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牛姐一把摁在了工位上。
“你可好好坐着吧, 我们的大功臣!”
褚年又哪里真坐得住, 他仰头看着牛姐, 心一下子就腾空了。
他不在乎在一个小小工作室里真被人重用, 真的, 就他的本事,只要他想,怎么也能再闯出一片天来。
这些话这些天在他心里至少转了十万个弯儿。
也变不成层层的锁链把他那颗砰砰跳没有着落的心捆在一个地方,让它老实呆着。
“你不知道…哈哈哈,程新一直想在微信里跟你说,那怎么能行呢?所以我让他们把消息憋到了现在,你猜,咱们在在家博会上签了多少单?”
没等“余笑”回答,牛姐已经哈哈哈大笑起来,大声说:
“是你预期计划的两倍!咱们出设计!合作方出配装!咱们的图纸一口气卖到了全国!光设计的订金就收了几百万!”
褚年自己都被这个数字给震到了。
“你别看程新累的要命,我已经找了两个设计室做分包合作,他是回来的火车上还跟人谈项目累着了,哈哈哈哈,余笑啊,你可真是太棒了!”
“啪!”
牛姐从她的大手袋里掏出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甩在了他的面前。
“分成和奖金等小周他们回了省城那边总部,就打到你工资卡了,这个是咱们说好,合伙人合同!”
居然真的给我么?
低头看看这个文件夹,再抬起头看见牛姐无比灿烂的笑容,褚年比刚刚更加震惊了。
几百万的订金,它们背后代表的订单分成已经是个很可观的数字了,能把这笔钱拿到手里,对于褚年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了,换个老板估计会因为他的病假把钱扣掉至少一半儿。
至于这份合伙人的合同…
对于褚年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
在他的眼里牛姐突然就成了个圣人,不,不是圣人…只不过在这个瞬间,褚年突然觉得他有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可,可我…我不是住院了么?根本没跟到项目真正开始啊。”褚年结结巴巴,仿佛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牛姐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住院了是客观原因,该做的你又没少做什么,我都说了,你呀怀孕生孩子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孩子累了折腾你,也是正常的事情。你就是个战士,就算为了更好地战斗去短暂休养了,总还是要回来冲锋陷阵的。怎么?你不会以为我说话不算话吧?”
褚年眨了眨眼睛,手指下意识捏住了自己衣袖的一角,哽了一会儿才说:“不是。”
“哎呀,怎么了这是?怎么还掉眼泪了?”
帮着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姑娘擦掉脸上的泪水。
牛姐笑得豪气干云:“好好养好身子,等你结束了产假,我这边也就能把手上的单子解决个差不多,到时候咱们再搞一波儿大的!”
“嗯!”
褚年微微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应该再说点儿漂亮话,表决心、展士气,让人知道他虽然当了合伙人也依旧谦逊低调,会好好做事,让领导放心。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样的好,他没受过。
“怎么又哭了?是不是住院的时候受委屈了?还是身体不舒服啊?哎呀,我天啊,咱们这冲劲儿十足的余笑今天这是怎么了?”
褚年低着头,在充斥在心里的复杂情绪略微淡去之后,他想起了余笑说过的话:
“…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自以为什么都明白了,却真的想不到别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精彩。有时候,反而是我自己看低了的人,又回过头来教训了我。”
是,他看轻了牛姐。
也看轻了余笑。

下班之后,因为路上有雪,是牛姐开着程新车把褚年送回家的,怀孕八个月的人可没人敢给他搞什么庆功宴。
车子停到了楼下,褚年下车,手里还拎着小玉和牛姐给“肚子里的宝宝”买的东西。
走进电梯里,褚年看看电梯门上自己被冷风吹了一下就越发冷白的小脸儿,挑眉眨眼,得意洋洋。
虽然这脸上还是带着没消下去的浮肿。
可是,那个打不垮的褚年可是又回来啦!
回到家,褚年先没去管锅里黄大姐做好的饭,而是把东西往沙发上一扔,就掏出电话打给了余笑。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都不行的人!别看我怀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我告诉你余笑!我现在可是工作室的合伙人了!光是项目提成就拿了几十万,我自己养孩子的钱足足的!你以为你本事可大了,我告诉你我怎么也不差!”
很好,这段话很有气势,就这么说!
电话接通了。
对面传来一声:“喂。今天身体还好么?”
褚年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我今天挺好的,没有心悸,中午吃饭的时候有点反胃,但是没吐…腿还疼,早上起来手指还是发麻,然后就还是尿频,不过也还行,一个小时一次…”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褚年恨不能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生活都交代给余笑。
什么炫耀,什么得意,在这一刻都没有了。
听着褚年的孕期不良反应,远在赭阳的余笑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
“戚大姐给你找的办法你试过了么?”
