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素来怕热,这个时节尤其没精神,就是客人来了,也是勉勉强强的抚琴一曲。那个霍大少并没再出现,估计是筹集银子去了,想起他憨厚老实的模样,阿梨突然可怜起他来。
晌午时分,观香楼外人声嘈杂,破坏了难得的平静。当时阿梨正在花厅,听说有女人冲进来想找阿梨姑娘,守门的宿卫不让她进,那女人懒在外面不走了。阿梨先是一惊,跟着忍不住地过去瞧。
门外石板上坐着三十岁模样的女人,发髻有点乱,衣饰倒考究,看出来不是穷人家的。脸上挂着泪珠,下颚尖削无一丝血色,那眼睛却空洞无神的,乞怜似地望着阿梨。
“你是谁?”阿梨不由问道。
“夫家姓霍。”
阿梨恍悟,原来是霍大少的老婆。
“我要找我丈夫,请你把他还给我…”女人几乎是低低地哀求。
阿梨心中一软,就含着淡笑走两步上前,旁边的宿卫提醒她,“阿梨姑娘,这种女人楼里见得多了,不必去理会。”
阿梨并不理会,她同情地看着那女人,过去亲自搀扶起对方,声音带了柔和,“他不在这里,以后我不会再见他的…”
话还没说完,却见眼前阴影重重,女人晦暗的眼直直地定住她,疏冷如夜鹰,狰狞欲脱。她下意识地侧头,脸上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宿卫赶忙迎上去,将那女人按倒在地,那她的双手反拽身后,那女人死死地盯着阿梨,犹不罢休地骂道:“臭**,你害我们全家!金铺没了…你还我丈夫!还我丈夫!”
事情发生得突然,女人尖锐的声音格外叫得凄厉。楼里的姑娘闻声出来,倒似看一出最滑稽可笑的戏,一时莺声燕语,十分热闹。
鸨母也出来了,见此情景大惊失色,连忙端看阿梨的脸,五指掌痕触目,便责怪道:“快去涂点药膏,要是破了相那还了得?”
阿梨捂住脸,回身再去看,女人挣扎反抗着,已经披头散发,厉鬼似的。不知为何,阿梨突然感到心底掠过一阵悲凉,似叹非叹道:“把她放了吧。”
她无声地穿过众人,眼光始终望着前方。
迂廊出现冰蓝的身影,红纱衣轻飘如飞,比之阿梨上次见时又单薄了几分,走得近了,突然一声冷笑,“打得好。”
阿梨淡淡漠漠地笑了笑,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所有人只能看见女人尖锐指甲划破她嘴角,像是晕了绯色胭脂。
唯她知道,只有拼命攥住双拳,才能控制内心的愤恨,不至于被传为笑柄。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观香楼外面鸦声阵阵,心情不爽的鸨母唤了几名宿卫起来,将那讨人厌的乌鸦赶走。
对着观香楼大门的是棵巨大如冠的槐树,楼门打开的时候,枝杈上夜栖的乌鸦突地惊起,黑漆乌密的翅膀凌空转折,将东边浮起的仅有的微光差点遮蔽住了。
霍大少的老婆,就吊死在槐树下。
此事混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没多久又被忘却,可鸨母老是感觉眼皮发跳,总有大祸将至的预感。
她一方面增派了宿卫严加巡视,防止来历不明的客人找观香楼的麻烦,另一方面抓紧训练新来的几名雏,等天气凉快的时候招揽生意。
迂廊里传来麝月的尖叫声,人们闻声望去,冰蓝正发疯似的追打着麝月,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要不是几名宿卫上前劝阻,麝月的命怕是要葬送在冰蓝手中了。人们看惯了冰蓝疯癫样,也不在意,继续嬉笑玩闹。
天际拉下了暮色,起了风,冰蓝的房间里传出呜咽声,尖得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像沙漠里濒临绝境的狼啸,啸声只持续了半晌,便被鸨母呵斥住了,房间里终于彻底沉寂下来。
灰烬
