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在云起对面坐好,云起才开始说话。只见他坐的很随意,却好似雕塑一般优雅得恰到好处。
说话时,也是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在跟你商量,实际上每一句话都不容反抗:“再过不久,我就要去京城,临走之前,有一件事情交给你去办。”
他的话,让云霄忍不住嗤笑,这个云起,他将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居然开口就在命令自己。
正想讥讽两句,却又听他慢条斯理地说:“姑姑想要插手云家事务,我认为此事极为不妥。她虽然是云家嫁出去的姑奶奶,但到底是别人家媳妇。姑姑插手,那就等于许家插手,以两家的关系,将来必定后患无穷。只是此事我不便亲自出手,所以只能把它交给你。青州的铁甲工坊和刍田的金矿跟银矿,不能有任何非云家势力介入,姑姑这次,心大了。”
云霄一愣,对这件事他根本一无所知。
这让他生气,但更加让他生气的,是云起的态度。他居然现在就开始对自己发号施令了,他还没有当上家主呢。
下意识地,他张口就反驳:“这是族里的事,如果老爷子和各位叔伯都没有反对,那他们这么做就是有道理的,用不到你来置喙。”
“五哥居然这么想?”少年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惊讶,只是说话的语气带着一点调侃:“我以为五哥即便对我有所防备,但至少分得清内外。没有想到你居然不顾大局,只以个人喜好为准。不过在你心中,你跟姑姑的关系,的确是比我这个弟弟要亲近一些,所以我还是能够理解你的。”
云霄想问他从哪里得知姑姑想要插手云家事务的事,可这么重要的消息自己不知道,还要被云起告知,这让他很是问不出口。
他想立刻把这个家伙赶出去,然后去找父亲问问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谁知道云起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那少年刚说完理解他的选择,就直言道:“虽然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件事你还是必须去办,我希望,你能够让我满意。”
云霄被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云起,你以为你是谁?不要以为老爷子有点提拔你的意思,你就当真以为自己能当上家主了。想在云家作威作福?做梦。”
“我当然不会做梦。”云起指了指桌面上的一摞文本,微笑着告诉他:“如果五哥实在顾念与姑姑的感情不肯出手,那小弟就不得不迁怒了。二伯亏空的银子不少,此时还没有送到老爷子面前,小弟心眼小,一个不小心,就将账本送去给老爷子看了。当然,我想五哥这样袒护姑姑,想来姑姑一定也会全力帮助二伯填补亏空。不过以许家分量,就是不晓得这几十万两的银子,能不能一次性拿出来。”
云霄心下一惊,这才发现桌面上那厚厚的一摞居然是账本。
他急忙去过一本翻阅,果然,是自己父亲管金矿这几年的账面。
当初父亲听了有人的挑拨,拿了族里的钱去入股什么海上贸易,结果亏的血脉血本无归。
这是一件极为私密的事情,他没有想到居然被云起这么明晃晃地摆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抢过账册,上手就撕。等他撕了两本,那端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才笑道:“五哥撕得可尽兴?我那里还有几十本一模一样的,让他们再搬些过来给你?”
云霄这才颓然地坐回去:“你威胁我?”
“聪明。”少年很高兴他这么直接。“所以你现在告诉我,我的威胁成功了没有?”
“哼,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云霄冷笑:“就算我听了你的又怎么样?到时候不是要被你没完没了地威胁。”
“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把柄,可不是我凭空捏造的。”云起站起身来,月白的长袍在灯光的映衬之下散着微光。他悠悠道:“六哥跟金陵盐商秦家定亲,说的是秦家于二伯有救命之恩方才迎娶商贾之女,但这里头没有这么简单吧?”
