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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香莞尔笑着,朝老爷抛了个媚眼,“美香知道,美香永远忠于老爷。”

杨靖业哈哈大笑,抬起美香的下颌抚弄着,“只要好好给我办事,你迟早会是八夫人,然后给我生个大胖儿子。”

美香娇笑着,正要靠近老爷,却看见四扇黄梨屏风上有个模糊的影子移动,忽明忽暗的,倏地又消失了,只余梨花木精雕的虎啸望月,狰狞睚眦。

美香惊骇,瑟抖了一下。杨靖业皱眉,“怎么啦?”

“虎…”美香指着屏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影子…”

杨靖业抬眼望了望,窗外婆娑的树影正巧落在屏风上,枝干交错,恍如猛虎飞扑。不满道:“女人真是胆小,去,给我盯紧了。”

这几天杨靖业为皇上游玩南州忙得焦头烂额,皇上原来打算祭神过后就回都城,不料被观香楼的头牌芷媚绊住了心,于是回程的时日一拖再拖。

大欹国的青楼教坊历来兴盛,到了统正皇帝年代更是狎客如云,连巷塞陌,其中不乏众多皇亲国戚,达官巨贾。就是皇宫里也养了诸多宫妓,日日笙歌夜夜风流,一旦受了皇帝的宠爱,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杨靖业初始以为,皇上此番艳遇,不过是出于暂时的猎奇和兴趣,春风一度后便会将此事遗忘。

岂料他低估了芷媚。那日他在鸿顺堂馆守到清晨,望见芷媚从皇上下榻的寝房出来,怀抱琵琶,依然是昨晚严谨的装束,背影从容辗转于回廊曲槛,红纱薄雾,神情端然。

杨靖业惊讶得呆了半晌,才回过味来。

称得上,奇女子也。

还在暗自赞叹,一路随驾出行的内侍总管李公公叫住了他,“杨大人,皇上此番南巡,已经乐不思蜀了。杨大人功劳不小。”

杨靖业赔笑道:“仰仗李总管在皇上面前美言。”

李公公呵呵笑着,“南州物泰民丰,杨大人治理有方,理当恭贺。”

“杨某愧不敢当。”杨靖业毕恭毕敬又是一礼,“公公关照入微,杨某已备下薄礼几份,待公公回都城,杨某直接派人送到您府上去。”

李公公自是一番假意推诿,便欣然收下。杨靖业暗瞅对方脸色,借机不经意似的问:“上次逢得裴大人突然到此,杨某一时诚惶诚恐,唯恐招待不周。裴大人却是不拘泥俗礼的。他又是不辞而去,何等洒脱,撂下杨某终日忐忑不安啊。”

李公公不禁哈哈大笑,“忐忑不安的应是裴大人。他奉旨南下查访,却空手而归,好在皇上并无责言。”

杨靖业目光一闪,“原来裴大人有大事?”

“杨大人有所不知,这事还得从宣平三年说起。先皇余党皆被剿灭,连都城守将邰宸也战死城下,偏偏他出生不久的儿子成了漏网之鱼,不知所踪。这十八年过去,皇上早已高枕无忧了。前段日子有人上疏,外界谣传邰宸之子流落南方,现今长成七尺汉子,欲上都城报杀父母之仇。有的大臣劝谏皇上不必所虑,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可皇上岂会坐视不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于是派裴大人南下查访此事。”

听了这番话,杨靖业的心猛然几个抽搐。不过他迅速地平静下来,依旧一副率直的口吻,“皇上沧海胸襟,孰能无断?不过此事乃朝廷机密,莫说杨某不知情,便是知情也不得泄露出去,杨某是明白人。”

这回轮到李公公自知多言了,便拱手笑道:“叨扰太守大人,告辞了。”

匆匆回到府邸,杨靖业心虚得额头直冒汗,连茶水也无心进了。进了书房漫无头绪地徘徊了小半个时辰,管家紧随着进内,神秘地禀道:“老爷,美香把这个拿来请您过目,等着拿回去呢。”

杨靖业接过管家递过来的青布包,打开一看,眼光犀利一闪。抖开绫绢细细端详上面的字,双手本能地颤抖了。

十八年过去了,曾经的人与时光的影子急速交织变幻,重翻一场刀光血梦…他死死定住血书,到底失了常态,“怎么在他手里?”

