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纪晓棠的担心是对的。
“那就说定了。”傻大个闷闷地说道。
“一言为定。”纪晓棠点头。
傻大个背着纪晓棠,一面向前疾走,一面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短哨来放在嘴边。
哨子并没有发出纪晓棠意料中的响亮声响,反而是一种低沉的,绝称不上悦耳的声音。
傻大个只吹了一下,立刻又将哨子收了起来。
这种哨音,离着略远些,根本就听不到!
这傻大个果然还是有他的小心机,不肯让同伴来分薄了他的赏赐。
“我说了,不会少了你那一份。”纪晓棠只得又道,一面腹诽这人白长了这么大个子,心眼竟然这样的小。
“你说过了,我记得。"猎户应道,语气中竟没有丝毫的心虚。
这个人,根本就不傻吧,一定是的。
说话之间,纪晓棠已经能够看到那株白桃树了。
“就是那里,就是那里。”纪晓棠指着白桃树,一面提高声音,“小叔,小叔,我回来救你了。”
“原来是你小叔。”傻大个自言自语。
纪晓棠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就点头。
“没错,是我小叔。”
很快两个人就到了陷阱边,纪晓棠急着往下面看了一眼。
纪三老爷还在陷阱底,他背靠着土壁,听见动静艰难地抬起头来。
纪三老爷的脸色非常差,但是还活着。
“晓…”纪三老爷张了张苍白干涩的嘴唇,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快放我下来,想法子救我小叔。”纪晓棠就对傻大个道。
傻大个回头,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纪晓棠,这才慢慢将纪晓棠放下来。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嫁了,还嫁了个年岁那么大的。”
“什么?”纪晓棠模糊听见傻大个的话,就有些诧异。
只转瞬之间,纪晓棠就明白了。
北面有些地方的风俗,嫁做人妇之后,称呼自己夫君的弟弟,是要称呼小叔的。
“你胡说什么!”纪晓棠立刻数落猎户,“这是我爹爹的弟弟,我的亲叔叔。”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嫁了的,纪晓棠心里暗骂,她分明梳的是未嫁女儿的头,而且她还没到十岁。
这个人,果然还是脑子有些不够使吧。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换做别人,只怕有一顿好打…快救我小叔。”现在不是跟人较真、斗气的时候。
“怎么掉进去的,这样厉害的陷阱,是要抓猛兽的,旁边会留下显眼的暗记,防着人无意中掉进去…”
说到陷阱,这傻大个就能说的头头是道。
“赶紧救人。”纪晓棠催促。
“要想个稳妥的法子。”傻大个沉思道,一面打量陷阱,一面打量里面的纪三老爷。
陷阱比较深,纪三老爷伤的重,如果过程中不小心,会加重纪三老爷的伤情。
他既然出手,当然要保这人无虞。
纪晓棠看着傻大个的样子,莫名就觉得安心。不管怎样,在这种情况下救人,这个傻大个应该是可以托付、依靠的人。
纪晓棠催了傻大个,一面又低下头看纪三老爷。
“小叔,你要挺住,我们很快就救你出来。”
“好。”纪三老爷虚弱地应了一声,脸上还强挤出一丝笑容,想让纪晓棠安心。
傻大个左右看了看,一只手在身后做了个不易觉察的手势。
纪晓棠只听见细微的风声,诧异间抬起头,就看见陷阱边已经多了四个人。
是四个猎户打扮的人。
纪晓棠看向傻大个。