云霄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云起又道:“秦家为金陵首富,女儿嫁入高门,必定少不了大笔嫁妆。有了那笔嫁妆,二伯的亏空基本上就能填上了。只可惜,今天夜里六哥醉酒,居然跟表姐……说起来,许家可出不起那么多嫁妆,五哥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云霄终于心惊胆战地想到,这一切,很可能一开始就是眼前这个笑容温柔的少年设计好的。这让他深深后悔白天的冲动之举,要是他没有暗示许铭书私自去找云起,自己那倒霉的弟弟也就不会遭了秧。
可是又想到自己父亲欠下的那巨额亏空,他不得不承认,就算没有许铭书这一遭,他还是得受云起的胁迫。
好在,运气让他做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姑姑真的插手云家事务,那对云家来说,是很不利的。他阻拦姑姑,也是为了云家好。
然而,就算他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心里也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他无法忍受自己屈服于云起。
“就算我做了,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放心,我对为自己办事的狗一向很宽容,只要你让我满意,我自然会给二房活路。表姐不会嫁给六哥,你们可以按照原计划迎娶秦家女孩,这样一来,二伯的亏空也就填上了。毕竟,亏空的可是云家的银子,把你们父子剁了喂狗也找不回来,还不如给你们机会把钱还上。”
“云起,你不要欺人太甚!”听见少年想把自己当狗一样驱使,云霄暴怒。
他恨不得一拳砸死这个出身卑贱无法无天的少年。然而云起偏着头,只是要笑不笑地看着他,他就背脊一凉,不敢下手了。是的,他的把柄还在他手里,暂时他不能对他做什么。
最后,男人恨恨地收回手,恨声恨气地说:“你说的那件事,如果属实,我会想办法。毕竟此乃云家事务,容不得他人插手。现在,你可以滚了。”
“那就好。”云起达到了目的,也不欲逗留,临走之前,对他说:“这份账册就送给你,免得还账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老/子欠了多少。”
云霄咬牙切齿,少年却已经款步离开。
回到南山斋,云起将老夏召来,问:“表姐那里怎么样了?”
“许家要说法,已经惊动了老爷子。”
“云中有婚约在身,二伯不会松口让他娶许铭书,让他们闹吧。”
老夏垂头应是。
云起又道:“许家知道云中有婚约在身,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流言传到秦家,好让秦家主动撕毁婚约。这对我们没有好处,你让人盯着,不能让许家把消息传出去,二房要娶的,只能是秦家女。”
“那表姑娘她……”老夏说:“这样一来许姑娘名声坏了,一辈子也就毁了。”
“哦?这是我需要关心的事吗?”
老夏迟疑:“毕竟,许家姑娘差点就成了爷您的未婚妻,我以为您会拿不定主意。”
“只是差一点么?两家根本从未提及过这门婚事,根本无从说起。”少年认真道:“要记得,我的未婚妻姓楚。”
“是。小的多虑了。”
云起这才又吩咐他:“许家想要插手铁甲工坊的事,云霄会去阻止。你让雪雁留心,要他帮许家成功介入云家工坊事务。二房亏空的事让姑姑闹出来,到时候二房缺钱,一定要让大房帮二房出钱填补亏空。那时我在京城,有什么事,派猎鹰通知我。”
“是。”
*
因为许铭书的意外,云家的满月酒办成了一场风波。
许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这个留大了年龄的女儿,本就是他们的负担。云起已经定下了安国府的嫡小姐,想要再谈许铭书跟她的婚事,那是难上加难。如今好不容易碰上云中这个冤大头,他们哪里肯放手。
前来祝贺的许家人,全部在云家安营扎寨。听说二房云培西不愿意全了他们女儿的名声,便一封信回去把事情告诉许家族人。接连三日,许家叔伯长辈姑娘婆姨都都陆陆续续上门了。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酒醒的云中被罚去山上守墓,安排在大太太处的许铭书成日以泪洗面,一没人看着,就要寻死觅活。