“老爷,怎么办?”管家紧张地问。

杨靖业在房里踱着方步,遮不住的气喘心焦,“这小子早晚会害死我!上次裴大人南下实是追查邰家遗孤。一旦查出是我收了邰宸的儿子,就是大逆不道之臣,灭门之灾啊!”

管家从杨靖业还是书生时就跟随于他,极是识得眼色,“少爷肯定对自己的身世起了疑心。老爷,您可是养了个大祸害。”

“不能让他害了我,得想个法子。”杨靖业连连点头。

“老爷您得当机立断,不如…”管家做了个劈手的动作。

杨靖业咬了咬牙,敛起神色示意管家,“把他骗到城外去,切切做得干净…”

末了,将血书交给管家,“让美香放回原处,就说那是首抄词,不用大惊小怪的。”

管家领命而去,杨靖业重重地坐在榻椅上,按住额角。时光逆流而上,那时落日的余晖铺满邰府大院,天上飘着梨花,雪白裘袍的女子将怀里的婴儿交到他手中…

指下微凉,他叹了口气,声音也带了凉意,“对不住了,邰夫人。”

 

魍魉

那一夜,夜色似乎格外的沉,月亮躲在了乌云里,漫天不见一点星光。

南州城郊外早陷入了无边的暗夜之中,本就萧疏的阎王庙,一入夜万籁阒静,茫茫昏黑间,唯见翘起的檐角摆出魍魉狰狞的姿势,滞重得让人毛骨悚然。

一辆马车颠簸着,穿过羊肠小径,一条长河拦在前面,赶车的管家不得不停车。

“少爷,阎王庙到了。”

杨劼从车内下来,一脸惶惑地望了望周边的景致。管家在前面提了灯笼,他们小心过了竹木桥,但见长河深远,夜色下像一条横卧的可怕的凶龙,蜿蜒曲折地延伸着,茫茫不见头尾。

阎王庙就在前面,形同一堆废墟,处处留有火熏的痕迹。满地黄蒿荒草,熏黑的泥塑阎王爷,缺胳膊少腿的无常鬼卒…“嗖”的一声,草间窜出一只野猫,把杨劼吓了一跳,没等定睛细看,它已跑得无影无踪。

“管家,阿梨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等我吗?”杨劼隐隐感觉不妙。

灯笼突然灭了,人是模糊的,却遮不住管家眼里闪过的一道杀气,“这丫头想是在跟少爷捉迷藏呢,少爷再过去找找。”

“阿梨。”杨劼呼唤了一声,往里面探了两步,后颈骤然被人狠劈了一掌,眼前顿时天昏地转,杨劼扑通倒在了草地上。

管家嘿嘿笑起来,“大少爷,谁让你不是老爷的亲儿子呢,看在认识十八年的份儿上,我就这样让你见阎王爷去吧。”

拽起杨劼的双腿,拖着向长河走去。

按照杨靖业的叮嘱,假如来个凶杀抛尸,势必引起州府的重视,人人皆知死者是当今南州太守的大少爷,疑点落到杨靖业头上就麻烦了。不如制造出不慎溺水而亡的假象,还可以博取外人的同情。

已经听到汩汩的水声,管家突然想起差点忘记一件大事,将杨劼身上的血书搜出来。于是他弯身在杨劼袍衫里翻找着,许是因为紧张,外面黑灯瞎火的,一时搞不清杨劼藏在哪个位置。

他骂了一声,隐约有怪异的气味在周围弥漫,抬眼望去,阎王庙里有如鬼火忽闪,星星点点飘浮不定。不知哪个角落突然透出女人的尖锐哭号,颤抖着,拖得细长细长,似乎要穿透云层,听得人心口一阵阵抽紧。

管家汗毛陡竖,这么阴森恐怖,难道今夜遇见鬼了?

