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却没有对他的软禁表示不满,她很清楚自己在曹太监眼中只是一把往上爬的梯子,在她进宫之前,最好不要同他撕破脸。

用过朝食,辰时一刻,曹太监来了,说好了从今天起要教月娘宫里头的规矩,此外,他还带了一对十来岁儿的少女,低眉顺眼的样子。

“咱家昨日回去想了想,娘子身边总要留两个奴婢,在这里就使唤惯了,进宫之后也好给你帮手。”曹太监一脸好意。

月娘惯看风月,最识人心,岂会不知这是曹太监埋在她身边的钉子,用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防着她反水。

“公公多此一举,奴家这身子没恁地娇贵,有茱儿一个陪着就够了。”月娘神色冷淡,明知拒绝不了,还是要表露不喜,不能叫曹太监觉得她是个软柿子。

曹太监好声好气地劝她:“那野丫头懂得什么伺候人,不过是娘子喜欢才送她一场福分,这两个可是精挑细选的好人才,不只识字儿,更会弹琴作画,定能陪娘子消遣——”

说着他不容月娘再次拒绝,叫那两个婢子上前拜见,一个苹果脸穿翠衫子的叫心琪,一个瓜子儿脸穿红褙子的叫语妍,两人俱是青春貌美,可到了月娘跟前一比,便不值一提了。

“婢子心琪给娘子磕头,求娘子收留。”心琪看样子是个实诚丫头,害怕月娘不肯要她,说跪就跪。月娘躲之不及,受了她一拜,暗叹一声,伸手递向她。

“起来吧。”都是苦命女子,她对曹太监不满,却不会作践这两个女孩儿。

语妍垂着头站在一边,曲了曲膝盖,却扭扭捏捏没有拜下,咬着唇儿,瞧瞧抬头偷看月娘,但见她花容月貌绝尘之姿,竟不输传闻,难怪能被称为秦淮三绝,更有文人骚客赠号琵琶仙。

她也只是羡嫉了一瞬,便收回目光,瞥一眼同她一起被宋知府送到此处的丫鬟心琪,暗暗撇嘴:瞧这没出息样儿。

月娘无奈收下了两女,还要向曹太监道谢。

曹太监自以为是将了她一军,心中十分得意。昨日他答应月娘留下那个不男不女的小丫头,掉头去宋孝辉那里吃酒,顺嘴提了那么一句,谁知宋孝辉一针见血地告诉他,月娘这是在为日后谋算,要他当心她过河拆桥。

宋孝辉建议他早做防备,曹太监深以为然,于是今天一早宋孝辉就让人送来了两个调|教好的奴婢,并她们的卖身契,曹太监满心觉得宋孝辉有眼色会来事,毫不迟疑地收了人,领到月娘跟前。

他哪里想得到,这里头暗藏机关呢。

月娘将曹太监让进偏厅里讲话,二人刚刚坐下,底下端上茶果点心,外面就有人禀报——说是前院来了贵客,请曹太监过去。

月娘心思一动,当着曹太监的面问道:“整个应天府,谁还能在公公面前称贵客?”

曹太监也是糊涂,被她捧了一句,笑着扭头去问外面传话的六福:“何人登门,报上名号。”

六福觑了月娘一眼,犹犹豫豫出声道:“是、是锦衣卫的岳二爷。”

曹太监脸色当即一变,站起身就往外走,回头冲月娘道:“娘子先歇着吧,晚些时候咱们再讲。”

月娘颔首,目送他去了,心想这“岳二爷”定是个厉害的人物,不然也不能叫这阉奴听名字就匆匆去见。而门外头,正在立规矩的两个新来的丫鬟,当中一人听见了来客,心跳急地几乎要蹦出来。

......