云起依旧低调,除非迫不得已,坚决不出南山斋一步。
眼看闹下去不是办法,老爷子无奈拍板,让云中悔婚迎娶许铭书。谁知这一发话,寻死觅活闹起来的,又加上了二房云培西两口子。二老爷和二太太直言,要是许铭书进门,他们便带着儿子一家十几口从核桃崖跳下去。
在他们口中,大半夜的不在自己屋子待着,一个人黑洞洞跑到外头,哪里像个守本分的千金小姐。必定是在等什么人,自己的儿子有婚约在身,可不愿意食言悔婚娶个跟情郎私会的破鞋。
由于云家跟许家世代联姻,许铭书的祖母,本就出自云家。听到自己的侄儿这样说自己的孙女,她哪里肯依?当即把所有人召集起来,一定要他们给许铭书一个清白。
然而二房铁了心,一口咬定许铭书大半夜的是在私会情郎。
许家人被气得呲牙咧嘴,把许铭书叫出来又是一顿审问。
问她大半夜在外头干什么,她打死也不说。有人提出她曾与云起有过婚约,私会的人必定是云起。可是那天夜里云起在老爷子处,自己有人证。云起被叫出来亲自辩解,直言自己从不知道自己曾经与许家定过亲,且从不曾与表姐有过私下来往。
众人这一回想,才发现果然如此。两家默认的亲事,但因为种种原因,从未正式被提出来。而且正如他所言,云起的确从未单独跟许铭书说过一句话。就连许铭书自己,回忆起来,也发现这个被她爱慕多年的少年,当真没有说过任何逾越哪怕一点的只言片语。就连见面,也多事在长辈,至少有兄弟姐妹在场的情况下。
那么,她心中他那深沉的对自己的爱恋是咋么回事?是什么时候拥有的错觉?
许铭书恐慌地发现,她找不到一丝一毫线索。
云起就那么淡然从容地洗脱了嫌疑。
等事情闹得越来越大,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云起已经收拾行囊,带着下人浩浩荡荡地启程进京了。
临走前老太太仆氏一定要塞给他两个仆沣少女,说带在身边一路好服侍他的生活起居。
云起也没有推拒,一转头就把人交给了老夏,让他怎么处置自己随意。
老太太被她气个好歹,可又有什么办法?她根本左右不了任何人的决定。
经过一个月的颠簸,云起终于再次抵达京城。京中老宅已经翻修好,云起自己上京,身边没有跟一个长辈,但是该有的礼仪还是不能少,除了一直与云家有来往的几位世叔世伯之外,要亲自上门拜访的,又多了一个楚家。
安顿好的第二天,云起就差人上安国府递上拜帖,第三天有了回信,第四天,便带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上门。
云起要来拜访,起先楚阳娿是不知道的。从徐州回来的路上她中了署,因为急着赶路并没有好利落,结果一回来就又病了。反反复复好些日子,现在才刚好起来没有多久。
她一直记着要跟自己订婚的云起,回来之后便悄悄地派人去打听云家的事。
不过文山离京城比较远,一来想到得到什么消息也不是那么容易,二来还不知道得到的消息是不是可靠。
正当她安慰自己相由心生,长得好人的人一般坏不到哪里去时,就听二管家来说,有个什么云家七郎上门拜访,四爷要亲自接待。
楚阳娿这才知道云起居然这么快就上京了。
可是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她是不能出去见人的。楚阳娿纠结了一会,又派人去打听,得知云起短时间内不会回文山,会在京城待很长时间,才终于高兴了。
在京城,想要观察到他的人品性格,就容易的多了。
她不是不相信爹爹看人的眼光,还是那句话,他们之间有代沟。
*
丁嬷嬷在见了云起一面之后,可高兴的不得了,忍不住在楚阳娿耳边念叨:“那云七郎,当真是一表人才。听说学问上也不错,四爷喜欢得很,还要推荐他去凉山书院。哎呀,可好了,咱们姐儿的头等大事,可算是定下来了。”
楚阳娿好笑,她丝毫不觉得亲事定下来就万事大吉了。相反,她觉得这战斗才刚刚开始呢。
没过多久,二管家就过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告诉楚阳娿道:“十二姑娘,这是云家七郎送来的礼物,听闻姑娘路途颠簸大病刚愈,便送来一对钟山玉。此玉随身携带,冬暖夏凉,想来姑娘不必那般容易中暑了。”
“这话是他说的?”楚阳娿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一对温润剔透的碧玉配件。光看品相,就知道十分难得。
