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穿着一身蟹壳青交领的直缀长袍子,脚上一双云头皂靴,外罩一件玉色软纱衣。一头黑发向上梳拢,乌丝网巾覆住饱满的天庭,露出一副英气逼人的眉眼,再看他腰间佩玉佩剑,领上双折白纫,竟是一位士林中人。

吴茱儿看呆了去,等人走到跟前,她才醒悟过来,心头突突直跳,连忙叉手作揖,低声赔罪:“先前小女子多有得罪,万望相公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她在船上见他穿得随便又会功夫,所以误会他是个武林子弟,才有胆子冲撞,怎想他是位士人老爷呢。老百姓都知道,出门能在腰上佩剑的那都是参加过科举的读书人,能在衣领上缝白纫的至少也是个举人。

这世道官分九品,四等平民——士农工商,这读书人可是最有地位的。像她这般商户,到了读书人跟前,就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

吴茱儿心里暗暗叫苦,后悔死了先前冲他嚷嚷,只求他不记这回事,不然他到衙门告她冒犯,她可是要当街挨板子的。

“有话留着到衙门说吧。”太史擎轻飘飘撂下一句,就越过她下了船,童子跟在屁股后头,回头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吴茱儿一头跳进河里的心思都有了,偏偏那甲二和王婆子不省事,凑了过来咬耳朵:“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让你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你偏装傻充愣,这下好了,就等着吃官司吧。”

吴茱儿攥着拳头,没计较他们在船上乱翻她箱笼的事儿,挤出个讨好的笑脸,问询:“大娘、大哥,你们二位好歹是从牙门后院出来的,就不能想想法儿帮我摆平了此事?”

甲二张张嘴,被王婆子偷拉了一把,哎哟道:“咱们是哪个牌位上的人,管得到举人老爷头上去。再说了,这祸是你闯下的,也不干咱们的事,倒惹一身腥。”

这话未免有些无情,吴茱儿神色一黯,不再难为人,转身去牵了她的驴子下船。

甲二和王婆子落在后头,交头接耳:“你这婆子,怎么不叫我管她,出门前福哥哥给了牌子的,就是防着万一。若她吃了官司耽搁了行程,咱们回去如何交待。

“憨娃子懂个屁,你晓得那丫头身上揣了多少银票?足足一千两呐。你不眼红?我不叫你管她,是逼她走投无路,咱们好哄她把钱钞拿出来,说是打通关系,她哪里晓得咱们把钱送给谁去了,到时候你我平分,这往后的日子可就不愁啦!”

“妙啊,还是你有主意,咱们就这么招。”

两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是将吴茱儿怀里那一叠银票看做了囊中之物。

吴茱儿牵着驴子走到岸上,闷不吭声地跟在太史擎后头。从渡口到她家镇上不过十里地,步行不算很远,一路上都有行人,难免遇上几个相熟之人,却愣是没认出来她,一则她换了一身新裙子,二则是她脸上的红点子。

她也没同人打招呼,就这么一路走回了镇上。叫她纳闷的是太史擎居然认得路,一直走在她前面,到了镇子路口的青石牌坊底下他才站住脚,等着她过来。

“相公,我家就在这宝山镇,再往东南二十里地就是县城了,您嫌走得累了,不妨在镇上租个骡马车子,先脚到县城寻间酒楼安置。等我回一趟家安顿了老人,就去县城寻您,可好?”

她心里打着小九九,等过一夜,这位爷气消了,她再上门赔罪,好好解释一番,务必让他相信她是清白的。

“不必了,你家在何处,我跟你去认认门,省得你跑了。”太史擎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吴茱儿面露为难:“可是我家中阿爷阿婆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我不想叫他们晓得我吃了官司。”

太史擎冷脸道:“那你立刻就把曲谱还我。”

