子出事,赶紧边找边追。他只顾抬眼看前方,没顾着面前走过的行人,刚跑了一小段路,就跟前面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吃痛,发出“呀”的惊叫,旁边随侍的一把将杨劼推倒在地。
“走路瞎了眼,也不看看前面是谁!”
杨劼抬首,一众人立在他的面前。那几名随侍的虽是清一色便装,但也衣饰齐整,听声音能断定是宫中内监。被撞的公子爷眉端微微蹙着,一色鲜艳的八宝花样贡缎,可见精良的云纹,显得格外华贵富丽。单从这群人的气焰,不难看出他们的张狂跋扈。
此时一名宫人上来踢了杨劼一脚,喝道:“快给公子磕三个响头!”
杨劼忍着痛,突然笑道:“路上迎面被撞是常事,何必娇贵到这地步?”
话里已隐隐带了一丝讥诮。
那公子爷闻声看了过来。
宫人勃然大怒,飞起一脚正要往下踹,被那公子爷猛然喝住。那公子爷弯身搀扶起杨劼,眼睛里波光流转,脸上难掩惊喜,“杨劼!”
很久没人叫过他的真名了,这会儿兀地从陌生人的嘴里叫出,杨劼顿然变了脸色。
那公子倒爽声笑起来,竟有女子的清脆,手紧抓着杨劼,似乎不想放开,“我是袁黛儿。”
黛儿
袁黛儿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喜悦已无法抑制地从她的唇角溢出。
杨劼终于认出了她,太子行宫噩梦般的遭遇翻江倒海而来,他一言不发,抽身就想走。
袁黛儿攥住杨劼,嘟嘴道:“怎么又走啊?上回我好容易查到你所在的旅店,听说你已经离开都城了。这次休想轻易走掉,我救过你,你还没谢我呢。”
“草民在此多谢三公主殿下。”杨劼满脑门汗淋淋的,只好敷衍道。
袁黛儿笑容宛然,“走,这里人多眼杂,咱们进去谈。”说完,扬袖示意,随侍内监立时上前,簇拥着杨劼往里面走。杨劼无奈转身,走了一段路,前面竟然是静心师太的禅房,他在月洞门前停步,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了。
袁黛儿无奈依了他,解释道:“静心师太是我母妃,她在这里出家已经十九年了。”
“是宣平三年的时候…。”杨劼低语。
那年发生的事不止在自己身上,很多人的命运起了变化,那个静心师太也是其中之一吧?
“是啊,那时我才几个月大。”袁黛儿面上始终含笑的,“母妃是先朝的菁贵嫔,从入宫一直受皇后压制,统正爷很可怜她。算是因祸得福吧,宫变后,我母妃是唯一受到特赦的,统正爷允了母妃出家玲珑寺的请求,把我过继给了他。”
杨劼恍悟,原来这个三公主不是统正皇帝亲生的。但凡这样年纪的公主理应出嫁了,看她还是清净自由身,想必那皇帝虽是厚待她,却无心考虑她的婚姻大事吧。
认识这样的公主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她是熟识裴元皓的,裴元皓又跟杨靖业有往来,一旦让杨靖业得到他的音讯,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当下再次福礼,“小的有事要办,这就告辞。”
袁黛儿唇际的笑意慢慢淡去,一缕失望浮现在脸上,“你住在哪儿?”
杨劼不敢告诉她,低着头快步走,走到烟香缭绕的寺门,转身张望了一下,见袁黛儿的人没有追上来,方才吁了口气。
回了城东,覃夫人果然对文弱书生毫无兴趣,对他淡淡的,除了偶然前来询问儿子学业,平时很难照面。杨劼的心思重新落在那幅画像上,心内焦虑,却又始终找不到好办法。
这日从覃府回小旅舍,沿路能听到自己寂寞的步履声。风起吹过整条小路,伴随暖洋洋的晴日照耀,他眯着眼,总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算来,离开南州从冬天到春天,转眼又至夏,几乎忘记自己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远方的阿梨,此时此刻,是否在想念着自己?
还没到达小旅舍,沿路比往日多了几分异样的静谧。杨劼心生疑惑,老远看过去,小旅舍外面站着几名束刀宫人,门两旁匍匐跪着老板、老板娘,身穿锦绣衣裙的袁黛儿傲然立在门槛。
“杨劼——”袁黛儿一见他,笑吟吟地打招呼。
杨劼暗叫糟糕。袁黛儿早跑了过来,笑道,“我正要去覃府找你,你先回来了。”
“我现在叫杨千羽。”杨劼小声提醒她。
“你干嘛改名字?”袁黛儿眨巴着眼睛,见杨劼欲言又止,便不在意道,“管你改成什么,我就爱叫‘杨劼’。”
杨劼闻言头皮都涨了,想打发她离开,“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这样尊贵的公主来的地方。”他的语气有点硬,径直进了旅舍。
袁黛儿却跟随进来,杨劼不好阻拦,只好任凭她四处张望着。片刻,袁黛儿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鬼地方?又旧又破的,还有股怪味。”
杨劼没好气地回道:“对我来说已经不错了。”说完,整理晒干的衣衫,蹲着用抹布使劲擦地板。
袁黛儿受了冷遇也不在乎,打量房内简陋的摆设,用心疼的口吻说:“这些事情让旅舍里的人做好了,何必太累?”
