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魄”自墨色的乌金剑鞘中跃出,银色的剑光流泻而出。十四的身影随之腾起,如同惊鸿之影,在半空中接住转魄。
剑光似蹁跹扑朔的蝶影,黑色的身影似秋叶随风回舞。
顺着剑尖看下去,是他白皙的手,十指纤长,手腕起落回转,婉转婀娜。而他无暇的脸上,那双眸子中的光,宁静而悠远。
剑风卷起园子里的梧桐叶,零落如雨。
在漫天纷飞的叶中,他剑招古朴拙重,潇洒之中自现飘逸,如若醉中孤鹤。
十四一套剑法舞完,“锵”得一声收剑。
而后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回过头来,带着些许的期待看着我。
我扬了扬眉毛,“还不错,看来,这半年你也没把功夫落下。”
被我表扬了,十四微微颔首,虽然脸上没笑,但看得出他高兴得心里都笑开花了。
我继续慢悠悠道,“你这套剑法大开大阖,大气稳重。你年少的时候使,稍微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儿,现在你人沉稳了不少,剑法倒是也慢慢上路了。”
这套剑法,是他们穆家的独门剑法。
我当时善后他们家的时候,在烧毁的废墟里发现一口枯井,下去后找到的竟然是他们穆家的藏书楼。所以,我就把这本剑法从里头逃出来,把书皮给撕了,扔给十四去练。
不是因为我有恻隐之心什么的,只是因为穆少卿,也就是十四,从小就学他们穆家的独门内功,若是不配合这套剑法练,恐怕要毁了他这么个骨络清奇的武学奇葩。
十四抬起眼睛偷偷瞟我一眼,又飞快把眼睛垂下去,恭恭敬敬道,“谢教主。”
忽然十四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忽然转过头侧耳聆听什么。
我其实早就听到有浩浩荡荡的车马声由远而近。我现在这双钛合金狗耳朵,简直就比那雷达还灵敏。
“外面似乎有事发生。”
我果断从躺椅上面下来,小手一挥,“走,跟爷出去看看热闹。”
···
一到武林盟的大门口,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白花花的人影晃来晃去,晃得人眼花缭乱。
张总管在指挥者家丁和杂兵跑动跑西的卸货,牵马,场面一片忙乱。
我一眼看到树立在院子中央那杆写着“琼”字的大旗,瞬间,我脸色一沉,杀气就有点压不住了。
我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找到了琼楼玉宇为首的几个人。他们正在和雪鉴和秦黛黛说话。
其中一个摘下了白色的帽兜,我认出来那是半年前在武林大会上碰上的白斩鸡。他身边站着一个没有穿白衣的女子,女子背影清瘦高挑,看着有几分眼熟。
忽然,秦黛黛看到了我,远远就扬声喊道,“小白!看到你爹了么?”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到了我身上。
十四立马全身紧绷,一步站到我的左前方,手按到腰间的剑柄上,我感觉到他全身内力都在汇流,似乎准备随时动手。
我侧身走到十四前面,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稍安勿躁。
“他整天忙的不见踪影,我哪里会知道?”我露出一特开朗的微笑,笑得白白的牙齿齐刷刷露出一排。
我话音刚落,忽然那个站在白斩鸡旁边的女子向我的方向走了两步,有些不确定地问,“是小白?”
我微微一皱眉,仔细打量了她一圈儿,才认出来…这货,是颜静行。
颜静行提气衣摆,小步跑向我,“小白,八月十五一别之后都一年过去了,我好想你呀。”
颜静行大庭广众之下撒丫子向我飞奔,脸上笑得阳光灿烂,简直能放出光来。
然而,在她靠近我三步之时,十四忽然抢上一步,一抬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颜静行一瞬间动作就僵在半空中了,神色一下变得很尴尬。
我知道十四为什么要拦住她。
她明明是烟雨楼的当家,这次却与玉宇琼楼的人同行。很可能,烟雨楼与琼楼玉宇是沆瀣一气。
既然是琼楼玉宇的同伙,那就是我的对头。
我拽了拽十四让他退后,然后弯起眼睛笑,“十四哥你急性好烂,这个是颜公子哦,变了女装你就不认得了?”
十四回头看我,欲言又止了一下,随即就乖乖收敛了架势,退到一边去了。
颜静行解除了尴尬,轻轻吐了口气。而后,她敛起衣摆在我面前蹲下,抬手戳了戳我的脸颊,笑道,“还是小白眼力好。”
我不露声色得避开,故意露出一个好奇的表情,指着白斩鸡问,“那个叔叔不是玉宇琼楼的人嘛?为什么姐姐你这个烟雨楼的老板竟然跟他们同行?”
