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丸子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离地十几丈高了,这不怪她,任谁磕着零嘴儿看着戏的时候突然就被带飞了,估计都得慌一下,大鹰又飞的实在太快。
好在这鹰抓着锅的两边抓得挺稳,女人探头看看下面已经成了馒头大小的红熊,再看看两旁的树木,终于知道这鹰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了。
之前走在地上看不见天光,空净等人以为是树高林密,宋丸子则以为他们是在一个大阵之中,所以看不见太阳,其实他们都猜错了。
看着密林之上的崎岖嶙峋的山壁,宋丸子这才知道,他们其实是身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中,繁茂的密林位于山洞的底部,再往上还有无数洞穴通往别的地方,在那些山洞和山壁上,有发光的萤石,将密林之上笼罩在幽幽白光之中,才让林中人完全察觉不到自己是在山洞里。
这只大鹰估计就是从哪个洞穴里突然飞出来的。
看完了下面和四周的风景,宋丸子伸手挠了挠铁石般坚硬的鹰爪:
“我说这位鹰兄,你是喜欢红烧呢?还是喜欢清炖呢?”
猎猎风声中,鹰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女人的一只手从鹰爪子上一路往上挠啊挠,眼睛已经看上了这鹰健壮的胸脯和大腿。
虽说鹰肉是出了名的肉质粗糙又带酸气,可是…之前那只牛还未成灵兽,肉中已经蕴藏了极多的灵气,和这只真正的灵兽相比,光是所含灵气这一项竟又是天壤之别。
“鹰兄啊,活在这个山洞里是不是有点闷?我把你装在五脏庙里带出去看看天蓝海阔怎么样?”
鹰、鹰有点冷。
双翼微拢,它带着宋丸子穿过了一处洞穴,又进到了一处深洞里。
此处山洞和别处一样密布萤石,先把大锅仍在一边,大鹰来回梭巡了一圈儿,才收拢了翅膀落在了山洞里。
“咕!咕!”
宋丸子把铁锅一翻自己趴在里面,只抬一条缝往外看,看见了一只半人高的灰色雏鹰。
“这鹰要是想拿我给它家娃儿加餐,小不点儿也吃不下我呀。”
嘴里小声唠叨着,女人就听见了鹰喙啄自己铁锅的声音。
“鹰兄,看在你上无老下有小的份上,我就放你一马,你赶紧走吧,我也该回去了,那几个年轻人估计现在都急疯了。”
“咄咄咄咄!”
“鹰兄啊,你也就是个黄阶灵兽,想当年我纵横星澜海上,天阶灵兽、黄阶仙兽也都是打过的,虽然说未必赢了吧,可是对付你那是绰绰有余。”
“咄咄咄咄!”
修长的手指抹过铁锅的内壁,看着泛起的暗红色阵纹,再想想自己灵气所剩无多的经脉,宋丸子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在凡人界设局接连废了孟世飞和高盛金,用掉了她三年来从丹田里抽出的最后那点内里,到了修真界之后,她虽然说没动过什么手,可也没有机会好好调息,如果说从那个绿帽剑客手里拿钥匙的时候,她能调度的灵力是“十”,那么她现在能用的灵力也不过是“一”而已。
大概够摆两个杀阵,那之后却不够让她飞回到地面——这一大一小真做了吃,她倒是饿不死,可是饿不死也会摔死啊。
要不就用…
宋丸子勾了一下手指,又收了起来。
再暗暗叹一口气,她终是掀锅而出。
在她的左手臂上,先是两个蓝色的光点悄然亮起,接着,又有三个光点从她的左肩往下依次点亮。
阵修都有星盘,与阵修的神魂相连,星盘模拟天上二十八星宿的闪烁与变幻,是阵修设阵的基础。宋丸子没有了星盘,却想出了一个办法让自己能继续设阵——以自己的身体为星盘。
把周身七百二十个穴位拟做繁星,寻九野*、分八方,用了三年的时间,她也只用五个穴道拟出了北方玄天的两个星宿,“虚”和“危”。
下臂双星是虚,肩下三星是危,这两个星宿一个衰星在侧,一个凶星为主,常被阵修们用来拼绘成杀阵。
之前宋丸子用净泉水调制了混有灵石碎的靛蓝汁在自己身上画满了阵法,也多是以这两处为阵眼。
现在没有阵法加持,唯有纯以两个星宿简单拼组阵法,堪堪能够让她将这鹰一招毙命。
看见黑色大锅翻了过来,鹰展了一下翅膀,用尖利的喙叼起了锅。
叼起了锅…
看着大鹰用一种无比笨拙的姿势叼着自己的大黑锅往雏鹰的身边蹭,被冷落在一旁的宋丸子目瞪口呆。
“鹰兄,你是要我的锅?!”