“我的…同伴。”傻大个简单地对纪晓棠介绍,随即更加简短地对他的同伴说道,“救人。”
纪三老爷很快就被救了出来,速度之快,过程之稳妥,都超出了纪晓棠的意料之外。
纪三老爷主要的伤口在腿上和背上,后来的四个猎户中一个年级略长的人帮纪三老爷处理的伤口,清洗、伤药、包扎。四个人甚至很快地利用树枝做了个简易的架子来。
山路不好走,他们就用这个架子抬了纪三老爷往山下走。
“我们的人就在山下。”纪晓棠告诉几个猎户。
“小叔,你会没事的。”纪晓棠又安抚纪三老爷。
那几个猎户给纪三老爷治了伤,还用一个水囊喂纪三老爷不知喝了什么。纪三老爷的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但是看起来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吓人了。
纪晓棠本来要扶着纪三老爷的架子走,一边的傻大个却轻咳一声,微微蹲下身,示意纪晓棠到他背上去,他要背了纪晓棠走。
纪晓棠并没有怎么犹豫,就爬上了傻大个的背。她并没有看到,那四个猎户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只不过很快就遮掩了过去。
下山这一路,走的又快又稳。
一行人谁都没有怎么说话。
纪晓棠却发现,这个她心中暗暗称呼做傻大个的猎户,竟然隐隐是这几个猎户的老大。
倒不是说这四个猎户对他怎样奉承。他们到了之后,相互之间也几乎并不说话,跟傻大个也没有什么交流。
但纪晓棠就是觉得,这四个猎户,是看着傻大个的眼色行事的。
有些奇怪呢。
纪晓棠这么想着,随即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纪三老爷的安危,才是她目前唯一关注的问题。
还没到山脚下,迎面就遇见了纪家跟上来寻找的家人。
众人看见纪晓棠无恙归来,都松了一口气,可再看纪三老爷的样子,各个的脸就都白了。
纪晓棠从傻大个的背上下来,跟服侍的人简单地说了情况,就让人抬纪三老爷上了马车,回过头来就招呼傻大个。
自从纪家的人接手了纪三老爷,傻大个并他的几个猎户同伴就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再上前了。
“我答应给你们赏银,我身边没带许多现银子。你们跟我进城,纪家会好好的酬劳你们。”到了这个时候,纪晓棠才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你的托付,我做到了。今天还有事,先不跟你进城。酬劳,我改日去拿。”
纪晓棠想不到傻大个会这样回答。
但是纪晓棠这个时候急着回城,虽然纪三老爷的伤已经经过了妥善的处理,但是稳妥起见,还是要早点回城,找更好的郎中,用更好的药。
纪晓棠也不跟傻大个多说,就嘱咐了跟来的一个管事。
“问了他们的姓名,你记着这件事,不管他们什么时候到府上来,都不得怠慢。”
管事的忙答应了一声。
纪晓棠转身上车,微风吹动鬓发,她抬手撩了撩,无意间一转头,正看见傻大个带着人已经走开,竟是将纪家的管事就撂在了当地没有理会。
傻大个似乎觉察到了纪晓棠的视线,冲着她笑了笑,随即转身走了。
几个人脚步飞快,纪家的管事根本追不上,眼看着人不见了踪影。
回城的路上,纪晓棠在马车上寻思半晌,傻大个最后是留了话给她的。
“你答应的东西,我会去拿。”
第十五章 失踪
回到纪府,难免又是一场忙乱。不说纪老太太心疼的如何哭天喊地,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也被纪三老爷的伤给吓到了。