曹太监可以在应天知府面前摆谱,但到了同样从京师来的锦衣卫跟前,就成了棒槌。

岳东莱是什么人呢,比方说他姓曹的只是厂公拴起来的一条狗,用得着的时候才放他出去咬人,那岳二爷就是厂公拿人血人肉喂出来的一只鹰,纵容他飞在九天之外。

论等级,人家是堂堂锦衣卫千户,他是个八品的阉人不入流,论赏识,人家是鹰他是犬。不能比,没法比。

曹太监匆匆忙忙跑到了前庭,抹着汗进到门厅,未见人,先赔笑:“不知岳统领大驾,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到应天来之前,是得到点儿信,据说岳东莱奉了厂公之命,也要到应天府办什么事儿,可来了这么久,却没见过一面。

背手立在门厅中央的男子中等身材,未着锦绣飞鱼服,显然是匿名而来,一身青袍足蹬黑履,项上包着纯阳巾,不像是武夫倒似是儒生,听到曹太监客套,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年轻带笑的脸,皮肤略白,眉覆于眼,鼻梁直挺,唇薄而浅,看是个斯文俊秀的郎君,实则个杀人不眨眼的笑面老虎。

“听闻曹寺人近来在应天府混的是风生水起,岳某不请自来,是有事相求。”

曹太监一听这话就头皮发麻,只当是他从民间采选上头捞多了油水,惹着了这位爷眼红,一叠声道:“不敢不敢,岳统领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小人无有不从的。”

岳东莱扫他一眼,面上虽还带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掸袖坐下,说明来意:“我要在应天府找一个人,可惜遍寻不着,想进保籍所翻阅黄册查找线索,听说说你同应天知府宋孝辉有来往,可否代我讨要一道手令。”

明珠王朝的户籍制度十分完善,每十年编造一次黄册,普查天下人口,从乡里到城镇,一家为一户,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登记“户籍”——划分为民户、军户、匠户三大类,以此区分,便于徭役差遣。

户籍一式两份,一份存放在各省的保籍所,一份上交户部,留下“户帖”归民所有。

那保籍所的大门常年紧闭且戒备森严,按照规矩,只有各省长官批准,才能进入。

只见曹太监笑道:“这算什么难事儿,您且等着,今日便给你个交待。”

岳东莱点点头,语气不由地和缓起来:“如此甚好,事成之后当记你一功。”

曹太监会看脸色,见他没有问罪的意思,便趁机套起近乎:“岳统领为厂公办差如此尽心尽力,小人十分之钦佩,今晚设宴,还请您赏脸,若能指点一二,就够小人受用的了。”

这阉奴拍起马屁从不脸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算一门本事。

岳东莱目光闪烁,大笑一声,伸出根手指点了点他,应下:“好,今晚我定赴约。”

***

话说回来,吴茱儿一行乘船在河上,路过了那绿芦岸白萍渡口,穿过了杨柳堤红蓼滩头。纵然她归心似箭,却没错过眼前风光,只要想着日后有可能再见不着这秦淮河景,便分外珍惜。

身穿蓑衣的船夫立在船头,一俯一仰地荡着双桨,吴茱儿就盘腿坐在他身后,远远望见前方河中央飘着一艘朱漆乌篷的大船,心思一动,就记起她在幽兰馆借住的第二天早晨,从后门离去时候听到的那一首不伦不类的曲子。

一时技痒难耐,她钻进船篷里翻箱子找出她的竹笛,试了几个音,一边回忆那天听过的曲调,一边舞动指尖吹奏出笛声。头一遍磕磕绊绊,第二遍就顺畅起来,等到她重复到第三遍,曲调一成,竟叫她精神一振,两眼放光,不由地一遍快过一遍,根本停不下来,曲到极致——

眼前山水陡然变幻,万丈峰峦重重迭起,仿若置身一线天中,化身白鹤展翅冲上九霄!

吴茱儿兴奋过罢,额头渐渐冒出汗来。船上其余三人,那船夫早就忘了摆渡,王婆子和甲二也没再打盹儿,从舱里探头张望,盯着站在船头吹笛子的吴茱儿,只觉心如擂鼓,耳边嗡鸣,张着嘴却叫不出声。

远处游船上,正在拭剑的太史擎动作一滞,耳尖抖动,片刻后,只见他猛地站起身,抓起长剑急步走到船外,竖耳倾听,辨寻着笛声传来的方向。

正在甲板上抓石子儿的童子见他东张西望举动异常,好奇地凑了过去,问:“少主,你看什么呢?”

“嘘!”太史擎竖起一根手指,一对鹰眸熠熠灿灿,瞳孔中依稀倒影着金色的日轮,声音兴奋地微微发抖:“你听,你听到了吗?”