我这一身虽然不雪白但是也挺香的皮肉你是看不见么?!
“咕!”
也许,自己看见的是一只假鹰?
手臂上的“虚”与“危”依次暗了下去。
就在这时,洞穴深处突然刮来一阵狂风,女人一个不妨,险些被风给吹倒。
片刻之后大风过去,宋丸子看着试图把雏鹰放进铁锅里的那只大鹰,终于明白了它为什么会看上自己的这口锅了。
“鹰兄,我这个锅给你家娃儿当巢可不合适!”
宋丸子走到两只鹰跟前,翻手把大锅罩着小雏鹰扣了下去。
锅边儿严丝合缝地贴在被劲风吹刮到平整的地上,大鹰用喙用爪扒拉了几下都没有把锅翻回来,只听见自己的孩子在锅里叫个不停。
“为人…鹰父、为鹰母,怎么能让你的娃儿住在这种地方呢?风一吹就翻过来把你娃儿这么扣了,吃不得喝不得,后来就成了个小肉干…还粗,还酸,不好吃。”
“扑啦!”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大鹰急了,长翅一扇,就把宋丸子拍了出去。
灰头土脸地爬回来,女人正了正自己脸上的眼罩对着那只又开始啄锅底的大鹰说:
“鹰兄,我给你消了这风,你把大锅还我怎么样?”

墙壁上熠熠生辉的萤石带着灵力,宋丸子索性就将阵布在了那些萤石上,箕宿好风,只要以之为阵眼就能调度清风,再佐以其他星宿导引风向,这阵便成了。
又一阵烈风从山洞中穿过,却全都只贴在墙壁上,风在萤石缝隙间摩擦碰撞的声音连连入耳,站在山洞的中间,却安稳如常。
“鹰兄啊,此阵可还不错?”
“咕!”
往嘴里扔一颗烤紫麦来理顺自己刚刚引动阵法时稍乱的内息,宋丸子一手抓着自己的大黑锅,另一只手拿着一堆自己抠下来的萤石,站在洞穴口对着大鹰和善地笑着,眼睛尽量不去看鹰腿,也不去想烤翅。
“鹰兄,您能送我回去了么?”
“咕!”金色的鹰眼盯着小小的人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四周。
突然,鹰翅一扇,宋丸子一个没站稳就栽进了自己的锅里,下一瞬,铁锅又被鹰爪抓了起来。
这只鹰没有什么凶性,又能听懂人言,还真像是被人豢养的。
宋丸子知道沧澜界有一种叫御兽使的修炼门派,他们与灵兽结下契约,修炼时相辅相成,不过御兽使多是与海中灵兽结伴,倒是极少见到这样的鹰。
“鹰兄,你是不是飞过了?”
大鹰抓着铁锅翱翔于密林之上迟迟不肯下落,宋丸子算算路程,她现在估计离那红熊更远了。
算算时间,那那个小孩儿也该打完熊进到光柱里了吧?
幸好提前给他们塞了吃的,现在估计是不会饿的。
即将真正回到沧澜界却出了这样的变数,女人干脆仰躺在锅里继续欣赏大鹰的胸脯和翅膀。
“鹰兄,你是运道好,遇到了我这个嘴挑的,以后啊,你这胸这翅儿都收着点儿,别一下子就把人带天上,不然烧个鹰翅膀,再做个凉拌鹰腿肉,一热一凉两个菜,你家娃儿肉更嫩,整只白煮了蘸酱料也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宋丸子的话,大鹰身上的铁羽完全打开,像是无数锋利的刀片。
宋丸子默默闭上了嘴。
飞啊,飞啊,密林的尽头渐渐显露,陡峭的山壁和颜色更深的萤石让那里看起来像是一面发光的镜子。
鹰飞翔的速度丝毫不减,竟然直直地往山壁里撞了过去。
黑色的巨大影子映在山壁的萤石上,迅速逼近,然后…如同穿越了一层水瀑,再不见一丝踪影。

“姑娘,你醒了?”
