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容一口喝光了蜂蜜水,下了地:“我要去写字了。”
有女万事足。
孟氏只要看到女儿如此懂事,云咸宁的辜负她就可以暂且抛在脑后。好在有卿卿成为了她的精神寄托。只要她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全心全意的对卿卿重视起来,那些伤痛,她就可以埋藏在心里,不让人瞧见,可以埋的很深…
云想容这次是在与炕屏大小相同的纸上练习,不光要单独练字,还要把握这一百个寿字的布局如何安排才美观。琉璃炕屏过些日子就送回来了,她要趁早想好了怎么写,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她写字时,柳月安静的站在一旁为她磨墨,香附和香橼也凑趣的在云想容身后听吩咐。
香附和香橼不识字,见云想容沉心静气在不停的“槐着,又见柳月一个新来的就可以伺候小姐的笔墨,香附撇了撇嘴,为了显得与云想容亲密些,就与她闲聊。
“卿卿啊,你画的这些是什么?”
云想容是去拢月庵和赵姨奶奶同住才开始写的百寿图,昨日练字时他们不在,香附自然不知道她在写什么。
云想容很不喜欢香橼和香附,却无法因为他们前世的错误来惩罚今生还没犯错的他们,便随口道:“写字。”
“那你写的是什么?”香附得到云想容的回答,得意洋洋的看了柳月一眼,往前凑了凑。
云想容觉得聒噪,不想说话,便道:“你们各自忙去吧,柳月留下伺候笔墨。”
香附脸上的笑容一僵。
后头的香橼低着头嘴角牵起,忍不住笑了一下。
等香附和香橼出去了,柳月才担忧的道:“卿卿,这样会不会不好。”
“没什么不好。”云想容手上动作不停:“练字要心静。”
柳月立即明白了,连连点头,小脸有些发热。她还以为云想容因为她是柳妈妈的孩子才故意排斥另外两个亲近她。就算她娘是六小姐的乳娘,她也和香附、香橼一样,都是下人,哪里就比别人高一等了。柳月深深的自省了一番。
孙妈妈和云娘去琉璎阁的小厨房张罗饭菜的时候,孟氏就带着柳妈妈下楼去东厢房与卫二家的和沈奕昀聊天。待到饭菜预备好了,孟氏便与沈奕昀一同到了饭堂。
主仆不同桌,八仙桌上菜肴丰盛,可只有孟氏和沈奕昀两人。
孟氏笑着问身后的柳妈妈:“卿卿呢?”
“八成还在练字呢,奴婢这就去请。”说着上了楼。
听到“练字”,沈奕昀沉静的目光闪了闪,显得有些意外。不过想来济安侯府这等门户,教导女子读书写字也属正常,他的两个姐姐也都自小学习琴棋书画想到姐姐,他方才放松的心情又一次低落,脸上表情也紧绷着。
云想容下了楼,由香附伺候洗了手,笑吟吟坐在桌边。看了看桌上丰盛的饭菜,吞了口口水。她不挑食,不过连月来在拢月庵跟着赵姨奶奶吃素,昨日回来也没有好生吃上一顿,今日却多了这么些山珍海味,她难免嘴馋,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就注入了一些光彩,小模样显得甚是可爱。
孟氏看的心疼,这段日子的确亏了卿卿的嘴。一旁的孙妈妈、柳妈妈和云娘难免感慨,好好的侯府小姐,竟然会过这等日子,说出去怕都不会有人信。
沈奕昀漂亮的凤眼中有莫名的情绪闪过。对这个总喜欢戳人“短处”的小丫头多了些同情,不自觉回头看来眼卫二家的。
卫二家的也在叹息。
云想容并不知情自己一个无意中的表情就引起许多人的思绪,她此时只觉得和老夫人搞好关系是极要紧的事,过日子不就是三个饱一个倒?不能总克扣自己吧?