李郎中很快就被请了来,一同被请来的,还有县城中其他两位善于医治外伤的郎中。
众郎中为纪三老爷看了伤,得出的结论与傻大个的猎户同伴们告诉纪晓棠的大致相同。
纪三老爷已经没有性命危险。但是因为伤势重,流血过多,纪三老爷需要好好的将养。
“老太爷在天之灵保佑。”纪老太太又是念佛,又是念叨纪老太爷。
“这样的伤,本来绝无生理。但是有贵人相救,也亏得三老爷年纪轻,身体底子也不错。”李郎中告诉纪二老爷。
另外两位郎中也告诉纪二老爷,说纪三老爷能脱险,还亏得救助及时。
纪三老爷的伤口处理的非常好,用的伤药更是精妙。
“只怕咱们也没有这样好的手法,配不出这样好的药来。”
纪二老爷这个时候已经听纪晓棠说了,是找的山中的猎户救的纪三老爷。那药,也是猎户们随身携带的。
郎中们听了,就都点头。
“他们世代狩猎为生,祖上恐怕是有什么秘方传下来。”
“倒不像一般猎户的药。”另一个郎中就道,“我虽看不透,可是能分辨出来,里面有几味药材,怕是寻常猎户人家未必买得起。”
“有这样的好药,等他们上门来领赏的时候,我问问他们。”纪二老爷就道,人家的祖传秘方当然不能贸然开口讨要,但是多给猎户们一些银钱,讨一些伤药预备在家里,应该是无妨的。
纪二老爷这般说,也并没有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等着送走了郎中们,安顿好了纪三老爷,众人就都陪着纪老太太回房中来。
纪老太太哭了一场,坐在炕上的时候,眼睛还有些红红的。纪晓芸就在纪老太太身边,小声地劝纪老太太。
因为出了纪三老爷的事,纪晓芸暂时从禁足中被放了出来。
纪二太太忙就吩咐人打水,给纪老太太梳洗。
“老太太先洗洗脸,把眼睛敷一敷。不然明天肿了,三弟醒来看到一定心疼,也不能放心养伤。”纪二太太劝纪老太太。
“母亲的身子最要紧,为了三弟,也要保重才行。”纪二老爷也道。
纪老太太哎了一声,也就没说什么。
随即就有纪老太太的大丫头牡丹和芍药拿了面盆进来,一个服侍纪老太太,一个就打湿了帕子服侍纪晓棠。
纪晓棠自回家来,忙着照顾纪三老爷,解答纪二老爷等人的问题,竟连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手脸也都未曾洗过。她脸上带着灰尘,衣裙上还沾了些泥污和血迹,看着让人心疼。
“你们先伺候晓棠好好洗洗,这孩子今天可吓坏了。”纪老太太看了看纪晓棠,叹息着说道。
纪二太太听纪老太太语气不像平常,就多看了纪老太太一眼。
从此以后,纪老太太应该会真心的疼爱纪晓棠了,纪二太太心中欣慰地想到。这倒是这件祸事中引发出来的一件好事。
等祖孙俩都梳洗过了,纪老太太就让纪晓棠将事情的经过再仔细地说一说。
纪三老爷回到家的时候,神智还十分清醒,不等纪晓棠说什么,他先就说了,是他不小心踩进陷阱,还差点儿连累了纪晓棠。
是纪晓棠叫了猎户来,救了他。
当时如果不是纪晓棠在身边,他这条命可就丢定了。
纪老太太也听了几位郎中的话,心中认定纪晓棠救了纪三老爷,看待纪晓棠自然不同往日。
纪晓棠就将事情都说了。
纪老太太就一直叹气。
“老三这孩子,生生要摘了我的心去,一天也不肯让我安心。”纪三老爷爱闯祸,纪老太太心里怎么会不知道。
“不该只让晓棠跟她小叔去。”纪二太太就道,“咱们再忙,怎么就腾不出这半天的工夫来。不然,让他们叔侄俩迟两天再出去,咱们俩陪着,也就没事了。”
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都很后怕,纪晓棠是个稳妥的孩子,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们怎么就忘了,纪三老爷带着纪晓棠一起闯过的那些祸!