“试过了,挺好用的,尤其是心悸喘不上气来的时候转着肩膀呼吸,我觉得就没那么难受了。”
“好用就好。”
余笑只回了这四个字,褚年察觉出她有中断通话的想法,又连忙说:
“对了,我的项目奖金和分成拿到了,奖金六万,分成三十万,这个分成只是现在的,等项目尾款结算清楚了,我还有更多呢!牛姐一点也没扣我的。”
“那挺好。”
“还有!我成了工作室的合伙人了。”
褚年以为自己的语气会很激动,可事实上,他的声音很平缓,没有那些浮夸地炫耀和表功,在这一刻,他只是单纯地想跟余笑分享一下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恭喜。”
“嘿嘿嘿。”
电话对面突然传来模糊的女声:
“褚经理,我们该走了。”
余笑对褚年说:“我这边有个应酬,先挂了。”
通话结束。
褚年慢慢抬起头看着墙上的计分器,还是“99”。
“我想跟她说,我好像更理解她了。可是,为什么我…”
我越是理解她,就越发觉得,我一直在失去她呢?
那些他看不见的风景,早就在他无视的岁月里,散了春花,负了秋月,只有凛冽的寒风和酷烈的炙阳——它们都不是曾经了。
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褚年慢慢地站了起来,随着耻骨联合部位的韧带松弛再加上腿部的浮肿和变形,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坐沙发了,刚刚忘乎所以地坐了下去,现在就要扶着沙发靠背一点点地站起来。
“嘶。”
“宝宝啊,你可得好好的,你爸我想把你妈找回来,就得全靠你了。”
终于站稳的褚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手很轻,声音也很轻。
入职半年成功升为工作室合伙人,褚年这样的升职速度也可以说是“业内神话”了,可事实上,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依旧每天上班下班处理文件和研究市场推广方案,依旧是每天上下班出租车接送,依旧是穿着像个球一样在小区里慢吞吞地散步。
钟点工黄大姐每天来帮他做晚饭,周五晚上还会来打扫卫生,他吃了饭还得活动活动…虽然他的腿已经浮肿得越发厉害,整个人走路像个别扭的鸭子。
要是天气好一点儿,隔两三天,余笑的妈妈还会来看他,同样是大包小包地给孩子买的东西。
可褚年的心里从前那种“被照顾”的享受感越发淡了,他能明确地感觉到,余笑的妈妈在照顾的不是大着肚子的自己,而是肚子里的孩子。
一切从孩子出发。
一切为孩子着想。
而他这个承受着孕期痛苦的“准妈妈”,总是会被说:
“不要娇气”、“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以为你不需要,你怎么不想想是孩子在需要呢?”…
从前在社会新闻上看见说孕妇产妇会抑郁,褚年只觉得是那些女人矫情,现在真轮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他觉得委屈。
忍不了的委屈。
可这个被轻忽的委屈他一说出口,余笑的妈妈的表情就会冷淡下来。
“你要是觉得我来的不对啊,那我就不来了。”
被这样一威胁,褚年就不敢再抱怨了。
委屈就委屈吧,至少有人能来陪陪他。
能听他说说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白天不舒服的那些辛苦。
毕竟除了半个月回来看她一次的余笑,也只有这一个人,能听他抱怨不嫌烦了。
“你加油!等你要出生了,她就回来啦!”
褚年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厨房里,余笑的妈妈正在用牛腱子肉做清汤牛肉片,走出来对褚年说:
“我看你今天水肿还不好,给你少放点盐。”
坐在椅子上的褚年点点头,水肿折腾得他很难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自己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了,别让症状加重才是关键。
“褚年是不是快回来了?唉,你们可真能折腾钱,来来回回飞机火车,又贵又累,我当年怀…你的时候,你爸还在外地进修呢,等他回来,你都快满月了。”
褚年的手停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他现在特别怕余笑像她爸。
第78章孕期记事(终)
“笑笑啊,你什么时候开始休产假啊?我看你肚子不算大, 但是也已经进了九个月了吧?”
快下班了, 韩大姐趁着褚年不忙的时候这么问她。
“是九个月了, 不过产检医生说还不错, 我觉得我也还能上班。”
不上班干嘛?天天一个人在家里直挺挺地等着生孩子么?
被余笑妈妈和黄大姐耳提面命各种产育经验, 对褚年来说也很痛苦。
他现在的肚子确实不大,余笑妈妈耳提面命他不能胡吃海塞让孩子长得太大,黄大姐做饭也是冲着营养均衡的方向使劲儿的,褚年照镜子的时候自己盘上两圈儿, 也觉得没比七月的时候大多少。
可就算这样, 距离生产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害怕。
“到时候可怎么生啊?这么大!下面那么小!”