“我们这不是来赈灾的嘛,玉宇琼楼的总舵与金陵是远水解不了近火,所以这些物资全是从杭州的烟雨楼调运的,”颜静行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悄悄凑到我耳边,“你别告诉别人哦,其实十几年前烟雨楼遇到了些变故,为了生存下去,就只能暗中投靠了玉宇琼楼!”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眨巴眨巴眼睛,装得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
白斩鸡遥遥在对着颜静行招手,颜静行回头看了看他,然后拍拍我的头说,“我回头找你玩。”说完,就转身走向白斩鸡那边去了。
我眯起眼睛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隐没不见了。
我心下一片清明冷冽。
烟雨楼,竟然是从属于玉宇琼楼的?
那么,沈墨白既然是烟雨楼的管事,也就算是玉宇琼楼的人。如此,就算是我的仇人了。原来,他那句“如果是仇人”指的是他自己。
而且,他沈墨白真的仅仅只是个烟雨楼的管事么?他既然和烟雨楼的当家有婚约,身份又怎么可能会简单?
我正想着,忽然又有一个人走到了我面前停下。
“小白?真是你?”一个听起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我抬头。
眼前的人白衣黑发,五官极其漂亮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
这家伙,是已经大半年没见过面的紫淼。
这半年间,似乎他身高又窜高了不少,脸上的少年稚气也隐去了许多,整个人气质沉稳了几分。
紫淼弯下腰来,看我盯着他的脸发呆,于是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小白,才半年不见,你不会就忘了我了?也太薄情寡义了。”
我摇头,扬眉一笑,“我忘了谁也不能忘记你呀,你可是答应过要娶我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候你可要记得八抬大轿来抬我。”
紫淼也笑了,他忽然抬手惩罚似的拧了拧我弯成双髻的头发,“你这小家伙怎么这么爱玩失踪,先在金陵失踪,又在剑阁失踪,每次都是那么危险的情况下,知不知道会让我们担心啊!”
我知道紫淼是真心担心我,心情微微好了些,笑着反驳他,“你不也玩失踪吗?我都在武林盟呆了半年了,你还不是这才来。”
紫淼吐舌头,露出了点少年的调皮神态,“我也不想啊,是公子他这半年都不许我来,非得让我在家里帮忙。说真的,我家公子可把你这闺女看的严得很呢。说什么要让我在家里多磨练一下,那都是借口。他就是个护窝的母鸡,怕我把你勾搭走了。”
我想到沈墨白,神色僵了一下,勉强笑了笑没做回答。
紫淼也看出有几分不对劲,不过他也没多问。
“我现在要去找我家公子了,小白,等会有时间了我再来找你玩。”紫淼说完,对我挥挥手就跑没影了。
紫淼,沈墨白的贴身护卫,跟着玉宇琼楼一起出现。
我冷笑了一声。
真不知道,他嘴里所说的“家里”是指“烟雨楼”还是“琼楼”。
忽然,十四在我身边俯身蹲下来,这样的高度,变成他需要微微仰着下巴看着我。
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我的眼睛,“教主?”
看着他大型犬一样的表情和动作,我不由自主抬起手顺了顺他额角垂下来的碎发,“恩?”
十四像是被吓了一跳,飞快看了一眼我放在他脸侧的手,下意识想躲开又不敢动。
我看着他的表情,觉得有趣,故意手就停在那里不拿开了。
十四喉头微微颤了一下,努力用平常的声音语调说,“教主,不如我们今晚就动身离开这里。”
我看那全身僵硬紧绷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手上摸他脸的动作,随着手指一曲一伸,变成了弹他额头,“你紧张什么?还怕我这幅样子会操着大刀跟琼楼玉宇去拼命么?”