只是以往的时候,纪三老爷都没什么,纪晓棠却每每中招,好在都不太严重。这次却是纪三老爷中招,纪晓棠侥幸没事。
“亏得晓棠有急智,胆子也不小,敢在山中走动。”纪老太太这个时候略缓过来一些,就赞纪晓棠。
“她没一根筋去山下找服侍的人,而是就近去找猎户,这事见的明白。”纪二老爷也点头。
如果这件事换了别人,比如说是纪晓芸,只怕纪三老爷就没命回来了。纪老太太突然想到这个,就看了一眼纪晓芸。
“祖母。”纪晓芸向纪老太太撒娇。
别说是闺阁中的女儿,便是外面行走的男人,在那个时候也很难做的这样滴水不漏。
“哎。”纪老太太轻轻叹气。她虽疼爱纪晓芸,但是也不得不承认,纪晓芸比纪晓棠是大大的不如。
其实,她平时抬着纪晓芸,压着纪晓棠,也并非完全是因为纪晓芸是她养大的缘故。她早就看出来,纪晓棠比纪晓芸强,因此就多怜惜纪晓芸几分。
但是现在想想,纪晓棠也非常的惹人疼爱,尤其是这个时候,她疼爱纪晓棠的心,更甚于疼爱纪晓芸。
“也担着风险,要是碰见了歹人…”纪二太太在炕下坐着,就拉了纪晓棠的手摩挲,她还是后怕。
“那几个猎户这次救了老三,咱们不能亏待了人家。”纪老太太就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就告诉我知道,我要亲自见见。”
“这个自然。”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心中也对几个猎户满怀着感激。
“可也奇怪,怎么就没跟了一起来。”心中放下了纪三老爷的安危,纪二老爷就想到了这件事。
这清远县里一般的猎户,知道救的是纪三老爷,必定巴不得的跟来。说什么还有别的要紧事,当下哪里还有比这件更要紧的。
“或许人家有什么事。这天下人形形色色,也未必都像咱们料想的那样。”纪二太太明白纪二老爷的意思,在旁就说道。
纪家势大,猎户身份低微,但是难保就有这样,并不将权势放在眼睛里的人。
纪二太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与她的出身大有关系。
纪二老爷看了一眼纪二太太,也就点头。
“或许是不同于流俗之人,更加让人敬重了。”
当下纪二老爷就吩咐各门上的人,但凡有猎户来领赏,万不可怠慢了。
在纪老太太的屋子里坐了一会,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就带着纪晓棠告辞出来。今天纪晓芸不用回小书斋,晚间只陪着纪老太太就行了。
纪二太太不放心纪晓棠,亲自跟到纪晓棠屋子里,安顿纪晓棠睡下。
纪晓棠的小腿被树枝刮破了两处,纪二太太看着心酸半晌,小心地擦拭抹了伤药,还问纪晓棠疼不疼。
纪晓棠只摇头。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这个时候虽觉得有些疼,但是却不肯告诉纪二太太,免得让纪二太太担心。
“不过是擦破了一点儿油皮,两天就好了。娘,你别心疼。”
大丫头绣儿捧着纪晓棠换下的衣裙鞋脚,惊讶地咦了一声,又让锦儿过去帮着她仔细翻检。
“怎么了?”纪二太太正给纪晓棠盖被子,就抬起头来问了一声。
“太太,您瞧。”绣儿放下纪晓棠的衣裙,只捧了纪晓棠的两只绣花鞋过来给纪二太太看。
两只崭新的鞋子,上面如今沾了泥土草叶,还有点点血迹,足可见当时纪晓棠的辛苦。
纪二太太看着又是一阵心酸。
“姑娘鞋子上的珠子不见了一颗。”绣儿就指着一只绣花鞋道。
纪二太太仔细一看,果然如此。
纪晓棠也睁开眼睛,她也才发现丢了一颗合浦珠。
“竟一直没觉察,怕是丢在山里了。”纪晓棠就道。
那个时候在山里跑,她哪里会去在意鞋上的珠子有没有掉。
“极有可能。”纪二太太就点头,“那山上石头树枝的,不小心就挂扯下去了。你又急着救你小叔,哪里注意这些。”
“这可怎么好。”绣儿就道。
“罢了,不过是一颗珠子。以后不穿这鞋就是了。”纪晓棠并不太在意。
“还是打发人去找找。”
纪二太太果真就打发了人去山中寻找,同时,纪二老爷也在找那几个猎户。
等了几天,都没见人来领赏,纪二老爷就打发了人进山去寻访,结果却一无所得。
“…那附近的人家都说,并没有这样的人。难道是天上的神仙,知道咱们家姑娘和三爷有了难,特意化了形下界来搭救的?”锦儿将消息告诉纪晓棠的时候,如是说道。
“或许是咱们家老太爷显灵。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不是一般人,就是去了那边,也还是为官做宰,恐怕做的官更大了。”绣儿也说道。
听着丫头们越说越神奇,纪晓棠却陷入了沉思。
她早就发现了傻大个的怪异之处,只是一直并未深想。
傻大个的衣着虽粗糙,但是两个人近身相处,纪晓棠却并没有闻到什么不堪的气味。相反的,傻大个身上还有股子淡淡的香。
当时她没去注意,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暗暗心惊。
那股香气,就是在她家里,也并不是常见之物。
“搴露纫荷楚泽舷,未胡南海素馨仙。
大门当得桂花酒,小样时分宝月圆。
诗挟少陵看妙手,犀通神物为垂涎。
使君少住幽兰曲,时傍颦山照鬓边。”
“是龙涎香。”
一个普通的猎户,怎么身上会熏龙涎香。除非,他并不是普通的猎户。
不熟练的土话,慑人的目光,种种怪异的举动…
不是普通的猎户,那会是什么人?