“咱原本不是金贵之人,有间小屋住已经算很好了。”杨劼埋头擦地,连眼皮都没抬一抬。
袁黛儿眼珠子转了转,夺过杨劼手上的抹布扔在地上,拉着他往外走。杨劼吃惊地问:“你干吗?带我去哪里?”
“你别怕,到了那里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袁黛儿得意道。
杨劼缩回手,语气很坚定,“公主的心意我领了,我哪儿都不去。”
“可你是在覃府干活!”袁黛儿生气了,声音加大,“你知道不知道那女人是个寡妇?那些风流逸事已经传到宫里了,都城里哪个不知道她?你偏偏待在那里,她会吃了你!”
“我做我的教书先生,她是什么人与我何干?”
一蓦沉静,袁黛儿死死地定住杨劼,双颊的潮红迅速褪去,胸脯上下起伏不定。
杨劼冷冷地回答她,“你回去吧。”
“好心当作驴肝肺,算我不认识你!”袁黛儿狠狠地骂了一句,甩袖出了房门。
隔着窗帘,杨劼能听见小路上步履沓沓声,旅舍外恢复了往常,阵阵叫卖声涌进他的耳内。
他坐在木板**,将袖兜里的银锭小心放在青布包袱里,又取出那块绫绢,默默地念着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字。
“紫锦楼,你到底在哪儿?”
头牌
南州的夏天比都城热得早,暖风夹着炎炎烈日,让拖着碧油香车的骏马有点燥热不安,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临到柳陌巷,丝竹箫管嗷噪的声音传来,观香楼外守门宿卫早就识得香车上醒目的“梨”字,都恭谨谄笑着过来驻车。
轻纱车帘掀起,早有人在旁边打一把花伞,遮住火热的阳光。
阿梨慢悠悠从车内出来。
那套菱纹罗窄裙敞口红襦是她让南州最好的裁缝做的,锦裾收束,愈显雪胸微隆,百花瓣叶垂饰的绸带从腰间拖到地,竟给她添了几分仙气。她袅袅娜娜地走着,两边是艳羡的目光和惊讶的说话声,她仿佛置若罔闻,神情冷傲,径直迈进了观香楼大门。
她知道,自己的这身装扮,又将掀起贵妇小姐们争相效仿的**。
观香楼的阿梨姑娘俊妍艳丽,才调高雅,南州城内外皆闻。
花厅正中悬挂巨大的结绫彩灯,映得匾额上金字御笔光芒闪烁,非常耀眼。鸨母正在与熟客打情骂俏,看见阿梨,亲自过去搀住她的手,边打量她边嬉笑道:“瞧瞧咱们家的阿梨,胜过当年的芷媚,这观香楼的头牌实至名归。”
说完凑近阿梨耳际,告诉道:“北门那个金铺霍大少又来了,我让他在你房间里稍候。”
阿梨皱眉,“你让他回去吧,我今日有点累,不想见客。”
“难得有如此痴情的有钱人,又守规矩的。”鸨母劝说她,伸出三个指头,喜悦由心里笑出来,“他今日带来这么多银票,这条大鱼千万别放过了。”
阿梨淡淡一笑表示默许,轻移脚步,如扶风细柳般无声地向楼上飘动。
进入迂廊,户户房门半掩,廊内弥散开腐靡暧昧的烟尘。阿梨只顾走着,前面一间房门突然开了,从里面拥出一对男女。他们见被阿梨亲眼撞见,慌忙松开了手,矜持地垂眸不语。
原来是闵生和丫鬟麝月。
想是出来得匆忙,麝月浅粉的兜肚搭在胸前,露出白皙的肌肤,那里还有一片嫣红,像是被谁咬噬过,红得透出血丝来。
众所周知,闵生是冰蓝的老相好,今日怎么会跟麝月在一起?阿梨并不理会他们,从他们面前高傲地走过,眼睛却四下找寻,然而却看不见冰蓝的身影。
她已经搬到了芷媚以前的房间,门外花团锦簇,想是楼里施养得精细,奔放热烈地开着。守在外面的丫鬟绽开笑颜,开了房门,阿梨径直走了进去。
房间布置得花光侧聚,清香袅绕,那位霍大少拘谨不安地站着,讨好似地朝她笑了笑。
阿梨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兀自坐到抚琴旁,悠然问道:“霍少爷想听什么曲子?”