童子莫名其妙地趴在护栏上,支起耳朵,很快就听到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笛声,“听到啦,不就是有人在吹笛子嘛。”又不是在杀人,犯得着这么激动吗,嘁,大惊小怪。

“是《太白洗剑歌》!”太史擎终于忍不住低叫一声,童子傻了眼,忽而反应过来,两眼圆瞪,捧着脸失声叫道:“少主你居然听得出这是什么调子!?”

天知地知,院主知少主知,再加他小童子一个知——少主五岁识文断字,七岁可赋诗,九岁能写锦绣文章,十二岁就敢提剑上山去杀猛虎,所谓学文成文,习武成武,简直就是魁星转世,气死个人!然而、但是——

少主他是个音痴!

就是简单到连宫商角徵羽都分辨不出的那种音痴,就是闭上眼睛连《高山流水》这种千古名曲都听不出来的音痴,就是只会死记硬背生拉硬弹的那种大、音、痴!

简直是享有琴宗美誉的白鹿院之耻。

太史擎全然不知童子如何腹诽,他已经确认了笛声传来的方向,果断地命令舵手调转船头,趁着那笛声还未停歇,他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吹笛之人!

(作者话:想必大家都看到天津爆炸事故了,白天我一直在关注消息,心情沉重,尤其是得知不少消防官兵牺牲,深感无力和愤怒,一是因为当地主流媒体选择失声,二是事故造成的责任方已经确认可是到现在不知道所谓的“危险品”是什么东西有没有毒害。看到网上的呼救声,那么多眼泪还有祈福,我有一位朋友说了一句话——人心都是软的。更可悲的是网上还有另一种声音,嘲讽祈福的网友们不该点蜡和加油,应该闭上嘴保持沉默,因为这样才不会添乱,我真替这种人悲哀,人性缺失。)

第十四回 呆瓜

一曲终了,吴茱儿不觉已是汗湿了衣襟,双臂发麻,手指几乎捏不住笛子,心情激荡难以平复。回过神来,她才发觉船上的另外三个人都不大对劲,一个个面泛红光,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晕陶陶的样子。

“小娘子这曲子吹得真好。”船夫老伯一声赞,回头一看船都快要飘到岸边去了,连忙丢掉浆子,撑起了竹篙用力扎进水里,一下子就把船划了出去。

甲二和王婆子起哄要她再吹一个,吴茱儿摇摇头坐下来,她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这曲子真叫古怪,吹了几遍就跟打了一套拳似的,好生累人。

“咦,那条大船作甚?”船夫忽然惊道。

只见前方河道不远处,一艘两层楼高的大船扬着帆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快速地逼近,同他们这条小船的距离之间不断地缩短,没一会儿工夫就到了眼前,眼看着再不转向,就要撞在一起。

吴茱儿认出这就是之前还在他们前头的那艘游船,船夫老伯急急忙撑篙往河岸靠去,试图躲避,可那大船不依不挠地贴了过来,将他们挤到了河堤底下,堵死了去路。

“啊呀呀!”

大船纹丝不动,小船摇摇欲坠,甲二和王婆子吓的哇哇大叫,显然两人不通水性,船夫好险拿竹篙抵住了岸边的石头,才没有翻船。

吴茱儿一把拽住了快要跌进水里的王婆子蹲下,仰头望着高大气派的船只,尽管心中气恼,情知得罪不起,吞下了一口气,高声冲那船上道:“敢请船主人让一让,容我们通过,你们再靠岸可好?”

她只当人家是要靠岸,见他们的小船挡了路,所以不管不顾地撞上了。明明是对方理亏,她却不能生气,只怕船上有什么大人物,争执起来反要吃亏。

“方才何人抚笛?”

头顶传来一句探询,吴茱儿费力地仰着脖子,就见一名男子长身立于船头,背着光看不清面容,穿的是灰衣白衽,蜂腰束带,形容十分之修长。又见他束发披肩,不拘小节,双臂叠于胸前似是抱着一柄长剑,看是个江湖人士,英勇少侠。

她在打量太史擎,太史擎也在打量她,只见一个穿着水红衣梳着丫鬟头的小姑娘,鹅蛋脸,杏仁眼,长相倒是乖巧,可惜了一脸的红点子,不堪入目。嘶,等等,这张脸怎么看起来有点儿眼熟呢?