“......”她这下没话说了。

吴茱儿耷拉下脑袋,乖乖地转身带路,太史擎翘起嘴角,抱臂跟上了。

吴茱儿家在镇子上西南角,附近有座宝山,正是镇名儿。她家里原是有房子的,后来吴婆婆大病一场,就把房子卖了换命,如今在镇上租个两间屋的小院子住。

正赶上晚饭前烧火,家家户户飘起炊烟,外出劳作的汉子们往家回,就在破桥头吴茱儿撞见了街坊徐木匠,竟把对方吓了一跳——

“吓,吴小娘你回来了!”外头人只当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小货郎,邻里街坊却少有不晓得她是个女儿身的。

吴茱儿一时没觉出不对,笑着点头,从筐里拾了一包吃食递过去:“江宁带的点心,徐二叔拿回去尝尝。”

徐木匠却没接,只见他神情大变,跺着脚叫道:“还吃什么点心,你阿爷都叫官兵抓去了,快快回家去看看你阿婆吧!”

吴茱儿愣住,傻乎乎问道:“我阿爷怎么会叫官兵抓了呢?”

徐木匠咬牙切齿地骂道:“还不是皇帝老儿挑老婆,官府到处搜寻,但凡是十八岁下的都不放过,那些有钱人家都拿了银子把闺女赎回来了,挑来挑去,倒害到我们这群苦命人头上,你年岁刚好合适,几天前官兵找到你家门上,不见你人,便赖你个私逃离乡,当场就将你阿爷拿去了,你阿婆拦了两下子,叫人推倒,眼下还在床上躺着呐!”

“啪”地一声,吴茱儿手上的油纸包摔在地上,她满眼的恐慌,来不及多想,丢下驴子和挑担,跌跌撞撞往家跑。

落后十几步,太史擎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脸上不见丝毫意外。倒是童子一脸的恍然大悟,仰头看他,憋着小脸问道:“您早知道会有这事儿?”

太史擎瞥他一眼,不置可否。落在童子眼里却成了十恶不赦,抬起腿狠狠踩他一脚,伸着脖子怒气冲冲道:“院主说的一点儿没错,您就是个混账!”

太史擎紧皱眉头,看着童子拔腿去追赶吴茱儿,低头看了看靴子上的脚印,抿起了嘴唇。

——这一群该死的贪官,往年不是只求财么,今年乱抓人干甚!

(小剧场——

果子:少主,您为何有时自称‘吾’,有时自称‘我’呀?

童子抢答:我知道我知道,装逼的时候就称‘吾’!咦,少主人呢?

果子:好心提醒你快逃命去吧,他找针找线去了。)

第十六回 下流坯子

吴茱儿一路飞奔到家门口,推门而入。

小院儿一角的灶房门口蹲着个瘦小的女孩儿,手里拿着把蒲扇正在煎药,正是间壁的芳丫头,吴茱儿临走前请她盯着吴婆婆吃药的。

芳丫听了门响,抬头看见个人影冲进来,当先没有认出是吴茱儿,见她要往屋里钻,急急忙丢了蒲扇上前拦住她。吴茱儿叫她抓住了胳膊,回头露出一张哭脸,芳丫这才瞧出她是谁。

“茱儿姐?”

“是我,我回来了。”

吴茱儿顾不上解释,挣开她转身钻进了屋里,扑到床前。一屋子的苦药味儿,又腥又臭,吴婆婆就那么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面如黄纸皱巴巴,瘦成一把骨头样,闭着眼睛不知是昏是睡。

吴茱儿张张嘴,想唤一声阿婆,可是摸到吴婆婆皮包骨头的手腕,泪珠子先滚下来。

芳丫吸吸鼻涕也想哭,跟在她身后小声哽咽道:“茱儿姐,你怎么才回家,阿爷叫坏人抓去了,婆婆病的下不来床,不吃不喝好几天了。”

吴茱儿抹了一把眼泪,拉着她到门外头问话。

原来她走后第三天,小镇上就乱了套,县里来的官兵到处抓人。但凡是民户家的女儿,从十二岁到十八岁都要带走,若是谁家藏了女孩儿不肯交出来,就把爹妈抓去坐大牢。

吴茱儿户帖上记的虚岁十五,正在其列,搜到他们家,她人却不在,问去哪儿了,吴老爹就是不说,惹怒了官兵,不顾他瘸着一条腿,硬是将他从床上拖下来。吴婆婆上前拦人,叫人一拳掼倒在地上,当场就晕过去了。