褚年现在想到气球爆掉的画面都会遍体生寒。
在网上查各种医学知识,他越查心里越没底,什么入盆,什么撕裂,什么侧切…
褚年现在也特别怕遇到认识的中年妇女, 每个人看见他的肚子都会问他“几个月了?”“男的女的?”,然后,其中的一半儿人都会开始说起自己的生育经验。
有很容易让人觉得安慰的普通关怀,当然挺多了也没啥区别。
也有一些人的话, 在褚年看来完全是个恐怖片, 什么内脏下移, 什么产妇太胖了, 剖腹光是划开口子就□□刀, 孩子是从肥油里被拽出来的,什么生孩子用劲儿用过头了直肠出体…
褚年很想摁着这些人的脑袋说:“麻烦你们把这些话告诉那些不用生孩子的男人!不要来吓我这个马上要自己体验的可怜人!”
想想当初自己还大言不惭跟余笑说自己会生个大胖儿子,现在褚年觉得连最后两个字都无所谓了,前面的那俩字更是没必要,他能活着把孩子生下来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唯有上次他自己亲妈来闹事时候帮助过他的那个阿姨,偶尔见到了,跟“余笑”聊的是“余笑自己”,并不会只把话题围绕在孩子的身上。
这让褚年忍不住去想余笑还真是跟不错的人那儿攒了人缘儿,现在是让他受益了。
如此一想,褚年的心里泛起的都是甜,就好像余笑偷偷给他留了礼物。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不要脸。
可糖能让他开心,脸做不到。
虽然之前已经成为了工作室的合伙人,褚年的工位却没变。
主要是他现在怀孕晚期,尿频现象很明显,原来的位置进进出出都方便,倒是把一直没来上班的那个财务的工位也收拾了出来,让褚年放自己的东西。
褚年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位孕妇早三个月就已经生了孩子,却还以身体为由想继续休息,让工作室给她缴纳五险一金和最低工资,被牛姐大笔一挥直接开掉了。
对方去劳动部门申诉了,好像也没什么结果,似乎还想来工作室闹,但是她之前似乎为朱杜继做过假账,也不知道程新和他老公具体怎么谈的,事情便也再没有后续了。
按照韩大姐的话来说,就是:“好好一个女的,非要用怀孕这一点时间把一辈子的福气都作进去了。”
一开始褚年还不明白这个劳务纠纷怎么就扯到了“一辈子”上面,韩大姐还给他举了一堆七大姑八大姨邻居家表姐的例子。
什么趁着怀孕的时候可劲儿作,压着公婆嫂子转着圈儿伺候她给她干活儿,甚至仗着肚子霸占了公婆家的房子,结果生完了孩子没人疼没人爱的,十八圈儿亲戚的嘴里都抠不出一个好字来。
听得褚年一阵头大。
说真的,他现在觉得就自己怀孕受的这个罪,就应该跟女皇登基只差一个社会主义社会了,可韩大姐的观点显然是女人得勤劳朴实,哪怕生孩子也不能给人添麻烦,不然婆家会嫌弃的。
“嫌弃?嫌弃什么?要我说啊,怀孕之后一直不工作占用人单位便宜是不对。可要是女人怀孕了,天天这儿疼那儿疼,还能自己赚了钱,结果家里人还像从前一样要求她乖顺老实不给人添麻烦…那他们不是在占女人的便宜么?是不是最好女人连肚子都别大,跟个母鸡一样咯咯叫两声,好嘞,热腾腾的孩子生完了!”
褚年小嘴儿嘚吧嘚吧说得韩大姐是哭笑不得。
他还没说完,慢悠悠去上了趟厕所回来,费劲儿地坐下,又说:
“我觉得吧,结婚生孩子,得建立在承认女人生孩子是有付出和牺牲的基础上,这种承认不是简单的钱的事儿,是得另一半儿也付出、陪伴、尊重。
要是一个女的平时不被爱护尊重,那怀孕的时候当然就会可着劲儿的折腾,韩大姐你说她们在生完了孩子之后就被婆家嫌弃,可一个女的生完孩子婆家就翻脸嫌弃了,那不就是哄着骗着人把孩子生下来吗,又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别说韩大姐了,连还没结婚刚开始谈恋爱的小玉都听愣了。
“笑笑姐,你这话,嘿嘿,可真看不出来是你说的。姐夫不是一直在外地出差么?那你觉得他是做到了付出、陪伴、尊重吗?”