下半夜,阿梨突然醒来,觉得空气沉闷,闷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每每在沉闷中惊醒,她就会想起往昔的时日,想起逝去的快乐,伴随而来的是更多的酸涩,时日一久,也变成了麻木。
再一次提醒自己,等,只有等。
想是昨晚睡前忘记关上门,门缝处牛皮纱灯涟涟光晕在跳动,恍惚间,阿梨觉得有影子在门外闪过,一簇明亮的光晃闪。她一惊起身,过去打开了房门。
此时万籁俱寂,楼里的人都睡得沉,连守夜巡视的也打瞌睡去了,洇浓的夜色中只有阿梨裙摆窸窣的轻触声。
前面抄手迂廊处,一闪火光跳跃,有人手持火把挡住了她的去路。
干燥的枯枝不时炸起火星,冰蓝死死地盯着阿梨,憔悴的面容在耀耀的火光下狰狞触目。
“你在干什么?”阿梨厉声问道。
冰蓝阴阴地回答,声音有点飘浮,“你说得对,闵生靠不住,谁都靠不住…”
阿梨莫名的可怜起眼前的女人,好心好意劝慰一句,“去睡吧。”
“人生如梦,该是梦醒的时候了。”冰蓝突然笑起来,笑得极冷,“就算当初相信了你的话,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活下去。”
“你把自己怎么样了?”阿梨隐约听得一种奇异的簌簌的声音,她敛起眉头。
冰蓝兀自笑着,笑意笼了厚重的阴霾,透着丝丝冰凉,“我不活了,也要你们个个陪葬!哈哈,全是一群**!戏子!”
她疯狂地骂,眼神涣散,阿梨突感不妙,不顾一切推开了冰蓝。
直面望去,冰蓝的房间内火光熊熊,耀眼的火苗吐着猩红舌子,正迅速向两边的花房扩散,那阵阵毕剥燃烧声,让阿梨觉得自己的魂魄就要爆裂出来。
她尖声叫喊起来。
冰蓝依旧在笑,像个游走的幽魂,几乎是飘浮着融进了火海之中。
火光肆意,廊檐、雕窗、花灯…无边无际无可控制,烘热的空气里隐隐带着血腥的味道。须臾之间,火势蔓延了整座观香楼,楼上楼下熏烟滚滚,惨叫声,哭喊声混作一团。
阿梨的神志几乎模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人拖拉到楼外的。
只记得,天地熔成血色,那是撕心裂肺的红,涂抹在深黑的苍穹。
只记得,鸨母捶胸顿足地叫喊着,救火先救匾,下令无论如何先将御字匾额抢救出来。
烈焰冲天,观香楼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火光一团团一簇簇,如云如霞,把整个南州城染得通红。
多少繁华付之一炬?多少年轻女子的孤魂在火中纷飞?
后来,阿梨总会忍不住的想,自己能从那场大火中逃生,是不是命运冥冥之中有安排?
抑或,那不过是她此生中一场小劫难,前面的路更险恶更莫测?
天终于亮了,偌大的观香楼在风里落成灰烬,残烟袅袅,遍地狼藉,烧塌的屋架、黑秃秃的半截墙面,随处都有嚎哭悲恸声。
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们远远观望着,目光中也是惊惧一片,难道这就是昔日声名显赫的观香楼?
杨靖业亲自过来查案,初步断得是冰蓝纵火,如今冰蓝已经命葬火海,便派人传鸨母、楼里管事等人前去太守府配合定案。鸨母瘫坐在废墟前,一手抱着匾额,一手抱着钱箱,神情有点呆滞,死活不肯去太守府。
杨靖业无奈,只好自己过去,对鸨母说道:“楼烧了,还可以重新盖,不出三年,你这观香楼又可以重整雄风。”
他知道此番大火烧得鸨母气数已尽,恐怕很难翻身,他不过是假惺惺安慰几句罢了。果然鸨母黯淡无光的眼神看过来,喉管一抽,接着哭天抢地地喊道:“造孽啊,观香楼向来与人为善,偏遭弥天大灾…大人,这上上下下的以后怎么活?教他们何处安身?”
那些逃命出来的男男女女,全都在杨靖业面前跪下了,请求太守大人积德积善,收留他们为奴。杨靖业见观望的人群越聚越多,心里也打起小算盘,含笑道:“这样吧,太守府出面把烧死的人装进棺材埋了。其余的人分派别家窑子,等观香楼重建后再回你那,如何?”