邻里街坊闻声赶过来,却不敌那些官兵手上有刀有枪,眼睁睁看着人把吴老爹拖走了。大家伙儿七手八脚将吴婆婆抬进屋里,见她昏迷不醒,小镇上又没有郎中,最后还是邻居们帮忙,凑够了钱到县城去请郎中,芳丫她爹赶着骡子车把郎中接到镇上,又是诊脉又是抓药,这才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芳丫爹妈这几天一早起来就往城里跑,鞋子都磨破了,却连牢门的方向都摸不着,更不知吴老爹现在是死是活了。

“呜呜呜,茱儿姐,我怕,阿爷是不是回不来了?”

芳丫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一头扎进吴茱儿怀里,两家人离得近,她比吴茱儿小五岁,这回是侥幸逃过一劫。她娘生她的时候还是吴婆婆帮忙接生的,吴老爹每回出门回来都给她捎嘴吃,两家人实则亲如一家。

吴茱儿搂着她,默不作声地掉眼泪,把嘴唇都咬破了。她也怕,怕阿爷在牢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阿婆也活不成了。不行,她得赶紧想想办法把阿爷从牢里救出来。

童子蹲在门口偷听着里头哭,因为心虚,压根没敢进门。

这时候,太史擎牵着驴子走到小院儿门外。他将一包碎点心塞进童子怀里,踱步进来,扫了一眼院内情形,但见两个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心里怪怪的不是滋味。他咳嗽了一声,叫人道:

“那个谁,这就是你家?”

吴茱儿抬起头看到他,这才记起还有个债主,抹了一把眼泪,强忍伤心对他道:“相公,我家遭了祸,能不能请您宽限几日,再到衙门告我。”

说着打了个泪嗝儿,搭着那一张哭花的小脸,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太史擎原本是打着如意算盘来的,这会儿倒也有些心虚了。他点点头,居然没再刁难她。就这么干站在院门口,等着她开口求他帮忙。

“吴小娘,吴小娘!”门外传来一阵喊叫,落在后头的甲二和王婆子摸到了吴茱儿家门口,冲着挡门的太史擎讨好地笑了笑,一前一后挤了进去。

“哎哟喂,家里这是出什么事了,哭成这样子?”王婆子一声怪叫。

吴茱儿此时六神无主,看见他俩就像是看见了救星,松开芳丫,上前一把抓住了王婆子的胳膊,哭声道:“王大娘,甲大哥,你们救救命吧!我阿爷让官府抓去了,求你们行行好,跟我走一趟,到县衙就说你们是知府大人家里出来的,好让他们放了我阿爷,行不行?”

王婆子同甲二对视一眼,一个面露为难,一个柔声劝她:“好姑娘,你先别慌,说说仔细,到底出什么事啦,人好好儿地怎么叫官府抓去了?”

吴茱儿赶紧将事因说了一遍,生怕他们两个不肯帮忙,双手合十,不停地哀求:“大哥大娘,你们两个都是好心人,可怜我这一回吧。我晓得曹爷爷派你们陪我回家,就是防着我跑掉了,若是我阿爷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跟你们走的。”

她别无他法,只能软语要挟。

“这孩子倒是孝顺,”王婆子唉声叹气道:“你这事儿,还真愁人,说来说去只有两个办法——这一么,就是你到县衙去自首,承认是你私逃,把你爷爷换回来。可这么一来,我们回去就没法儿交待了,你说是不。”

吴茱儿摇摇头,又点点头:“要能用我换阿爷平安,我一百个愿意,就怕官府抓了我,还不肯放我阿爷。”

当真抓了阿爷又抓了她,那留下阿婆一个人,还是死路一条。

“是这么个理儿,”王婆子握着她手背拍了拍,故作犹豫道:“另有一个法子,你甲二哥同我倒是能扯着虎皮帮你到县衙去说说情,可是天高皇帝远,就算咱们是知府大人家里的奴才,到这里谁认得咱们的脸呢?恐怕县老爷的面儿都见不着,就把咱们给轰走了。你说是也不是?”

