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别一直骂,我看魏师傅的体格,他家的儿子女儿都摆弄不了,你可不一样,实在不行就捆了送医院里,我以前在广东就住在医院旁边儿,看见过好几次病人是被绑着送进医院的,医生都见怪不怪了,别人要问呢,我们就说他是想不开了要自杀,反正是在医院,别人不信也信了。”
铛啷啷,油壶盖子又掉到了地上。
陆辛都被沈小甜弄得哭笑不得,挑着眉头说:“你现在说这个不是添乱么?早知道就该在来的路上就谋划好了,刚刚趁着在厨房的时候,我拿起擀面杖就把他砸晕了得了。”
“擀面杖能打晕人么?”
“用了巧劲儿的话肯定行啊。”
两个人正大光明地讨论了一番怎么把魏师傅“物理送医”,陆辛一回头,看见魏师傅还在地上捡那个油壶盖子呢。
“咳。”魏师傅清了一下嗓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就举起来捂住了后脖子。
“魏师傅。”沈小甜笑容甜甜,“我是学化学的,真想弄倒您也不一定非要用棍子。”
陆辛走回厨房,摆摆手说:“您别放心上,我女朋友就爱开玩笑。”
“对呀,我就是开玩笑的,魏师傅,您可千万别当真啊!”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真诚,让人一时觉得她在开玩笑,一时又觉得她真能干得出来。
魏师傅最后只能站直了身子把油壶放好,嘴里说:“你们小两口自己说的什么我可不知道。”
陆辛开始做他的第二道菜——清炒荷兰豆,拿起油壶,小声说:“这油壶盖子怎么都摔变形了?”
魏师傅瞪了他一眼,彻底没了脾气。
他家厨房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天然气灶,实在站不开两个大男人,陆辛炒完了荷兰豆,把炒锅刷干净放回灶上,看着魏师傅切好的配菜,他愣了一下。
其实,魏师傅要做的菜从配料上看就是很简单的西红柿炒土豆,做法却跟别人不太一样。
土豆片儿先在盐水里浸了一会儿,然后捞出来控水,撒点儿干淀粉在上面,颠几下,让土豆片上都带了了点儿白,这才下油锅里把土豆片炸一下,
土豆片刚刚炸成金黄,就再用蒜末爆锅,下西红柿青椒炒个底味,倒了土豆片进去炒到入味。
陆辛站在一边儿,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把这个菜炒出来,双手去接了盘子。
“这菜您还记得呢。”说话的时候,他的气势比刚刚弱了一两分。
魏师傅“哼”了一声,说:“这菜你给你女朋友做过么?”
陆辛摇摇头,说:“这都是我小时候瞎搞出来的……”
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他难得有些腼腆地对沈小甜说:“他真是,今天竟然做这个……这、这是我十几岁,刚给他当徒弟的时候,那时候……”
“那时候小孩儿不是都爱吃什么肯德基麦当劳么?我家萱萱,就是我大女儿,正好上小学呢,她过生日非要去肯德基吃,我就不愿意,父女俩闹了一架,晚上我去厨房,就看见这小子在倒腾这个,他还说,不就是西红柿土豆儿么,我也能捣腾出来,结果就倒腾出了这个肯德基不肯德基,地三鲜也不地三鲜的玩意儿,倒是还挺好吃的。”
原来课代表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么?