这样一者可以给太守府落个好名声,二者观香楼里有几名艳妓,那些豪绅贵胄已是垂涎三尺,他大可以趁此做个人情。
岂料鸨母脸上的呆滞突然消失,眼珠子亮了亮,说话又变得跟以前一样利落了,“蒙大人恩惠,老奴没齿难忘,这些人就交给大人了。另外几个头牌红牌的,老奴要带去都城,都城有老奴本家姐妹,先投靠了再说。”
杨靖业才明白中计,话已说出去不好改口,只有铁青着脸,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在一个斜风细雨的早晨,阿梨和几名姿色出众的**,挤在窄窄的船舱里,橹声欸乃,载着她们划向遥远的都城。
很久不见下雨了,空气中蕴透着凉爽,岸边的柳荫深处,飞起一缕悠扬的笛声,贴着清碧的水面,悠悠向四处飘散。
阿梨伸出头去,烟雨迷蒙,南州城楼滞重的檐角离她渐行渐远。遥遥地望一眼当年,杨劼、伍子、芷媚、冰蓝…他们一个个从眼前走过,又一个个融化在淡淡的烟雨中。
别了,昔日的自己。
算是想透了吧,所谓的锦瑟年华,不过是灰烬上开出的花,再如何娇艳**,早晚也会逼促成一片薄烟,随风散尽。
下落
暑气在退,天色也逐渐变得凉爽。这个时节,伍子终于遇到了杨劼。
师父的武馆开得顺利,伍子除了练功习武,闲时招呼一班徒弟上街杂耍卖艺。
出武馆往北,便见都城最繁华地段。大街上车来人往,客邸酒肆,罗列非常。锣鼓响动处,彩杆高擎,伍子几人沿着彩杆行走如飞,还舞剑挥刀做着精彩打斗。不大工夫,周围黑鸦鸦地围满了人,不时有鼓掌声喝彩声,好不热闹。
伍子瞥见一名六、七岁模样的孩子钻进了最里层,兴高采烈地观看着。此时一场武戏刚完毕,捧陶钵的娟子仙女打扮,绕场子一圈,场边看热闹的纷纷将手中的铜板往陶钵里扔。
娟子初始还笑盈盈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眼一瞧,腰间别着的彩绸绣球不见了。
“有人偷我绣球!”娟子惊叫,急得直跺脚。
伍子警觉地放眼望去,那小孩正机灵地钻出人堆往外跑。
偷绣球的是覃家小少爷,当时娟子正巧经过面前,腰间的绣球晃动,带起一缕似有若无的清香。覃家小少爷感觉好玩,便不假思索地扯下了绣球。
杨劼是被覃家小少爷硬拉着上街的,后面两名覃府宿卫亦步亦趋紧随,那小少爷淘气,看见前面有敲锣卖艺的,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尚在翘首寻找,小少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将手里的绣球塞进他的怀里,拉住他,“快跑!”
杨劼稀里糊涂地跑了十来步,后面履声带风,越逼越近,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盗贼,跑不了!”
杨劼的心腾地一动,转头之际,一记重拳迅雷而来,杨劼只觉得眼前火星四溅,人仰躺在地,有什么滚热的东西从鼻孔里涌出。
一阵头晕目眩,杨劼眼望着伍子高大的身影渐渐走近,呻吟着,“伍子,你的身手越来越有长进了…”
“杨劼!”伍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接着蹲下身搀扶起他,兀自哈哈大笑起来,“娟子,快来,我找到我兄弟了!”
这一日,两人久别重逢,坐在酒肆里叙述着各自的经历。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青瓦檐边淌下串串水珠,落在石板路上。街上的行人匆匆,倒是覃家小少爷蹦跳在雨中踏水嬉戏,无忧无虑的笑声听得真切,有一种空灵悠远的感觉。
杨劼和伍子喝了六七分的醉,眼光迷离,他们默默地听着孩子的笑声,几乎同时想起他们年少时,赤足欢跑在雨中,也是这样无忧的心情。
光阴易过,当初的快乐已经无迹可寻。
良久,伍子抿了一口清酒,问道:“那覃夫人定是知道紫锦楼的,想办法让她主动告诉我们。杨劼,我该怎么帮你?”