第十六章 浪子回头
夜深人静,窗外细雨淅淅。仲春的雨夜寒意如丝,透过轩窗渗透进来。临窗一张楠木大案,个头高挑的紫衣人只穿了件单衫,似乎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的寒意。
他坐在灯下,手里捧了颗合浦珠,若有所思地打量。
那合浦珠,赫然正是纪晓棠鞋子上遗落的那一颗。
外面脚步声响,随即就有人在门口禀报。
紫衣人眼睛也未抬一下,只沉声叫人进来说话。
“怎么样了?”侍从进门行了礼,紫衣人才问道。
“回爷的话,纪家数次派人进山寻访,没有结果,看样子是歇了心思。”
“嗯。”紫衣人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爷,可还有什么吩咐?”侍从偷眼瞧见紫衣人拿着合浦珠,一时间福至心灵。
“你交代下去大家好好准备,明天进城。”紫衣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侍从的言外之意,只吩咐道。
“爷,咱们猎户做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做了?进城去,不会打草惊蛇吗?”这侍从跟随紫衣人服侍了多年,颇得紫衣人的倚重,因此才敢这样说话。
“猎户做的好好的?”紫衣人抬眸,“咱们已经被人识破了。再做下去,已经没什么益处。换个身份,进了城,或许还有收获。”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打发了侍从出去,紫衣人又看了会手中的珠子。
“想不到,我也有被人重重打赏的一天。”这天下之间,有资格,敢于打赏他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这笔头款,我先收下了。”紫衣人将珠子慢慢收入袖中。他嘴角微微翘起,烛光下,更显得一双漆黑的眸子暗沉沉深不见底。
纪三老爷养伤,不用纪老太太发话,纪二老爷就先说暂免了他的所有功课。
直到纪三老爷完全康复,是再也不用担心念书这件事的。对于纪三老爷来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这天天色将晚,外面淅沥沥下起了细雨。纪三老爷突然打发了小厮铜钱过来找纪晓棠。
“三老爷今天精神好,请姑娘过去说说话。”
纪晓棠略一思忖,就点头应了,一面罩了件湖蓝色销金紵丝对襟通袖大褂,就叫锦儿带小丫头撑了伞,径直往纪三老爷这边来。
纪三老爷这个时候找她,一定是有要紧的事。
到了纪三老爷的屋里,纪晓棠先拿出纪二太太特意给纪三老爷炖的乳鸽汤。
“我娘特意给小叔熬的,熬了半天,我给小叔带过来。小叔趁热喝,可香了。”纪晓棠将汤盅捧给纪三老爷。
“是二嫂熬的汤,这个我爱喝。”纪三老爷早就坐在榻上等纪晓棠,见纪晓棠这样说,忙将汤盅接了过去,又问纪晓棠要不要也喝两口。
“娘在里面加了参,还有些别的什么,我不喝它。”纪晓棠眯了眯眼。
纪三老爷怔了怔,就知道这里面必定是加了苦口的药了。
药膳药膳,总逃不过一个药气。
“哈,那我就包圆了。”纪三老爷三两口就将汤都喝了,一面叫人将汤盅撤了下去。
经过几天的精心调养,纪三老爷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
“小叔,你感觉怎样了。”纪晓棠幽幽地问道。
“很好,我还觉得自己胖了。”纪三老爷摸摸自己的脸,随即一笑,“这几天,你们赛着给我送吃的,我可都是来者不拒,嘿嘿。”
纪三老爷的笑,一如既往地有些惫懒。
纪晓棠却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别人还发现不了,但是最知道内情的她却不能不有所觉察。纪三老爷的笑容中增添了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