吴茱儿听见他问话,才道是她刚才吹笛子惹得祸,扭头看了看惊魂未定的王婆子和脸色发白的甲二,咬咬牙承认道:“是我吹的笛子。”

“是你?”太史擎面露怀疑,努力回想在哪儿见过这张麻子脸。

吴茱儿不得已亮出了手上的笛子,举起来给他看:“没骗你,就是我。”

太史擎目中精光大盛,心中已是信了,却还冷着脸质问她道:“你可知你方才抚的是何曲目?”

吴茱儿答不上来,面色发窘。她哪里知道这曲子叫什么,不过是偶然间听来的。

“我、我不知道。”

太史擎正是奇怪她为何能用笛子吹奏出《太白洗剑歌》,所以诈一诈她,谁知她竟不知这曲子叫什么,那她是怎么将一首琴曲改用笛子吹出来的?更诡异的是,他居然能从她的笛声中辨别出音调,简直匪夷所思。

身为一个音痴,不通音律,乃是他生平最大的耻辱,骄傲如他,岂可忍受自己有这样的缺陷。他十二岁出师,游学天下,遍寻奇人奇谱,就是为着有朝一日洗刷耻辱,可是这些年他一次次失望而归,这首《太白洗剑歌》正是他从一位隐士手中得来的曲谱,然而他识得谱,奏得出音,却完全感受不出音律之美,直到今天——

他才算真正地听见一首曲子。

那种意境难以言喻,十分奇妙,分明是另一个人在抚笛,却让他感同身受,分明他从没有真正地听过这首曲子,却能辨识出它就是《太白洗剑歌》。

此时此刻,她那张麻子脸在他眼里,无端变地赏心悦目起来,怎么看怎么顺眼。思绪一转,计上心来——

“你自然不知这是何曲目,”他故作阴沉,没个好脸:“因为此曲乃是吾家传的一本曲谱上所记载,数日前不幸遗失途中,想必被你捡去偷师自学。”

吴茱儿傻眼,没想到她无意中学了人家一首曲子,这就被人诬赖成了偷师。

太史擎看她一脸呆样儿,压下嘴角笑意,继续唬弄她:“你敢说你没有捡到一本蓝皮手札,封面无字,里面记了五首曲谱吗?”

吴茱儿摇头摆手,急忙辩解:“我没捡到你的曲谱,当真。实话告诉你吧,这曲子是我半个月前在河上偷听来的,对了,当时有一艘游船,好像就是你的船吧,我听到船上有人拉弦儿,觉得那调子有趣就记下了。哦,我知道了,该不会那天就是你在拉胡琴吧!”

“噗!”一直躲在旁边偷听的童子忍不住笑喷。天啦,被一个外人听见那魔音穿耳,少主待会儿不会杀人灭口吧。

“......”太史擎脸色一黑,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半个月前他拜会幽兰馆,听了一夜的琵琶,后来将船歇在岸边,趁人熟睡之际,他试着用胡琴奏乐,练的正是《太白洗剑歌》,居然叫她听去了!

“胡言乱语,”他矢口否认,反过来嘲讽道:“你以为你是伯牙在世,堪能闻律知音?只听了一回就能记下曲谱,并将琴曲改作笛音,分明是拾了吾的琴谱,还不承认。”

两人这番言语,落在旁人耳中,倒真像是吴茱儿的不是了。

“小娘子,你既拾了人家的家传之物,就承认了吧。我看这位少侠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你快把东西归还人家,再认个错儿不就没事了。”船夫也是好心息事宁人。

甲二和王婆子互瞅一眼,心里埋怨吴茱儿惹是生非,便趁她不注意,偷偷溜进船舱翻找她的箱笼去了,只要找着那本曲谱还给人家,不就结了。

吴茱儿遭人冤枉,气急地面红耳赤,太史擎心知不能把人逼得太狠,于是故作退让,道:“吾不为难你,只要你将曲谱归还,就不计较你偷学之事。如若不然,只好请你去见官了。”