十四揉了揉被弹疼了的额头,低声嘟囔,“属下只是担心教主…”
我沉默得看了他几秒,随即轻轻叹了口气,“好了好了,就照你说的吧,今晚我们就走。”
十四立即就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他舒了口气站起来,“属下这就去做准备,教主,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弯起嘴角对他无声笑笑。
十四转身,快步走向门外,出门之前,他又不放心似的回头来看我。发现我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他,十四有点惊讶地驻足停了一步。
我对他挥了挥手,十四这才发现自己正愣愣得看着我,他飞快地扭头,几步之后,他的身影就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我站在纷乱的人群中,天很灰,云压得极低,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暴雨倾盆。
明明周围是喧嚣和嘈杂,我却在这时,忽然有些萧索寂寥的感觉。
我知道,这次要离开武林盟,大概就这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了。
这辈子,再也不见沈无赖,不见雪鉴和尚,不见秦花痴,不见阿紫,不见萧恋童癖,不见厨房的胖叔叔,剪花草的赵伯…
不是因为见不到,而是因为,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是小白了。
再见,即便不成仇敌,也是陌路。
知道沈墨白是琼楼玉宇的人,我也并没有太吃惊太愤恨。
也许,之前,我就已经稍微有了些预感。
我不是个偏激的人,我能想明白,沈墨白也许不是存心骗我。
即便开始特意隐瞒身份,但我与他相处一年来,他对我可以说做到了推心置腹。他大概是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尴尬才一直在隐瞒真相。
我知道骗人不是一件易事,一句谎言,为了不露出马脚,要用千万句的谎言去圆满。
瞒得这么久,这么严,沈墨白也够辛苦的。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苦笑了一下。
只是,我竟然帮着琼楼玉宇控制了武林盟,稍稍觉得自己还真有点些傻。
忽然想起当时沈墨白在武林大赛之前那么轻易得受制于凤栖梧,又突然态度坚决地要赶我走,现在我才终于有点明白了。
他是真心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盟主。
他怕的就是有一天我们揭开中间隔着的那一层纱,相互以真面目相对。
倒是我,完全没考虑到他,逞一时之气,弄巧成拙。
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们现在还能四海为家,到处逍遥。
算了。
我果然不是小白。
自己作的恶,犯的错,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可以变成别人来一笔抹消?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更何况,我的恶,还没作完。
琼楼玉宇一日不被铲平,杀师之仇一日不报,我就不能卸下白玉蛟那厉鬼的盔甲。
····
傍晚,我站在武林盟的偏门等十四。
进入了夏季,天色晚的很慢。
我看着成群的飞鸟贴着低低的云层,啼叫着成群归巢。
飞鸟尽,十四没来。
当灯都被点起来的时候,十四依旧没有出现。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天空因为连绵的降雨而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玫瑰紫色。
十四不可能会迟到。
我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我师傅从此消失在这个世上。
他临走前穿着我送给他的鹤羽大氅,还笑着对我说,“别调皮。”
那是一个冬日,连绵不绝的山脊上铺满了银色的雪,阳光落在雪上,亮的让人觉得炫目。
三更的更声响起来,我听到远远的街上,有守夜人慵懒低沉的声音远远的寂寞的响起来:“小心烛火…”
忽然,我听到背后响起了轻弱的脚步声。
我飞快回头,转身。
却看到是沈墨白提着一盏宫灯,远远在一棵树后停住了脚步。
“他不会来了。”寂静里,他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来。
宫灯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阴晴不定,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身上不寻常的冷冽异常的气息。
我看着他不说话。
沈墨白继续说,“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你就…留下来吧。”
我冷冷盯着他,只问了他五个字,“你做了什么。”
沈墨白沉默得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犹豫什么,他在后悔什么。
末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我怎么肯能这样不明不白让他走掉?
我二话不说,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一刻我竟然是动怒了,我的语气和眼神竟然那么可怕。
沈墨白在我的注视中,忽然逃避似的扭开了头。
我不屈不挠用力抓着他的手腕,用力到我都听到他骨头发出细小的扭曲变形的声音。
末了,沈墨白冷冷丢出了几个字,“他想起来了。”
不虐不成佛
我不知道沈墨白是怎么查到十四与我之间的纠葛的,我也不想知道沈墨白是用了什么手段迫使十四把遗忘了十多年的惨痛记忆重新一点点捡起来拼回去。
此时此刻,我只知道,我终于孑然一身众叛亲离了。
沈墨白大概本是做好了被我毒打一顿的准备,他神色虽然淡漠但全身紧绷得像一张张满了的弓一般。
然而,我只是漠然看着他,视线似乎是穿越了他的身体一般,飘渺无边,不知落在何处。
压抑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沈墨白才终于小心翼翼打破了它。
他微微低下头,试探着轻声叫我的名字,“白玉蛟?”
我这才回神,眼珠动了一下,目光聚焦到他脸上。
其实,我刚才什么也没想。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想了半天我应该说什么,最后问了三个字,“他人呢?”