接着,一道模糊的影子出现在眼前,如轻烟,如薄缕,迎面夜风扑鼻而至,夹着一种犀利浓稠的死亡的气息,那影子朝着他飘飘荡荡,隐约露出惨白的枯骨骷髅…

“鬼啊——”

管家大骇惊叫,连滚带爬朝对岸逃去。那可怖的尖锐声在后面死死缠住他,他逃得仓惶,跌跌绊绊身子不稳,竹木桥两边插着木桩,大概是下意识的扶住,只闻噼啪的朽木断裂声,管家惨叫着坠入河中。

救命声只是持续了一会,就彻底隐没在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夜风徐袭,除了汩汩水声,仍是一派寂静。

影子飘落在桥头,河水泛出清光,映着翠粉青红戏袍的华彩,头上的骷髅套摘下,漾起七夫人冷鹜讥诮的笑。

“今夜我演得最好了。”

她满意地说着,抬袖移动脚步,不紧不慢走向杨劼。

杨劼从昏迷中醒来,惊异地见七夫人坐在他身边。云移星转,一点月色映照在七夫人的面上,桃花般秀丽的眼宛如刀锋,见杨劼醒过来,七夫人的唇角浅浅地勾起,方现妩媚风韵。

杨劼眯起眼看着天空,深深呼吸,手指轻按后颈,那里有些许的疼痛。

“是你救了我。”

“傻子,要不是我,你早喂鱼去了。”七夫人俯身将头靠在杨劼的臂弯,半嗔着,“我一直瞎猜你不是那老鬼的亲儿子,果然被我猜中了。”

杨劼想推开她,又不敢。那股暗香馨人,丝丝缠缠,幽幽酥骨。

七夫人的目光凝固在杨劼的脸上,看他清秀的眼眉,淡薄的唇线,语调伤感的、依依的,“你不觉得我俩是一对鸳鸯同命鸟?你可怜…我更可怜。”

她的手指摸上杨劼的脸,微凉的指尖落在他的唇片上,杨劼侧脸避过,托辞道,“七夫人吃穿不愁,怎的可怜?”

“男人可以天涯为客,女人就不同了。”七夫人幽幽叹息,抚摸颈脖上留下的疤痕。

杨劼猛然想起阿梨闯下的大祸,此事毕竟与自己有干系,不由紧张起来。七夫人仿佛猜出他的心思,反而安慰他,“这跟你无关。冤有头,债有主,死丫头我不会放过她的。”

杨劼惊骇,挣扎了几下。七夫人按住他,明眸流转,这样的神情让杨劼脑子再度发晕,只低喃道:“七夫人,你想干什么?”

“你一定很想见这丫头吧?”七夫人沉声问道。提起阿梨,她的心头就是止不住的恨意。

杨劼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不过还是老实回答:“是。”

“现在你已走投无路,只有我能帮你。”七夫人妖妖娆娆地笑起来,“不过,我有个条件。”

她起身,一步一款,褪下了身上的戏袍。在杨劼骇愕的目光注视下,七夫人的衣衫滑落,最后一抹兜肚芙蓉花叶,黛色染杏红。

脚下的戏袍为毯,月色朦晕忽明忽暗,七夫人赤。裸的身躯如白练,与黑发轻缠。

“成我这一次,我给你盘缠,你继续去都城找你亲身父母。”

七夫人伏在杨劼的身上,很熟练地将手探进他的衣袍,动作极是温柔。在她的挑逗下,杨劼的身体不知何时起了怪异,仿佛能听见血脉流动的声音,一波又一波,摇摆得他的身心似要爆裂开。

他急促地呼吸着,嘴里哑哑地挤出一声,“不…”恍惚间,就翻身压住了眼前的这个光滑柔软的胴。体,势如岩浆喷发,没有神智没有意识了。

光影缱绻,明暗交替。

余下的情景杨劼记不得了,直到七夫人长长的黑发缠住他的颈脖,绵软的呼吸在耳边起伏,带着恶毒的咒骂,“这是对这丫头的惩罚,你首先是我的。”

杨劼逐渐恢复了意识,痛悔的感觉潮水般铺盖而来,他颤抖着,翻身推开了七夫人。

他踉踉跄跄地往前面走了几步,夜空中,隐隐有声音在朝他絮说:“少爷,你要娶我。”

他虚脱般跪在那里,苍苔露冷,天光如水,无声地将一切掩盖。眼角湿濡濡的,原是一滴泪,滑落在脸上。

“阿梨,请你谅解我…”

后面传来七夫人嘶鸣的呜咽声。黑夜看不见他们在流泪,只有各自自将泪水咽在心中,承受着那份凄凉。

 