月白色的纱帐里,女人睁开自己仅剩的那只眼睛,在浑身的剧痛中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
昏迷了整整七天之后,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往,躺在床上休养了足足一个月,才再次走到明亮的阳光下。
一日一月一世界,此界非彼界,日月,仍是那日月。
从路边把她捡回来的老妇人夫家姓苏,是当朝宰相门第。
女人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每天只知道吃,就蹲守在苏家厨房的门口,蹲了三个月之后,她成了苏家厨房里的一个学徒。
苏老夫人有个孙子叫苏远秋,年方十五,女人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厨房里抓住了一只揣着酒壶找下酒菜的锦衣耗子。
“你是我奶奶带回来的那个养病的姐姐吧?嘿嘿,真巧,我也有病。”
抱着酒壶的苏家小少爷笑起来不像是一只老鼠,倒更像一只毛皮雪白的猫儿。
第12章 问道
苏家老相爷一生为国,有两个儿子:长子沉迷山水画作,一手丹青妙笔足以传世,却有避世之念,无心仕途;次子年少成名,二十四岁连中三元成了状元,却在调任回京入六部的路上坠马身亡,留下了娇妻弱子,没过两年,他的娇妻也郁郁而终,只剩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
苏家小少爷苏远秋,就是这个可怜的孩子。
没了爹没了娘,他还有当朝宰相的爷爷,本也该逍遥富贵远胜旁人,可惜他天生体弱,几次被神医从黄泉路上生生拉回来,即使用遍天下灵药,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宋丸子早就听说过他,毕竟厨房隔壁另有一个小灶间,每日里药香阵阵,就是专门伺候这个小少爷的。
苏远秋抱着的酒到底没喝上,宋丸子就算身体再弱,对付一个病弱少年总是足够的,那瓶酒被她灌了醋,苏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脸皱的像是个后厨窦二娘刚出锅的大白包子。
几天后,又是夜深人静的厨房,他们又见面了。
“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你要是再给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奶奶说我喜欢你,让她把你拨到我房里。”
“我就可以到处搜罗你藏起来的酒,挨个倒醋了。”
如月下新雪的那张净白脸庞又鼓了起来。
那时的宋丸子脸还是白的,玉似的白,多少油烟蒸腾都不能让她的脸有丝毫失色,可是这种白碰到了苏小少爷的雪肌,就显得不那么柔,不那么娇,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大概苏小少爷就很不喜欢她吧,那之后就再没出现在后厨房了,直到又过了几年,宋丸子才再次看见那个贪酒、爱笑又会鼓起脸的苏少爷。
跟着沈师傅学厨第五年,那口八寸又九分的铁锅被地火之精烧裂了。
沈师傅把那口锅交给了宋丸子,让她用这些铁重新把锅铸好。
看着那堆被地火之精反复锤炼过的精铁,宋丸子低下了头,她的手已经变得坚硬粗糙,成了一双厨子的手。
交出了大锅的第二天,沈大厨离开了苏家,他说他这一生已经做了太多别人想吃的菜了,现在应该去把自己的余生也做成一道菜。
守着重铸的大锅,宋丸子成了苏家厨房里的第二个沈师傅,只是她性子活泼,不像沈师傅那么沉默。
人们叫她宋大厨,也有新进府的小丫鬟不知她底细,开口就叫她宋嫂子。
是了,按照凡人规矩,宋丸子也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也不是没有人问过,宋丸子起先不懂这种红尘俗事,后来渐渐懂了,也学会了把话圆出去。
灶间是个看真本事的地方,老相爷、老妇人、大爷,还有几个少爷都喜欢吃宋丸子做的菜,老相爷和夫人偶尔还自己来找宋丸子说话,即使在很多人看来这个年轻的女人有太多“本分事”没做,显得特别“不本分”,也不会有人敢说难听的。
有一年中秋节,老皇帝突然到了相府,吃了宋丸子做的鱼肉羹大为赞赏,甚至想招她去当御厨,宋丸子借口自己身有残疾有碍观瞻,婉拒了。
那天夜里,长高了之后还是那么白那么爱笑的苏小公子又来了,他这次来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吃螃蟹。
“他们只给我吃了一个蟹钳子!”长大了小白猫明明面无表情,却让人听出了委屈巴巴。
“你身体虚,少吃是对的。”
“蜉蝣一日死生,谁会劝它多吃少吃?”