二管家见他喜欢,便回答说:“是,云家七郎的确是这么说的。”
没想到嘴巴还挺甜。
二管家功成身退,楚阳娿拿着玉佩赏玩。见丁嬷嬷狭促,于是正色:“这好话都会说,可是一个玉佩,哪里真有冬暖夏凉的效果,可见是在说瞎话。”
“是,云家七郎居然敢对咱们姐儿说瞎话,当真该打。”
楚阳娿:“……”
丁嬷嬷调侃一句便罢了,过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跟她说道:“如今素姐儿成了京城有名的才女,缪先生时常带着她参加各色诗会。缪先生德高望重,没有人说什么,可看眼看她渐渐大了,再抛头露面,怕是不好。”
十岁以前,还可以说是年幼,可以不设男女大防,可过了十岁,就不好再在男人堆里混了。
楚阳娿点点头:“我会提醒她的。”
王氏眼馋楚素阳名气,很不愿意管她的事。四房没有大人,这种事还是得自己注意。
*
四房的未来女婿上了门,这可是个大新闻,王氏得了信儿便打发人去看。
那婆子一回来,马上疯言疯语地把云家七郎夸上了天,惹得王氏又是一阵郁闷。
她的郁闷是有缘由的。
如今丹阳总算嫁了,可下头还有个楚天阳和一个楚琴阳。
楚天阳硬要说什么先立业后成家,死活不愿意把亲事定下来。
看在他将来要成为一家之主,多挑两年挑个顶好的姑娘也是应该。
可没有想到,这楚琴阳也有样学样。哥哥不定亲还有个由头,她一小姑娘,对自己的亲事也不热络。
好吧,就算旁人家对自己亲事热络的姑娘也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可好歹也得上心呀。
楚琴阳倒好,挑这个她嫌弃人家丑,说那个她鄙视人家穷。好不容易挑个家世好相貌好各方面也都不错的,他开始挑剔人家父母有问题,祖辈有问题,从上往下十八代都有问题。
气得王氏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连小她两三岁的楚阳娿的亲事都快定下来了,她还没有着落,实在是让人心气不顺。
“琴姐儿呢?让她好好在屋里绣花,她又干什么去了。”
嬷嬷道:“在天哥儿屋里呢,说那边凉快。”
“这丫头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天哥儿从外头回来,发现她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又该说她了。”
“哪里的话。”嬷嬷笑说:“太太又不是不知道,天哥儿宠琴姐儿,宠得什么一样,哪里会说她。”
说起这个,王氏又更要叹气了。楚天阳对妹妹很是宠爱,每次琴阳惹了她生气,她想说她几句,都被儿子给劝了。现在她的亲事定不下来,他那个当哥哥也不着急,还说什么成亲乃是人生大事,理当情投意合方是良配。反而弄得她里外不是人了。
“带会她出来,把刚才夸人家的那些话,当着她的面说一遍。我就不信她不着急。”王氏气道:“这回我瞧了薛家哥儿,人品容貌都很不错,琴姐儿若还不愿意,就由不得她了,她是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最关键的是,京中青年才俊,就那么多。一家的亲事说不成,就得换另一家,可又有多少人家愿意让她们挑来挑去?再挑下去,反而好的都被别人给挑去了。
楚家女孩众多,除了楚琴阳之外,二房还有好几个女孩子年龄到了。不光二房,借住楚家的王心怡和钱昔灵,总也要相看一户好人家。这些都要她来掌眼,为了琴阳的亲事,她已经操了太多的心。
晚饭时候,楚琴阳终于从楚天阳院子里回来。
嬷嬷有王氏的暗示,当真将楚阳娿定下的云家七郎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楚琴阳听完,白眼一翻,鄙视道:“说的再天花乱坠又如何?还不是定了十二妹妹,就算我觉得好,也抢不过来。”
王氏终于发现自己太生气,脑子都给气丢了。居然当着女儿的面夸她妹妹的未婚夫好人才。
正要补救,却听楚琴阳又道:“再说,那云家七郎,当真有你们说的那样好?既然如此,为何还不曾听他得了什么先生夸奖,做了什么好文章,或者直接科考,得了什么好功名。他的年纪和跟哥哥差不多大,哥哥可已经是探花郎了呢,这世上再好的男儿,能好的过哥哥?”