杨劼的语调里有丝无奈,“那女人精明得很,平时她是不理会人的。我倒想起画像上题了一行诗,因为光线太暗,一时看不清楚,或许能在那里找到新的线索。”
“我去把画像偷出来。”
“那院子戒备森严,上次我差点被当作贪贼抓了。”
伍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撩起袍袖,露出健壮的筋肉,“当务之急是让我进府,她的院子就是上了锁,我也有办法翻墙而入。”
杨劼盯着外面的覃家小少爷,眼里有暗流涌动,“会有人心甘情愿带你进去的。”
伍子在覃家小少爷面前舞弄了几下功夫,小孩子被耍得眼花缭乱,回去就磨着母亲要伍子教他武功。
覃夫人被小儿子磨得没办法,便唤来杨劼,要他隔日将伍子请到覃府。
伍子在覃府当众展示了几套内家功夫,覃夫人就坐在台阶上,自然清楚地看到伍子的一招一式。可她不喜也不怒,嘴里嗑着瓜子,神情也是淡淡的。待到伍子抱拳武毕,只是随意地跟小儿子说了一句,便扬长而去。
至此,伍子隔三差五地进覃府教小少爷武功,却始终不见覃夫人的踪影。
覃府秋天的景致生机勃勃,红花盛放,绿叶更肥。而晌午过后整个覃府静极了,偶尔听见秋蝉几声鸣叫,终还是趋向安静。岑寂无人的覃夫人院子外面,悄悄然出现了伍子的身影。
他贴着墙身走,稍一运气,人就翻墙而入,矫健的影子落在老槐树下。院子里红花绿草层层染染,灿金的光自浓荫的树叶间透出,像极女人暧昧诡异的眼神。
伍子按照杨劼的描述,穿过迂廊,脚下是漆金的上好青砖,他的脚步似乎飘浮在上面,几乎无声。依稀闻得安息香的味道,他的鼻尖敏锐地动了动,闪身轻轻推开屋门。
光影稀疏缭乱地映照着屋内的一切,紫砂的香炉里轻烟如缕,那幅画像就安静地悬挂在墙面上。画里的女子神情端然,光影在眸中流转,恍如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一时,伍子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心思跟着晕黄的光飘散而去。
在他的身后,一道细长的身影透过金丝楠木门扉,与他的身影接踵交叠。
“你喜欢什么?”有人在身后慢悠悠说话。
伍子转过身。
覃夫人看着他,脸上若有若无的一缕浅笑。手中的折扇缓慢地摇晃,伴随暗香缠绕,竟有几分妩媚风韵。
伍子目光里没有一丝惊惧慌乱,气度从容地笑了笑,“原以为覃府奢华精巧,也不过如此。”
覃夫人慢慢靠近伍子,声音柔和,“你可以拿走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夫人没把伍子当作盗贼,伍子已经万分感谢了,怎么还可以乱拿夫人的东西?”伍子沉声道。
覃夫人的红唇蠕动,声音极为悠扬,“凡是进府的男子,我向来以为不过是鼠盗狗窃贪财之辈。可是…你让我感觉不一样,直觉告诉我,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近到伍子面前,一手按住他的胳膊,逐指抚摸下去,由衷地感叹,“多壮实的孩子,我对喜欢的人绝不吝啬。”
那口吻像极家长赞赏自己的孩子。
伍子也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毫不客气地指着画像,“那我就要它了。”
覃夫人笑意不见,脸上浮现疑云,“你要这画干吗?”
“那女子长得像夫人。”伍子调皮一笑,不假思索道。
覃夫人嗤地笑了,就势打了伍子一拳,“油嘴滑舌,我要是她就好了。除了这幅画,其余的任你挑。”
伍子现出失望的神情,嘀咕道:“原来不是夫人。我还猜想画里的楼是不是在覃府,造的样子不错,我师父正想盖个别致点的楼。”
“那在以前城南的邰府,现在进不去。”
覃夫人心情极好,不经意地说了,抬眼望着伍子。此时轻薄的阳光洒金似地铺在年轻的伍子身上,恰到好处地勾勒起那健美有致的轮廓,覃夫人沐醉其中,欢愉从眼底溢出来。
“伍子,好好教阿小的功夫,以后我会疼你的。”临走,她柔柔地加了一句。
伍子从覃夫人院子出来,愈走愈快,最后几乎是飞跑出了卵石小径。
天空湛蓝无云,明媚宛如他的心情。他仰天拼命地呼吸着,恨不得将所有新鲜的空气都吸入五脏六腑,好风轻拂,似涓涓清水凉爽沁心。
“杨劼,我们有紫锦楼的下落了!”