“她呀。”褚年想起了余笑,也想起了医院病房外的雪,碗里一口气被吃完的炸酱面,踏着风雪回来不说话先帮她收拾的床铺的那个身影…
褚年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好像是肚子一直顶到了心上。
“虽然她不常回来,但是我觉得她该做的、能做的…挺好的。”
他说不下去了。
只能说挺好的。
再说多了,褚年就觉得自己刚刚说的每个字儿都成了巴掌,打得不是脸,是一下一下地扇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这天回家,褚年看见路上的积雪都被清干净了,就在距离小区门口的菜市场下了出租车。
黄大姐在微信里给他发了图,今天吃的是龙利鱼、蔬菜、鸡蛋做的蒸丸子,西芹虾仁,南瓜米饭。
褚年想吃块猪头肉,最好是切成片用尖辣椒超过的那种,实在不行就买块猪头肉切成块蘸辣酱,他也能吃好几块。
最近他的口味跟之前又不一样了,对半生不熟的鸡蛋的爱意终于消退,每天都有不同心血来潮想吃的东西。
昨天想吃炸里脊,好说歹说让黄大姐给他做了,也承诺了今天晚饭会吃得清淡一点。所以褚年自己偷偷来买肉,别让黄大姐和余笑她妈知道就行了。
倒是可以告诉余笑,顺便卖卖惨,马上要生孩子了,想吃口肉都跟打游击似的,他苦,他得让余笑哄哄。
想着想着,对着肥头大耳冒油光的卤猪头,褚年的脸上就露出了笑。
“就要这块!”
“好咧!”买肉的老板切了肥瘦兼有的一块下来,算了称之后又在里面缀了一角猪肝,然后才把肉按照褚年的意思切成了片,装了两层塑料袋,外面还有一包浮着红油的料汁,吃的时候一拌就好。
把肉藏在包里,褚年拍了拍肚子,又看了一眼手机,确认黄大姐已经收拾好了家要出门了,这样他们最多在门口碰一下,绝对不会被发现偷买了肉。
摸着肚子,他洋洋得意地说:
“孩子啊,看,偷吃就得这么搞,还得确认了藏东西得藏仔细了,以后你藏零食啊,藏钱啊,藏…咳,你爸我藏东西的本事…也没那么好,要不你就别学了。”
褚年说着说着就想起来自己藏头藏尾出轨的事情了,还真是藏得挺好哈。
“算了,孩儿啊,咱们学点儿别的,那什么,你爸我本事多得很。”
拍着肚子,褚年说:
“小秘密就算了,孩子啊,我跟你讲,人不能沾沾自喜,以为什么事情都能瞒过所有人,最得意的时候,可能…也是下一脚就要掉下去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褚年费劲儿蹭着的步子停了下来。
小区外面站着一个男人,嘴里叼着烟,一只手背在身后,风有点冷,他头顶为数不多发丝儿有些瑟缩。
“爸?”
是…褚年自己的父亲。
男人正好转过身,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自己的“儿媳妇”。
“余笑啊!之前都是褚年开车接我送我,我这有年头儿没自己走过来,都想不起来你们是住哪个楼了。褚年他妈也是,可能在家里做饭呢,连我电话都不接。”
“您来干什么?有事儿就在这儿说吧。”
发自内心的,褚年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到自己家里去,他现在大着肚子呢,战斗力基本还比不过四分之一只鹅,就他爸开口闭口都谈钱的样子,褚年可不信他这次来会是好事儿。
“我就是来看看你,你怀孕之后都不怎么回家了,褚年一直在外面。”
褚年的爸爸扯着脸上的肌肉,勉强露出了笑的样子。
“行吧,儿子在外头,儿媳妇大着肚子,九个月了您第一回登门,连兜儿苹果都没带。”
听着褚年的话,他爸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等孩子生下来,你放心,我给我孙子打个大大的金锁。”
褚年闻言冷笑了一下。
“生孩子的钱,你们准备好了么?”
“钱”这个字儿一出现,褚年的心里就敲起了警钟。
“没准备好,你这个亲爷爷是想给几万呢?”
褚年的爸爸又笑了一下,很慈爱又骄傲:“我儿子那么有本事,哪儿能缺了这个钱?我就是人老了,随便问问,其实啊,余笑,我是来跟你说…”
褚年什么都不想听。
可他爸的话还是钻进了他耳朵里。
“你坐月子就回家坐吧。”
回家?
回哪个家?