孟氏吩咐开饭。
柳妈妈服侍云想容布菜,卫二家的则服侍沈奕昀。两人都是极好教养的,用餐时都很安静,碗筷之间也不会碰出声响。
才刚吃了一口,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喧哗,小丫头到庑廊下回话:“三夫人,老夫人吩咐厨下预备一了一桌酒席给沈小伯爷。”
说着话,便看到丫鬟婆子们各自捧着捧盒和托盘鱼贯而入,来来回回进来四十余人,将格式精致菜肴摆放在花厅的空桌上,碗碟不大,却样式繁多,仔细一瞧,是一桌鲍翅宴。
云想容安静的放下筷子,再没了方才的食欲。
沈四的确是贵客不假。可老夫人这样做,无异于在打娘亲的脸。
要赐宴,理应早就派了人来事先传话告知她们一声,哪里会这样娘亲费心思置办了一桌酒席老夫人再将鲍翅宴送来的。这样明摆着是给娘亲难堪。
云想容担忧的望着孟氏。
“…这是老夫特地吩咐为沈小伯爷接风而预备的,请小伯爷慢用。”
沈奕昀精致漂亮的小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了一眼花厅桌上的美食,转向李妈妈时神情越发淡漠,“劳烦妈妈替我谢过老夫人。”
“是,老奴自当转达,老奴告退。”
李妈妈行礼,看了一眼孟氏,又看了一眼云想容,这才退下。孙妈妈则是出外去送。
孟氏脸色苍白,颜面尽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当真厌倦这个地方到极致!若不是为了卿卿,她才不想留下!
眼下是要如何保住面子。孟氏抬头看向卫二家的,对方仿佛了然一切,她脸上立刻烧起两朵红云。
第十二章 盘算
孟氏心中明镜一般,老夫人记恨她的夫君是赵姨奶奶的儿子。
这种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老夫人对她的排挤,怎么遮掩解释都是不成的。往后她们要与沈奕昀一个屋檐下住着,老夫人竟然让她这样难堪。可是她有何辜?她一个被云咸宁嫌弃的和下堂妇没分别的妇人…
孟氏越想越是觉得委屈,凤眼中有泪水晶莹闪烁,加之她绝色容貌,当真是我见犹怜。
与她截然相反的,六岁的云想容漂亮的小脸上,则有坚毅之色。
她也在想如何下台阶,如何才能让娘亲不要太丢脸,如何能够不让老夫人安插在他们身边的人发现他们的不满——从她罚了下人老夫人立即得知,不难猜出他们身边有老夫人的眼线。
不过现在看来,想不掉面子已是不可能。在侯府里生活,只要老夫人高兴,随时随地都可以如今日这般给他们难堪,不是他们不愿意且防备就管用的。要解决这件事,根本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和老夫人交好,要么老夫人不在人世。老夫人身体安好,起码还有二三十年好活,前者远比后者要容易且实际一些。
沈奕昀将孟氏与云想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再望向云想容时漆黑明亮的凤眼中多了些探究:“三夫人。”
“小伯爷。”孟氏回过神,强笑着。
沈奕昀眉头皱着,表情苦恼中透着可爱。
“不是说了,三夫人要叫我奕哥儿的,咱们是一家人,不要生分了。”
孟氏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将眼泪忍了下去,“好,就叫你奕哥儿”
“那桌子东西,咱们一起来吃吧。”
老夫人毕竟是济安侯府的当家主母,不论她针对谁,他要在侯府住下去就不能开罪了老夫人,琉璎阁里肯定有老夫人的人,否则怎么会他们才开饭老夫人就洞察时机的将鲍翅宴送来?
