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殿下抬爱,礼鑫不胜欣喜!”二郎大喜过望,拱手展颜道:“曾闻殿下在兵法上头的造诣极高,改日必定亲自登门讨教!”
牵上线搭上桥,赵青山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复朝七王道,“老臣多谢殿下。”说着掖袖一比,恭敬万分的姿态,“殿下可也是往昭德宫向皇后祝寿?请。”
萧衍却道,“父皇传召,想是有急务,侯爷自便吧。”说完略抱拳,旋身提步,领着一众将领疾步去了。
女人对官场上的东西多不关心,明珠倒听得极其认真。正聚精会神,忽然听见脚步声大作而来,不由唬了一大跳,赶忙将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埋得更低。
七王从她身旁行过,途经她时面无表情,甚至连些微的侧目也不曾有。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与他擦肩而过,待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才落回了肚里。绷着一根弦,如今松懈下来不由浑身发软。她暗暗平复思绪,抬手一抹额头,这才惊觉出了满身的汗。
看这模样,应当并未认出她来。明珠胸中的大石头堪堪落地,忽闻边儿上的华珠开了口,捂着心面色有些惊悸,压着嗓子朝她小声道,“看来你说的不假,的确不是个善茬儿,模样倒是顶好的,可那一身的杀气,啧啧。”
“嗯嗯!”受到赞许,明珠很是高兴,连忙点头如捣蒜,握着小拳头正色道,“四姐姐你看,这下相信我靠谱了吧。”
四姑娘若有所思地颔首,明珠打望她几眼,忖了忖,复换上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正经八百说:“姐姐好美色,一会儿寿宴上,不如擦亮了眼睛观望,听说宣王萧穆也是个美男子。”
华珠古怪地看她,愣了愣才挤出几个字来,“幺宝,你姐我才十三呢,不急着找郎君吧……”
“这有什么关系?”明珠小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半眯了眸子朝她飞去一记眼神儿,“未雨绸缪嘛。”
赵二郎屈指狠狠在她头上弹了下,明珠吃痛,小手捂着额头怒冲冲地抬眼,不满道:“二哥这是做什么?下手这样狠,要杀人灭口吗?”
礼鑫皱眉,指了指前头道:“父亲母亲走多久了,我看你二人神飞天外了!”说着便大掌一伸轻轻搡了七妹和四妹一把,换上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压着声儿道:“这儿是宸宫,天潢贵胄所在,稍有差池便要万劫不复的!”
明珠仍在揉脑门儿,抬眼一瞧,果然父亲母亲带着兰珠已经走出一截儿了。她皱眉,回过眼瞪二郎,鄙夷道:“二哥分明是在报除夕那日的掷雪之仇!”
华珠担心七妹真的生气,腿儿一抬便朝礼鑫踹了过去,扬手威胁道,“让你丫儿的欺负幺宝!再打她一下试试!”
“你……”二郎一双眸子瞪得硕大,可四妹刁蛮跋扈是出了名儿的,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真的招惹她,只愣在原地“你”了半天没说出个下文。
明珠皱鼻子朝他做了个鬼脸,接着便挽了华珠的手扬长而去。
“好啊你们俩,联起手来欺负我这个老实人是吧?目无尊长,岂有此理!”赵二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念叨了几句又讷讷住口,他一大老爷们儿又是做哥哥的,和两个丫头片子计较什么呢!遂叹气摇首,哼一声广袖一震,昂首阔步跟了上去。
穹窿放晴不过一个早上,没过多久便又开始落雪,大片大片,鹅毛似的从头顶飘落下来。宫人们每日清扫的金琉璃瓦上也积起了雪,一层层累着一层堆砌,日光照耀下反射出道道清亮的雪光。
萧衍从议政殿出来已近午时。
身后近卫孟楚撑伞,他缓步下高阶,立在殿前的空地上微仰首,目光漠然落在殿前的丹鹤铜龟上。今日是皇后寿辰,奉天殿里头有大德诵经,梵音依稀回荡在偌大的皇城,空灵的,不大真切,使人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然而片刻终归只是片刻,回过神后仍旧身处这座禁宫,朱墙金瓦,混沌无形。
起风了,雪也开始打飘,偶尔一片落在他的眉心,冰冷入骨,他却感受不到凉意。雪中浮起薄雾,远处山脉的轮廓也变得昏沉不明,他漠然观望,少顷有脚步声传来,他微微侧目,见是昭德宫的内监李德义。
李公公躬身上前,毕恭毕敬道,“七王殿下,皇后娘娘前儿得了些蜜蜡,串了珠子,着小人给殿下们送来。”说完一个眼色使过去,背后小太监连忙呈上了个红底黑面珐琅盒,扣了小金环打开盖,一串蜜蜡手珠横陈其中。
他淡淡瞥一眼,“母后有心了。”
李德义揖手见了个礼,这才躬身退下去,回昭德宫交差复命。
手珠是质地极佳的蜜蜡,薄光之下几近透明。七王拿起来端详一阵儿,唇角绽开一丝讥诮的笑。做不到慈悲为怀,心如止水,空念几句佛号能够超度什么?他这一身的杀孽已经重得无法超脱,所以再添多少笔也无妨了。
“哐”一声响,他将蜜蜡珠随手扔回珐琅盒,提步往昭德宫的方向去,道,“让你查的事查清了么?”