“蜉蝣没爷爷没奶奶,也没有大伯堂哥围在旁边哭天抢地。”
苏小公子被怼了一脸,手上接过了一个还热着的螃蟹。
六两一个的大闸蟹拿在手里沉甸甸地,满盖都是黄,爪尖儿里都是肉,吃一口蟹黄,他长叹了一声:
“这等美味,就算一年只吃一次,也值得去等了。”
“螃蟹正当季,想吃就趁着当季的时候多吃几次,何须再等一年?”
苏远秋看着那个不解风情的厨子,摇了摇头,清亮的眉目在月光下仿佛莹莹有光:
“人活在世,总得给自己找点盼头,这样不想活的时候想想树下的酒,未肥的蟹,去年植下的梅花,就能再捱锅过一年了。”
宋丸子不懂,嘴里咔嚓咔嚓,把蟹钳的壳儿咬碎了。
沈大厨的爷爷把锅做厚,沈大厨守着锅几十年,锅没厚也没薄,到了宋丸子的手里,她把锅越做越薄,八寸九分的锅点滴削减变薄,没有人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宋丸子就会把这口锅从灶上起出来,一点点地用刻上阵法。当锅变成四寸八分厚的时候,有人从远方来,给宋丸子带来了一个包裹,和一个消息。
沈大厨死了。
一包紫菜就是他的遗物。
淮水大涝,溃堤百里,他为了救两个孩子,被水卷走了。
那包掺着沙的紫菜,宋丸子细细地洗干净,包了素馅儿小馄饨把紫菜撒进去,吃了足足一个月。
一个月后,亲去灾区的太子殿下发了急病,还没来得及回京就去了。
皇上病了。
老相爷也病了。
病了的老相爷被抬进了宫里,看着皇上写下遗诏然后撒手人寰。
新皇登基,苏老相爷还是宰相,只是看上去又老了二十岁。
又一年中秋,苏小少爷又半夜摸来找螃蟹吃,看见宋丸子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黑了。”
想要用阵法将地火之精锁入铁锅里并不是易事,宋丸子几次火气入体,被折腾得浑身发红,白玉似的皮肤变成了淡淡的褐色,露在外面的眼睛倒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你白,白嫩嫩的小少爷,最适合用油炸了之后沾酱吃,外面金黄,里面雪白。”
“听起来可真好吃。”苏远秋悠然神往。
那是风雨飘摇的一年,死亡成了一团夏天里的乌云,不知何时就出现,降下雨,和无尽的泪。
十月,苏老相爷病逝。
新皇未曾遣人吊唁,赫赫相府门前一下子车马冷落了。
阖府下人跪在老相爷的灵堂前磕头,宋丸子也跪了,苏老爷子喜欢吃蒸鱼、扣肉,还喜欢吃浓汁豆腐,年纪一把,长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嘴里恋的全是厚重口味。
深夜里,宋丸子做了一碟小葱拌豆腐。
口味再重,他终归是个清白分明的人。做完了之后,她又煮了一碗素馄饨,然后把两样东西一点点吃了干净。
凡人一生何其短暂,一两个甲子对修真者来说不过须臾,对他们来说却已是繁华起又落,从胎胞到棺木。
各自精彩。
来年三月,皇帝突然派人带走了苏家上下男丁。
苏老夫人目送了自己的儿孙们离开,转身就遣散了苏家所有的下人。
宋丸子没有卖身契,不是下人,更没地方可去,她也走不了。
终于被困在阵法里的地火之精前所未有地凶猛反扑,再次伤到了宋丸子的经脉,要不是这些年她的经脉已经被反复锤炼过,也许这后厨房里只会剩下她的焦骨。
人都走了,宋丸子勉力从厨房里走出来,想问问苏老夫人和苏小少爷中午想吃点儿什么。
一直走到前院,看见了被人用刀胁迫着的祖孙俩。
苏家人,都皮肉雪白,骨头也一个比一个硬。
“你是谁?”