所以,那桌子吃食,他必须吃。
为表大气,也要邀请孟氏和云想容分享。
虽然他小小的心里已经明白孟氏和云想容的难堪,更明白邀请他们会让他们觉得更耻辱。
孟氏明白孩子是一片好意。可是这种老夫人给的羞辱,她本能的抗拒:“奕哥儿自己”
“多谢你了。”云想容俏皮的笑着抢过了孟氏的话茬,明亮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白嫩的脸颊上有两个小酒窝,模样天真又讨喜:“祖母送这桌宴席来,是给菊花接风,实际也是要给娘亲和卿卿补身子呢!回头我要去谢过祖母。”桌子下的手握住了孟氏的。
云想容的小手温暖柔软,一瞬间暖了孟氏的心,也让孟氏反应了过来。要留在侯府,就要继续忍耐,就不能让老夫人不快。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这道理才六岁的孩子都懂,她怎么忘了。
原本紧绷的气氛被云想容活跃开来,虽然接下来用餐仍旧安静,可至少表面上是保持愉快的,没有驳了沈奕昀的面子,也没叫下人看了笑话。
用罢了饭,云想容回了二楼自己的厢房。让香附多拿几盏灯来继续练字。她知道娘亲怕是要背着人哭一场的,她若去了,让娘亲难堪。
孟氏的确哭了。她坐在窗边的三围罗汉床上,拉着孙妈妈的手:“…这些年来我们忍辱偷生的,咸宁不是不知道,他不在乎我,难道也不在乎卿卿吗?卿卿可是他的女儿啊。乳娘,我一看见卿卿那么懂事,小小年纪的就要跟着我受苦,我的心里就比刀扎还疼,就恨不能冲到永昌侯府去,问问云咸宁还是不是人,还是不是做父亲的。”
孙妈妈亲眼目睹孟氏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一步,难过的搂着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夫人,您哭过也就罢了,这牢骚的话,也只有咱们背后说一说,府里头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您呢,您安分守己,老夫人尚且要挑您的毛病,您若真的抱怨,老夫人还不定要怎么整治您呢,再说,您也要为了卿卿考虑啊。”
孙妈妈一说,孟氏越发觉得委屈怨恨,呜咽道:“当初他信誓旦旦说一辈子疼我宠我,都是骗我的!我为了他跟父亲断了关系,现在有家回不得,他呢,在外面逍遥子自在”
“夫人。”孙妈妈拍拍她的背,心中叹息孟氏哪里都好,就是太感情用事,在爱情上也太脆弱了。她人前像没事人一样,可只有她知道,孟氏偷偷流过多少眼泪,永昌侯另娶都过去四年了,孟氏还是放不开,且情绪越来越难以控制。这样下去,她真担心啊。
孟氏哭诉的时候,她卧房楼下一层的东厢房里,沈奕昀和卫二家的也在说话。
“四少爷,您说老夫人这么做是不是也过了,三夫人多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
“乳娘,人家的家务事,谁知其中有什么隐情?咱们不过是寄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奕昀坐着交杌,粉雕玉琢的一双小脚丫泡在铜盆里相互搓着。
卫二家的笑着点头,慈爱的望着沈奕昀,他口中说着大人似的话,模样惹人怜的很,也只有面私下里生活的一面,才能让她觉得沈奕昀还是个六岁的孩子。自从病了这一场,原本淘气活泼的四少爷仿佛一夜长大,遇事沉稳,比她这个大人都有主见,她还为他担忧,现在看来,这样也是不错的。
同一时间的春晖堂里,老夫人斜歪在罗汉床上,微阖双目听着李妈妈的回报:“…六小姐倒是有孝心,知道那是您疼惜他们,还说要改日来谢您。”
“她真这么说?”老夫人慵懒的问,挥挥手示意用美人锤为她捶腿的琇莹先退下。
李妈妈便上前了一些:“是。不过那沈小伯爷也真是聪慧,行事大方得体,才刚六岁就如此,将来必成大气候。”
“成与不成的都与咱们没关系。”老夫人坐直了身子,揉揉眉心,道:“我倒巴不得他一辈子默默无闻。若他真成气候,还指不定要惹来多少麻烦。不过”略微沉吟,道:“现在瞧着,卿卿的资质却是比她上头三个姐姐好一些。”
老夫人要下地,李妈妈忙为她拿了鞋。
老夫人就搀着李妈妈的手趿着鞋缓缓在屋里踱步,道:“聪明伶俐不说,最要紧的,是生了个标致模样,随了她爹妈的优点长的。在过个十年,咱们家正好用得上。”
“夫人的意思是?”李妈妈见老夫人谈性大发,便顺着她的话来说。
老夫人在红木玫瑰椅坐下,道:“小皇帝如今也才二十四岁,十年后正值壮年。到时候谁知道时局是个什么样?若咱们侯府能出个娘娘,全家也算是稳固了,不至于步沈家的后尘。侯爷嫡系的孙女就这么四个,怜姐儿不错,性子好,诗书也通,但是相貌太过平凡,要参加选秀胜出的几率不大。娇姐儿倒是漂亮,可惜叫老大媳妇给管傻了,木讷的很,那样的性子就是进了宫怕不出三个月也要折了。嫣姐儿很好,模样好,人也聪慧,可她太过急躁不够稳重,且模样也不是最出挑让人见之忘俗的。若卿卿长大后出挑的跟她娘一个样,入宫去就最合适不过了。”老夫人眯着眼,仿佛已经看到长大以后的云想容选秀胜出入宫为妃的一幕。
李妈妈笑道:“六小姐才六岁呢。”
“是啊。还是要看看才是。不过,给皇上做妃子,说白了也就是个妾,那些什么持重温婉是用来要求皇后的,妾嘛,够漂亮会伺候男人,且能自保能在**郑斗争胜出就够了。可着些也不是容易做到的。”
“那您的意思,是想重用六小姐了?”