一旁孟楚沉声应是,恭谨道,“回殿下,几个世家中,皇后娘娘似乎属意靖国公嫡女扬娆为太子妃。”
他漠然,微颔首,“情理之中。”
孟楚略琢磨了瞬,又小心翼翼试探道,“赵杨孙盛四大氏族,皇后替太子择了杨家这座靠山,殿下何不趁机将赵氏收入囊中?”
七王半眯了眼,想起方才的一瞥。
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白白嫩嫩,小手小脚,头垂得极低,怕他认出来,恨不得将一张脸都擩进前襟里一般。
细碎的刘海儿,垂髫编成的小辫子软软垂在耳后,一阵夹了霜沫子的风刮过去,那丫头被冷得缩了缩脖子,雪白的耳朵根浮起淡淡一层粉色。
稚嫩青涩,同时又娇艳欲滴,简直能轻易催生任何男人的破坏欲。
“赵氏?”萧衍唇角勾起一丝笑,极缓慢道,“倒确实有些缘分。”

起承

启华皇后三十五岁寿辰,按例祝晚宴,宴席设于宸宫正南方的华璋殿中。可历来贺寿有规矩,不能掐着宴点进门儿,提前是务必的,祝寿人家愈是显赫,宾客们到的便愈早。而今日唱正角儿的是大越国母,诸名门望族更是不敢怠慢,午膳前便亲赴昭德宫参拜献礼。
宫婢打头躬身引道,领着赵氏一族在宫道廊庑下穿行,直往昭德宫去。明珠静默不语地跟在后方,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前头婢子道了声昭德宫至,她微抬眸,一座金碧堂皇的宫阁便坐入眼中。
汉白玉月台上矗立着日晷与青铜丹鹤与玄武,庄严气派如泰山压倒,直教人不敢鄙视。她眸儿微转,目光依次掠过飞檐斗拱与琉璃宫灯,最终落在宫门正上方的金漆匾上。上头的字迹笔走龙蛇龙飞凤舞,书“昭德宫”。
到了宫门前稍顿步,引路宫婢上前通传,月台上立侍的宫人复次第朗声,高呼“承远侯携家眷求见”。家主大妇掖手恭候,娘子郎君们亦垂首缄默,少顷,宫靴踏过门槛出来个白白净净的圆脸太监,抱着拂子躬身一笑,道,“侯爷,夫人,娘子郎君们久候了,娘娘传。”
承远侯略拱手,口中道个谢,接着便领着一家提步入内。
宸宫后妃崇佛,昭德宫中燃藏香,丝丝袅袅的薄雾,氤氲得一室飘渺如仙境。明珠臻首微垂,一双小脚压着碎步娉婷进大殿,视线落在地毡上的五福四喜纹路上,同爷娘兄姊们一道行跪叩大礼,道:“参见皇后娘娘,恭祝娘娘长乐无极。”
启华皇后端坐主位,着盛装,描斜红,百鸟朝凰髻的金饰晃花人眼。大越国母,盛家嫡女,显赫的出身为这位风姿绰然的美人加码润色,不言语,尊荣气度却自然而然流淌出来。她唇角勾着一丝端庄笑容,平柔道,“侯爷夫人不必拘礼。”说着便请赵氏一家平身起来,吩咐宫婢替侯爷与夫人赐座看茶。
内监们默不作声交接贺礼,查视一番妥帖无误,便由捧礼册的拿笔记录在案。皇后含笑,捻着茶盖拂沫子,也不喝,只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几个孩子面上掠过,颔首称赞,“令郎仪表部分,千金们也钟灵毓秀,侯爷与孙夫人真是好福气。”
承远侯低头揖手应话,神色间极是恭敬,道:“承蒙娘娘谬赞,臣受宠若惊。”
尊长入座,小辈没有同坐的道理。娘子郎君们垂首端立,闻听此言,当即掖双手而拜,齐声道,“皇后娘娘谬赞。”