离别

初三清晨,窗外烟霭纷纷,阿梨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好披衣起床。

沿着迂廊走向芷媚的房间,房门紧闭,看来芷媚昨晚侍驾还没回来。她在外面站了一会,想起芷媚昨晚被召临鸿顺堂馆之前,亲口告诉她,统正皇帝就要回銮都城了。

皇帝一走,那个裴元皓自然随驾回去。那日他头崩欲裂的情景历历在目,阿梨竟莫名地失了神。

观香楼依然沉浸在悠长的大梦中。从迂廊俯瞰花厅,结花的红绸高挂,热烈的红,映出御笔亲书的三个金字。一丛丛的盆花绕了整个花厅,繁华到了极处。

靠近楼梯的房门突然咿呀开了,阿梨闪身隐在廊柱旁,偷眼瞧见冰蓝一身翠绿舞衣,像是将醒未醒的酣醉模样,步态蹒跚地走下楼。

阿梨隔着红漆木栏,只蒙眬感觉风从花厅一角吹入,拂动冰蓝的舞衣,渺渺然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冰蓝站在花厅正中,忽然扬袖舞动起来,人影模糊得如在云里雾里,仿佛呵气之间就要舞尽此生艳华。

阿梨鄙夷地一笑,回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花厅里传来冰蓝尖锐的嘶鸣声,犹如困在绝境的母兽的嗥叫,接着转为嘤嘤的哭泣。哭声把睡得正沉的男男女女惊醒了,顿时招来骂声一片。

辰时一过,观香楼逐渐热闹起来。鸨母忙上忙下,四处打招呼,看见阿梨也是喜笑颜开的。

“阿梨,杨府的七夫人在外面,找你有点儿事。”

阿梨一惊,七夫人怎么找上门来了?寻仇?莫非与少爷有关?反正她早已经不怕这个女人了,带着疑问,阿梨出了楼门。

此时晨霭未散尽,老远的,七夫人站在一大片浓重树荫下,暗青锦绣围帛将她兜头而裹,只露出半张涂得浓艳的脸。此时她眯起桃花眼打量着阿梨,待阿梨走近,咬着牙挖苦道:“比原先水润多了,这种风月宝地最适合你,真是因祸得福啊。”

“那我得谢谢七夫人了。”阿梨毫不客气地奚落道。

七夫人勃然大怒,挥手就想一巴掌。阿梨早料到有这一招,劈手拽住对方的手腕。

双方对峙着。七夫人首先放下胳膊,冷冷地哼一声。

“找我什么事?”阿梨冷冰冰地问。

“要不是答应人家,我还懒得看你。”七夫人斜眼,朝不远处隐在角落的马车努了努嘴,“有人死活要见你。记住了,就一会儿工夫。”

阿梨隐约有点明白,不由促步朝马车方向走。绕过马车,翠郁的树荫下站着杨劼,一身暗色衣袍本就不显眼,人又隐在暗角,阿梨走到近前才发现他。

条条细淡的晨晖从枝叶洒落,落在杨劼苍白的脸上。阿梨怔怔地望着他,无限情思泛滥心中,千言万语只吐出两个字,“少爷…”

飞扑到杨劼的怀里,紧紧地拥住他,眼眸里瞬间起了泪花。那悲伤、那相思无边无际地蔓延,不可阻挡地几乎溺毙了她。

“少爷,我想你,天天在想你。”

杨劼起初有些木讷,动作迟缓地搂住阿梨,听见阿梨痴痴绵绵的叫唤,脸上一阵抽搐,哽咽道:“我也想你…”

阿梨咧嘴开心地笑了,不由自主地揽住杨劼的颈脖,踮起脚想去吻他。

陡地,杨劼紧紧皱起眉,一手抚摸后颈,脸上的肌肉扭成一团,露出万分痛苦的神色。

阿梨一慌,紧张地问:“你怎么啦?”

杨劼好半晌才缓痛,眉头依然紧锁,“昨晚杨靖业差点杀了我,我得赶快离开南州。”

远远隐约传来七夫人的干咳声,阿梨盯住杨劼,眼中有了凌寒之气,“是她救了你吧?你说,你跟她做过什么了?”

杨劼心中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慌忙拥阿梨更紧,语调有点发虚,“你别瞎猜,阿梨。如今我身无分文,无处藏身,只有靠她帮忙了。”

阿梨抽泣一声,委屈道:“少爷,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

“我知道,我知道。”杨劼不断地安慰着她,声音也哽咽了,“阿梨,我们又要分别了。我要去都城,继续寻找紫锦楼,我一定要找到它。”

阿梨不停地流着泪,“你走了,我怎么办?”