“赶明儿先请了嬷嬷来,好生调教这四个丫头,看情况在说吧。”
“是。”
第十三章 开蒙
老夫人的盘算云想容全然不知,她只知道专心将百寿图写好,又一次熬到了半夜。香附和香橼早就忍不住困,被云想容打发下去睡了。柳月留下上夜,也是抱膝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瞌睡的直点头。
屋内灯火明亮,云想容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中认真的练字,脑中只思考每个字的间架结构、运笔,将所有烦心事都抛诸脑后,好像又回到前世,在那种压迫的环境下,她仍旧能安慰自己,在唯一被允许的乐趣上寻找精神寄托。
格扇外木质的楼道上传来脚步声,虽然特意放轻,仍然掩不住沉重。云想容运笔不停,心中了然,一定是娘亲的乳母孙妈妈。
格扇被轻轻叩了两声,随即推开,孙妈妈端着烛台,半旧的白色中衣外披着一件墨绿色的袄子,以手护着烛火,见云想容果然没睡,责怪又心疼的轻声道:“卿卿啊,这么晚了,快歇着吧,你娘亲瞧了又要心疼。”
云想容抬起头,冲着孙妈妈甜甜的笑,放下毛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孙妈妈还不睡?我马上就要歇着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将柳月惊醒,她连忙爬了起来,歉然的红了脸,“卿卿,对不住,我,我不留神睡着了。”
“没事,你快铺床吧,咱们一起睡。”云想容笑着道,柳月跟她同龄,又是无忧无虑的,这个时辰不可能不困。
柳月闻言欢喜的点头,去拔步床边忙活起来,六岁的孩子,手上力气倒是不小,可见平日在家里也是长做活的。
云想容笑容越加扩大,她又想起了她的珍哥儿。
做娘的想孩子,那滋味当真不好受。
孙妈妈见云想容笑容可爱又包容,像个小大人似的,心都软绵成一滩水了,搂着云想容的肩膀拍了拍:“好孩子,孙妈妈知道你努力,可是小孩子若是睡不好觉,可就不能长高个了。你的字已经写的很好了,老侯爷见了必定会欢喜,快些睡吧,乖。”
孙妈妈发福的肚皮像是暄腾腾的馒头,云想容的小脸贴着她的肚子,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还有一种属于母亲的味道,温暖又让人安心,禁不住撒娇道:
“妈妈就会哄我,睡了就能长高?我现在就很矮,柳月和我同岁,她就比我高。”其实她随了父母,也是个高个儿,前世的她与寻常中等身材男子的身高差不多。
只是高挑并不能代表身体底子好,这也是云想容不愿再嫁人生子的原因之一,即便家人,也绝不嫁给刘清宇。
生她是注定不会做珍哥儿的母亲了。云想容便觉得很是伤感。
孙妈妈笑着摸摸她的头:“傻孩子,先长的都不算长,后长的才都是高个儿呢。”
柳月铺好了床,红着脸,挠头道:“我娘常说我就知道吃,个子都是白长的,不像卿卿,聪明伶俐,字写的也好。”
孙妈妈就搂着云想容去床边坐下,手脚麻利的为她脱了水粉色的袄子,拆了头上的发髻,让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
“好孩子,快睡吧。”
“妈妈也去睡吧,有柳月陪我就行了。”
“好,我这就走。”孙妈妈又嘱咐了柳月两句,这才端着烛台出去了。到了门外关好格扇,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若是侯爷不与老侯爷那样较真,没有搬出去,或许六小姐也不会这样早熟了。
次日清早起来,云想容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像是有婆子们在忙活着什么。
柳月一早醒了,已经整理妥当,见云想容起身,笑着道:“卿卿,我服侍你穿衣裳吧。”
“先看看外头。”云想容披了件袄子,推开格扇站上二楼四周设有栏杆的回廊。
她住的西厢房外那两株银桂正视花期,较高大的那棵树冠刚好探进二楼的栏杆。云想容蹲下身摘了朵芳香四溢的小花,闻了闻,笑吟吟望着东侧的院落。
“好了好了,右边高点。”
“不行,太高了,仔细摔着六小姐!”