启华皇后拿帕子微掩口,转眼看向孙夫人,轻笑道,“夫人美貌,三位千金也是天人之姿。”说完略侧目,视线在三个少女面上细打量,经过明珠时眸光微闪。只见这小丫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模样却极是精巧,明媚纤白,灵动得教人移不开眼。
赵氏幺女的容貌在京中向来有盛名,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她看了喜欢,招手柔声道,“来,你过来。”
七姑娘明眸微抬,皇后十指纤纤,鎏金护甲泛光得有些刺眼。她晶亮的大眼睛里掠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恢复如常。复垂了小脑袋依然上前,两只小手交叠蹲身见礼,细细软软地喊了个皇后娘娘。
“叫什么名字?”皇后问道。
“回娘娘,”小丫头恭谨有度,只是嫩嫩的脸儿上有些怯意,柔声道,“臣女明珠,在家中行七。”
“好名字。”启华皇后绽唇,侧目望向孙夫人,道,“这小丫头乖巧可爱,本宫见了就喜欢。日后夫人常来宫中走动,将明珠也带上。”
明珠心头稍稍松泛一口气,面上却一丝不露,又闻母亲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含笑恭谨,“臣妇遵旨。”
承远侯面上笑容不减,心中却暗暗盘算起来。后宫中事与前朝,历来息息相关。今日皇后大举寿宴的真正目的,京中显贵都心知肚明。太子是储君,正妃之位至今悬空,各大世族不是睁眼瞎子,自然人人都想将女儿推上太子妃的位置。
兰珠是赵氏嫡长女,端庄明丽,皇后却不提只言片语,反倒将注意力都放在明珠身上,这背后的深意不言而喻。幺女的年岁尚幼,不到婚配的年纪,启华此举,分明算给了半副闭门羹,拐着弯儿将兰珠拒之门外。
孙夫人是剔透人,皇后娘娘这话落地,她心中也明了几分。妇道人家对朝堂之事不关心,只要女儿嫁的是好人家,后半辈子不受苦不受难,最母亲的也便心满意足了。
那头启华皇后抬眼望了望天色,笑盈盈开口,“瞧本宫,话头一打开,竟连时辰都给忘了。”说着便吩咐婢子传膳,又朝孙夫人道,“本宫与夫人向来投缘,好些时日不见,倒真怪想念的。既来了,夫人便陪本宫好好说说话。”
听母亲应是,明珠明亮的眸子微微一闪。不必深思也知道,皇后表露此态,恐怕父亲要坐不住了。
午膳说是简单用些,可皇后宫里的东西哪儿有差的呢?山珍海味琳琅满目,明珠盘算着怎么阻止兰珠与太子相见,心中有事,胃口自然也不大好。华珠看了颇觉古怪,搡着七妹的小手臂道,“怎么了?不合胃口么?”
她不说话,只是瘪着小嘴摇了摇头。
不大对劲。四姑娘微挑眉,罢了筷子朝她凑近几分,压着声儿道,“看你这小模样,有心事啊?”说着拍拍她的小肩膀,满面豪情万丈,“有什么烦心事都跟姐姐说,谁招你惹你,自有姐姐我替你出头。”
这又不是强盗头子强抢民女,谈什么出头呢?明珠两手托腮叹了口气,忽地眼珠子一转看向华珠。这姐姐向来讲义气疼爱她,出不了头,帮个小忙总不在话下的!
上一世,兰珠是在平乐公主的承合殿与太子一见倾心,那事情也不算难办。只要一个人拖住华珠,另一个人拖住太子,两人在日落之前不见面,等寿宴时皇后同靖国公一通气,陛下必定亲口指婚,那就能逃过一劫了。
心中忖度着,七姑娘莹莹一双眸子望向华珠。赵四娘子打了个寒噤,古怪地往边上靠了靠,“做什么?怎么拿这副眼神看着我?”