他打的一手好算盘,吃定她拿不出曲谱,正好合了他的意。以此为由,先把人扣住了,再慢慢探究他为何能听得出她的笛音。

这个时候,船舱里传来一声重响,吴茱儿转头看去,就见她的两只箱笼翻倒在地上,箱子里的东西翻的乱七八糟,王婆子和甲二一脸尴尬地踩在她给阿婆买的花布上,给阿爷的酒葫芦全洒了,几包果子散落在地上,一只胖梨子滚到她脚边。

“吴小娘,你别恼,我们也是为你好,你偷了人家的东西不还,可是要见官的。你就老实说吧,藏哪儿了啊?”

太史擎瞧见这一幕,皱起了眉毛。他几时说她偷东西了?明明是说她捡的。

吴茱儿呆了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委屈到了凤凰就变成了恼火,转过头瞪着那罪魁祸首,再不怕他,咬牙切齿道:“你说我拾了你家传的曲谱,空口白话谁不会讲,分明是你自家不小心丢了东西,倒来冤枉好人!”

太史擎见到兔子急了要咬人,一时有些惊讶,没忙着答话。

吴茱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手叉着腰,踮着脚尖伸长手指着船头的他,拿出街口孙二媳妇吵架的架势——

“我今儿就告诉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虽不是什么伯呀,叔呀的,况且我大字不识一个,更不识谱了,但我就是笛子吹得好,只听一遍你那破曲子就学会了,你没那能耐,就以为别人也不行吗!要我猜,那天早晨在船上拉弦儿的肯定是你,你当你拉的好听吗,就跟街上弹棉花似的,白瞎了一首好曲子!”

她虽一个脏字儿没骂,可她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巴掌掴在人脸上,太史擎的脸都黑成煤灰了,童子蹲在他边上,甚至听到他拳头捏的嘎嘎响,打了个哆嗦,心喊“我的娘”,赶紧往旁边挪,离他远着点儿,生怕他等下发起飙来,波及到自己这个无辜的小孩子。

——呜呜呜,小娘子您快闭嘴吧,少主他最记仇了!

吴茱儿骂完,心里是痛快了,可见那人站着一动不动,看不见表情是羞是怒,她又有点儿害怕,咽了口唾沫放下手,色厉内荏道:“你要见官就见官罢,我不怕。”

话音刚落,就见船头那一道人影纵身跃下,她张大了嘴巴,看着那人轻飘飘地落在她身前,船头微微一沉,阴影笼罩在头顶上,她个头只平平到他胸口,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一头大雕跟前的小鸡子,她仰起脸,他低了头,她于是总算看清楚这个拉弦儿的长得什么样儿——

只见这人面如刀刻,额头若斧削,双眉似剑,鼻似峰高,一对鹰眸瞳色淡淡,竟不将人看在眼中,神也傲,人也傲。

吴茱儿有点儿眼晕,她自认的见过几个俊俏郎君,可同这拉弦儿的一比,那几个简直就没脸出门了!

“你方才说谁是拉弦儿的,嗯?”

吴茱儿烧着脸,腿软嘴硬:“好话不说第二遍!”

太史擎冰渣子似的目光来回扫在她脸上,离得近了,才发现她脸上不是长得麻子,而是蚊子咬的红疙瘩,脑中灵光一闪,忽就认出来了,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冤有头,债有主,我问你姓甚名谁?”

“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吴茱儿。”

太史擎有如一盆冷水从头顶上浇下来,瞬间哑了火儿。

——当真是这个呆瓜。

第十五回 不求人

阳光明媚,一艘朱漆乌篷的双层游船徐徐划过河面,波光盈盈,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甲二和王婆子乐呵呵地坐在甲板上吹风,一头老驴子和一头壮骡子被拴在桅杆底下,略显不安地原地踏步。吴茱儿的扁担和箩筐也被抬了上船,就搁在凉棚下面,里头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