情丝
几日后的晌午,因为不用去覃府,杨劼独自待在小旅舍里。
旅舍的生意如秋天的天气,显得萧条冷清,楼下老板拨打算盘的声音,在房间里听得真切。杨劼的神情有点颓废,他呆呆地拿出绫绢端详着,眼里浸了一丝哀伤。
有了紫锦楼的下落,他和伍子即刻朝城南找去。邰府是找到了,迎接他们的是紧锁的大门和斑驳脱落的外墙。
相继打探了几位路人,有确实不知的,也有人拿怪异的眼神看了看他们,仿佛避讳什么,皆摇头走开。
后来来了位老者,板着脸正色道:“这院子原先是先朝邰宸守将的家,宣平三年就被封了。两位后生这样打听,外人以为你们跟邰宸有什么干系,一旦传到晟阳王的耳朵里,必定遭来弥天大祸。别问了,还是速速离开这里为好。”
杨劼和伍子面面相觑,无奈听从老者劝告,迅速告辞离去。
绫绢柔滑绵软,浅淡的血字纤细娟秀,让杨劼想起画中女子端庄却略带苍白的模样。
那便是邰府的女主人。
他们,十有八九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十九年前的春天,邰府的紫锦楼下,画中女子抱着襁褓中的自己。南城门内外刀光剑影,血腥袅满天空。
烽火燃尽,只余他还活着。
“你们全都不在人世了,为什么让我独留人间…”他低喃,声音悲凉。
窗外袭过一股清风,夹着落花,极淡的佳楠香悠悠地飘散。
楼下拨打算盘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楼梯口一阵响动,老板轻轻敲击房门,“杨先生,有人找您。”
杨劼不情不愿地将绫绢藏进包袱,又察看房内无异样,才慢吞吞过去开门。
三公主袁黛儿站在面前,锦衣少年打扮,脸上红扑扑的,一双明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杨劼一愣,道:“怎么是你?”
立夏的时候,袁黛儿就是从这里愤而离去的,怎么又出现了?
袁黛儿大概猜到了杨劼的心思,展开笑颜,大大方方地说道:“不会跟上次那样的,今天就带一个车夫。闷了一个夏天,还是觉得跟你说话最有趣,上次是我耍脾气,你别记在心上。”
杨劼淡淡扫了她一眼,并不躬身请她入座,只顾整理起房间来。袁黛儿也不介意,跟在他的后面,环视周围,笑道:“和上次没什么变化。前些日得了几件裘皮,太大了,我自己又有好几套,回去整理出来给你过冬用。”
她话还没说完,杨劼就不耐烦地摆摆手,拒绝了她,“我不用这些。”
袁黛儿依然好脾气,在房间内四处游走,不多时就被**的包袱吸引住了。方才杨劼匆忙,绫绢在包袱外露出一截,袁黛儿顺手一捏,整块绫绢便抖了出来。
“这是什么宝贝?”她好奇地问。
杨劼大惊失色,箭步上前,一把扯下绫绢,生气道:“怎么能乱拿别人的东西?堂堂三公主连个起码的教养都没有!”说着,将绫绢塞进了包袱。
袁黛儿愣愣地站着,脸上的快活不见了,眼睛里隐隐闪露泪花,“是,我是没教养!我出生不久父皇就死了,母妃抛下我去了寺庙…说什么三公主,还不是忍气吞声,寄人篱下…”
她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嘶痛。
杨劼倒被惊吓住了,不由自主拽住她,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小声点。”
他差点忘记了,她的亲生父亲也是统正皇帝所杀。
他和她,原来也有相似的地方。
袁黛儿倚靠在杨劼的胸前,不住地抽泣着,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杨劼的眸子里闪过怜悯,轻拍她的肩胛,“你好歹还有母亲,我无父无母,四处飘零无定处,上哪儿哭去?”