明珠小脸上晕开一抹笑,软着嗓子娇声娇气说:“我想请姐姐帮一个忙。”她眸子亮晶晶的,伸出小小的拇指掐在幺指尖上,嘿嘿了两声,“很小一个忙。”
因着皇后寿诞,宸宫今日热闹非凡。
用过午膳,赵氏四个孩子便由宫人引领着往御花园去。明珠抬眼望,今日高门大户家的嫡系子女几乎都云集。男女异群,娘子郎君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或闲谈,或品茗,各自为营。
她不着痕迹地观望着,在扫过一位着绣翠兰竹叶暗花小袄的娇客时稍作停顿。芙蓉面,杨柳眉,嬛嬛一袅楚宫腰,却是靖国公家的嫡出娘子杨娆。
靖国府膝下男丁众多,唯得行三的杨娆这一个女儿,自然也是百般疼爱。兰珠同这位杨氏女是相识的,甚至算得闺中好友,只可惜,如今两个氏族都要争夺太子正妃之位,两个姑娘的立场发生了变化,心境自然也大不相同。
迎面走过,彼此谁都没有说话,甚至形同陌路。
明珠心头暗暗怅然,低叹了几口气便想起了正事,遂朝华珠递个眼色,道,“四姐姐,这边儿就交给你了。”她神色认真,眸子有意无意地往长姊身上扫一眼。
华珠颔首,挑眉道:“我办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说完努了努嘴,下巴一抬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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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宫的全称是大宸宫,如一只身形巨硕的兽,吞食繁华,也吞食人的神魂。这是一个王朝权力的最高处,住着执掌国脉的皇族。九重塔顶,锦绣繁华,却涌动着无尽的暗流。
明珠垂着小脑袋在宫道廊庑下穿行,偶尔遇上宫人见礼,她顿了步子微微颔首,接着便迈开一双小短腿朝承合殿的方向疾行。
如果没有记错,这个时候,太子应当与平乐公主在一起。她要做的事也很简单,只需想法子拖住太子不往御花园去便可。明珠瘪了瘪嘴,其实拖住太子这种事,二哥出面是最合适不过的,无奈此事紧急,她不能对礼鑫道出实情,也难保二哥不会寻根问底。毕竟这个世道,不是人人都如四姐姐那样不问因由便义薄云天的。
思索着,前方一行禁军金吾卫持剑行过,周身甲胄反射日光,刺目得人睁不开眼。她稍稍顿步,低眉垂首,待脚步声渐远后方才继续前行。
承合殿是平乐公主寝殿,位于大宸宫东北方。她依循记忆,途径梵波桥,穿过大片梅林,终于上了北长街宫道。
午后的天穹忽然昏沉下来,铅云从西南方蔓延到北,将澄澈的天镜染成了灰蒙蒙一片。太阳不见了踪影,明珠抬眼,宫道的青砖是黯淡的,一道望去笔直幽深,看不到尽头一般,仿佛通向阿鼻地狱。
尽头处拐个弯儿便是承合殿,没有错。
她握紧小拳头壮了壮胆儿,提步上前,经过一处巷道时一晃眼,手腕竟然被人一把擒住了。
赵七娘子大吃一惊,正骇然失措间,那人的手腕微微使力,轻而易举便将她娇小的身子扯了过去。
她是极娇嫩的皮肉,大力一碰便乌紫成片。纤细的腕子吃痛,明珠一张粉嫩的小脸疼得冷汗涔涔,抬了眸子怒目瞪过去,将好撞进一双阴沉冷漠的眼。
她悚然,娇糯的嗓音惊骇得有些变调:“七王殿下?”