纪三老爷似乎在一夕之间就长大了。他故意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以此为掩饰。
笑过之后,纪三老爷就摆了摆手,将屋里服侍的人都支了开去。
屋中只剩下纪三老爷和纪晓棠叔侄二人。
“小叔。”
“晓棠。”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在经历过清溪山之行后,叔侄二人终于可以好好地说说话了。
“晓棠,我早就想找你来说话。”纪三老爷在榻上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惫懒早就消失殆尽。
“我想等小叔的身子再好一些。”纪晓棠却道。
“我等不及。”纪三老爷正色道,“晓棠,我当时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我这条命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从此之后,小叔以你马首是瞻,水里火里,为了纪家,为了你们,拼了我这条命去,我也心甘情愿。晓棠,你告诉小叔。”
知道他会害的一家子家破人亡,母亲和晓棠都会饿死。纪三老爷当时恨不得自己就死掉。但是纪晓棠又说里面有奸人作祟,纪三老爷又不想死了。
他活下来,哪怕与奸人同归于尽,也要保住自己的亲人。
从前无所事事,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纪三老爷,如今心里头就只有这一件事。
纪晓棠并没有立刻答话。
“晓棠,你不信小叔吗?”
“小叔,我信你。”纪晓棠在纪三老爷面上盯了片刻,就郑重点头。
“晓棠,你告诉小叔,究竟…”他到底是受了谁的诱骗,究竟是谁在算计纪家,又是为了什么?
“小叔,我们纪家…养虎成患了…”纪晓棠压低声音。
一连数天,纪晓棠每天都去陪着纪三老爷。叔侄两个常常打发了下人,凑在一起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不让人靠近。
“偏他们叔侄俩这样要好。也不知道这一天天的,他们有多少体己话说!”纪老太太知道了,就跟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说。这话貌似是数落,其实透着宠溺。
“要是晓棠是个男孩子,那该多好。”纪老太太又叹道。
纪三老爷是老来子,跟哥哥们年纪相差大,也玩不到一起去,难免有些孤独。
纪老太太说者无心,纪二太太在旁边听着,就觉得心中被刺了一下。她和纪二老爷成亲多年,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
不过,纪二太太是个心宽的人,她也知道纪老太太说话历来是这样不防头,心里堵了一会,就也放开了。
“三弟和晓棠投脾气。别看晓棠乖乖巧巧的,也调皮着那。”纪二太太就道。
“呵呵,”纪老太太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就笑出声来。
“老太太有什么好笑的事,说出来也让媳妇听听。”纪二太太就问。
虽然纪三老爷伤了,但是难得纪老太太这阵子脾气不错,对她的态度也比过去改善了不少。
“我听小丫头们说,这些天晓棠去看她小叔,她小叔但凡有什么吃的,都要让晓棠。就连厨房里按着郎中的方子做的药膳,他也让晓棠吃。”纪老太太就道。
“哎。”纪二太太叹气,哭笑不得,“都还是小孩子脾气,也可见得他们叔侄比旁人都亲。”
小孩子家没有大事,对人好,也就是肯将自己的东西给这个人。
“你不知道。当年晓棠跟着你们第一次回来。你们出去了,她就在我这。那个时候她才多大,走路还走不稳,她小叔就喜欢她,也是得了什么吃的,就先拿来给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