“我、我是苏家的厨子。”一块灵石被她捏在了手里。

苏家两个凡人剩下的寿命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年,筑基后吃过固元锻体果的宋丸子即使丹田碎裂,也能再活百年。
靠着阵法,宋丸子带走了苏老夫人和苏小少爷,强行使用内力让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可她觉得这样折腾到死也挺值的。
可苏老夫人还是死了,以一种极其壮烈的方式——支开了自己的孙子和宋丸子,独身去见那些刽子手,然后自尽在了苏老相爷的棺材前。
苏家坟地被宋丸子引动地火全烧没了,白色的烟直入青云,受伤的女人跪坐在地上。
凡人是有轮回的,死人骸骨不过是活人的念想,即使没有这一劫,苏老妇人的身体也撑不了几年了…
宋丸子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嚎。
“为什么?!”
“凭什么?!”
“啧。”从自己的虚影身上迈过去,宋丸子转身看着三年前的自己,又磕了一粒紫麦。
苍天不问善恶,星辰不拘正邪,这么哭嚎真是一点用的都没有。
“这是你的道么?求正道公理?”
幻境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发问。
“当然…不是。若要求正道公理这种东西,我应该在那个凡人界揭竿而起,顺民意,布教化,最后当个皇帝之类的。”
麦粒儿被咬在上下门牙间,咔嚓一下碎在了嘴里。
“你道心何在?”
“在锅里。”
身材瘦高、只剩一只眼睛的女人招了招手,可以以假乱真的虚影悉数后退,如同时光逆流。
“这是我的道。”被地火灼烧过的手指向了宰相府后厨房的灶火。
“这是我的道。”那是一碗给苏管家小女儿做的蛋羹。
“这是我的道。”刀在菜案上切出了绵绵细丝。

“这是我的道。”
十三年间,她经历了之前五十八年里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喜是凡事喜,悲是俗人悲,她本来满心绝望、心存愤懑,可她没有。
红尘滚滚,烟火燎燎,她所经历的一切加诸于身,她以五味相酬。
“我道,世间道。”
那些虚影又变幻起来,无数张她熟悉的脸庞在从她的面前飞掠而过。
他们皆成过往。
再次看见苏远秋的脸,宋丸子的手顿了一下。
“我是天涯落魄客,你是红尘失心人,草庐共一壶浊酒,不问何处是归处。”
明明是料酒,用了花雕配姜块、花椒、八角煮出来的。
“原来这真是仙丹,你也真是仙人,你不是痴儿,我也不是疯子。”
“从今以后,你走你的修仙路,我过我的奈何桥,我们两不相欠。”
好。
修仙路上,我慢慢走。
奈何桥上,你也别回头。
一片炫目光辉里,千般幻影消失不见。
黑色的石头悬浮在空中,磅礴的灵力向着宋丸子的身上汹涌而出。
这股灵力,足以让一个刚入修真之途的人一步跨入筑基,可是对于丹田碎裂、经脉全伤的宋丸子来说…
“要爆!”
第13章 开星
当年在沧澜界的时候,宋丸子也听说过什么灵力灌体的事情,师弟师妹们看的五块灵石两本的小话本被她收缴过,开篇都是一个灵根平平悟性平平的修士机缘巧合进了什么洞什么府,然后因为道心坚定,就有了个万年不死的老爷爷给了他一天天材地宝,顺便让他跨了一个大境界。
梦,谁都会做,真在自己身上实现的时候,宋丸子特别想说:“当初那种书我也只看了一本!能记住全凭我过目不忘!这种事儿麻烦你还是找别人吧!”