至于她人,则是灰溜溜地跟着太史擎进了船楼内,商讨如何告官。

太史擎是认出了吴茱儿,吴茱儿却不认得太史擎,只当他一意认准了是她拾了他家传的曲谱不还,非要告官不可。无可奈何只好上了他的“贼船”,正好顺路,一同前往句容县见官。

眼下两人就在客厅里,太史擎坐着,她杵着。童子在另一边窗子底下烹茶,时不时扭头看一眼吴茱儿,面露同情。

“这位郎君,我答应您去见官,可您能否行个方便,先许我回家一趟报个平安?”吴茱儿好声好气地求情,好像之前在小船上叉着腰吼人的那个不是她一般。

太史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叫人猜不出他是生气呢还是消火了。他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吴茱儿低头道:“我阿爷和阿婆。”

“令尊令堂健在?”太史擎听谢月娘说过她身世可怜,倒不是故意揭人伤疤,不过比起道听途说,总要问问本人。他还在因为那天晚上误认为她是雄震之女,被人当了一回色鬼耿耿于怀。

吴茱儿摇摇头,老实道:“爹妈都不在了。”

“我看你提及父母,并不怎么伤心,却是何故?”太史擎一点都不觉得他管的太宽。

吴茱儿偷瞄他一眼,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多事,不情不愿地告诉他:“打小就没见过他们,”接着又小声嘀咕:“非得提起来就哭一场才算伤心么。”

她小的时候也哭过几回,因为人家都有爹有妈,就她没有,后来再长大点儿,知道了她也不是阿爷和阿婆的亲孙女儿,就再没哭过了。没爹没妈她还能平平安安地长这么大,不该高兴才对嘛。

太史擎蹙眉,张口欲要追问:“你——”

“茶好了!”童子打断他,端着茶盘挤到两人中间,先捧了茶堵住他家少主的嘴,免得他再问些讨人嫌的话,把这一位千辛万苦才寻着的“高人”给得罪透了。

“小娘子喝茶,这庐山的六绝龙脂可稀罕了,我家少主轻易不肯拿出来待客的。”其实根本就没有拿出来待过客。

那庐山云雾本就是贡品,其中能称“六绝”的龙脂茶,一年下来也就那么一点点,还不够一个人喝的,院主当成宝贝,却被少主出门前搜刮了个干净,这会儿在山上不定怎么跳脚呢。

吴茱儿见这童子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还是个矮冬瓜,一张包子脸,黑黑的眉毛,红红的脸蛋,梳着两把垂髻,笑露一口豁牙,叫人不忍心拒绝他。

“多谢。”

“不谢不谢,娘子别站着了,快请坐吧。”

客厅里只有两把交椅,太史擎坐了一把,他旁边还有一把空着,吴茱儿哪儿敢坐到他身边去。

太史擎掀开茶盏吹了吹,抬眼见她还愣着,不悦道:“坐下喝茶。”

吴茱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了,仍不忘问他:“您是答应了让我先回家一趟吗?”

太史擎“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再看她露了笑脸,腮上若隐若现一对酒窝,那张麻子脸也不是那么不堪,就不知她有什么好高兴的。

吴茱儿想的是,她不怕见官,到了公堂上她有法儿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怕拖延久了,阿爷和阿婆担心他,所以要先回家报个平安,再和这个拉弦儿的上官府评一评理。

于是两人就坐那儿喝茶,谁也不搭理谁了。童子急地抓耳挠腮,几次偷偷冲少主使眼色,这位爷都当没看见。

吴茱儿喝不出个茶味儿,杯子一空就坐不住了,告罪一声,出来到甲板上透气,倒还自在些。

“少主,您方才怎么不和人说话呀,您好歹同人家套套近乎,然后才好张口求人家帮忙呀。”童子一脸地恨铁不成钢。

“谁要求她,”太史擎甩了他一记冷眼,道:“吾从不求人。”

童子傻眼道:“那您干甚骗人上船。”

“等她求吾吧。”太史擎眼中精光一闪,再不同他废话。

***

一路无话,船到了龙潭渡口,太阳还没有落山。

停船靠岸,几个水手分头抛下船锚搭上艞板,惹得渡口附近的船家和渡客们侧目频频,毕竟秦淮河下游少见这样漂亮的楼船画舫,该是在江宁上游才常见。

吴茱儿站在甲板上,早将箱笼和挑担都收拾好了叫驴子驮着。等船停稳,她待要入内向船主人暂别归家,太史擎却换了一身打扮带着童子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