袁黛儿的声音变得多情而柔软,“你可以向我倾诉啊,我会帮你,陪你。别人都说我心高气傲,堂堂的三公主…可我只记挂你一个人。杨劼,我看得出来,你与别人不一样。相信我,你以后肯定与别人不同。”
像是什么利锤猛击胸口,一霎时的感觉,杨劼似乎醒悟过来,随即放开了袁黛儿。
曾经那个夏日,阿梨靠在他的胸前,一双清澈的眼带着迷蒙的光,定定地望住他,她说:“少爷,相信我,你以后肯定与别人不同。”
他的阿梨…
那句话,仿佛天荒地老。
他站在那里,乌沉的双眸晦暗不定,神智好像出了窍,默不作声。袁黛儿停止了抽泣,脸上毫不遮掩的深情,她明白,攫取这个男子的心,她必须学会忍耐。
一时谁都不说话,窗外泛着太阳清亮的光芒,丝丝点点撒在他们身上,只有楼下拨打算盘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
良久,杨劼才缓缓开口,“我要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袁黛儿毫不犹豫地接口道。
重逢
按照杨劼的指点,袁黛儿的双驾马车穿街过巷,一路奔城南而去。
城南的邰府依旧大门紧锁,此时人迹稀少,晚蝉声声聒噪,似乎在提醒秋天在日日走向深处。隔着高墙,老梨树茂盛的叶片随风抖动,依稀能看见里面飞翘的楼角。
那是紫锦楼吧?
杨劼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凝神眺望,看几只乌鸦在树上乱飞,烟色苍茫更显邰府萧索,不由轻叹出声。
明明得不到任何结果,他还是不知不觉又一次来到这里。
或许心里面,有那么一丝的牵绊吧。
袁黛儿不明白杨劼此处驻车的目的,见他眼望着前方黯然失神的样子,便讨好他,“你要是喜欢这里,我陪你走走?”
杨劼摇头,示意车夫,“走吧,去别处。”
拐过清寂的巷子,便到了城南喧哗地段,一股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沿街店铺林立,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这里是往来商旅辐辏云集的地方,新鲜行色应有尽有。
因袁黛儿是男子打扮,两人行走在街面上并不惹人注目。杨劼也被琳琅满目的行货所吸引,加上袁黛儿生就豪爽活泼,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两人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一阵阵曼妙的丝竹清音从巷口传出,西风起处,悬挂的红灯笼在巷口飘扬,那种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袁黛儿蹙眉,攥着杨劼的袖口想快步经过。
杨劼情知是普通不过的青楼窑子,倒并不在意。可不知为何,在经过的那一刹那,他不经意地朝里面瞟了一眼。
蓦然间,似乎被什么牵扯住,他停止了脚步。
楼里正中结彩花灯间,悬挂着黑底金字的大幅匾额,那三个御笔金字在花影下闪着亮光,尤为醒目。
观香楼。
杨劼定定地盯着那三个字,身不由己地往里面走,袁黛儿在后面干着急,一时忘记如何去阻止他。她眼睁睁看着杨劼走到花厅外,似乎跟守门的打听着什么,接着又出来了。
杨劼自顾自走到河边,那里泊着几条画舫,他张目远眺前方,看那清波涟漪的水面上,隐约有琴声歌声传来。
袁黛儿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不敢上前惊扰他。顺着微风,杨劼头上的束巾飘动,正看见他柔和分明的侧面,袁黛儿突然发觉,杨劼的眸中此时蒙眬得像是受了委屈无处诉的孩子。
须臾,远处悠悠荡来一只小画舫。船靠岸,从舱里出来一名粉黛女子。那女子抬眼便看见了杨劼,愣住了。
“阿梨。”
杨劼几乎嘶哑出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阿梨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此刻才明白不在梦中,半晌,她的脸上露出酸楚的微笑。
“少爷。”
说完这两个字,她已缓缓倚在他的肩膀。杨劼闭上双眼,拥住了她。
袁黛儿清楚地看着这一切,目光复杂交织,变幻迷离。
岸边的一对男女默默相拥,默默地感受着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得到的酸涩、艰辛,和久别重逢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