红绿黄三色的炒土豆片儿看着就讨人喜欢。
“他一贯是这样,有了什么事儿,他也不说,只一气儿地做,不出过个结果来是绝对不行的。”
说着说着,魏师傅就忍不住笑了,看着沈小甜,他说:
“这小子真的人不坏,不然也不会一听说我这有事儿就千里迢迢过来了,他其实打小儿就心软。”
陆辛站在旁边,就算他是铁石心肠,现在也说不出硬邦邦的话来了。
沈小甜看看他,又看向魏师傅,笑着说:
“他这么一个心善的好孩子,从小也没什么亲人,您总不能就为了自己,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这世上吧。”
呲——
好像谁的心被软刀子一下扎透了。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隔着木门,魏赫那儿不知道是谁又跟谁扑腾了一会儿,门被打开又关上了。
“你们两个啊。”魏师傅苦笑,“难怪能成一对呢。陆辛自己是大刀大斧不光不顾的,后面还跟着着这么个补刀的,这谁能顶得住。”
陆辛刚想说一句什么,突然腿上被人戳了一下,低头看一眼沈小甜,他福至心灵一般,抢着说:
“所以事儿是谈成了吧?这就给你挂上号咱再吃饭。”
看看站着的陆辛,看看坐着的沈小甜,魏师傅终于点了头:
“行。”
门开了,那娘儿仨从屋里出来,魏赫和魏萱的脸上都是笑,尤其是魏赫,要不是他爸积威甚重,他说不定能直接蹦到陆辛的身上去。
“陆哥!我就知道也就你能说服了我爸!还有,还有……”
十**岁的孩子对着沈小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魏萱看看餐桌上,笑着说:“我去拿筷子,爸,你给陆辛也好几年没见了,你们好好喝一杯。”
每个人都各自有各自的高兴,唯独魏师傅的妻子,她看看自己的丈夫,看看自己的儿子女儿,看看陆辛和沈小甜,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儿成了个冷笑的模样。
“行啊,你们这父慈子孝的,魏萱、魏赫,你们还在这儿高兴?看见没?你们俩加起来,在他眼里连陆辛几句话都不如!你们这个爸,他把你们真当一家人了么?他要是真考虑了你们,这事儿是今天这个样子么?”
魏师傅的脸在阿姨把话说到一半儿的时候就沉了下来。
“今天有客人在,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少说什么?啊?哪有客人啊?这陆辛不是比你亲儿子还亲么?他以前给你当徒弟,萱萱小赫你一个都不看在眼里了,现在你们俩断绝师徒关系了,他一来你又什么事儿都听他的?我们呢?啊?我们呢?你被人从鹤来楼里赶出来,这么多年混来混去就混成了一个工厂食堂的大厨,是谁陪着你的?啊?不是我们娘仨么?你脑子里有东西,我们让你治你不治,他让你治你就治!那我们有成什么了?”
“行了!”
看着自己的妻子,魏大厨叹了一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
“先吃饭吧。”他说。
其他人都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魏大厨说:“还有两个菜,我去把它都做了,你们放心,我说了我去检查,我就去检查。”
再看一眼自己的妻子,魏大厨低着头说:“先吃了饭,行不行。”
就在这个时候,陆辛开口了,他说:
“薛阿姨,前年,我去找了我叔叔,做了个鉴定,我真的是他侄子。”
这话里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沈小甜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
“我知道您一直怀疑这个,我就明着跟您说,我就是老陆家的孩子,我师……魏师傅他教我,是因为他心善,真的从来不是因为别的。”
沈小甜看见魏赫和魏萱也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就知道了,这一张薄薄的窗户纸,怕是在陆辛和魏家人面前已经贴了很久很久了。
“许建昌那个龟孙子为了跟我师父争,肯定什么话都编的出来,您就算谁也不信,总该信自己调男人的眼光吧?”
桌上摆了三个菜,一盘牛肉,一盘土豆片,一盘荷兰豆。
魏萱拿着筷子站在厨房门口。
魏赫站在柜子旁边,整个人都是傻了。
魏师傅和他妻子正隔着一个餐桌站着。
所有人里,只有沈小甜动了,她站起来,从桌角拿起一个塑料袋,把那盘清汆牛肉倒了进去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一把拉着陆辛的手就往外走。
“这饭吃了也生气,你们自己家人的糊涂账自己算清楚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课代表做的牛肉!你们配吃吗?不配!
☆、炸酱面
沈小甜个子小小, 步子却能迈得很大, 她今天梳了个马尾辫, 随着她的步伐, 辫子甩来甩去,几次差点抽打在了陆辛的脸上。
陆辛临出门的时候拽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包和箱子, 由得她一路小火车头似的冲了出来。
魏赫回过神儿, 急忙忙冲出来, 只看见了他们拦了出租离开的尾气。
“女士,您去哪里?”