吴茱儿一听这条路也行不通,顿时仓皇失措:“那、那怎么办是好?”

王婆子隐晦地向甲二使了个眼色,甲二赶紧上前一步接话:“要是现在回一趟应天府去搬救兵,早就门禁了,那得等明天才能赶过来。可是这一夜过去,谁知道你爷爷在牢里怎样,是不是挨了板子?万一就差这一晚上扛不住了,人没了,那不得把肠子悔青了。”

吴茱儿听他们越说越骇人,怕地浑身哆嗦,抓紧了王婆子的手,磕磕绊绊道:“不行不行,我们这就去县衙,不等明天了。”

王婆子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露出狐狸尾巴:“我这儿还有个救急的主意,不单单能将你爷爷救出来,还免了你去投案,就怕你舍不得。”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小声儿说了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吴茱儿这下哪有不明白的,她是一时急糊涂了,忘了身上还揣着一千两银票子,经她这么一提醒,毫不犹豫就上了钩——

“我有钱,我有,只要能救我阿爷出来,多少银子都使得。你们等等,我这就把钱钞拿出来。”

那一叠银票被她当成命根子似的藏在肚兜儿里,不好当着人面前取出,于是她转身跑进屋里,关上了门解衣裳。

外头王婆子和甲二见事成了,相视一笑,眼中贼光闪闪,心里已经开始想着钱到手后怎样分赃。

说起来,倒真不怪吴茱儿眼瞎求到他们头上,她是在外头跑了两年没错,然而她见过了市井中的无赖,却没见过这官宅里出来的小人,哪儿晓得他们暗中藏奸呢。

这头两个骗人的,外加一个上当的,居然都把门口傻站着的某个人给忘了。

太史擎亲眼瞧着吴茱儿被人骗得团团转,气的是牙痒痒,暗骂这丫头不长眼,亏得他特地换了一身衣裳,她放着他这个“相公”不求,倒去求那两个下九流的骗子!

童子也是急的不行,一个劲儿在后头戳他家少主的后腰,就差没喊出来:上啊,你倒是上啊!

不一会儿,吴茱儿便拿了银票出来,两只眼圈红红的,却没再哭了。

“大哥大娘,要多少银子够使?我这里总共有一千两。”

各位看官们别忙着骂她傻,居然把家底子全都拿出来了。有道是关心则乱,至亲之人生死未卜,她这会儿哪里顾得上耍心眼,哪里顾得上留一手呢。

“够了够了,这些就够了。”

甲二和王婆子见钱眼开,争相伸出手来,去夺她手中的银票,也不嫌太贪,居然想把这一千两都吞了。

吴茱儿却是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地任他们拿去了,不想她有这等气量,倒让某人高看她一眼。

银票过手,甲二和王婆子争抢了一下,最后是王婆子手快,一叠子抽走了,立刻塞进了怀里,假装没看见甲二脸色,对吴茱儿拍着胸脯打包票——

“吴小娘在家等着好消息吧,我同你甲二哥到县城里去一趟,今天晚上就能把你爷爷救出来。”

“我同你们一起去。”吴茱儿道。

“用不着用不着,”王婆子满口拒绝,又诓她:“你眼下可是私逃的犯人,不等我们疏通了门路,你怎么敢在大街上走,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

说着,她便推搡着甲二往外走,路过太史擎身边,又赔了个笑脸,牵上骡子一溜儿烟就不见了。压根没留意某人落在他们背后那瘆人的目光。

吴茱儿跟到门口,见他们走远了,回过头来见太史擎还在,低着头眼酸鼻涩道:“相公看够了热闹,且离去吧。趁着天亮,寻个下处,派人来家支会我一声,等我阿爷平安回来,我再与你对峙公堂。”

太史擎板着脸道:“你倒放心,交了那么多银子到两个外人手上,就不怕他们卷了钱跑了。”

吴茱儿闷着声:“他们都是官家奴仆,卖身契和路引子都没有,拿着钱能跑到哪儿去。我既然央求人家,便是信了他们能救人,若是不信,何苦央求人家。”

太史擎听她说了两句歪理,居然没法儿反驳,心中气结,甩袖而去。

童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拍了下脑门,小跑着追上他家少主,压着嗓门问道——

“您走什么啊,不帮她啦?”