楚天阳一年前参加科考,跟当年的楚域有过之而无不及,奈何皇帝宗室都忌讳世家,硬生生将个能得状元的楚天阳压成了探花郎。不过十六岁的探花也是佳话了,楚家,尤其是王氏,十分满意。
要是按照楚天阳的标准照女婿,那还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王氏终于无话可说了。
可……
“可那终究是你哥哥呀,他再好也没办法把你娶进门,咱们把标准放低一些,你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儿的,娘就是上天下地,必定给你找来。”
“我喜欢……哥哥那样儿的。”楚琴阳喃喃出声,悄悄红了脸。
☆、第 67 章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入夜时明明晴空万里,半夜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丁嬷嬷觉浅,听见雨声,便披着衣裳起了床。打开窗户一看,风吹雨斜,台阶上都湿了。那冷风挤着窗缝儿吹进来,冷的人忍不住打个哆嗦。
白天闷热,屋里全都上了冰,这时候雨一下来,肯定就要凉了。丁嬷嬷叫醒清风,道:“天凉了,我去瞧瞧姐儿蹬被子没有,你把屋里的冰盆都撤了。”
“知道了,嬷嬷快去吧。”
清风打着哈欠起来穿了衣裳,然后去撤冰盆。
因为楚阳娿怕热,屋里角落满满放了好些冰,这会儿在盆里化了好些水,剩下还没有化完的冰块,都漂浮在水面上。
清风抬着盆子出去,连着冰和水全部泼进雨中。
泼到最后一盆时,突然看见走廊那边有什么影子在动。清风吓得软了腿,没敢出声。
轻手轻脚回了屋来关好门,然后隔着门缝往外看。
果然,黑洞洞的夜里,走廊上一盏红灯笼在半空里漂浮着。
“莫不是鬼影?”
清风平日里清闲时,总是喜欢跟府里的老嬷子们闲聊。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们,一聊起来能从中午的红烧鱼扯到三十年前的饥荒。有小女孩们说要听故事,更少不了讲些山村野鬼之类来吓人。
清风一向自诩胆子大,但这半夜三更的,看见个半空中飘着的红灯笼,还是吓得心里一跳,忍不住往鬼影那边想了。毕竟她可是听不少嬷嬷说过,这安国府后宅,前前后后死了不少人,大都是大半夜的,在狂风大作,或者大雨瓢泼的夜里,莫名其妙就没了。
丁嬷嬷掐瞧了楚阳娿出来,看见她鬼鬼祟祟趴在门口,莫名其妙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清风呼啦一下转过身站端了,而后指指门外,不说话。
“大惊小怪的。”丁嬷嬷瞪了她一看,上前开了门,也看见那一盏漂浮半空的红灯笼。
不过她可不想清风那样胆小害怕,她双手一叉腰,厉声问:“是谁在那里?”