霍大少连忙摆手,“我不是来听曲的,就想跟你说会儿话。”
从桌上拿起紫砂茶壶,阿梨给霍大少的茶碗里添了点茶汤,再自己倒了一碗,端起来慢慢抿着,“想说什么?”
霍大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梨优雅的动作,嚅嗫了半晌,才鼓足勇气道:“阿梨,我想赎你出去,我要娶你。”
阿梨一愣,随即淡淡笑了笑,“我是被人包了的。”
“我知道,不就包到秋天吗?很快的。”霍大少急促地说道,“阿梨,我求你,过了秋天你不要跟别人。”
阿梨的心无端地抽了抽,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对她说:“明年的这个时候,如若我还记得你,我会亲自接你出去。”
是很久很久的事了,淡得差点让她忘却,如今想来,那不过是一句怪诞的玩笑罢了。
她暗自吸了口气,面上还是盈盈笑着,声音掠过一丝无奈,“我的价位太高,鸨母是不会轻易放我走的。”
霍大少赶紧从怀里掏出三张银票,放在阿梨面前,“我算了算,这些够包你半月不见外客,以后我再想办法。”
阿梨用纤纤双指掂起银票,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开口道:“半月很难说,你知道别人出的价钱比你…”
“我回去再拿,鸨母要多少,我照给。”霍大少铁定了心,咬牙道。
阿梨的面上还是不露痕迹的浅笑,端起紫砂茶壶,再次给霍大少添茶。
霍大少前脚刚走,鸨母后脚就进了房间。
“真够大方的,这姓霍的有点傻。”鸨母数着手里的银票,掩饰不住的得意。
对她们来说,每次客人满腔热情的来,随后鸨母进来收钱,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今日阿梨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她靠在榻椅上,语调一点起伏都没有,“我想歇会儿。”
鸨母用疼惜的口气道:“乖阿梨,就睡一会儿,想见你的都排着队呢。”
她扭着腰走向房门,后面的阿梨突然想起什么,问:“今儿个怎么不见冰蓝?”
鸨母哼了一声,不屑道:“病了,躺在房间里呢。三天两头装病,怕是不中用了。”
房门在外面小心地掩上,一时间房内鸦雀无声,静谧得令人窒息。
阿梨摘下头上八宝青鸾金步摇,在暗淡的光线下静静看着。精工镂雕的青鸾花枝,镶嵌拼贴用到了极致,一串银桃垂珠竞出五色辉映,这是头牌姑娘才有福气戴的。她看着看着,眉心愈皱愈深,猛一甩手,金步摇飞落在了地面上。
垂珠碎溅,满屋子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
淡漠
这日,阿梨起得比平时早了些,伺候起居的丫鬟不在,她起身走过去将窗户支起。窗外就是绿荫浓密的后花园,天空刺白得让人眼晃晃的,风儿也静止不动,晨曦勾起她纤细的身形,在窗边烙如剪影。
将近半月未见下雨,大地被烘烤得廖无生气,暖风扑在脸上,一股闷闷的感觉,她敛了眉头,想重新将窗户掩上。正在这时,却望见冰蓝出现在班驳的浓荫下,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病愈后的冰蓝愈发的瘦,脸上的香粉纵是涂得再厚,还是掩不住的憔悴。此时她胸前捂着个青布包,警觉地左右顾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不一会,闵生出现了。
冰蓝迎上前去,轻声耳语了几句,将青布包慎重地交到闵生手中。
阿梨睁大了双眼,直至树荫下的人影都消失了,这才一惊,匆忙盥洗完自己下楼。
她径直到了冰蓝的房间,推门进去,正看见冰蓝斜靠在床榻上,眼光黯淡,心事重重。听到门扉吱呀声,她才缓缓转过脸。
见是阿梨突然而至,冰蓝冷森森地看着她,一脸敌意。
“你进来干什么?我这破屋子啥时轮到阿梨姑娘感兴趣了?”冰蓝讽刺道。
两人平日的关系就极其冷淡,阿梨也不理会,只淡淡地说道:“我看见你把你的积蓄给了闵生,奉劝一句,闵生这人靠不住。”
冰蓝霍然起身,走到阿梨面前,拿犀利的目光看她,“什么意思?我已经够落魄了,你还想踹我一脚不成?”
“我是好心劝你,爱听不爱听是你的事。”阿梨不想多加解释,转身就走。
冰蓝在后面破口大骂,“鬼才相信你安的什么心!我等闵生赎我出去碍着你什么事了?告诉你,我就是要当闵家的夫人,气死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阿梨出了冰蓝的房门,几名艳妓正围着朝这边看热闹,看见阿梨出来,又装作没事似的躲开了,房间里冰蓝的声音尖利而刻薄,还在迂廊一带盘绕。
“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
没几日,天空依然没下雨的迹象,毒辣辣的日头晒得空气也不清新,停滞不动使人困懒了。观香楼也少了忙乎,热,把客人都逼得萎缩在了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