“她不求我。”这声音里居然还有点儿委屈。

“换了我也不求您啊,您前一刻还拉着人家要见官呢。少主,您这样做人,不是招人恨么。您要实在不会做人,就学学我呀,我讨人喜欢呐。”童子指着自己的小脸儿。

“闭嘴。你去,跟着那两个骗子,别让他们跑了。”

太史擎大步前行,两袖振振有风,脸上多云转阴,心里恶狠狠地想到——

两个下流坯子,胆敢坏我的事,等我救了人,回头再收拾你们。

(小剧场——

作者:茱儿,这章出来,肯定有读者骂你傻缺。

女主:呵呵,看我七十二变,再见面让你们全都傻眼。)

第十七回 鬼太白

是夜,句容县城门下钥,城内宵禁。

县衙门前只有两个衙役在守夜,二更过后,哈欠连天,便搂着水火棍靠在门柱上打盹儿。

衙门后堂,这个时辰仍亮着烛火,虚掩的屋门里,窦知县和秦师爷坐在一张桌前,一个浑身酒气,笑眯眯地喝着醒酒茶;一个埋头拨着算盘,左手边一堆兑好的银票元宝,右手边一册账本,边点边记。

秦师爷手指蘸着唾沫掀过一张干净的页面,在上头记了个数目,笑地见牙不见眼,放下笔说:“老爷,都算好了,这半个月进账了三千两银子还要多,可抵得过您多少年的俸禄了。”

窦知县捋了捋唇上的短髭,眯着眼睛道:“拿出两千两,孝敬上头。”

秦师爷有点儿肉疼,不由劝说:“这......是不是多了些。”

窦知县瞅他一眼,酒劲儿未过,摇头晃脑地指点他:“眼皮子恁地浅,没有上头指路,趁着朝廷采选这一阵东风使力,这种买命钱本县哪儿敢收,就是收也不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所谓饮水思源,得叫上头那一位瞧见咱们的诚心,眼前都是小利,往后再有好事儿,才不忘了捎上咱们。”

“是是是,还是老爷英明,想得长远。”秦师爷趁机溜须拍马,捧地窦知县笑眯了眼。

“学着点儿,有你的好处。”

“哼。”

窦知县耳中传来一记冷笑,瞪向师爷:“你哼什么哼?”

秦师爷一脸无辜:“我没哼啊。”

窦知县皱眉,压着额头怪道:“是我听错了吗?”

“狗官。”

这一声同时传到了两人耳朵里,窦知县和秦师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猛地变了脸,一阵妖风吹来,烛台忽明忽灭,黑了一瞬,窦知县张嘴就要喊人,却连声儿都没有发出来。

秦师爷脸上惊惧交加,僵硬地看着架在县太爷脖子上的利剑,还有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的人影。只见那人裹着一身乌云衣,戴着一顶黑纱竹斗笠,云里雾里看不清真容,唯有一剑寒光,一身杀气。

“谁、是谁?”窦知县结结巴巴地问道,不敢回头,更不敢大声嚷嚷。一丝儿寒气贴着他的脖子直往脑门上窜,冻的人浑身掉渣,吓地他魂飞魄散。

“吾是三更追命人,只杀世间作恶鬼。”幽幽一句,道明来历。

窦知县才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就见桌子对面秦师爷两只眼珠快要掉出来,一副见鬼的模样,白着脸结结巴巴地道:“你是鬼、鬼、鬼太白!?”