“嬷嬷,是我。”
红灯笼飘到眼前,丁嬷嬷才看清,提着灯笼的,是楚佩阳。
清风听见楚佩阳的声音,知道不是什么鬼影了,大舒一口气。暗道自己又没干亏心事,下回也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这时候楚佩阳已经到了门口,丁嬷嬷问她:“是十四姑娘呀,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嬷嬷,这雨太大了,流溪阁的人来说,母亲那边屋子漏了雨,我想找姐姐要钥匙,给娘换个不漏雨的屋子。”
流溪阁,萧氏被囚禁的地方。自从她被关起来,楚佩阳从来没有死心过。她总是找到一切机会,想把萧氏放出来。作为儿女,她的做法算是情有可原,但作为宁氏身边的老人,丁嬷嬷就越加厌恶楚佩阳的做派,好似她们母女,在安国府受了多大委屈似得。
作为下人,丁嬷嬷不会跟她正面对上,但是她说的流溪阁,那可是整个安国府最牢固的房屋之一了。下点小雨,怎么可能就漏雨了呢?再说,就算漏雨了,那么大的屋子,总不至于就让她淋湿了。
这借口找得搪塞,丁嬷嬷扯着笑脸说:“姐儿睡着了,有事等明天吧。”
“可是雨这么大,娘被淋的生病了如何是好?”
“那屋子可是不久前才检修过的,房上砖瓦都好好的,哪里就能漏雨了?肯定是办事的下人胡言乱语。姑娘您快回去吧。这大半夜的,您一个人跑出来,要是吹了风受了凉该如何是好?”
“嬷嬷,我真是担心我娘,我知道您是姐姐的人,可是嬷嬷,将心比心,母亲虽有错,但这几年也受到惩罚了,为什么姐姐就不能宽宏大量……”
“哟哟!”丁嬷嬷赶紧打断了她:“瞧姑娘说的,难不成这还是咱们姑娘的不是了?四太太当年那些事,可是有四爷和老爷子亲自发落的。姑娘要觉得冤枉,自去找老爷子伸冤求饶,何必来咱们姐儿跟前说这些话。她小小年纪,跟姑娘您才相差一岁呢,哪里就有那本事做这么重要的决定了?姑娘若是来说这些,可不要嫌嬷嬷我说话难听,所谓一报还一报,人呀,做下错事,总是要认的。”
“你……”楚佩阳见她这么讥讽自己,怒不可遏。但有所谓奴大欺主,丁嬷嬷是楚阳娿身边最得重用的嬷嬷,在北苑,几乎是横着走的。她是家里的主子,倒是可以说她冲撞自己,然后将她责打一顿,可之后,这嬷嬷有的是办法折腾萧氏,这就让她不得不投鼠忌器了。
无可奈何,她只要咬了咬牙,道:“我要见十二姐姐,请嬷嬷通传一声。”
“抱歉了姑娘,白日天热,姐儿受了暑气,身上本就不好,如今才刚睡着呢。”
丁嬷嬷笑容和蔼,可就是不愿意传话。
“你好大的单子,我有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不通传。”楚佩阳怒目。
丁嬷嬷依旧笑容可掬:“姑娘息怒,您是主子,咱们是奴才,奴才可不能像主子一样爱做什么做什么。作为奴才,最着紧的自然是主子的身子,其他事都得的靠后。姑娘宽宏大量,总能明白奴才们的难处不是?”
“是呀,十四姑娘,您快回去吧,这大半夜的,您跑出来,又连个下人都不带,咱们可是万万不敢方您进去的。”此时清风也插嘴:“您这说的是有事相求,可这半夜三更,您一个人跑出来,若有个什么磕着碰着,那还不是咱们姐儿的错了?我们这些奴才命小人微的,还指着姐儿活命呢,您就大人大量,不要为难咱们了。”
两张嘴一个比一个利索,楚佩阳愣是说什么,也不让见楚阳娿,无奈之下,只好恨恨地瞪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跺脚回去了。
楚阳娿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说话,睁开眼问:“是什么人来了?是不是有急事?”
这大半夜的找来,肯定是急事。
丁嬷嬷道:“是十四姑娘,说流溪阁漏雨,想找姐儿拿钥匙,给太太换个干爽的屋子呢。”
“频英阁离流溪阁那么远,她竟然一下子就晓得那边漏雨了?”
“可不又是找借口呢么,不过已经被我打发回去了,姐儿睡吧,这会还早呢。”
楚阳娿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
日次学堂,从头一课开始,楚阳娿中感觉到一股冷冷的视线追随着自己。不用过多寻找,就知道是楚佩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