“哪里的烤鸭好吃就去哪里。”
沈小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手里还抓着那份牛肉。
陆辛在后座上探头看了一会儿, 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都没生气……”
“我生气, 我现在是两人份的生气!”
开车的司机师傅慢悠悠开口说:
“女士您想吃好吃的烤鸭啊, 那北京自称好吃的烤鸭可太多了, 全聚德说他们家老字号,便宜坊说他们家是焖炉烤鸭的老祖宗, 利群烤鸭的张师傅也说自己手艺好呢,这还都是老字号的, 大董他们家我没吃过,我上次接了俩客人, 浙江的, 把大董好一个夸!那个四季民福, 也是特意照顾外地游客,听说也弄得挺热闹。要我说呀,金百万、大鸭梨的也挺好, 还便宜点儿……
“烤鸭这玩意儿,一顿饭三五百一个人,半年三个月吃一次,那是觉得跟过节一样,时候久了,就觉得烤鸭确实是个好东西,可你要是挑个便宜的店,一两周吃一回,跟你吃涮肉、爆肚儿、门钉肉饼一样,那也就觉得没什么了。那反过来说,烤鸭愿不愿意被你当三五百一顿的好东西呢?还是你随随便便遛着弯儿就能去吃一顿的家常菜?”
沈小甜的脑袋往车座的靠背上靠了一下,她忘了,这是在北京打车,那基本就是在跟一群市井哲学家打交道。
“师傅,这附近最近的,您觉得还行的饭馆,您把我们带过去吧,麻烦您了。”
“行嘞!”
红绿灯口,师傅往右一转,话匣子又打开了:
“哎,感情也是那么回事儿,有的姑娘本来就是三五百一只的烤鸭,在大董里面趴着,旁边还钓着花,人家过得不滋润么?跟你在一起,那就是天天见的家常菜了,那人家是变成家常菜了,你也得记得人家是几百块钱一顿的好东西,为了你变成家常菜了。”
话说完了,人也到地方了。
“这家菜挺好吃的,没有烤鸭,可能尝尝别的。”
看见沈小甜掏出手机扫码付款,师傅还跟她说:“您手上拿着的牛肉闻着就香,哪家儿馆子做的呀?”
“我男朋友做的。”
说完,沈小甜下了车。
陆辛早把东西都拎下来了,手里抓着她的书包看着她说:“听人讲了一路,小甜儿老师您还生气么?”
“气。”
她看着陆辛,说:“我是气她跟自己的丈夫不能把事情讲明白,明明是夫妻之间的问题,硬是把气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撒。”
陆辛:“我那年都十六、十七了。”
沈小甜:“你这个时候跟我说四舍五入?”
那倒也是不是。
反手拉着沈小甜,陆辛单手拖着一堆东西,边走边说:“其实我那时候也就是毛头小子,哪儿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沈小甜:“你是说人家欺负你了你都没感觉是么?那你是得受了多少气啊。”
陆辛无奈地停下了。
“我没受过气,你知道么?我从小住我们那个家属院儿里,就没人敢欺负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爷爷去世了,我叔叔也管不了我,我到处野,是魏叔叔他看不下去了,正好我跟我爷爷也学了点儿底子,他才要收我当徒弟……就这样的人,谁能欺负得了?”