又见

萧衍的目光幽黯,由于身高悬殊太大,以一种绝对俯视的角度审度她,高大颀长的身躯将她头顶的日光遮挡殆尽。
明珠顾不上手腕的疼痛,木呆呆地仰头看他,直紧张得心口都发颤。
虽然此前见过,可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面对他却是破天荒头一遭。七王姿容俱美,同温文尔雅芝兰玉树的宣王不同,他的美具有浓烈的侵略性,带着沙场的肃杀与决绝,寒凛得教人不敢逼视。
如此近的距离,浓烈的男性气息将她兜头笼罩,他眼神幽黯中透出丝丝兴味,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明珠听见自己心跳如鼓雷。
赵氏女的美貌在京中有盛名,四个女儿皆艳如桃李,行七的幺女更是纤白无双的国色,小小年纪便已美名大噪。萧衍的视线挪移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一遍。
稚嫩娇小的小姑娘,个头离他的肩膀都还差一截,广袖下的手腕纤细得不可思议,白皙如雪,柔软细嫩,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一双迷蒙着雾气的明眸警惕地望着他,戒备与不安交织,晶莹的瞳孔里映入他的脸,惊慌使白嫩的双颊浮起一丝浅绯,染红耳垂和脖颈,再逐渐弥漫进毛绒领下的肌肤。
的确美艳不可方物,媚骨天成,不足十二便如此有勾人的资本。
男人的目光如炬,明珠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被盯了出来,扭动着手腕想要挣脱。她一头雾水,不明白七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将自己拦下来。他与她没说过话,甚至这才算两人头回正经见面,直接就拽人手腕算怎么回事呢,莫非不知道她是赵家女儿么?
北长街的宫道往来人不多,即便有宫人途经也不会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小巷。可她仍旧有顾忌,说话不敢大声,只倒竖着眉毛低声恫吓:“殿下,臣女是赵明珠,您有什么话撒开手再说,如此行径,未免太失礼了,成何体统呢!”
她身娇体软,就连嗓子都浸泡在蜜里一般,甜糯悦耳。这个声音对萧衍而言不陌生,他吊起一边嘴角勾起个笑。除夕那晚在市集,她那番“美人在骨不在皮,看人不能看脸”的高谈阔论实在令人记忆犹新。
此前没有见过,她却在背后编排他的坏话,这倒有点儿意思。走到哪儿都能碰上,看来同她还真有些缘分。
萧衍松手,明珠连忙退后数步与他拉开距离。心里不痛快,可这人今后是要御极的,她不能得罪,该做的礼数还是得做足,因沉着脸垂首纳福,道,“臣女参见七王殿下。”
垂落的发丝轻轻拂过白嫩的耳垂,小小的猫眼石耳坠也随着她的动作稍稍摇晃,娇俏动人。他的视线挪开,重新落回她隐含薄愠的小脸,微挑眉,“你这时候去承合殿,恐怕不好。”
明珠一惊,猛地抬头看他,眼中惊诧毕露。
莫非——他也知道父亲有意安排兰珠与太子见面么?
明珠不解,忖了忖又不好表露什么,只是扯了唇角同他装傻充愣,两只大眼睛眨了眨,困顿道,“臣女不明白殿下是什么意思。”
穹顶上的乌云堆积成片,俨然积聚了一场狂风暴雨。她装疯卖傻,萧衍却没有兴致与她闲扯,未几开口,不咸不淡的口吻,“这个时候去承合殿的人,不该是你。侯爷下了如此大一盘棋,你擅作主张,就不怕你父亲生气么?”
他是冷淡的语气,看她的目光却直直的,半张脸在暗处,莫名使人觉得阴森。明珠心头一沉,这人的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再鬼扯恐怕是不能够了。思量再三,她小脑袋一转往四下张望,见无人,复又离得远远,沉着嗓子道:“横竖这是赵氏的家事,不敢劳烦七王殿下过问。”
宫巷本就不算宽敞,男人健壮高大的身躯挡在眼前,将明珠视野里的一切都占据,愈发显得此处拥挤狭窄。
风吹起,送到鼻息间的却是他身上的龙涎香,丝丝袅袅,隔着段距离不浓郁,却令她无比焦躁。
手腕被他钳过,那样大的一只手掌,几乎是她的两倍,轻微的力道也使得她皮肉泛青。疼痛隐隐传来,明珠咬了咬唇,敢怒不敢言,两只小手在广袖下绞得死紧,掌心汗湿。
萧衍垂眼看她,小他将近九岁的女孩儿,还未及笄,垂髫软软松松的,细碎的刘海儿被风一吹,露出白璧无瑕的额头。她太年轻,精致的五官长开了,脸蛋儿却还有些婴儿肥,不施粉黛,反倒愈显得质朴娇俏。
她垂着头,就连说话都不敢正眼看他,七王挑眉,他有那么可怕么?