“我想,应该是仍留在金陵没走。我派的人不敢跟他太近。”
沈墨白说完,我没什么表示只是沉默盯着他,
我知道我这种压抑的平静比狂风暴雨让人来得还要难受。
那是一种冰冷的暴力,产生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气氛,让你窒息,让你想要爆发尖叫发狂,却只能硬生生忍下来,狂躁得如同困兽般原地转圈。
我不是故意摆脸色给沈墨白看,我只是不想理他。
一切都已经到此为止。
原本,我想把一切都扼死在看起来仍旧美好值得回味的地方,可惜,那个不肯就此结束的人,硬是在末尾狠狠添了一处败笔之作。
“他若是来寻仇,我会保护你的。”
我抬手打住他,“我早说过,我和十四的事,没有你可以插手的地方。”末了,我又鬼使神差轻轻加了句,“沈墨白,你根本一点都不能明白我在想什么。”
沈墨白微微别开脸,眉头微微锁起来。他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轻轻咬了一下唇,像是如鲠在喉一般,又全数咽了回去。
“你不怪我?”
我没有温度地扬了扬嘴角,“我的确不怪你。十四这件事,我知道迟早是要挑破的。拖到今日已经是我的失策了。今日竟然是你撕破了这层纸,我只是没有料到竟然会如此,有点惊讶罢了…”我说到这里,带着几分自嘲笑了笑,“就让这事儿顺其自然吧。”
沈墨白猛然回过头来盯着我,似乎有点不能相信我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把这事儿带过了。
他沉默了几秒,“你知道了琼楼玉宇与烟雨楼的关系,我骗了你…” 他说话的时候明显情绪里带着一丝焦虑,语速都明显比平时快了许多。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冷冷地笑。
原谅别人减少的实际上是自己的负担。
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我恰巧也是个邪魔外道。
“这个江湖上,有几个人不是骗子呢?你骗我,我也骗过你。怪不得骗人的人,只怪被骗的人自己轻信于人。”
“小白…”
虽然是夏夜,但在低垂的天幕和席卷而过的风里,我感觉到了一丝冷。
我把两只手揣进对面的袖口里,慢腾腾绕开沈墨白走向黑暗里,“我不是小白。”
忽然,沈墨白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你要否定自己的存在吗?”
我冷笑了一声,“那不是存在,是幻觉。从此以后,你我形同陌路。”
我明明绕开他很多步,我明明都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谁知道沈墨白这家伙竟然不屈不挠,一步挡在我面前,拽住了我的手腕狠狠扯住我,几乎把我从地上拎起来。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形同陌路?!”
我第一次听到沈墨白使用“怒吼”这种说话方式,说实话,情绪激动失却了从容不迫,实在不好看。
我把脸向旁边偏了偏,不想正对着他那双让人无法呼吸的眼睛,“简单的解释就是再见面就假装不认识吧。”
“我知道我这次做得过分了,你就不能换一种方法惩罚我吗?!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不想让你走,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
我猛然抬头盯着他,略微扬起了眉梢,撂下了一个狠毒的眼色。
我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道,“我不知道。也没必要。你是你,我是我,虚情假意的游戏已经玩完了。我烦了,一切到此为止,你明白吗?”
我说完,狠狠一用力甩开了他的钳制,用一种冰冷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最后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
那一夜,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睡着。
我明明没有觉得伤心,失望或者是孤独,却对着桌子上的蜡烛坐了一夜。
我没想十四,也不去想沈墨白。
这些小小的痛觉已经无法触动到我,无法伤害我了,因为我曾经面对过的东西比这些要锥心刻骨百倍千倍。
第二天,天未亮,外面下起了雨。
不是江南那种水雾一般迷蒙的蒸汽,而是像千万根钢针从云端坠落,直刺入大地的心脏,狠厉得让人害怕。
我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被雨水敲打着发出清晰响亮的声音,那层纸仿佛随时都会碎掉。
雨帘几乎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景物,一切都像是藏在毛玻璃后面,让人看不真切。
武林盟,金陵城,天下,一瞬间变成了一座空城。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响,除了我,再无其它人。
我撑着伞,踏着一地连绵成天的雨水,走出了武林盟。
还是昨天那扇侧门,我拿掉门闩,推开门。
眼前是一条铺着碎青石板的小路,小路蒸腾在一片雨雾中,那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
我回过身,稳稳阖上门,镇定自若,仿佛没有看到那个坐在石阶下面,望着眼前的小巷发呆的男人。
他坐在屋檐外,全身被与浇得一片狼藉。满头的黑发像水藻一般黏在皮肤上,蜿蜒弥漫,有一种奇怪的妖异感。
我撑着伞,站在他身旁,手腕不自觉一转,把伞轻轻歪斜。
我们在沉默中一样望着前方。
其实,我知道,盯得再久前面也不会有康庄大道。
“你干什么呢?”我闲闲开口,语气随便地跟平时没有两样。
十四没有搭理我。
我用脚尖踢他,“你喝酒了?上班时间玩忽职守可不好。”
我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他干涩沙哑的声音。
“白玉蛟。”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叫我的名字。
我心脏再这一刻紧紧收缩,像是被塞进了榨汁机一样。
十四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全是猩红的血丝。他眼睛里似乎育泪,被雨水浇得一片模糊,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泪是雨。
我看着他,耳朵里全是喧嚣的雨声,一瞬间脑子里什么也无法思考。
他咬着牙,用力得看着我。他的痛苦那么鲜明,从他的眼睛里不可抑制向外泄露,他痛的说不出话来。
他的痛让我想要退却。
但是我没有,今天必须做一个了结。
他什么也不说,但我明白他想说什么。
“你想起来了?”我说着,口吻轻松,“穆少卿。”
我看到十四的唇在微微颤抖,他狠狠要紧牙关,然而最后还是只能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我回答得干脆,但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不为什么。”
“你真残忍!”