正是下午两点多,司机师傅推荐的小店里也没什么人,沈小甜为了手里的牛肉跟人打了招呼,服务员也没说什么。
小甜老师抬了一下下巴,对陆辛说:
“点菜,我要吃降火的。”
陆辛点了两碗炸酱面,一盘西芹百合,一盘炸藕合。
“行了,你接着说吧。”服务员先送来了一个空盘子,沈小甜把自己拎出来的牛肉放在上面,打开口,挑了一块在嘴里。
陆辛的故事说简单其实挺简单的,他爷爷从前当兵的时候是个炊事兵,一直干到了副营,转业之后就进了一家国有企业当起了干部,干了几年,他觉得还是管食堂更舒服,就争取成了个食堂的管理兼大厨,后来,陆辛的爸妈也是这个工厂里认识的。
九一年陆辛出生,九三年他父母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人抢劫杀害了,一年后犯人被公审,他爷爷还带着他去看过,陆辛十六岁的叔叔抱着他。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陆辛的爷爷奶奶为了养活陆辛和他叔叔,一把年纪了还开了个小饭馆,陆辛小时候是他叔叔带着他,再大一点儿,他就经常在放学后去饭馆儿里帮忙。
他八岁那年,奶奶急病没了,同一年,他叔叔的亲生父母也找了过来,原来陆辛的叔叔其实是他堂叔。
叔叔跟着亲生父母出了国,陆辛就和自己的爷爷相依为命,他从小是野着长大的,越大了,爷爷越管不住他,爷孙两个也能闹得鸡飞狗跳。他十四岁那年,爷爷也去世了,他想一个人再把爷爷开的小饭馆撑起来,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小叔叔回国,想带他也出去,可陆辛也看得出来,他小叔叔在国外也是过得辛苦日子。
“一件大衣都起毛边儿了还穿着,小时候文绉绉的最讲究了,天天压着我吃菜,结果出去一趟回来吃啥都跟见了我奶奶似的,这是往好了过日子么?”说起来的时候,陆辛撇了撇嘴。
沈小甜夹了一块带着蒜香的牛肉片儿放在嘴里,香得很。
魏师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照顾陆辛的,他不上学,出去一野三五天,到处去人家馆子里偷师,也不是没挨过打。
“我那时候就不太喜欢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有点儿扭捏?后来我知道他是我妈发小儿,再想想薛阿姨对我态度很奇怪,我就猜出来了,不过那时候我早大江南北跑了。
“不过我也不常见他,他那时候就在北京呢,两三个月去看我一回不错了。”
陆辛吃了一口西芹,看着沈小甜吃牛肉吃得那么香,他识趣地没伸筷子。
“拜他为师是我晃了两年之后,觉得边边角角能学的都学了,就想出去找地方学,什么八大菜系,我都想去看看,他知道了,吓了一跳,就跟我说我想学什么他能教,鹤来楼的总厨,那不是一般人。”
陆辛就拜师了,一来是想学厨艺,二来是魏师傅确实待他不错。
“鹤来楼的老师傅叫许清淮,听名字就知道,安徽人,徽菜和淮扬菜都能拿得出手,有一个儿子,就是许建昌,九几年就出国了,本来是说以后这个鹤来楼就交给他大徒弟魏师傅来管,许建昌就坐等收钱,所以魏师傅就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地给鹤来楼当了十年的总厨,认真算起来,他是在鹤来楼里认认真真干了三十年。
“结果呢?零六年的时候,许建昌回来了,一开始说是回来探亲,后来就留在国内不走了,我拜师之前,他就已经跟魏师傅闹了半年,想把鹤来楼改成一个中西合璧的融合餐厅,魏师傅是个守旧的人,当然不愿意,而且他那一套也确实没什么章法,把臭鳜鱼切成小块儿摆在大盘子里再叫个什么维多利亚奇妙鳜鱼,这是个啥呀?许清淮自己也摇摆不定,他应该是想守着老规矩的,可老规矩未必比得上亲儿子。
“许建昌还私下联络了魏师傅的几个师弟,一块儿鼓捣了一个菜单出来,说是要跟魏师傅斗菜,结果输了,那是我拜师之前的事儿。
“我拜师之后……嗯……反正那段日子过得还行,许建昌他们那一伙儿做的东西,我一吃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这后来在薛阿姨那儿大概也是我的罪证。
“过了两个多月,许清淮说有人举报魏师傅贪了鹤来楼里的钱,那天正好大年初五呢,魏师傅为了证明自己没贪,和人一口气盘了十年的账,正月十五发着高烧在后厨里戴着口罩管事,正月十六是鹤来楼开年的日子,有食客说鹤来楼的饭菜一年不如一年了,许建昌就趁机又要跟魏师傅再比一轮。
“魏师傅不想比了,比一次,鹤来楼的人心散一次,何苦呢?再加上那时候许清淮的身体也不太好了。”
陆辛吃了一口面。
这家店做的炸酱面和北京很多其他的京味菜馆一样,面里加了点儿碱,跟细筷子尖儿差不多粗细,菜码也是寻常的菠菜豆芽黄瓜和心里美的萝卜丝儿,肉酱里肉丁寥落,大概跟肉价拉不开关系。
沈小甜看着他,说:“魏师傅比了?输了?”