褚年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爸爸。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关系,他的脑袋里总会有些回忆会在他思考的时候冒出来。
比如现在,入眼的明明是寒风里稀疏飘摇的发,他想到的是他小时候参加一次婚礼。
因为长得好看,他被人请去当花童,那家人的婚礼办得很好,虽然那时候不流行在酒店,可是在国企的大食堂里,每个人的碗里都有根海参。
桌上有油乎乎的扒肘子,其他的菜也都丰盛。
褚年穿得很好,新郎新娘穿得更好,细细的金纸从爆开的气球里冲出来,落得他们一头一脸。
可顶着一身的灿烂,那时候才上小学一年级的褚年收了一圈儿的夸奖去找他妈妈,看见自己的妈妈正把被人吃了小半儿的猪肘子往塑料袋里装。
再去看另一桌上自己的爸爸,他在跟人煞有介事地谈论着国家大事,言语间笃定又自信。
那时候,褚年真的很崇拜自己的父亲,哪怕他后来成了“一家的骄傲”,他也一直尊敬自己的父亲。
直到“西厂的杨寡妇”…
也直到现在。
呵呵,当年那个猪肘子拿回家,他妈切了片炖白菜足吃了三天,他爸可还喝了两个小二锅头呢。
就像他妈一直冲到前面来哭来闹,可要回去的钱和好处,都是他们共享的,甚至,他父亲得到的更多。
“你是让我去你们那儿坐月子?我妈愿意照顾我么?”
“那是肯定的,你怀的是我们的孙子,你放心…”
“我不放心。”褚年又不傻,他脑袋里转得飞快,他妈现在管着余笑送来的钱,新衣服新鞋子都穿着,又哪里愿意伺候月子,上次来故意闹事儿说不定也是为了赶紧闹翻了她就不用来照顾人。
所以他爸才亲自来,可惜这活儿他实在是不熟练,笑起来怎么看都像是在冷风里被吹了八个小时。
“余笑!”
“你干嘛?我告诉你我可是孕妇!你对我大呼小叫我出事了你负责么?!我说了我不去,我不放心你们,我不想让你们伺候月子,懂了么?!”
褚年的父亲瞪着自己的“儿媳妇”,和蔼样子再也装不住了。
“你放肆,余笑我告诉你,你…”
“你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我怕我一听再听出一个杨寡妇!我现在要回家了,你让开行么?”
褚年把包挡在前面就要从褚年父亲的身边过去。
手臂却被拉住了。
“你要是不在我那坐月子,满月宴,满月宴得我们办!我们是孩子的亲爷爷奶奶,褚年的亲爸妈,余笑,就你现在对我说话的这个态度要是换了别人你早就…”
褚年冷笑:“你们办收的礼钱都是你们的对吧?不就是想要钱么?再表表功孩子是你们照顾的,到时候为了孩子为了名声,褚年也得多给你们钱?爸,以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可都是我妈做,怎么,今天您亲自出马了?”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褚年猛地拽出自己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人行道的边缘。
跌坐在地上的时候,褚年刚感觉到脚踝有些疼,接着,在腹部结板一样的宫缩痛苦来临之前,他先感觉到了一股热流从自己的身体里冲了出来。
“啊!是不是有血?”
“天啊,这有个孕妇摔倒了!”
褚年不知道自己瞪着自己亲爸的眼睛是血红的,他抖着手拿出了手机,先想拨号给余笑,想起余笑还在外地,又想打电话给余笑的妈妈。
“余笑!我的天!”听见黄大姐的声音,褚年略有一点的安心,一只手在发抖,另一只手抓着黄大姐的手臂。
“送我去医院,我的卡都在包里,啊!!!”
突来的痛苦抽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
脚踝疼根本站不住,被人抬上一辆车的时候,褚年想起了那个被紧急送进产房的女人。
“我要是没力气了,我要剖腹产。”他用尽全力地“喊”出一句话,在别人耳朵里却不过是一声唉叫一样。
驾驶座上的人是黄大姐,副驾驶座上是他的亲爸。
“我是她公公,说着话她就摔倒了,哎呀,太不小心了。”
手里抓着手机,褚年疼得浑身是汗,对着不知道打给谁的电话,他努力地说:
“救我!余笑你快点来救我!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第79章产床之上
最初始的痛感终于熬过去,厚厚的大衣几乎成了个让他挣扎不动的囚笼。
褚年觉得到处都是湿的, 内衣, 外衣, 甚至他自己。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先是看见了一个白色的碗一样的东西, 好一会儿褚年才知道那是医生的口罩。
“我在哪儿?”
“深呼吸,余笑,还记得我么?我是黄大夫,我在给你做检查。”
“黄医生!我知道!”褚年说话的时候胸部剧烈起伏, 好像每个字都从他的身体里吸走了大量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