“这样正好,栓结实了!”
…
老樱树下,孙妈妈和柳妈妈正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驾着梯子往树上绑秋千。下头是个木板,拴着木板两端绳子上还凑趣的每隔几寸系着各色布带绑成的蝴蝶结,樱树枝干遒劲黄叶满布的树冠,被他们折腾的直掉叶子。
想不到她随口一句话,就让娘亲记住了!
云想容探头望向东厢房,就见孟氏也正在窗边往外看。
“娘亲!”
云想容娇柔的声音,惹得孟氏和院子里的仆妇都看过来。
云想容快步跑了过去,仰头抱住孟氏的腰:“多谢娘亲!”
孟氏弯腰点她的额头:“小淘气,这下你高兴了?”
云想容不着痕迹的打量孟氏,见她眼睛虽然略有些红肿,可神色如常,放下了心,欢喜的笑着:“高兴,娘亲真好。”搂着孟氏的脖子亲了孟氏一口。
孟氏咯咯地笑。
云想容眼角余光,看到了站在楼下的沈四。他在仰头看她和孟氏。
沈四今日穿了件墨蓝色的对襟小袄和长裤,头发整齐的梳起,精致的小脸上表情淡漠,只有一双流光溢彩的丹凤眼里,有羡慕、有渴望、有心酸、也有懊恼。最后种种情绪终归变做沉寂,似乎发现云想容在看他,他淡漠的眼神扫过她,便回屋去了。
云想容从不知道一个孩子的眼神可以瞬息包含如此复杂的情绪。想到沈四全家被灭,独自一人跟着乳母颠沛流离的过活,好不容易才投奔了济安侯,有了个家。她的心软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要是她的珍哥儿这样遭罪,她会心疼死。
罢了,撵他走是不可能了,她往后与他和平相处,不排斥,也不深交就是了。
用过早饭,云想容跟着孟氏,与沈奕昀一同去了老夫人的春晖堂。
许是因为沈奕昀才刚住进来,云家的子孙除了要上朝的,都到齐了。
屋里除了老夫人段氏,大夫人钱氏,二夫人汤氏,还有怀了五个月身孕的大堂嫂邢氏,十八岁的二堂兄云佑宜,十四岁的三堂姐云怜容,十岁的四堂姐云娇容还有八岁的五堂姐云嫣容。除了主子,二房的祝姨娘和潘姨娘也在。
二老爷云恒无子,膝下只有汤氏所出的三小姐云怜容和潘姨娘所出的云嫣容。祝姨娘刚十七,是才刚抬了姨娘不久的,目的是为了给二老爷传宗接代。
云想容团团行过了礼,最后笑着给老夫人道谢:“多谢祖母的鲍翅宴。”
老夫人毫不意外,笑着点了点头,对云想容比她才刚回来时要热情了许多,搂着她的肩膀问了她今早吃什么。
云想容一一细答。
老夫人与云想容说话时,大夫人钱氏就瞪了一眼孟氏。有了个身份显贵的客人,她们娘两个可算借光了!