“是。”夹着面,陆辛笑了一下,“小赫那时候才六岁被人不知道领哪儿野湖去了,薛阿姨来找魏师傅回家找孩子,许建昌激他,说输了的人以后彻底离开鹤来楼,魏师傅红了眼,赌了。结果许建昌拿出来的菜真的比从前高明太多。他就输了,从此得离开鹤来楼,一环扣一环,他里里外外被人算计得死死的,为的就是让他彻底离开鹤来楼。”
“那你呢?你在这儿又发生了什么?”
“魏师傅输了之后,许清淮和许建昌都开口让我留下,他们说魏师傅被逐出师门了,我没有。”
说起这句话,陆辛的眼神里带了几分煞气。
“我就说我是没根没着的野厨子,从今往后我都是个没根没着的野厨子。”
盘子里还剩三块肉牛肉,沈小甜夹了两片儿放在了陆辛的面碗里。
“野厨子,吃肉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不气了不气了啊~
大家晚安!
☆、三文鱼炒饭
陆辛故意一口把两块肉片放在嘴里, 吃得很香,
“还生气吗?”
“气。”
牛肉彻底吃完了, 沈小甜挑了一筷子头儿的面, 又放回了碗里。
陆辛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怎么了?气得饭也不吃了?不至于啊, 我都没气过呢。”
“不是这样的……你气不气, 是你的心胸气量, 这事不对就是不对,他们夫妻两个人的不信任, 不该牵连到你的身上……”
一个孤零零的孩子身上。
陆辛又笑了一下:“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该不该啊?要我说, 如果真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魏师傅就该跟薛阿姨把话说透了, 可他那个性子你也看见了。薛阿姨也一样, 你也别怪她,其实我也不怪她, 我后来在扬州遇见了一个从前在鹤来楼干过帮厨的,他跟我说薛阿姨当年也不是这么不容人的, 她是生魏赫的时候遭了罪,我估摸着, 就是产后抑郁症, 只不过十几年前, 哪有人知道这个啊。”
沈小甜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说, 声音还是清澈又甘甜的,也隐隐有着分量:
“陆辛,在关于你的事情上,我没办法去想别人到底有没有苦衷。伤害这种事情,看的是过程,不是结果,不是你不痛,她就没伤你,也不是你现在还跟我说说笑笑,我就要去想她是个产后抑郁症患者。”
“就像这个勺子。”沈小甜拿起餐桌上没用过的金属勺儿,“它现在的导热性很好,我把它插在热汤里,它也很快就热了,可要是我一直把它加热,它的导热性是下降的……你不能要求它在高温的情况下还要维持着很好的导热性。你也不能要求我在生气的时候还保持同理心。”
“我知道。”
陆辛说着话,一只手从桌子上面伸过来,戳了戳沈小甜拿着勺子的那只手。
“来,给你降降火,火气都传我身上来。”
对面的男人半边儿身子被玻璃窗透过来的光照着,他的手臂伸过来,影子投在了桌子上。
沈小甜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手。
也看见桌上的影子,也在戳另一个影子。
抬起眼睛,她能看到陆辛带着笑的眼睛。
把勺子放在桌上,她翻过手,去抓那根淘气的手指头,陆辛的手就被她压了下来,竟然有几分温顺。
陆辛的另一只手把西芹炒百合往沈小甜的面前推,嘴里说:“多吃点蔬菜,降火,要不,你再喝个王老吉?”