杨劼忍痛闭眼,微微低垂着头,嗅着阿梨发丝间缕缕清香,彼此间触及的肌肤凉沁心脾。他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感觉自己肮脏极了,竟不敢主动去拥吻她,尚在犹豫间,蓦然的一片柔软触到他的唇。

他睁开眼,阿梨正用一种感伤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心在隐隐轻颤,伸手握住阿梨的手,眼中有了一抹坚执,“你等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赎你出来。”

“等到那一天,我已不再清白,怎么办?”阿梨含泪问。

“无论怎样,你永远会是我的阿梨。”杨劼攥紧阿梨的手,不加迟疑地回答。

阿梨释然,恍恍若若地笑了。

小时候总想快点长大,这样就会早日属于她的少爷。待到长大了,才知道他们面临着分离,而自己何时属于他,像是一场晚春的梦了。

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

不知何时,身边的杨劼已离去。

马车辚辚,碾转在清寂的石板路上,犹如她的心,空落落地回响。

 

零落

回到观香楼也是恍恍惚惚的。久久地倚窗凝望,只见天空飘泊一缕缕淡淡的白云,朝霞外,高飞的大雁阵齐整地掠过。

芷媚走了进来,看着阿梨难掩惆怅的背影,淡淡一笑。

阿梨回转身,不胜讶意,“今日回来得可真晚。”

芷媚步态娉婷地走到阿梨面前,笑容和煦,“皇上今日留我喝茶,多说了几句话。”

“皇上…待你怎样?”阿梨忍不住好奇地问。

芷媚的双颊泛起红晕,眼睛闪亮,宛如早春晴空下的阳光。她并不多言,只是寥寥几个字,“皇上是个君子。”

见阿梨睁大了眼睛,芷媚轻拍她的肩胛,“皇上今日就回去,那位裴大人说不定会来观香楼,你早点准备吧。”

芷媚袅娜轻快的身影渐渐远去,阿梨眨巴着眼睛,低喃道:“皇上是君子…”

她的少爷也是谦谦君子,那么裴元皓呢?

晌午过后,裴元皓果然迈进了阿梨的房门。

他的目光,依然幽深如凝,不论是说话还是沉默,神色都是淡漠的,似乎忘却了曾经发生过的事。

可是阿梨还是怕他,当他眯起眼看她时,她照样别过脸去。

他的眉端渐渐舒展开来,嘴角挂起了淡笑,“我跟鸨母说了,我包你到明年这个时候。在这期间,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你可以放心。”

阿梨瞪大双眼看他,愣愣地站着没动。

裴元皓忽然深深叹了口气,“你怎么连声感谢的话都没有呢?”

阿梨看着裴元皓,他的表情染了一丝促狭的笑,看上去不见波澜,可心底究竟隐藏多深?那日他倒在地面上,眼眸里透出的无奈才是真实的,对吗?

她忽觉有一阵细微的痛,仿佛被他的话刺了似的,她慌忙垂下了眼帘。

或者,他也算是君子吧?

窗外隐约有锣鼓号角的声音,仿佛还有欢呼声。裴元皓颔首,道:“我走了。”他转身,脚步有点迟缓。

“谢谢!”

阿梨突然在后面喊了一声。

裴元皓停止了脚步,随即真的笑出声,一簇火在他的眼中点燃。他展开双臂,如大鹏展翅,将阿梨紧紧裹在了里面。

阿梨无端地一颤,随即似被定住不能动弹。小小的房间静极了,只有眼前裴元皓心跳声,有力均匀地撩动她的耳膜。半晌,他才低沉地,又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明年这个时候,如若我还记得你,我会亲自接你出去。”

耳中轰然鸣响。

阿梨直愣愣地站着,说这话的男子,早已失去了踪影。

此时,通往城外的官道旌旗如海涛翻涌,宫缎黄绸连绵,浩荡的马队仪仗簇拥着青铜王车隆隆驶出南州城。天地间如同金粉铺洒,壮观起伏。

南州城恢复了平静。

观香楼依旧丝弦飞扬,金字匾额高挂,告诉人们这里曾经的辉煌与荣耀。

在那些绮靡的朝朝暮暮,阿梨始终跟随着芷媚。富贵公子多浮浪,何况芷媚受过皇帝的宠眷。多少个日子她却轻易打发了来客,谁都猜不透她的心,就连阿梨问她是否在等谁,她都含笑不答。