可惜她现在根本没空儿想那些,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她先是用大铁锅挡了一会儿,手掌在锅心一拍,红色的纹路刚一浮现就成了耀目的红色,宋丸子甚至能感觉到沿着阵法纹路流动的地火之精现在有多么愉悦。
在凡人界那么多年,灵气只出不进,又碰上了宋丸子这个家伙,不仅把它收在了这口锅里,还不停地压榨它的灵气,现在有大量的灵力冲来,地火之精自然卯足了劲儿如同四个月大的娃娃似的去吸收其中的力量。
红色的纹路如同流淌的岩浆在铁锅上缓缓涌动着,不过瞬息间,地火的灵力就完全充盈了。
感受到灵力涌进自己的身体,宋丸子扔下铁锅,左臂一抬,身上的“虚”“危”两个星宿也亮了起来。
丹田和经脉损坏的人不仅不能自如地吸收灵气,也很难将灵气排出体外,宋丸子只能调动自己身上所有能消耗灵力的部分拼命将灵力转化。
也不过一个呼吸之间,拟作星宿的几个窍穴就被灵气填满了。
感受着自己经脉和丹田处撕裂的痛苦,宋丸子的脸上神情已是决然。
星分九野,虚宿和危宿同属北方玄天,玄天部还有两个星宿,一个是“女”,一个是“室”。
女宿近土执阴,行至南天正便是一年初夏之始,用以布阵,能借草木繁茂之势,助长阳气转阴、虚幻变化。
室宿形似房屋,每现于南天便意味着严冬将至,它与女宿相近,也适用于幻阵,不过室宿更擅拟屋舍、天气。
女宿与室宿各有四星,宋丸子曾经计算过以什么窍穴能在身上将之拟出,以灵气冲穴拟星并非易事,她之前灵力不足又忙于报仇,这两个星宿真正的位置一直没有决断。
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也不管什么对错了,她极力压缩自己的经脉,把灵力向她之前选出的二十多个窍穴上压去。
闭塞已久的窍穴突然被灵力冲刷,其痛楚远飞常人所能想象。
因为经脉残破,又没有丹田可以借力,即使极力运转灵力去打通窍穴,宋丸子的身体依然还是负荷了太多的灵力。
“咝—”
静谧的石洞中突然有极细微的一声响,带着深重的不祥。
那是她的血肉被体内磅礴灵力活活撑到撕裂的声音。
就在这危急关头,在她的丹田深处,一道绿色的灵光化入了她的身体中。
被撕裂的血肉被绿光抚过之后便愈合了,接着又有另一处被灵气挤到濒临炸开,又被绿光修复了。
吸收了灵气的骨与肉在不断地破裂和愈合,宋丸子仅剩的眼睛紧紧的闭着,她的脑海中已经空茫茫的一片,全然不知道疼痛为何物。
“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圆者主明… 四时者,天之吏也;日月者,天之使也;星辰者,天之期也…”*
《星经》之始,讲的是日月星辰与世间万物的关系,此时映入脑海,如同灵魂深处不朽的咒言。
想要在人的身上造出二十八星宿,就像是以自身为混沌另造一方世界,浊者沉,清者浮,丹田拢方,躯壳为圆,星辰就是这个“圆”上的无尽未来,它昭示万物因由,也暗显世间归处,是力量,是变幻。
心里默念着《星经》,宋丸子彻底打开了她久违的识海。
阵修的识海,一如星海。
与法修重灵根不同,阵修修炼的第一步就是开识海,识海中的星越多,则此人阵修的天赋越高。想要开出星象识海,就要先观星、记星图。
第一次认出女宿是什么时候?
“师妹,你已经观星半年了。”
“大师兄,现在谷雨已过,夏天将之,书上说我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就能看见女宿了。”
“御极殿的浑天星斗随时可见,你为何还要在这里守着天上的星星呢?”
“春去夏来,万物繁茂,五行变幻,阴气滋生…女宿现于南天,这些都会出现,我想、我想亲眼看看。”
月行中天又渐渐落下,星辰即将淡去,很快就会被日出彻底掩埋,这是一年中阳气最盛的日子,在这充盈的阳气中,又有阴气渐渐滋生,阴阳轮转,世事更迭,千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