沈小甜终于笑了,不是那种一直挂在脸上能掩盖一切的笑,笑意在唇角也在眼角。
陆辛被沈小甜压在下面的那只手也翻了过来,他说:
“其实这事儿对我来说真不算什么,那帮孙子都把我当孩子呢,说到底他们要对付的是魏师傅。”
“别看我那时候年纪不大,我还真看不上他们那些人把一个小酒楼当了宝贝勾心斗角。就是憋气,魏师傅真的把半辈子都填在里面了,结果被人这么赶出来……他被这事儿给激得大病一场,我跟他的师徒缘分也断了,过了一年多,我听说他在别的饭馆里干活儿,前几年又去了那个机关食堂,虽说没了鹤来楼总厨的名头,可好歹稳当,就是他自己走不出来。
“你看,我不一直就很好。”
说着话,手还不老实,一开始只是手指尖儿动两下,还有些害羞似的,看沈小甜的手一直不动,他就用手指头去挠沈小甜的手心。
“别生气了。”挠两下,再挠两下。
沈小甜终于开始吃面了,左手还放在那儿,右手拿起了筷子。
两个人的手,就一直这么扣在一起。
吃过这一顿,两个人站在这个“北京郊区”的街头,走是不会走的,他们两个是为了魏师傅的病来的,那就必须等一个结果出来。
正好,魏赫的短信又过来了,应该是发了好几条,陆辛看了之后只跟沈小甜说:
“魏师傅挂了后天的号,估计很快就能出结果。”
“哦。”沈小甜空着手,在路上慢慢地走,又说,“那我们在北京干点儿啥呢?”
陆辛:“爬长城?”
沈小甜的步子都停了。
“这个就算了吧……我对长城有阴影,大三那年清明,我们室友就要去爬长城,结果早上七点坐上大巴,下午三点都没到,最后晚上十点多回来了,长城没看见,人城看得清清楚楚。”
陆辛差点笑出声来。
“我带你去吃点儿好的。”沈小甜突然说,“我以前就挺喜欢那家店的。”
于是两个人又走了十几分钟,找到一个地铁站。
坐在地铁上,沈小甜突然说:“其实咱们离开北京也行吧,从济南到北京两个多小时,跟南站到魏师傅家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又说了几句别的,过了一会儿,就低着头,仿佛睡了,陆辛看着她的发顶,一直看着。
“陆辛。”沈小甜没睡,只是声音很低很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当老师了么?因为我发现我,我心里没有足够的爱,想当一个好老师,需要一个人心里有很多力量,要面对学生的好,要面对学生的不好,还要面对他们出于对你的好而做下的不好。
“太累了,我坚持不下来。我不够包容,也不够善良,更糟糕的是,每次遇到这些事情,我就会想起我外公。
“我小时候,沽市的学校还没开始供暖,冬天想要过冬,一面是学生自己拎着家里的煤和木头来,一面是学校得弄到煤。
“我五岁那年冬天,天特别冷,哪儿的煤都不够烧,珠桥边的树都让人砍了好几棵拿回家烧了,为了抢劈下来的树枝,还有两家人打架。
“学校里也缺煤,我外公就用小推车一车一车,把他给家里买的煤推去了学校,我在幼儿园,是能守着煤炉搓着手取暖的,有一天我幼儿园放学了,我外公一直没接我回家,幼儿园的一个阿姨离我家近,就把我送了回去。
“结果家里冷冰冰的,我外公穿了一堆衣服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推他,怎么都推不醒,阿姨说他是发烧了,出门去喊人。
“我看见他脚边放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煤,我家就剩那么多煤了。”
“可那时候的他,还被很多人叫……
“真正当了一个老师,每次遇到事情,我都会去想,我能不能当个一个像他一样的老师,可是一次又一次,我发现我根本没办法真正去温暖和包容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