利剑出鞘的鸣响一瞬间割裂了连绵不绝的雨声。
我看着十四愤怒而疯狂地起身拔剑,看着他几乎崩溃了一般把剑抹向我的脖颈。
我感觉到剑风扬起我垂落的头发,最后剑锋抵在我的动脉外一指处。
我一直看着他,没有表情。
一滴鲜血在皮肤凝结,摔落,“啪”得摔落在雨水中,溅出一颗小小的血花,瞬间溶于水中只剩下一层稀薄的铁色。
我左手紧紧握着他的剑,他在用力,我也在。 他像一只受伤了的野兽一般,愤怒而绝望,只想咬死我。
我仅仅握着剑,不再让他能挪动一分。
剑在震颤,十四握着剑的手也在颤抖,他的肩膀,手臂,也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僵持的对峙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就连天也哭累了,雨在明显地一点点减弱。
终于,十四似乎精疲力竭,他力气一点点在松掉,“十年了…我那么相信你…”
我受不了被他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别开眼睛不看他,只冷冷说,“我还不能死。”
“你以为我真的杀不了你吗?!”
我感觉到剑锋上猛然涌入一股内力,我心脉一痛,毕竟现在没有内力,只能放开剑身。
下一秒,十四已经欺身向前,居高临下一剑向着我心脏的方向刺下去。
他这一招剑法我看了没有上千也有成百次,我知道他剑的路数和走向,千钧一发之际,我找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转身,堪堪避开了剑尖,然而剑锋却在我胸口划开一道大口子。
十四那一剑刺下来,开始的表情是凶狠,后来却变成了惊恐。
我知道他害怕,害怕会杀掉我。
“锵”得一声,剑尖垂落在地上。
我向后退了两步捂住胸口,鲜血却从指缝间不可抑制一直流出来。
好多年没被这样砍过了,还真有点痛啊。
我闭上眼睛,微微笑了,却忍不住得想要叹气。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早就知道。
好像有句俗话叫什么“千金难买早知道”。
其实,即便是早知如此,当初,我也不会再作出第二种选择。
人,都是不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不知道回头的死脑筋。
过了很久,我摸了一把胸口的血,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伞。
十四已经不见了,不知,下次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再见时,又不知是该以何种身份相对。
别离似月,暂满还亏
我把伞抱在怀里,遮住胸口被血沾染的那一大片淋漓的红色。
还好我虽然没有内力,但是外家功夫都还在,而且缩小了之后,似乎应了那句话“浓缩的都是精华”,抗打击能力耐受度都明显提高了不少。流了这么多的血,我竟然连步子都没晃一下,头也没半点晕眩的感觉。
我觉得我离成佛——不,西天估计不收我——我离成魔估计是不远了。
今天下了大雨,灾情又告急,亏了这场雨,几乎所有的人都扑到武林盟外头去抗洪抢险了,一路上我也没见到个人影。要是碰上了人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这一身血一身水。
就在我即将一脚迈进院子里时,忽然被人叫住了。
“小白!你怎么淋了一身雨?”
我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了一句:SHIT。
缓缓转过头,颜静行一袭白衣,一脸惊愕地快步向我的方向接近,宽大的衣袖在她背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