阿梨渐渐学会了内敛。

时光转瞬,冬天的雪花霏霏,芷媚开始忧郁不安起来。她总是站在窗前轻轻地叹气,将目光投向北方,宛如阿梨初识她时的模样。那时候阿梨心里记挂着杨劼,感觉芷媚和自己一样,都是一只单薄的风筝,寂寞地,被命运牢牢牵住。

当春风浩荡,冰雪消融时,南州城进入繁盛的时节。

一道圣旨到了观香楼,芷媚被召入宫。

她的身份是宫妓,观香楼里无大喜,那些底下稍有姿色的觊觎头牌位置已久,脸上反露喜色。

阿梨这才知道,宫妓虽是妓,也是皇上的女人,地位却是最低卑的,受人欺凌很难有出头之日。她搀扶着芷媚上了接她的宫车,芷媚的脸上有淡淡的泪痕,显然她暗地哭过。

这才恍然醒悟,芷媚等待的人是谁,抑或她在守候一句诺言?

而最后,那诺言却没实现。

她总是想,皇上能把芷媚接到皇宫,算是顾念着她的了。而自己呢,只能继续期盼,以一种寂寞的姿势等待着。

然而,她的等待并没到来,却等来一件坏消息,伍子也要离开南州了。

伍子进观香楼的时候,穿了青布的长袍,上楼梯的时候却是矫健如飞,袍角翩然翻动,惹得花厅里盯着他的姑娘们眼神流光,一阵赞叹,“去年来过的小后生就是他。”

伍子大踏步走进房间,卷进来一阵清爽的风,阿梨望着伍子俊朗的脸,顿时连呼吸都哽了哽。

“阿梨,刚才我经过道口,那株梨花开得最旺,今年你肯定鸿运当头。”伍子自顾说起笑话。

“是你特意去看的吧?”阿梨果然笑了,拉着伍子来到窗前,指着后花园,“那边也有一株开花了。”

那股馨香扑窗而来,伍子自然闻到了,笑着道:“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建一座大院子,里面种满了梨树,你搬到那里去住。”

阿梨深深吸了口气,半自语地呢喃着,“会有吗?”

伍子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我师父在都城开了武馆,等找到杨劼,会有很多人保护他。只是,把你一个人丢在南州…”

阿梨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放心去吧,我这里不会有事,只是…不要离开太久。”

伍子的眼中有了雾气,他将双手放在阿梨的肩上,轻拍着,安抚似的温暖,“我知道。”

他的声音就像春风拂过树梢,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意,温煦却又遥远。

那日黄昏,一鞭残阳浮游天尽头,阿梨又送走了伍子。满城的梨花如同她零落的心事,她觉得冷,还有些莫名的绝望。

将来的她会是怎样的?

 

覃府

统正十九年,立夏,都城。

漂泊了大半年,杨劼终于经人引荐,在城东富商覃夫人府里寻了个差事,就是给她家六岁的小少爷当教书先生。

这次流浪,他生怕被杨靖业发现还活着,耍了个心眼,给自己取名“杨千羽”。

都城与南州千里之遥,杨靖业的魔爪不会伸向这里。但是杨靖业毕竟是太守,是朝廷职官,他不得不防备。

覃家做生意历来财源广进,覃夫人自打几年前丈夫死后,亲自操持覃家生意,里里外外一把手,生意比以前更是兴隆红火,到如今用富可敌国毫不夸张。

寡妇门前是非多。杨劼初始想拒绝,引荐人就不断地开导他,“覃夫人虽说是有名的寡妇,风流成性,家里天天有衣着华鲜的男人出出进进,可对你这样的文弱书生没兴趣,你就放心进去吧。再说,覃夫人为人大方,挥金如土,一月的工钱抵过人家半年,这么好的机会谁摊得上?”

杨劼还在犹豫,引荐人凑耳朵说道:“你想,她丈夫死去七年了,撂下孤儿寡母的。那孩子打出生起就被娇纵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养得像个小太岁似的。你就装装样子教书,哄那孩子开心,覃夫人根本不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