三年前,江东出了一件大事,同时惊动了朝廷和武林,江湖上黑白两道无不耳闻。原是太湖边上有一座水寨,占据了一座三面环水的青山头,养了一窝子水匪水贼,取名清水寨。他们常年打劫过路船只,下山打家劫舍,不只劫财更是杀人,祸害的方圆十里民不聊生,几年下来沉到湖底的尸骨养的那一带鱼肥草绿,官府几番派兵捉拿,都无功而返,只能放任自流。

然而这清水寨嚣张到最后,却在一夜之间遭到了灭顶之灾,全寨四百多条人命,除了被掳回来糟蹋的妇人和洗衣烧饭的老弱之外,无一活口,全部被一剑毙命。

脱离魔爪的妇孺死里逃生,头也不回地跑出这魔窟。此事传到官府耳中,再度派兵前来,进入一团死气的清水寨,赫然发现山壁上题了一首诗,居然是以剑凿刻,那诗篇正是古唐诗仙太白翁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后来此事不胫而走,市井之中有那说书人,谓这一位除恶务尽的侠士,乃是太白鬼魂仗剑夜游,传来传去,江湖上就此多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鬼太白。

随后三年间,鬼太白神出鬼没,有时诛杀恶人,有时惩处贪官。据那个别侥幸保住了性命的败类所言,鬼太白常有一句道白挂在口边,自云三更追命人,只杀世间做恶鬼!

“鬼、鬼太白。”窦知县恍过神来,两腿发软,抖如糠筛。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秦师爷更不济事了,屁滚尿流地跪到了地上。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听到来人报上名号,这一对儿贪生怕死的狗官,居然连反抗的心思都兴不起来。

“闭嘴。”鬼太白低斥一声,一手持剑,一手抓了桌上的账册,翻到一页空白,放到窦知县面前,又将笔塞到他手里,冷声道:“要想活命,我问你什么,你就写什么。”

“好,我写、我写。”窦知县畏畏缩缩地握住了笔。

“是谁指使你假借朝廷选秀之名,滥用职权抓人?”

窦知县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辩解道:“冤枉啊,朝廷选秀是万岁爷下的旨意,下官只是奉旨办事,怎么能算是滥用职权呢。”

“看来你是想找死了。”

言语无情,架在脖子上的剑刃一沉,瞬间划破了肉皮,有血流出来。

“且慢、且慢,我说实话,我都说,”窦知县心头一凉,疼地他眼泪流出来,再不敢狡辩,一五一十地供认道:“是宋知府,宋孝辉大人派人传话于我,说是东厂曹公公在应天府落脚,不怕事情闹大,可以借由民间采选之事搜刮民财,我所以才敢到处抓人,从中捞些油水。”

民间百姓多是不愿女儿长途跋涉进京参选,唯恐死在途中,或是被人糟蹋了,只好在官府的暗示之下花钱消灾,为女儿赎身,荡尽家财的大有人在。

抓了有钱人家的女儿,拿到赎金就放了人。为了凑够送京参选的民女人数,自然就要去抓那些穷人家的女儿,谁家胆敢私藏民女,干脆就抓了父母亲人坐牢,以儆效尤。

“宋孝辉与你之间可有书信凭证?”

“没有,这个真没有。”窦知县生怕他不信,急着解释:“宋知府行事一向谨慎,怎么会留下这种把柄,就连我每回送他孝敬,都要换成不带官印的真金白银,通过暗桩,不经明面儿的。”

“都写下。”

“是是。”不消得一刻,就写了两页罪状。

“我最后问你,你们这样胆大妄为,就不怕激起民愤么。”

窦知县苦哈哈道:“大侠身在江湖,可能有所不知,这回|民间采选是东厂领的事,京师里有位九千岁顶着呐,出了什么事都有人兜着,咱们这些人不是不怕,是不必怕。”

鬼太白冷笑一声,抓过他的左手在他脖子上蘸了血,分别在两张纸上摁下手印,当着他的面合上账本,收入怀中。

“鬼、鬼大侠,下官都依你所言做了,你可以饶过我一命了吧。”

“还有一件事——明日一早,就将牢中的无辜百姓全都放了。”

“好好,一定照办。”窦知县满口答应,脖子上忽然一轻,眼前烛光扑灭,室内陷入一片漆黑当中,只听风声来去,那人似是走了。

“老爷,他走了吗?”秦师爷颤声问道。

窦知县竖着耳朵听了听,呼地出了一口长气,无力道:“走了,点上灯吧。”

秦师爷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摸索着点了灯,就看到窦知县脸色惨白惨白地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连忙上前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