孟氏被瞪的莫名其妙,心里憋气,又不好发泄,只能忍耐。
见老夫人心情好,孟氏想起了女儿启蒙的事,便在老夫人接过月皎送来的燕窝时,起身行礼,小心翼翼的道:“母亲,卿卿如今也六岁了,平日聪明伶俐,又对读书写字很有兴趣,媳妇学识有限,所以想与母亲商议,能否请个西宾来府上坐馆,给卿卿开蒙。”
老夫人眉眼不抬,用调羹搅合着燕窝,慢条斯理的吃着,晾着孟氏。
屋内低声笑谈的众人渐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人人都望着孟氏,各有心思。屋内一时间安静的呼吸可闻。
云想容抿着唇,为娘亲心疼。想帮她解围,又知道这个时候她说什么在老妇人眼里都会是娘亲的错。
正焦急时,老夫人终于吃完了燕窝,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道:“卿卿是我的孙女,你即便不开口,这事我也是放在心上的。”
孟氏脸上烧红,低头应是。
老夫人又道:“前些日子与恬王妃出去赏花,听她提起过一位西宾老夫子,不但精通诗书,一手好字也是被‘诚悬生’匡大人赞颂的。”
第十四章 少年
老夫人说到此处,在场的几人面色都是一动。
先帝在时,匡和玉乃是文渊阁大学士,一手柳体字写的出神入化,且门生满布朝堂,又因为爱好书法而结交了许多文人和权贵,朝中新晋的年轻官员,且不论官职高低,有许多都是他的徒弟,权贵之家更是将孩子想法子送到匡和玉面前,若能得他指点一二已是万幸,若能得他亲传,就更容易得到皇帝的青睐——玄宗爱好书法。
皇帝不仅重视他人的字,自己也常常去与匡和玉探讨学习。朝中言官有许多进言说匡和玉结党营私的,不是被皇帝斥责,就是被皇帝杖责了老夫人说的这位西宾老夫子,不但精通诗书,还得到过匡和玉的赞扬,想必写了一手好字!
大夫人钱氏越发的不是滋味,望着孟氏高挑苗条的背影狠狠的咬着牙绷着笑。这样的机会,她的庶女娇姐儿怎么就没有过?虽然她不喜欢云娇容,可老夫人这等偏心,她还是不平衡。
二夫人汤氏速来与世无争的,这会子也动了心。她的怜姐儿若是能一同学习就好了,还有嫣姐儿。
孟氏喜出望外,也顾不得两位嫂嫂是什么表情,给老夫人行礼,“若是能得这位老夫子的教导,那真是母亲的恩典,卿卿的福气了!”
老夫人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孟氏,而是看向钱氏和汤氏:“回头就命人将‘流觞曲水’后头的阁楼整理下,让怜姐儿、娇姐儿和嫣姐儿也每日一同去与蒋老夫子学习,还有,过几日金嬷嬷也会来府上,教导咱们家几位姑娘的礼仪和妇容妇德,我统共就这么四个孙女,不能厚此薄彼,都一起好生学起来吧。”
“多谢祖母。”云怜容、云娇容、云嫣容、云想容一同行礼。
汤氏惊喜不已,连忙起身行礼称谢。
钱氏眉开眼笑,还回头得意洋洋的看了孟氏一眼,才刚还觉得孟氏被优待,原来她们娘们只是被捎带,钱氏总算平衡了。
孟氏正为了云想容开蒙的事情能够顺利解决而开怀,没有注意到钱氏的怨毒。
她原本并没想到老夫人如此好说话,不但要请擅长诗书和书法的蒋老夫子,还要请金嬷嬷来。
金嬷嬷从前是宫里专为先帝调教秀女的,离宫后,调教了几位京都勋贵家的女孩,这些女孩各个高嫁,成国公王馥的长女还在新皇登基后第一次选秀中脱颖而出,现如今乃是皇帝的宠妃。
回去的路上,云想容与孟氏一同乘轿,若有所思的皱着眉。孟氏只当是孩子不喜欢上学,在闹情绪。
回了琉璎阁,一同用过了午饭,孟氏就让柳月和柳妈妈服侍云想容午歇。
可云想容心里装着事,如何睡的着?躺了没一会儿就下了楼,坐上了东边老樱树下新绑的秋千,一下一下轻轻摇晃。
仰头,可以看到黄叶中透出的碧蓝天空。偶尔会有落叶飘飞,簌簌落在她身边。
原本是静谧的景色,云想容的心却静不下来。
她不信老夫人是单纯为了教导女儿才下如此血本。对她没有利的事,她哪会做?那个蒋老夫子擅长诗书和写字,金嬷嬷又是从前调教秀女的。老夫人心思缜密,做事严谨,这两人的到来不可能是巧合。
再加上,她记得玄宗好像是跟她的父亲同岁,今年应该是二十四。这么年轻,正是充实后、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