“本王与你说话,目光闪烁是为不敬。”他的声音四平八稳,却有不容反抗与忤逆的强势,“抬起头来。”
统领三军的人物,气度威严不凡,字里行间都透出浓烈得让她心颤的压迫。明珠蹙眉,赵家的闺训森严,女子与外男不得对视,尤其还是他这样的天潢贵胄,目光不闪烁,难道直勾勾看着他么?那才是大不敬呢!
她心头一阵腹诽,却不敢表露分毫,尖尖的下巴微抬,不情不愿地仰头望他。
晶亮的一双眸子,灵动得像是会说话。赵家嫡七女的身份摆在那儿,骄矜端丽是天生的,虽年幼,泰然气势却从眼底深处流露出来。她美且娇,傲骨却与媚骨并存,十一二岁便有如此尊容,他日必定更加不可方物。
萧衍睨着身前的小姑娘,目光兴味盎然地同她对视。
承远侯一心一意要将长女送入东宫,这小东西却从中作梗,这倒是稀奇。太子是东宫储君,圣心所向,在朝堂上也锋芒毕露,群臣攀附,这丫头与其他人不同,是年幼无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七王微勾唇,徐徐朝她走近几步,目光灼灼直视她,“你不希望自己的长姊嫁给太子,告诉本王,为什么?”
他迫近,逼得她后退两步,娇小的身子甚至贴上了背后的灰墙。穹窿压了下来,密布的阴鹜在头顶积聚翻滚。明珠呼吸稍紧,紧挨着墙根站立,乌亮的大眼睛一转。
为什么?因为太子注定会在夺嫡之争中失败,上一世,兰珠成为太子妃便是赵氏没落的伏笔,一步错,全盘皆输,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再来第二回。
然而这话不敢说出来。明珠强自镇定,绷着娇嫩的小脸清了清嗓子,两只小手在广袖底下攥起小拳头。她一时半会儿没斟酌出个说辞,只瘪着嘴小声咕哝道:“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再说了,皇后娘娘原本也不打算让太子娶我长姊啊……”
他听得微挑眉,“你倒是有远见,与皇后想到一处去了。”
“……”没想到七王不仅有谋有略,连膈应起人来都炉火纯青。明珠干巴巴一笑,随口呵呵:“殿下谬赞了,不敢不敢呵。”
萧衍眼底的笑意一闪即逝,垂眸看她,俏生生的一张脸上笑容尴尬,似乎被噎得不轻。他吊起半边嘴角,道:“知道皇后为什么不希望太子娶赵家长女么?”
明珠一头雾水,秋水眼里有些迷茫的神色。七王殿下冷漠寡言是出了名的,只是今日一见,他却与传言不大一样。平白捉住她说了这么多话,想必今日这位殿下的心情不错?
她一通胡思乱想,面上却只端端正正地摇了摇头。
七王漠然一笑,语气森森,“太子即位,正妃即是中宫。赵杨孙盛四大氏族,赵氏居首位。一个盘根错节了百年的望族,若再出一个皇后,其余三个宗族便无法再对之进行牵制。皇后深谋远虑,所以才会舍弃你的长姊。”
这个道理不难想明白,明珠是聪明人,他这么一说,她当即了然于心。一面是感叹一面又是诧异,叹的皇后不愧为国母,虽居深宫却耳聪目明,站得高看得远,果真是帝王身边的好臂膀。诧异的是七王很古怪,莫名其妙对她一个才刚认识的人说这些,着实教人费解。
她微抿唇,明亮的大眼睛里蒸腾起困惑,斟酌了瞬又开口,歪着头皱眉看他:“七王殿下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赵氏千娇万宠的幺女,看来还不曾接触过权谋斗争中的可怕与残酷。她太小,所以不懂政|场的黑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利益,男人们可以牺牲的东西太多了。包括自己,包括儿女。
这么单纯的孩子,他忽然有些好奇,想知道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会是个怎么样的反应。
萧衍面色沉沉,又朝她走近了几步,两人的距离几乎只剩下半步。明珠陡的一惊,慌不迭地往后退,却发现背后抵上了宫墙,只能瞪大了眸子警惕地觑他。
她担心他又伸手捉她,那么大的力气,再拽一次她的手非断不可!声音出口是娇脆的,只是很结巴,“殿下有话、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如此利害关系,如果只是单纯生出情愫,皇后会让步么?”他的声音阴沉彻骨,透出几分病态又玩味的笑意,“承合殿的太子被你父亲派人下了药,正等着你那毫不知情的长姊去自荐枕席。所以你这时候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